
原文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不知无聊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这个姹紫嫣红的世界,无论是牛头马面,还是明月清风,为何会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为何又以这种迥异的面貌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它们这样突然出现又从匆匆离去,是无缘无故的偶然呢?还是刻意在暗示着什么?
也许,对于庄子来说,每日所见所闻,都是一种天言。
天言虽无声,闻者惊若雷。
山中花开花落,人间生生死死,太阳东升西路,时间昼夜交替,思索的庄子放佛一个行走的黑洞,每迈出一步,都能吸进无数的物质,幻化无数的图案。他把时间、空间、万物都吸进腹中,用精神的力道将之一一碾碎糅合。似乎直到他走进时空的尽头,方才看见一个名为【道】的东西,在那里睡眼惺忪,自旋不休。
当初庄子从万物出发,逆着时空之流回溯,如今又以道为羽翼,从道的身边从容归来。在这一来一往,一上一下的精神穿梭中,他终于看清,世间万物不过都是道体的一个鳞片而已。道在时刻变换着,这些鳞片也风随影动的暗换着容颜。
这样的变换,其实是无所谓生死存亡,也无所谓彼此是非的。 因为对于道来说,无物不然,无物不可,万物各有其存在的依据和合理性。那一个个鳞片,就像承载着道的容器,当容器的形体被时空戳破的时候,寓居其中的道就如水一般,自然而然的流溢而出。
庄子说:【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一物的在此时此地的消亡,不过是他物在彼时彼地的形成;一物在此时此地的形成,不过是他物在彼时彼地的毁灭。但是无论物的形成和毁灭,他们的本质既没有变化,也没有增益减少,都是独一无二的不生不灭的的道。
虽然道不会拒绝世间任何一双眼睛,一双耳朵,一颗心灵,但世间的人却会用【目芒】来拒绝道的颜色,用【耳聋】来拒绝道的声音,用【心实】来拒绝道的滋养。只有那些真正旷达的人才能刺破万物的表象,体会这独一无二的道,是谓【唯达者知通为一】。
问题是,什么叫做【达者】呢?
是不是孟子所说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达】?在孟子这里,达的意思很明显,可以解释为得志。你若志在富贵,那达就是得到财富;你若志在功名,那达就是得到权力和荣耀;你若志在天下苍生,那达就是拯救万民疾苦,让天下寒士俱欢颜。
但孟子心中的【达】,并非庄子的【达】,甚至可以说,孟子之【达】恰恰是庄子的【不达】。相较之下,要理解庄子的【达】,更好的办法是从【达】字的本义来观测。
众所周知,中国文字是神奇的东西,是可以带来无限美感享受的书法艺术。书法之美,美在线条曲直适宜,纵横合度,美在结构搭配紧密,张弛自如。我们可以说,书法是线条在空间中舞蹈,是流淌在纸上的音乐,在这舞蹈和音乐里,我们可以体味到生命的自由、力量,灵动,从而引起美的感受。
然而,文字最初并不是为了美而生,而是为了内容而生。每一个文字被创造出来,就像一个超越时空的精神能量储存器,储存着人们对天地自然、对生命本身的理解。这超时空的能量转化器,开始掌握在祭祀群体手中,和玉一样,是可以通天、通地、通灵的东西。或许,只有在理解了文字的这种能量之后,你方能明白为何仓颉造字的神话里,会出现【鬼夜哭,天雨粟】这样的异象。

在最早的甲骨文的写法中,【达】的左半边是一条没有闭合的路,右半边是一个人,意思是一个人在路上行走。许慎《说文解字》中对【达】的解释是:行不相遇。这说明左边的这条路很宽阔,可以随心所欲的走,因此后人常常隐申为通畅,一个穷途末路的人自然不会通畅,所以又由通畅引申为通显、显贵之意。
可以看出,后人的引申,往往是把原意引导具体的生活里,引来引去,直到字的原意模糊不清。但在庄子的心里,这个达是没有被涂抹人间脂粉的达,还是一个人在路上无碍的行走。非常巧合有趣的是,这条宽广开阔的路,在今天往往被我们称为【道路】。
【道】是中国特有的文化内涵,【道路】是可以彰显中国本土精神一个词汇。令人惋惜的是,我们曾经赖以生存的史诗精神、英雄主义以及最后一点罗玛蒂克,都在西方的舰船大炮中倒地萎靡。泛滥的西方物质主义如同海潮倒灌,让祖宗们几千年守护的文化堤坝摇摇欲坠。在这样的交锋中,我们甚至连一个华夏味道的词语都无力守护,【道路】变成了【马路】,【马路】又变成了【柏油路】...
话扯得有点远,抽上一根烟,我们还是回到庄子的文里来。
从【达】字的源头写法,我们似乎能够明白庄子心中的【达者】就是在【道】中无碍行走的人。
既然达者身在【道】上,脚在【道】上,那么在这唯一的【道】中所见所闻无非都是道,西施是道,丑八怪是道,山也是道,水也是道,可以说无时无刻无地不是道。所以,真正的达者,不会执着于物体的形态和功用,早已视以为常。
这就是庄子说的【为是不用而寓诸庸】。
如同文章最开头的【吾丧我】一样,【用】和【庸】并不是单纯的文字游戏,而是对待万物两种对立的态度。
对于【用】字,在这个时代几乎天天被诠释着,哪怕看一本书,也会有人问:看了有什么用,哪怕看见一块木头,我们也暗自盘算能不能做成一个板凳,更不用说看到绝世美女了。一言以蔽之,【用】的现实意味是非常浓烈的,功利性质是相当明确的。
那什么是【庸】呢?
庸就是平平常常,自自然然。看见马,止于马就是马,不会想着给他套上一个马龙头,看见鱼,止于鱼即是鱼,不会想着是红烧还是清蒸。也就是说,达者以【庸】看待万物的时候,心里并没有为【我】考虑,或许压根儿就是无我的,更不会以自我为中心尺度,去评判万物的价值。
就如我们天天呼吸空气,慢慢会觉察不到空气的存在一样,当达者以平凡之庸的身心体会道的时候。时间久了,道就由外而内,先是打进理智,继而打进潜意识,再进一步打进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里。到了这个时候,你已经不用刻意寻求道了,道就自自然然无所察觉的在你身上每一寸肌肤每一次呼吸里。
达者就是这样,自自然然的这样,却没有刻意去想为何要这样,【已而不知其然】,这就是得道啊。
这种达者所得之道,是无心插柳,柳自成荫。但世间的大部分人,看到达者如此豁达平和,心生思慕,也一心【想】做达者,那会怎样呢?
请看下节:朝三暮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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