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月剑

每到上元节，左肩锁骨下那个伤口就会隐隐作痛。

今年也不例外。

辰时初刻，已有天光从纸糊的窗子里泻进来。我辗转一晚，好不容易睡去，却又蓦地醒来。

手中的闭月剑默默倚在我怀中，一刻也未曾离身。

我翻身下床，借着微曦的光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冰冷的茶水透着干涩的苦味，驱走了我残存的最后一丝睡意。

就在方才的梦里，我见着了瑾笙，她执一支毛笔，醮了墨教我写字。她温软的侧面轮廓仿佛透着月白光芒，几缕碎发拦住了她乌黑的眸子，却更将她点缀得如花似玉。烛火摇曳着，让屋里的景致显得朦朦胧胧。

由梦转醒时才惊觉，离别瑾笙已多年。

那时年少，我、丁墨、瑾笙、竹谙都还是孩子。

拉门而出，却见丁墨抬手正欲敲门。

“师兄，大清早的，是想来找我切磋武艺么？”

“哪里的话，咱们同门四人中怕只有你还没忘却师傅的教诲，为兄现在只怕连剑都握不稳了。”

此话一出，我与丁墨都默然。

顿了顿，我正色道：“其实我是想去向师兄和嫂子辞行的。”

“陆师弟，怎么说也要过完年再走吧！再说今儿是上元佳节，街上热闹得很。我好久没同你去御街游玩了。想当初咱们常偷跑……嗨，总之你就当陪陪我这个游手好闲的人罢。”

丁墨好说歹说，我推三阻四，勉强答应他留下来用午膳。

嫂子亲自下厨做了好几样果饵的浮元子，端上桌来是热气腾腾。她又麻利地烧了几道小菜，还从窖子里取了一坛椒花酒，煮热了盛在锡壶里。

“说这正月里啊，正是要喝椒花酒。来，陆珩，就当这儿是自个家。”嫂子一边替我斟酒一边笑道。

“一醉方休。”丁墨端起杯盏。

“一，醉，方，休。”我正要应和，却听见奶声奶气的孩童的说话。原来是兄嫂家的胖小子，红扑扑的脸仰着，一脸无害的表情。倒是逗得我们笑出了声。

瓷盅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过小酌几杯，却让我觉得面颊发烫。遂笑叹自己哪曾这般不胜酒力。

御街上早已人声鼎沸，四处都挂着火红的灯笼不说，舞狮舞龙的把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叫好声、叫卖声混杂着，簇成一幅盛世美景。

并未入夜，可街边赏花灯猜灯谜的人已经络绎不绝。店家们将各色各样的奇灯异彩纷纷挂出，吸引了不少游人前去赏玩。比方难得一见的五色玻璃灯、白玉灯、无骨灯，真可谓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酒楼里飘出诱人的菜香，小摊上的元宝和糟羹亦是惹得人人抢购。

我与丁墨并肩行走，酒意令我忽而清醒忽而恍惚。像是一下子是当下一下子又变回了儿时。

脑中不断闪过那些年我们四人背着师傅偷偷溜出来过节的情景。

临安城东的白家，历代习武，在京城是人尽皆知，且声名远扬。白氏门徒不多，当年加上师傅之女白瑾笙，仅有入室弟子四人。我与师兄丁墨、师弟竹谙都是师傅收养的孤子。

自小便同吃同住，一块练字习武，年纪相仿的我们感情胜似亲兄妹。嬉戏、打闹、哭和笑，仿佛就在昨日。

比白家武学更让人趋之若鹜的是白氏祖传的闭月剑。相传此剑是春秋时期铸剑名匠欧冶子所铸。剑身轻薄锋利，刃泛银光，出鞘令月失色，故称闭月。此等名剑是多少人求而不得。

那日，师傅叫我于书房，与我深谈一番。他说师兄过于散漫，师弟又太过耿直，三人里无论功力还是性子，我都是最令他老人家满意的。只是，闭月剑和瑾笙，我只能取其一。

我愕然。满腹心事纵然逃不过师傅的眼睛。

原本他让我多考虑几日，可我仅仅迟疑了片刻便斩钉截铁道：“师傅，弟子心意已决。男儿志在四方，珩儿今后必定要以四海为家，行走江湖。所以，我选闭月。”

投在我背后的一抹视线失望地离去。

不久后，瑾笙便答应了一门亲事，在当年的上元节出嫁。

那天我喝了不少酒，竹谙找到我，不由分说便拔剑相向。丁墨在一旁拦将不住，我却没有多余地还手，明白他心中不快，便由着他发泄。

竹谙倾慕瑾笙多年，我又怎会不知。

一剑刺及我左肩喙突以上，我突然清醒了。

“这一剑，是你欠瑾笙的。”竹谙望着我恨恨说道。说完他便扬手弃剑而去。

那之后，我再没见过竹谙。而瑾笙则跟她从商的夫君一同去了塞外。

师傅往生后，我替他处理后事，瑾笙回来过一次，却执意不肯见我。守灵七日一过，我便离开了临安，从此浪迹天涯。

人越来越多。人群推搡着我，不知不觉我就和丁墨走散了。

暮色四合，御街上的花灯不约而同地被点起，刹那间恢弘一片，如梦似幻。

有人手里提着刚买的灯，有人则去附近的御河放灯。拿糖串子的小娃在我跟前跑来跑去，我像是感染到他们的高兴似的也跟着笑了起来。

透过头顶上五彩斑斓的灯笼，我遥遥瞥见远处有一对璧人。尤其女子的身形那样熟悉，让我猛然停顿。

我拼命地拨开挡住我的人，一点一点靠近那个正在赏灯的身影。仿佛由远及近地传来那青丝上淡淡的香味。

不会认错的，我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女子的肩膀。

一张陌生的脸转过来，讶异地望向我。我连忙作揖，嘴里陪着不是。

没想到女子并未恼怒，而是莞尔道：“公子可是在寻人？”

我默许。

“这是我方才打字谜得来的纸灯，便赠与公子，愿你早日寻得有缘人。”

“多谢姑娘。”我接过她手中的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嘭”的一声，皇城上方的天幕忽地绽开了无数朵烟火。好似一幅转瞬即逝的画作。人们蜂拥着往御桥的方向行去，那里有最好的观景位置。

我轻点脚尖，飞身跃上了近旁一棵扎满纱灯的树。

我想起了梦境的最后，是尚年少的我与瑾笙，在月色下乘着小船。她依偎在我身旁，嘴角流露出幸福的模样。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