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的家乡狐城在广乐市的东南角,是一个县级市。
这十年间,广乐市发展迅猛,跨入了与省会汴安市比肩的重量级位置。最近五年,狐城充分接收着广乐吹来的风,这变化对老一辈来说有点快,对王庆虎这样的95后,就谈不上变化。这变化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在念大三。即将踏入社会的他,已经思考了一些东西。那时的他踏着共享单车来回于学校与家之间。毛头小子一个。
父母对他要求不高——如同狐城大部分半农半工的家庭一样,争取上政府部门、事业编(哪怕合同工也行)。我感觉,他坚信自己的命运由自己决定。
王庆虎跟表哥刘成献从小就要好。他表哥比他大四岁,中专毕业三年后以惊人的毅力拿到了省会一所大学广电专业自考本科文凭。在汴安电视台实习了一年后,他对电视台的一切都熟悉了。他决定,“考一下”。
据王庆虎回忆,几个月后他表哥表达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对结果超乎预料且平静的姿态:
“嗯,我啃到了一个名额”。
“以后变化还大着呢?”某次,刘成献一行人来狐城采集新闻,家里人乐呵呵地听。都恭敬地竖起耳朵。
温水煮青蛙。亲戚们议论刘成献的话听久了,王庆虎对他有了这种看法。
如前面所说,王庆虎对狐城的变化没什么感觉。要说有,就数狐城多了一群说书人,他们——在政府与开发商联手打造的两个文旅园区——在说书房里讲述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
狐城有个小伙在新婚之夜酒醉遇到抢匪,小伙借着酒胆儿说自己是韩信的后代。后来两人合伙开公司成了北京中关村的巨头……
狐城有一块巨石,人徒手绝对推不动。元朝有一个姓孙的画家,花了两年的时间在全国各地边画边收集树叶。他来到此地时,用山东泰山上的一种树叶移动了这块巨石。说明这地儿受着龙恩,亦是祭天的好地方……
某一年的白露,晚上十一点五十九分,一对小情侣在千舜河上拍拖,他们看到几千只像极了蜉蝣的昆虫组成一个金光闪闪的花冠形状,散发着热气。它们的尾巴足有40公分长。男的据说有巴布新几内亚血统,第二天他的脊椎骶骨神经痛痊愈了……
王庆虎听得很爽,只是大脑神经元粘得太紧,使他精疲力尽。
“我周围也有怪人怪事。”他说。
那是一双奇怪的眼神。或许两条缝中间进了沙都毫无反应。
在他租住的小区外有一个贵州米线店,经营了六、七年。老板脸黑、憨厚,忙完自己的活儿总是挺直腰板坐于门沿,双手轻放大腿,细长脖子略微弯曲……
说到他的眼睛,虽不空洞,但一言难尽。不过你也不能走近了看,你们之间总得有点礼貌的距离才是。他的喉结也从来不动,若是在无声地念经,至少会在唾液经过时打个招呼。
他偶尔会让鞋底在地上摩擦,这表明他很专注。不是那种腿一直动或者完全不动,因某种困扰(或者开怀)升华成激动的专注。
如果王庆虎有语言天赋,就能像说书人那样讲述。
而大部分时间里,他是个送外卖的。
去年大年三十的晚上,树枝上的彩灯早已把城市街道装点成流动的星河,为王庆虎伴奏起欢天喜地的曲子,但他需要自己填词。
此刻正是红包满世界飞的时候。他决定不再接单。
他25岁,目光炯炯有神,这是让风驰电掣的速度锻炼出来的。我觉得他永远跑在时间前面,正看着这个城市的未来(我却无从看到)。
九点。他把摩托停在楼下的老地方,摘下头盔,看到周围亮着灯的住家户少得可怜。步道边的餐馆和小卖部已全部打烊。只有前面拐角处的一个保安在巡逻。
王庆虎走走瞧瞧,感觉有一种开始或告别的意味。
一到拐角,他就看到那家贵州米线店,店门紧闭。旁边的新疆烧烤店亮着灯,很安静。他心想那双琢磨不透的眼睛已经回家过年了。
这时,正巧一群人吆喝着走进烧烤店。他稍作停顿,便也走了过去。
很多个世纪前,我的祖先曾走进过陌生的西域。就像我要说的这个夜晚。月亮下面,一些神秘的事物突然展现在人面前,闪着电火花。很快,眼睛就模糊了,好似搭上了一辆孤独的顺风车。
王庆虎想好了歌词:今年,不回家。红包,照样拿。
他穿过头顶上的“新疆烤肉”招牌,站在外屋的操作间。新疆伙计显得精神抖擞。餐室内有两张桌子坐着人。王庆虎看着菜品和价格表,心里想着晾在门口的一块白得有污渍的羊皮,它像那种老式的脏兮兮的背心。烫了金发的新疆人几分钟前询问过他吃什么,这时候已经把他忘了。他对菜品感到失望,要了一串羊肉串和一串羊排骨。
一扇拉门连接着操作间与餐室,走过去就有一张空桌,他坐了下来。坐在他身后的是小区的物业维修工,睡衣裹身,他和他分享着过道的一边。这老兄帮他解决过水槽漏水的问题。维修工的正侧面,围成一桌的四个男人分享着过道的另一边,他们是街道派出所辅警。
客人们都刚刚坐下。餐室就这样被划分成两个部分。
后面老兄的手机放出清脆而快活的笑声,王庆虎关掉了提醒他接单的APP。那老兄播放的内容是用河南话讲的,夹杂了邓紫棋的背景音乐。王庆虎把头一偏,正好看到新疆人覆盖在十分稳定的黄黑光线里,背影挡住了生生不息的油烟,黄色的头发给食材渡了一层金。王庆虎也想让自己的鼻子像他们一样,嗅到时刻变化着的肉的气味。
他喜欢研究人的背影,正如研究某种奇特的眼神。
您的外卖。
他站在门外,把东西交给客人。等他们转身时,他的眼睛会抢时间抓住那些背影。这是一种习惯。
“冷哟,多喝点”。
“我就猜到那两个人可能是同性恋。”
四个辅警的声音大起来。王庆虎把脸一转,他们中靠墙的一个平头正抠着指甲,神色怔怔地向着他。
一个高个子新疆人不知从哪栋楼跑进了操作间,他是那个黄头发的助手。他盯着一个角落,面容青葱冷峻,等待着接收指令。他眼睛以下的部分在一种浓烈的气氛中是放松的。后来,王庆虎知道高个子是黄头发的弟弟。
“春节不回家吗?”他当时等食物上桌等得不耐烦,近身于案板忍不住问。
“不回哟,今年没赚到钱。”
“哦!”他应了一声。
“你不回家吗?”新疆人反问。
“你听得懂我说什么吗?”
王庆虎嗔笑。这时,维修工走进操作间,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啤酒,爽朗地说:“这兄弟以前没见过,是你弟弟吗?”王庆虎觉得没趣儿,走了回去。
老板和他弟弟热络地交谈,像在部署作战计划,声音压过了那4个人。王庆虎玩起了手里的辣椒罐,脑袋跟着晃动。这时,一只野猫出现在门外,无所事事的样子。
不苟言笑的月亮发现了它——这只暹罗猫(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野猫)。月亮今晚的职责是让这座城市的人安静祥和地呆在家中。她射向它的光束,是温和地警告,或是警告中夹着温和。这猫只把月亮当镜子,照了一下,虎头虎脑地跳上了垃圾桶。
王庆虎注意到野猫所带出的背景里有一个女清洁工,坐姿端正,弓背看手机。他想,清洁工人早就该下班了才对。
要不是她背后的那个中西混搭的廊亭——布满了五颜六色流动的光斑,他早该看到她。
他走到门口点上一根烟。此时清洁阿姨抬起的左臂把扫把抓得更紧了,似与紧握手机的右手保持平衡。
“还好只是微风。”
他抽完烟进屋时,与高个子弟弟擦肩而过。弟弟没穿秋裤,露了一截小腿。那桌辅警在聊城里最近发生的事儿。
一分钟后,他吃起了羊肉串。接着,离烧烤店最近的一排街灯熄灭了。
他们讲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好一阵,早先使我惊诧。后来,当这股由开始时的众口铄金逐渐蔓延到饭桌上,构成一道后现代主义的菜时——我总是得经常吃这道菜,我发现了一个多年来活跃于我现实情感中的因素。由此消除了我那最初的顽固情感。
千舜河上,发现了一男一女两具尸体。人们最早认为他们是殉情,后来判定他们两都是男性。接着男人A的妻子现身公众媒介,承认A是双性恋,控诉男人B(某税务局干部)以公务相要挟,致使A常年活在巨大的压力中。但据各方消息,B连续三年被评为市里的“创先争优”先进个人,B的家人说A曾想用别墅贿赂B,被B拒绝……说B在三年前就有精神病的迹象。再后来,公安在A的家里搜出了一只录音笔。现在,省公安厅的人正在整理音频文件。
说的人抖着二郎腿,悬在空中的鞋尖尽量往上顶;对面听的人眉骨偶尔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还有一个人把嘴边的烟蒂弹了一次,烟灰急吼吼地坠入他另一只手,后被镇定地掸了去。
黑夜,就算云遮雾罩,也没有多余的颜色。
王庆虎大口啃羊排。维修工捏了一下耳垂。新疆人这会儿没事可做,倚着灶台侧对餐室。他点开一个小视频,音量被调得极小,使得店内的光线比之前亮。灯管却不见月亮外圈的那层光晕。
王庆虎定睛一看,猫咪正悄悄地从左至右,仿佛穿行在门口的高个子新疆人叉开的双腿之间。
它看到了他,他立刻跳到它身后,因为它使他止不住地眨眼。
这里是东非大草原,他们是两只角马,当下又到了迁徙的时候。这时,狮子、猎豹、秃鹫也会倾巢而出……因此,这次的旅途,他们也许会从草原上消失;与此同时,长时间的依偎、交融又会诞生出新的角马……维持着生态平衡。
王庆虎将肉串签在牙齿上磨来磨去。
上帝必须惩罚普罗米修斯——意料之中的,黑夜砸掉了所有街灯。他感觉有了白天的景象,草原上的惊悚近在咫尺。
然而周围静谧,他只听得见猫咪加快频率走动的声音。
妈的,莫名其妙,这才叫死寂。
新疆人的手机里传出巨大的歌声——春晚现场,一个女高音正在放声歌唱——室内又恢复了说话声。
“我们的羊蹄呢?”有人立即喊到。
食物被送到别人那儿了。
王庆虎烦躁地看到清洁阿姨坐在已经被遮蔽的背景中,职工胸章反射出一点金属光泽。
也还好,眼睛可以搜索。
他又想到隔壁店的那双眼睛。
黄发人正用夹生的汉语慢而高亢地向那四人解释。
与此同时,炭火又跳跃了起来。
王庆虎羡慕那种对一切都驾轻就熟的感觉。
10点48分,手机喇叭响着春晚昆曲老生的急速变调声。维修工神采奕奕地走向二维码的位置。王庆虎抬了抬胳膊,眉目刚毅。他向门口踏了一步,他迅速从后面把他留下的啤酒瓶抓过来。
王庆虎兴奋地看到猫咪从黑暗中又走了过来。他的一个手掌张开又收拢。可猫咪停下了。
它一动不动。结果一块羊骨头向它投了过去,距它一个身位。
他跑出去,鬼鬼祟祟地瞄了一眼里面的人,又瞧瞧清洁阿姨,接着用他那巨人的脚把那骨头扫到它嘴边。
它蔑视这个东西,无动于衷。
他坐回去的时候,懊恼又不屑一顾。新疆伙计还来不及清理维修工留下的垃圾,这倒让他满意。
昆曲老生的唱腔力度减弱,趋于平稳的风轻拂着清洁阿姨额前的刘海。
当王庆虎再次抬起头时,他惊呼:
“别!别来管我……”
清洁阿姨正迈着匀速的步子走过来。
她站在猫咪旁边,脊柱下弯,甩开胳膊扫把一挥,却见那骨头碰到簸箕后弹了出去。她抬起腰身,低眉斜眼看着店门。王庆虎觉得这位清洁工似乎不够机灵。
她移了一下身位,骨头被店内的光线照得更清楚了,她又重新慢慢挥动扫把。扫把丝来回刮擦地面,王庆虎有种滑溜溜的松弛感,就像自己握着一支毛笔轻盈、安稳地在纸上滑动。当他的手从脸上移开时,她已经在往回走。背对他。
他开始计算:他的眼睛刚才捕捉到的画面——时长是一分半。他的时间感很好。
“白天那双奇怪的眼睛有多少个1分半,又或者一个也没有。”
他慢条斯理地品尝着最后一点肉,舍不得马上吃完。
我的那位祖先坐上顺风车后,无比轻松,竟任性地把行李陆续丢掉。某个早晨,他从某个神秘国醒来,正准备畅游一番时,突然不能自已地抱紧那剩下的行李,坚决掉头返回……
事实上,我从正面看过那个坐着像个泥塑一样的男人,当时他店里的生意十分不错。他的眼睛,要是从他身上取下来单独看,像被一汪原始的泉水擦洗过,显现出来之不易的平静——当时让我挺羡慕。
那四个辅警结了账。其中一个抱胸缩脖,佝偻地跑出去,另外三人纷纷效仿。这时的王庆虎正贪婪地吮吸硬邦邦的骨头。
新疆伙计把客人的残食扔到外面的垃圾桶,猫咪又一次为着目标跳上去。
他轻蔑地凝视它。
他清楚自己脸上的神经很僵硬。习惯了赶在时间前面的他,却让时间肆意流逝。
王庆虎出去解手。回到座位时,他看到两个新疆人共用一台电风扇,打着瞌睡跨进了大年初一。他们至少要到三点才打烊,也可能更久。
这时,清洁阿姨站起来。王庆虎的一双大长腿随即使劲外张,胯部往上一顶,将身体弹出椅子。
她向着家的方向走去;他去扫码付账。
他就是要目送自己最后一个离开。
他满意了。
没有什么是他控制不了的。
他的眼睛反射出前行的光。在他所住的大楼与树干之间,堆放如山的摩托车坚如磐石。他觉得自己那辆是最炫酷的。
可它似乎在不断缩小。
他加速走过去。
没有什么是他控制不了的。
当晚,那个维修工出现在他梦里:他处理完他家水槽漏水的问题后,走向倒放在墙边的一辆自行车——链条脱离了飞轮。他蹲下,试图把它们重新结合上。他的钳子还搁在水槽边。他看着他的背影,故意不走近他……
醒来后,他先是觉得梦里的维修工在傻乐,接着又习惯性想到那双奇特的眼睛。他想象那双眼睛返回家里后的样子。
新冠疫情期间,王庆虎仍会去说书剧场。我竟然也成了常客。不过,在人们的拍手赞叹声中,我越来越心神不宁。
我还惦记着:有件事情我没告诉他。也许我就是不想告诉他。
他捂住脸时,清洁阿姨看到他那副样子:手遮住一半的忧郁,只露出另外半边。眼睛眨巴眨巴的,像个自恋又淘气的猫咪!
我时常觉得,有一天,他能成为一个说书的。
但在那之前,我定会惭愧不已。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