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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今亭亭玉立,只为让你知道,她已经是你曾经最喜欢的样子。
几年前,我离开云南,拖着一个箱子在西安的大街小巷上走。我在长长的街道上匆匆而行,把还算厚的衣服包裹在不算结实的身躯上。我走进一家小吃店,店里空无一人,老板娘正在包饺子,我说,“老板娘,来碗面吧。”然后坐下来,听店里的歌,很老的歌,《被遗忘的时光》。
很多时候从车站出来,我就想应该去哪里。我可以走着走着就把自己丢进某个旅社,在各处瞎逛,听刘德华,听张国荣,听梅艳芳。然后我就想起许多人,方城,露露,陈嘚瑟,小玉,张朝阳……
然后是惠惠。
“楚河哥,你知道你最大的本事是什么吗?”
“知道啊,我最大的本事是我笑的时候可以让你看呆了。”
“滚一边去。你最大的本事是,一,迷路;二,丢伞。”
“惠惠,原来你这么关注我啊,怎么样?是不是对我动情了。”
“是啊,怎么的,不行啊?有本事你收了我啊。”
“收了你啊,我还真不敢。我知道你会当真的。”
……
突然觉得惠惠是对的,因为我又迷路了。早上起来出去买早点,回来就找不到住的地方了,直到朋友出来把我找回去。
我总是这样,走许多的路,然后边走边想,边走边忘记,甚至忘记刚刚提醒自己一定要记住的东西。但我又从来都不担心自己会真的迷路了,因为惠惠曾说,无论我把自己丢在什么地方,她都一定会把我找回去的,因为我还欠着她许多枚硬币呢。
可是惠惠从来不知道她也会迷路。她迷路的时候又有谁会去找她呢?曾经在许多个夜晚,我听到惠惠说:“楚河哥,我穿这个裙子漂亮么?好看么?楚河哥,我是穿蓝的好看呢,还是格子的漂亮呢?”
我也曾无数次丢过伞。最离谱的一次是某次去惠惠家,外面雨刚刚停,惠惠说:“楚河哥,把这个伞带上。”然后就把伞装进我包里。后来我出门的时候,惠惠的母亲拿着伞追出来,说:“楚河把伞带上,免得淋雨了。”
我竟然忘记了刚刚惠惠已经在我包里装了一把伞,就接过惠惠母亲给我的伞离开了。直到后来上了车才发现拿了两把伞,然后就拿着它们坐在座位上傻笑。下车后走了一段路,开始下雨,我哎呀一声才想起,我把两把伞都落在了座位上 。然后我就走在雨中傻乐。
我们在黑夜里回家,我们路过胡同,穿过巷子,行人越来越少,路灯越来越稀疏,天越来越黑,虽然我们会觉得不安全,但我们都不会害怕,因为我有你陪着。
我们在陌生的城市,我们遍体鳞伤,我们每一步都举步维艰,我们每天都身不由己,但是我们不孤独,我们一步步向前,我们会很幸福,因为我有你陪着。
惠惠特别喜欢我曾经说过的这段话。她说这会是她一辈子的座右铭。
外面的雨还没停,我在店里坐了快一个半小时,我发现我又忘记了带伞。老板娘瞅着我,我意识到,我得走了。我不大喜欢这种眼神,真想找个人来帮我瞪死她。
几经转折离开西安,回了云南,去找赵土鳖。赵土鳖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铁杆 ,原名志勇。到的时候给他电话,他还在睡梦中,接通电话后第一句就是,“怎么滴,又把自己搞丢啦。”
这些年来赵土鳖这个名字只有我才这样喊他,很多时候他会抗议,但抗议无效。最严重的一次,他为了这个曾三天没和我说话,可后来因为一顿啤酒他就投降了。
“恭喜你,答对了。”我在电话里说得理直气壮。
“你去哪里有目标?迷路个球呢。先随便找个宾馆住下来,天亮了我去接你不就是了。”没等我回话,那边“啪”的一声,已经挂了电话。
然后就接到惠惠的电话。这才想起,惠惠和赵土鳖在一个城市。
我总在想,有这么一趟列车,从我们的童年里驶来,穿过我们的青春,轰轰烈烈地带走我们的向往,而我们却都站在离火车道不远的房顶上张望。
我们张开双臂,迎着风,火车经过时剧烈的震动让我们四分五裂,数着一节一节的车厢,我们终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我还是会迷路,还是会忘记刚刚刻意要记住的东西,然后就会站在某个路口或者是某个巨大的广告牌下想我应该去哪里要经过哪里。而许多时候这不经意的胡思乱想,就会让我记起曾经烙在我心底的许多事和许多人。
路过的人,我早已忘记
经过的事,已随风而去
驿动的心,已渐渐平息
疲惫的我,是否有缘,和你相依。
我要去惠惠上班的地方,惠惠说,楚河哥,你别迷路了啊。
我说,我没事。
早上临时出门的时候她一直叮嘱我,别忘了坐756路公交车,在好又多超市对面上车。然后是在哪个站下车,下车后怎么走。
我一边点头一边往外走,直到走到好又多对面,站在公交车站牌下我才突然想起,我忘了应该坐哪路车了。于是我又给惠惠电话,“惠惠,我又忘记了要坐哪路车了。”
惠惠在电话里一直咯咯的笑,“楚河哥,你是不是连走路都在想着俄罗斯姑娘啊。”
“惠惠,你别听赵土鳖瞎说。”
惠惠和赵土鳖经过我认识,他们现在也是很好的朋友。
惠惠是一个药店的营业员,很好看的笑容,很干净的样子,喜欢高高盘起来的头发,各式各样的裙子 。
认识惠惠时我还是个医生,惠惠来做的急性阑尾手术。可能是因为年纪差不多的关系,我和惠惠总是不经意地说很多的话。再后来惠惠出院,我们还会时不时联系,聚聚。
惠惠总是喜欢一个人去坐各路公交车 。她曾经很自豪地和我说:“楚河哥,你知道吗?我熟悉这城市里每一路公交车的起点和终点,还有每路车必经过的地方。”
“惠惠,你真厉害,我就没那本事了,一出去就迷路呢。”
“楚河哥,没事,以后你想去哪里你就叫上我,我带你去。你叫我,我就是不上班都带你去呢,而且我一定不让你迷路。”
“惠惠,谢谢啊,其实我也没那么多时间去的。”
惠惠把头低下来,“哦,我忘记了,你是医生,医生都很忙的。”
我不经意地瞥见惠惠挂在衣柜里的裙子,“惠惠,你裙子真多,而且都很漂亮。”
惠惠很快又抬起头,把她的衣柜打开,说:“是啊,楚河哥,你知道吗,虽然我的工资很少,但是除了吃饭,我把钱都花在这上面了。”
“没事的,惠惠,趁年轻,哪个女孩子不爱美呢。”
“楚河哥,不是这样的。你忙吗?不忙我就给你多说点我的故事。”
“你说吧,惠惠,现在我有时间。”
“楚河哥,其实我喜欢买裙子和坐公交车是因为一个男孩。那时他经常来我们药店买药,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楚河哥,我一直记得他第一次买的是什么药,穿的什么样的衣服,打什么样的伞。后来我们相爱了,你是不知道我有多爱他,反正楚河哥,那时我就觉得如果他让我为他去死我也是愿意的。可是楚河哥,你知道吗?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和我说,我太朴素了,都不知道打扮自己。他说,他想要的不是像我这样连一条裙子都没有的女孩子。楚河哥,你知道吗?他走的时候我哭了多久,我甚至都想过就那样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把所有的钱,除了给自己留点吃饭的,剩下的都给他买最好的东西了。他想要的我从来没有拒绝过,有时甚至和同事借钱也要买给他,我哪还有什么钱打扮自己,再说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打扮自己,我只想他好好的,只要他对我好好的。后来我还是坚持着活下来了,于是从那时开始我就买各式各样的裙子,我穿着裙子去坐这个城市的各路公交车。楚河哥,我一直希望有一天我会在某路公交车上遇到他,让他看到我穿裙子的样子,一样可以这么漂亮。”
说到这里,惠惠停下来,她双手交叉在胸前,做了个鬼脸,问我:“楚河哥,我穿裙子漂亮吗?”
“来,惠惠,你转一个圈,我好好看看。”
于是惠惠就很高兴地转了一个圈,很期待地看着我。我说:“惠惠,漂亮,很漂亮呢。”
然后惠惠说:“谢谢楚河哥,你真是个好人。”
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惠惠真的很漂亮,亭亭玉立。
记得那时候看着惠惠脸上的微笑,我突然觉得心里很是难受。我在想,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惠惠这么好的女孩会因为所谓的朴素被抛弃。是真的因为朴素吗?是真的因为没有那条裙子?
我们总是这样,用一些我们想当然的借口去伤害着那些最爱我们的人,以为真的可以不再回头。
可是我们怎知道,我们后面的哭泣连这个城市发动机的轰鸣和几万英尺高飞机的咆哮都掩盖不了。
“楚河哥,别忘记了,如果你想去哪里一定要来找我,我带你去,一定不会让你迷路的。”
“嗯,惠惠,我记住了。”
“楚河哥,可不可以给我几个硬币?我喜欢硬币,我喜欢它投进投币箱里发出来的声音。”
我搜遍了全身,可是一个没找到。惠惠很难过的样子,然后又很高兴地对我说:“没事的,楚河哥,等以后有了再给我吧。”
“好,惠惠,等我以后给你二十个。”
“嗯,楚河哥,你真是个好人。”
我知道,我不是好人,我只是心疼惠惠的不知所措,她的放不下和得不到,她的想忘记和忘不掉。
我甚至想,或许她经过的每路公交车上都有过她流下来的泪水,砸落在过道上,那么冰冷那么让人心疼。心疼到给不了二十个她想要的硬币。
我下了756路公交车,对面是一个叫浪淘沙的咖啡厅。很好的椅子,咖啡色的门和欧洲风格的装饰,很漂亮的长长的落地窗。只是这名字还是让我忐忑着,浪淘沙怎么可以是一个欧洲风格装饰的咖啡厅呢? 我倒是希望它是个卖女儿红的酒吧。
我穿过天桥,吹着风,一阵阵的寒冷。
本来就很不舒服的身体更难受了,我想或许是因为惠惠吧。我还差她二十个硬币,二十个硬币在那时的R城够她坐十个来回的公交车了。或许就这十个来回刚好可以让惠惠遇上他呢?
我看着前面的十字路口,拿出电话,“喂,惠惠,我在T路口处了,现在该怎么走啊?”
“楚河哥,你等等啊,我这就出去接你。”
我站在路口等惠惠。路边的影像店里这样唱着:
撕开后展开旅程
投入另一个陌生
这样飘荡多少天
这样孤独多少年
终点又回到起点
到现在我才发觉
……
过了没多久,惠惠蹦蹦跳跳地走来,身上又换回了原来简单的灰白牛仔裤,格子衬衫,盘着高高的头发,脸上像是轻风一样的微笑。
“惠惠,你就是应该这样子嘛,这才是我家惠惠。”
惠惠站在路口,转了一个圈,“怎么样,怎么样,楚河哥,我漂亮吧。”
“咱惠惠怎么能是漂亮呢?整个一母夜叉嘛。哈哈哈……”
晚上一起去赵土鳖处,惠惠带了另外一个人。他们缓缓地走来,惠惠脸上挂着微笑,她身后人来人往,巨大的广告牌里跳跃着最美丽的世界。
惠惠说:“楚河哥,这是我男朋友,张居正。”
坐在路边小摊前,我要了二十串牛肉,和老板娘打了招呼,要超辣的,可以辣到泪流满面的。
那晚,我们吃了多少超辣的牛肉串我已经忘记了,可是我一直记得张居正说的话。
他说某个晚上他刚刚下班回家,在一个路口,看到一个女孩看着一个方向一直微笑着,路灯照射出她的影子,单薄的身子,格子的衬衣,灰白的牛仔裤,一双白色的平底鞋。
他站在路口的对面看着她的微笑,好像熟悉了好多年一样。接着,他从路那边走过来,那女孩已经在他前面有一段路了。只是张居正说,他一直看到她不停地用双手擦着眼睛,起初他以为她是被眯了眼睛,直到走了一段路后,他才发现,原来她一直在哭,因为她的身后还有她刚刚流下的泪滴。
他就这样一直跟着她,直到她进了小区,拐上了楼道,他才往相反的方向离开。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让她可以哭那么久。顺着她刚刚哭泣的路往回走,他还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刚刚落下来还没有完全干透的眼泪。
那些泪水像是落在夏天的雨滴,在堆满灰尘的路面上溅起水坑,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一点一点地浸透进去,没人知道那种疼痛的分量,没有办法可以测量出每一滴眼泪的心酸。
他突然想珍藏那些眼泪。他弯下腰想把那些落在路面上,溅进灰尘里的泪水全部拾起来,装进一个小小的瓶子里,留在一个他认为最温暖的地方。
总有那么一滴泪水值得我们拿全部家当去换。总有那么一个微笑可以让我们永远珍藏。总有那么一个故事值得我们用生命去写。总有那么一个人可以让我们比爱自己的生命更爱他。
张居正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小区附近转悠,慢慢地他发现,她不再穿原来那些衣服了,开始喜欢穿各式各样的裙子,只是她还不习惯,很多时候穿着裙子还是会穿着平板鞋。每次上了公交车她都会微笑,双手紧紧抓着扶手,站在后门旁边看着每一个下车的人。可是每一次下车了她还是会哭,眼泪顺着他第一次看到她回家的那条路上滴落。
有一晚,她从75路公交车上下来,在路口买了两个烤红薯,她把其中一个一分为二,开始大口的吃,可是她只吃了三口,就蹲在路灯下哭,边哭边在路面上画着什么。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离开了,张居正走过去看,她画的是两个人,两个人手中拿着半截红薯,脸上是很幸福的笑,他们牵着手。
张居正说,那晚他没有跟着她回去,他就在那副根本看不清楚的画前坐了许久,然后他看着那幅画傻傻地笑傻傻地哭。他不知道他笑什么哭什么。
他回家,喝了许多酒。他找来纸和笔,在上面画了和她画的一模一样的画。他的画里,全部都是微笑,一滴泪水都没有,有的只是蓝色的天蓝色的海,开在漫山遍野的花,牵着红线的月老,刻着地久天长的墙,写满幸福的旅途。
慢慢地,他掌握了她所有的规律。这时她只会呆呆看着车窗外面发呆,不再肆无忌惮地哭泣,不会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匆匆忙忙往家的方向走,边走边流泪,甚至偶尔也会对着身边的人笑笑。她不再留着斜刘海,染了颜色,衣服是各式各样的裙子,高跟鞋走着也稳稳当当,她不再在人群中戴着耳机,她开始可以听街上的歌曲。
张居正以为她已经好了,可是差不多半年后的一天,当他目送着她下车,看着她一步步往回走的时候,他又看到她哭了。那晚一切都没什么特别,她同样蹲在路灯下,边哭边画。她离开后,他走过去,路面上是她留下的字:
亲爱的,你在哪里呢?我如今已经是你最喜欢的样子了,你怎么不在我身边呢?我学会了穿你喜欢的裙子,听你喜欢的歌,看你喜欢的电影,甚至以前我最讨厌的烟我也学会抽了。我坐了每一路公交车,可是这个城市怎么就不能让我再遇到你……
像是我们投入河里的一颗石子,我们看着它落入水中,水花飞起来,发出声音,可是我们终究无法把它从河底再捞回来。
终于有一天,惠惠收到了100个硬币,她把所有硬币背在包里,方便她坐一路又一路的公交车,每投一个硬币都会发出声音,在喧闹拥挤的车厢,惠惠一直期待着。
又有一天,惠惠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许多拿着红薯手牵手的两个人,都画在纸上,里面还有许多字:
这一年里,你前后哭过一百五十九次,不包括你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偷哭的。
这一年里,你前后换了四十二套裙子,每次穿裙子你都会让自己微笑。
这一年里,你坐遍了这个城市所有的公交车,都从一个固定的站台上车,下车,从来不坐,都是站着,永远盯着车门口看。
……
这一年里,你还是穿着灰色牛仔裤,格子衬衫,白色板鞋最漂亮。
这个人就是张居正。听着他说完这一切,我和赵土鳖两个人盯着桌上最后一串牛肉。
赵土鳖:“这是我的。”
我:“凭什么这是你的,难道上面刻着赵土鳖不成?”
赵土鳖:“只有我能吃这么辣的。”
路灯高高地挂着,灯光照下来,我们四个坐在路灯下,喝着啤酒,说着故事,吃着最辣的牛肉串。
惠惠和他男朋友先离开,我和赵土鳖一起,两个人徒步走在黑夜里,赵土鳖唱着黄家驹。我看着一路路远去的公交车,想起很久以前的惠惠:“楚河哥,我漂亮吗……”
总有那么一个人,坐一路又一路公交车,固定地从一个月台出发,在无数个终点返还,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着你的背影。
你刚刚离开的瞬间,她微笑挥手,等你消失不见,她开始泪流满面。过了一个月,她还会走着走着就泣不成声,等过了一年,她换掉了所有你曾经不喜欢的穿着,所有你曾经不喜欢听的歌,头发不再是你永远不喜欢的齐刘海,照相不再只知道竖两个你一直骂二的手指,身上不仅仅只是一件你最讨厌的格子衬衣。她如今亭亭玉立,只为让你知道,她已经是你最喜欢的样子。
总有那么一个人,他弯下腰把那些你落在路面上,溅进灰尘里的泪水全部拾起来,装进一个小小的瓶子里,留在一个他认为最温暖的地方,守护着一生。
再次擦肩而过,惠惠已经亭亭玉立。我兜里还揣着二十枚硬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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