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冰冷的铁板床上,褪色的粉床单上泛着圈圈黄色的纹理。在寂静而冷涩的夜晚中,只有放松的膀胱为他送来这最后一丝温度。虽然他每次醒来都会盯着那尿渍沉默许久,然后活动起他那老旧的脊柱,此时好像有几十根钢针从他背上拔出。他正了正身子,从他生锈的身体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嚎,那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最细的罅隙里挤出来的,低沉而短促。
他想站起来,便掀开腿上的毯子,皮包骨头的大腿发着一种褐色的黑,似乎饱经岁月的沧桑。他用干瘪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膝盖,像是在诉说对它的感谢,但是不管他怎么用力,还是只能微微地弓起来。没有办法他只能用上半身发力,他的后背吃力地挺了起来,脊骨根根隆起,身体整个完成一张弓形,有点可笑。但是你若看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的眼神,你保准会打一个寒战。
他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站起来的时候,明白了一件事,他的时间不对了。他感觉嘴里干得发苦,他想哪怕是走之前喝上一口水呢,润润喉。他脑子里现在只剩下这个,于是他便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玻璃水壶,但是水壶似乎太远了,即使拉破了这张老弓,也射不出那支箭。他只能沮丧地垂下两个眼皮,呆呆地坐在那。
他抬头望西面窗外的太阳,红红的暖暖的,可是在这阴天的背景下,也显得有点褪色了。他意识到原来已经是下午了,就放弃了喝水的念头。
为什么放弃呢?
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指尖酥酥麻麻的酸痛,背上虫子在爬的感觉,明明已经习惯了。天上的太阳还没落山,他的太阳已经落山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它,不知是不想让它离开,还是不想再见它了,竟抽泣了起来。
他又想起来以前的友人确诊癌症的那天晚上和他畅饮的感觉了,两人举着空空的酒杯不停地往里倒。友人一个劲地拍拍自己的胸脯,一个劲地安慰他,说自己没事,让他不要怕。现在人又在哪呢?还不是空留他一人。豆大的泪珠大颗大颗的往下落,抿一口嘴唇,苦涩伴着咸,就像那夜的酒一样。
最后的日子里,有人曾拉着他的手不停地叮嘱着,“我走了以后,就交给你了!”那笑容时至今日,还映射在他的眼眸中。
他弓着的背终究是放下了,不,准确地说是塌下去的,他的天塌了!他只觉得昏暗,环顾四周,这个房间和他一样似乎从时间里褪了色。一切都是暗色调的,发着潮湿的霉味,和苦涩的气息。他病了,完完全全病了,他从里到外都病了,他的心病了!人的肉体被打败不可怕,一旦灵魂被打败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他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就像他的身体一样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的身体里蕴藏着悲哀,蕴藏着愤怒,蕴藏着生的渴望与挣扎的痛苦,不过他们都被岁月揉成一团,丢进他的骨髓,他的心肺里了。他现在剩下,也只剩下一颗平静的心,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他感觉自己连带着身体在往下坠,坠入不见边际的海洋,似乎一切都失去了价值和意义,苦痛不存在了,快乐也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名为心灵的病。他感觉周围有一股气味,像雨后的土地一样,腥味带有一点苦涩。
他终究还是挣扎了,没能那么痛快。他用力地倾倒过去,用床头板蹭自己发痒的后背,最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终于抓住那壶水了,只不过和它一同摔倒在了地上,他的太阳终究落到了死水潭下……
最终没有人记得他,他带着自己的病态离开了这个世界,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灵上的,可能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病态吧。
他走之后,又能交给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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