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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97年,夏天,具体日期无从考证,只记得是香港回归之后,十九岁的李火星带着八岁的李宇宙去镇上新开的录像厅看电影。那一天,十九岁的李火星带着八岁的李宇宙去镇上新开的录像厅看电影委实出于无奈。看电影在计划内,计划外的是多了个李宇宙。李火星刚出家门时就察觉到身后异常,几次想摆脱,都没成功,无奈之下,李火星不得不对李宇宙采用之前屡试不爽的美食计,将李宇宙领进小卖铺,买了一根粽子味的冰棍,提着包装一角说,大侄儿,能不能自己回家?李宇宙眼睛盯着冰棍,说,我妈说了,让你看着我,别去大坑。李火星说,这是我看着你还是你看着我?给你冰棍儿,自己回家行不行?李宇宙眼睛还是盯着冰棍,思考了一会儿,伸出两根手指,说,我要两根儿。李火星消耗了兜里仅有的两块钱中的二分之一,给李宇宙买了两个冰棍,剩下一块钱他重新揣回兜里,用力压了压。看一场录像一块,多出的一块他本打算给自己和王艾叶一人买一根冰棍儿,现在冰棍吃不成了,这极有可能让王艾叶转变对他的印象,由慷慨大方的一边拨向抠啰吧嗦那一边,这一转变更极有可能影响自己的婚姻和命运,想到此,他气不打一处来,对正在嗍冰棍的李宇宙说,滚,快滚!
李火星来到录像厅,没有见到期望中王艾叶的身影,却看到了李宇宙。李宇宙坐在录像厅门口台阶上,一手攥着一根冰糕棍儿,伸着舌头左舔一下,右舔一下,好像回味无穷。李火星箭步冲上去,薅住李宇宙的脖领子,拎小鸡一样拎起来,说,你怎么跑来了?李宇宙说,我吃完了第一根冰糕,想着留下一根回家吃,但我没忍住,又吃了第二根,吃完第二根,我发现我还想再吃一根儿。李火星说,吃你奶奶个纂儿!李宇宙说,我奶奶是你妈。这时候,李火星和李宇宙沉浸在冰糕吃几根更合理的争论里,谁都没有注意到王艾叶已经沉着脸站在了两人身边。
那天三个人在录像厅里一共看了两又五分之一个片子,五分之一是一部恐怖片,叫做《山村老尸》,令李火星意外的是,李宇宙不但毫无惧意,而且看得津津有味,倒是把王艾叶吓够呛,一边大呼小叫一边用指甲掐李火星的胳膊。没多久李火星就拥有了一条麒麟臂,于是换片。一个是《葫芦兄弟》,另一个是它的续集,《葫芦小金刚》。李火星哈欠连连,没一会儿就靠在皮优沙发的靠背上睡着了,梦里都是劣质皮革焦糊般的味道,等他醒来,片子刚好放完,李宇宙和王艾叶正在热烈讨论着剧情。他开心地想,虽然让李宇宙打乱了计划,没看成录像,但是这小子也并非一无是处。两人坐在沙发另一侧,一人端着瓶汽水,王艾叶的还剩下一半,李宇宙的还剩三分之一,俩人争论着七个葫芦娃中谁的本领最厉害,大概怕吵到他,声音压得很低,王艾叶说,我觉得是火娃,有了这本事,做饭不用煤气灶,取暖不用点炉子了,方便又实惠。李宇宙说,我觉得是隐身娃。王艾叶问为啥,李宇宙说,我要是能隐身,那不是想干啥就干啥,反正没人看得见。李火星暗想,有想法,我要会隐身,先看王艾叶洗澡。叔侄二人好像心意相通,李宇宙继续说,那我就可以看你妹妹王艾草洗澡了。王艾叶一巴掌敲在李宇宙头顶,说,小小年纪就不学好,肯定是你叔教的。李火星再也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从录像厅出来,已经到了中午,正值盛夏,暑气浓郁,地缝里钻出一缕缕热气,经阳光折射,致使人影变形。李火星原本走在王艾叶和李宇宙的左边,后来到了右边,紧挨着王艾叶。他抬头看了看天,说,这时候吃碗凉皮才好。王艾叶说,镇上不是才开了家凉皮店,听说老板是陕西过来的。李火星说,对,陕西的凉皮才正宗。三人继续往前走,王艾叶的脚步快,李火星脚步慢,李火星在王艾叶身后,目光不老实,总往王艾叶身上瞟。王艾叶穿了件白底蓝格子短袖衬衣,露出两截胳膊,此时在日光下像挂着水珠的白萝卜,鲜翠欲滴。她的左肩洇出一片鸡蛋形状的汗迹,中间竖着一条筷子粗细灰色凸起。李火星知道,那叫吊带。他看得心潮澎湃,突然就想起前些天看过的一部电影,叫做《红灯区》,里面邱淑贞和舒淇就穿着这样的衣服,前后各露出一片白花花。再往前走,在路的左边,一排破旧的门脸儿房中间冒出来一块新招牌,王艾叶眯缝起眼睛,手搭凉棚,遮挡住阳光,说,沈记正宗陕西凉皮,就是这儿。李火星豪迈地舞动手臂,说,走,我请客。
凉皮店瘦瘦长长一条,像个死胡同,一排放了六张桌子,一侧顶着墙,一侧空出仅供人通行的空隙,胡同尽头用三合板隔开,中间挖了个洞,洞下面横出来一块木板,可以放碗。屋顶吊扇呼咧带喘,转得异常艰难。李火星领头走到隔板洞口,对里面喊,老沈,三份凉皮,两大一小。洞口糊上来一张结满青春痘的方脸,和洞口严丝合缝,看看李火星,又看看王艾叶,说,好嘞。凉皮端上来,李宇宙狼吞虎咽,王艾叶挑起一根凉皮,放进嘴里,往里吸溜,一些麻酱沫就沾在了嘴角。李火星在自己碗里加了一大勺红油,来回搅动,于是凉皮像是着了火,嘴凑过去,筷子扒拉凉皮,一大口下肚,火就是烧到他脸上,额头浮上来一层汗珠。像是被鼓舞,李火星放下筷子,突然说,王艾叶,我想追你,咱俩搞对象吧。
二、
我跟王艾草在床上讲起和她姐姐王艾叶以及我小叔李火星一起看录像吃凉皮的经历是在一个下午,当时2018秋天带有庄稼成熟气息的阳光刚好拐到碎花粉色窗帘上,整间屋子被涂染出一层情色意味浓烈的奇怪色彩,我和王艾草刚刚进行完一场(又一场)深入肉体的交流,两具大汗淋漓的身躯试图制造一些足够空气在其间流通的间隙,无奈受床的面积所限,我们只能紧紧挨在一起。我想点一支烟,摸到烟盒才想起打火机已经被王艾草粗暴地扔出窗外,砸在院子里阻止汽车通行的水泥墩子上,发出一声类似鞭炮爆炸的巨响,惊飞了隐藏在楼下月季花丛里两只欲行好事的麻雀。我说它们会恨你的。她说,你呢?我说,我感谢你,吸烟有害健康,可我戒不掉,只能借助外力。她说,火星哥就是抽烟太多得了肺癌,你还不吸取教训?我的听觉很自然地滤掉了肺癌,聚焦在“哥”上,我说,以后你也得跟我一起叫叔才行。她说,想得美,我才不会嫁给你。之后我就把她扑倒在了床上。
我们从昨天下午进入这间屋子,除了上厕所,没有离开一步,确切说是没有离开那张1.8m×1.5m的小床一步。我跟她说起录像厅和凉皮,前面她还听得津津有味,后来我看到她那双深刻如弗洛伊德思想的双眼皮沉沉垂下,才不得不中断了讲述。随后响起王艾草细微如虫鸣的鼾声,伴随着鼾声一串口水顺着她的嘴角攀爬下来,我伸出手用食指揩掉她的口水涂抹在灰色床单上,抻过脚下皱成一个疙瘩的毛巾被,盖在她因为疲惫而失去光泽的裸体上,起身下床,穿上衣服,在床下找到拖鞋,开门下楼。黄昏已至,黑夜将来,我在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了一只打火机,摸了摸兜,发现烟没带,只好再买一包。19块钱的黄鹤楼,原来卖18,不知什么时候涨价了。我点上烟,一边抽烟一边往回走,走到楼梯口,烟还剩半支,蹲在地上抽完,看着一双双腿从我面前流淌而过,没有谁为我停留。掐灭烟蒂,上楼,轻手轻脚开门,王艾草还睡着,换了个双手抱膝的姿势,像一个子宫内的婴儿。我打算用餐桌上剩下的半杯浓茶漱漱口(经过一夜的浸泡,已经成为浓黑色),消除嘴里的烟味儿,但是这时候手机响了。王艾草蓦然坐起来,毛巾被从她身上滑落,她的皮肤经过睡眠的滋养,已经恢复光泽,乳房似乎也更加饱满。她迷迷瞪瞪看着我,说,你干嘛去了?我给她打了手势,接通电话,电话里我爸语气急迫,李宇宙,你跑哪去了?快到医院来!
小叔的病房在走廊尽头,每次走这段路都让我痛苦,暑天过去了,中央空调关闭,病房都开着门,像一张张敞开的大嘴,牙齿掉光,发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呓语,呻吟,咒骂,欢笑,哭泣,甚至嚎叫;声音里又掺杂了气味——包子的味道,泡面的味道,消毒水的味道,粪便的味道,它们和声音混合,形成一张网,让人无处可逃。从电梯口到小叔的病房有一百米,走廊灰暗幽深,两侧摆着几张病床,有的空着,有的上面躺着人,静止不动,不知死活。
我一路逃过去,到了小叔病房,门照例开着,浊气扑面而来。里面两张病床,小叔在靠窗一侧,靠门一侧住的是个八十多岁的退休工人,据说一辈子做的最大的官是车间班组长,管着十来个人,官架子却很大,当然这都是听陪护他的家属说的,主要是他儿子。他儿子最大的乐趣就是揭父亲的短,好像之前一直受父亲压迫,现在趁父亲病倒,要好好报复一把。他一边数落着父亲,一边咬牙切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突然拔了父亲的氧气管,我一点不会觉得奇怪。老人灰暗的皮肤随意裹在身上,喉咙里发出吼喽吼喽类似猫打呼的声响,如果不是睁着眼睛,我一定以为他睡着了。他的眼睛像是电压不稳的灯泡,时而明亮,时而黯淡。
我小叔的情形则刚好相反,我一进门就听到他在大嗓呜啦说着话,他说话的对象是我爸,哥,我记得小时候咱俩去果园里偷苹果,那年我十二三岁,个子却像八九岁,够不到树上的苹果,只能帮你撑着蛇皮口袋,你把苹果摘下来,往蛇皮口袋里装,装了有半口袋,晃过来一束手电光,你扔下我就跑,一会儿就没影了,我也想跑,但那时候我傻啊,心眼儿跟个头一样没长开,舍不得那些苹果,背着口袋跑,半袋苹果起码三四十斤,我哪扛得动,没跑两步就被看园的张胜利按倒在地,情急之下,我还在手上咬了一口。他问我跟谁来的,我没供出你来。他怎么肯信,押着我去找咱爸。结果咱爸赔了张胜利十块钱,我屁股上还挨了一顿鞋底子,就那样,我也没供出你来。说得我爸颇为动容,拉着小叔的手一阵哽咽,说,是哥对不住你。小叔说,哥,说啥呢,我没怪你,后来,咱爸咱妈先后走了,不还是你照顾我吗?虽然经常用鞋底子抽我屁股,可我知道那都是为我好。我爸更加惭愧,头几乎垂到裤裆。小叔见我进来,原本佝偻着的身子突然挺直起来,说,你来了?我说来了。病房里开着窗,风把阳光吹进来,落在小叔头顶,小叔头发掉光了,上面趴着一颗瘊子。我随手拉上窗帘,阳光被阻挡在窗外。小叔说,拉开,太阳这么好,别浪费。我爸从凳子上站起来,像是得了拯救,说,你陪你小叔,我出去一趟。走到门口,又折回来,问我,带烟没?我手伸进兜里,触到烟盒,突然改变了主意,我说,没,我戒烟了,我劝您也戒了吧。小叔附和,对,快戒了。我爸没说话,沉着脸走了出去。小叔看看我,拍了拍床沿,说,坐。我坐过去,我的胳膊挨着他的胳膊,瓦儿凉。小叔说,兄弟,听我哥讲,你是个私家侦探?我心知他犯糊涂了,自从肿瘤扩散到大脑后,他就开始间歇性犯糊涂。我说,对,除了破不了的案子,我都能破。小叔说,那就好,我想让你帮我找个人。我说,找谁?除了找不到到的都给你找到。小叔叹了口气,口气污浊,说,她叫王艾叶,你应该知道她吧?二十年前,她是镇上有名的美人儿。我说,知道,虽然那时候我还小,但对王艾叶这人印象很深,在一帮村姑里面相当出挑,身上有一股香味,带点甜,像是熟透的桃子。小叔说,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说,一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她家是种桃儿的。小叔翘起大拇指,说,聪明,不愧是侦探。我说,大哥,你不会要我去找王艾叶吧?小叔一拍巴掌,说,我哥没找错人,就是你了!一股凉气窜入口鼻,钻进肚子,百转千回地搅动,我立即产生了上厕所的冲动。但是小叔拉住我,还在喋喋不休,她失踪了快二十年了吧?我说,有了,那年我八岁,今年二十九。小叔说,一切都因我而起,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虽然表面上天不怕地不怕,可就怕王艾叶,偶尔做梦梦到她,每次都吓醒。有时候梦到她死了,变成厉鬼,来找我索命,有时候又……梦到我俩做好事,做着做着,她突然抽出一把刀来,你说她光着个身子,刀从哪里来的?我怎么都想不明白,简直莫名其妙。她双手握着刀子,就这么横一下竖一下,在我身上划拉。我按住小叔挥舞的双臂,说,大哥,能不能容我先上个厕所?
三、
李火星请王艾叶和李宇宙看录像吃凉皮那天本来天气晴好,上午还有一丝风,到了中午,阳光直愣愣泼洒,风被晒跑了,云也被晒跑了,人和动物都躲在房屋造就的阴影里,像在躲避一场空难。李火星的凉皮里加了辣椒和红油,吃得嘴巴油光闪烁,头上冒出一汪汗,像被煮开了,热气蒸腾。直到王艾叶瞪圆了双眼,对李火星说出“我有男朋友了”之际,一阵狂风滚过,门疯狂拍击着门框,一张旧报纸、几片枯树叶夹杂在细沙石砾里被风卷进凉皮店,醉汉一样翩翩起舞,寻找降落的坐标。天一下子黑下来,太阳像被偷走了。人刚回过神,风停了,门疲软地挂在门框上,旧报纸落在王艾叶脚下,树叶四下飘散,各自安息,黑暗突然被点亮,又瞬间熄灭,在这一瞬里,李宇宙看到李火星和王艾叶挺直了脊背,相对而坐,彼此看着,似乎在进行某种语言之外的深层次交流,他们沉浸在这种静默的互动里,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天气横生变故。王艾叶说,要下雨了。李火星说,嗯。雨像听到召唤,噼里啪啦落下来,地上激起一片尘烟,顷刻又被按进地表。雨势凶猛起来,门外树木的哀嚎也被淹没在雨声里。李火星拉起李宇宙,走到仍站在门口惊魂甫定的老板面前,说,老沈,结账。老沈说,三碗凉皮,大碗两块,小碗一块五,一共五块五,你给我五块。李火星拍拍老沈的肩膀说,够意思。老沈身子一矮,说,哥,没外人。李火星说,我给你三块,指指王艾叶,另外两块你跟她要。老沈脸上青春痘颤动,说,不是一起的?李火星说,原来是,现在不是了。王艾叶板着脸,站起身,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带拉链的粉色小包,打开,抽出一张两元纸币,拍在桌上,说,两块,放这了。走到门口,挤开李火星和李宇宙,跨出一只脚,又缩回来。雨更大了,雨中一切都被淋得模糊,李火星嘿嘿笑起来,王艾叶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满脸青春痘的老沈,说,狗屁陕西正宗凉皮,你不是东村沈平安的弟弟沈健康吗?你哥还给我写过情书,让你偷偷塞进我的书包的,对不对?沈健康脸上的青春痘愈加鼓胀,颗粒饱满,将要爆浆,我师父是陕西的,陕西潼关。王艾叶不知听没听见,她已经跨进了雨里,李火星伸出手,探到门外,似要挽留,雨落进手掌,又弹开。王艾叶这时候回过头,几缕头发混着雨水贴在脸上,她说,李火星,你就是个混蛋。李火星缩回手,笑了笑,他看到王艾叶背上的吊带被雨水镂出来,蔓延成整个胸衣的轮廓,款式陈旧,颜色暗淡,顿时觉得索然无味。他转头对老沈说,老沈,给我把伞。老沈取来雨伞,李火星一手撑开伞,一手抱起李宇宙,径直走进雨了,雨珠噼里啪啦在黑色的伞面上弹奏。老沈在身后说,凉皮……钱呢?李火星没回头,说,记账上。兀自上了街。走出不远,李宇宙突然说,叔,艾叶姐姐是不是做不成我婶婶了?李火星说,你想让她做你婶婶吗?李宇宙说,想啊。李火星说,好。
回到家时,雨停了,几只燕子躲在门洞里,见李火星和李宇宙进院,扑棱棱飞起来,落到街对面的槐树上。李火星嫂子张小溪正坐在桌子上拿目光屠戮李火星的哥哥李金星,李金星梗梗着脖子负隅顽抗的样子看起来只是垂死挣扎,他的脊背越来越低,已经弯成了一张弓。直到李火星推门进屋,李金星才逃离了张小溪的目光,脊背也在瞬间弹回原来的模样,摇头晃脑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才对李火星说,你把宇宙带哪去了,看把你嫂子急的。李火星看了张小溪一眼,张小溪别着头,眼睛盯着挂历上斜靠摩托车的刘德华不动声色,李火星拍了李宇宙脑袋一把,说,告诉你妈,咱干啥去了。李宇宙说,我先是去跟小叔看录像,看了《葫芦兄弟》和《葫芦小金刚》,很好看,后来我们又去吃了凉皮,挺好吃。李金星频频点着头,张小溪的目光也终于离开了刘德华,转向李宇宙,她看着李宇宙,却对李火星说,以后别总带着宇宙乱跑。李火星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挡在了张小溪和刘德华之间,说,嫂子,我求你个事儿。李金星茶缸子端在手里,顿在半空,脑袋也停止了晃动,顿在一个下巴和脖子组成的一百六十度角上,说,你嫂子上班多忙啊,别添乱。张小溪的目光在搜寻刘德华,无奈被李火星挡了个严实,最后只好落在李火星的头顶,说,啥事,说吧。李火星说,我想让你保个媒。
张小溪去王艾叶家给李火星说媒,去的时候提着一兜桃酥,回来时桃酥还在,手里又多了一把糖,她对李火星说,你这闹的,人家都快结婚了,你让我去保媒?你要对嫂子有意见就直说,我一进门人一大家子正团在炕上做新棉被,门口圆桌上铺着满满当当的瓜子糖块儿,我一看就不对劲,先没提保媒的事儿,王艾叶她妈从炕上出溜下来,抓起一把糖,硬往我手里塞,我一问才知道,人王艾叶后天就结婚了。李火星腾地从凳子上跳起来,说,谁啊?我看谁敢娶王艾叶?张小溪说,你别惹事啊,是村长的儿子张掺和,刚复原,分配到乡政府上班了,对了,说是改名叫张战合了。李火星眦着眼珠子说,我管他是张掺和还是张战合,是龙他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
当天夜里,李火星在小卖部买了一瓶二锅头,就着白开水一气喝光,酒瓶摔碎在门口的青砖上,腰里别了把菜刀,雄赳赳气昂昂要去找横刀夺爱的张掺和比试比试谁的刀更硬一些,走到半路,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因为他注意到原本别在腰里的菜刀不见了。他趴在地上摸索,菜刀没找到,他眼皮打架,头也有点疼,于是委在路边一颗大槐树下,闭上了眼睛,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沉沉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时,只觉浑身发冷,上衣不知什么时候脱了,胸前落满露珠,左边膀子酸痛,看了看,肩膀头青了一块。上衣卷成一团,搁在脚下,他去拽衣服,入手沉重,里面似乎包裹了什么物什,他把衣服展开,发现菜刀就四平八稳躺在里面,刃口一片暗红刺眼,他抓起菜刀,赫然看到菜刀下面被压扁的半截阴茎。他下意识扯起裤腰,往里探望,它安然无恙,松了口气,马上又肉皮一紧,额头勒出汗来,被风一吹,凉渗渗一片。
四、
我回到家时,已是午夜,王艾草走了,门锁着,给她打电话,被挂断,发过来一条信息:在我爸这儿,钥匙放门口地垫下面了。我摸出钥匙,打开门,扑面而来的还是王艾草身体的气味。按亮灯,拉开窗帘,抬起窗户,夜色滚进来,被灯光稀释,漂浮在天花板上。我洗了澡,把自己裹进浴巾里扔在床上。初秋的夜风有些剐人了,可在王艾草的气味全部散尽之前,我还不想关窗。我闭着眼睛,手机响了,不出所料,是王艾草的信息,她说,你叔怎么样了。我如实告诉她,越来越严重,现在一会清醒一会糊涂,一会把我当成侦探,叫我兄弟,一会又认出我这个侄子。王艾草说,那也挺可爱的。我有些气恼,说,那祝你也能这么可爱。她好像没在意,说起了别的事情,我爸好像听到风声,知道咱俩最近来往频繁,话里话外提醒我离你远点,离你全家远点。我说,放心吧,我不会粘着你的,我爸和我全家也不允许。沉默了一会,我们彼此都清楚对方此刻睡意全无,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有什么好说的呢?一切就不该开始,既然开始了,那就权当游戏吧。我们都心知肚明。最后,我告诉她,只有一件事,我小叔不管是清醒还是糊涂,都念念不忘。她问,我姐吗?我说,是。她说,他是内心有愧。我说,他要我去找她,见她最后一面。她说,我姐是死是活都很难说。我说,这么多年,她真的没跟家里联系过?又是沉默,我看到对话框上方闪过了几次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可是一直没有信息过来,我上了个厕所,抽了支烟,出来还是没王艾叶的信息,于是关机睡觉。朦朦胧胧的做了一个梦,时代背景模糊,好像是在抗战时期(梦里我跳出身躯,半空中审视另一个自己):你孤身一人,被敌军追杀,一直跑啊跑,跑过破败狭窄的街道,跑过金光灿灿的麦田,跑过一个天然坑洞,坑洞下方是一个池塘(雨水囤积造成),池水混浊,有两个小孩在里面嬉戏,一个是童年的王艾草,一个是童年的李宇宙。水不深,齐着王艾草的下巴和李宇宙的锁骨,李宇宙在往王艾草身上泼水,王艾草双手护着头脸,扭着身子咯咯直笑。这景象吸引了你,你想驻足停留,但是身后已经传来杂乱的脚步和呼喊声,八格牙路。你沉着嗓子,指着池塘边的芦苇丛,提醒两个孩子,快躲起来,躲起来。看到孩子藏好,你放下心来,再次迈开脚步,向前疾奔。不知怎么就进了游乐场,过山车在你面前呼啸而过,你听到上面有人哭喊,像是王艾草的声音,你停下来,依稀看到过山车上的两个身影,前后坐着,你分辨出来,前面是成年的王艾草,后面的是成年的李宇宙。王艾草一边骂着脏话一边诅咒李宇宙不得好死。李宇宙笑得欢畅。过山车停在你面前,八格牙路渐近,你拉起被汗水和鼻涕眼泪裹挟的王艾草,拖着她软绵绵的身子,继续向前飞奔。一堵墙挡住了你们的去路,你先把王艾草拥上墙头,自己再翻上去。下面是成堆的生活垃圾,臭气和苍蝇缭绕其上,王艾草捂着鼻子,说,我不敢跳。你说,怂货。自己率先跳下去,膝盖以下没进垃圾。你转回身,高举双臂,对王艾草说,跳吧,我接着你。但是王艾草没有跳,她瞪大了双眼,伸直手臂,指着你的身后,嘴巴一张一合,但没发出声音。你回过头,就看到李火星头顶烂菜叶身披五彩塑料袋,满脸血污站在你面前。你一个趔趄,跌坐在垃圾堆里。我一下子惊醒,出了一身汗,被风一吹,迅速挥发,只在皮肤上凝结一层寒意。被子不知什么时候滑到了地上,我发现自己全身赤裸,阴茎龟缩,藏身进密扎扎的阴毛里。
起来喝了杯水,打开手机,跳进来一条信息,还是王艾草,凌晨两点发的,她说,要说一点联系没有那是假话,千禧年收到过她的一封信,从山东寄来的,前年收到过一个包裹,也来自山东,不过是另一个市,我猜应该是她,那以后再没她的音信。我打过去,她好像还没睡醒,声音轻飘,才几点啊?我直入主题,你过来还是我去找你?她说,干嘛?我说,我得找到你姐,我叔日子不多了,不能让他死不瞑目。她说,那你等我吧。过了一个小时,临近中午,敲门声响起,我打开门,王艾草站在门口,脸色有点难看(我想,可能是因为走得太急),她挤进来,一屁股坐在床上,说,说吧,让我怎么帮你?我说,跟我去趟山东。她掏出手机,上下滑动,一会举到我面前,屏幕对着我,说,山东省面积十五点六平方公里,我姐躺平了也就一平方,整个山东省的……我算算……我说,不能这么算。她的脸色愈加难看,呈现一层暗影,她说,说实话,我不想找她,曾经我爸跟我妈找了她很多年,却怎么也找不到,后来我们都以为她死了,结果就突然冒出来一封信。信上说啥?我问。我就记住一句,她说,一切安好,勿念。看完信,我爸走到院子里,蹲在石榴树下面默默抽烟,还不时用手抹眼泪,我妈扑在床上,呜呜哭,一边哭还一边骂我姐。当时我就挺恨她,她要真有点良心,就回来看看,现在人没着落,就寄来一封信,顶屁用?本来我们都快把她忘了,看了信又勾起念想,还不如没有。这样又过了很多年,这次我们真的把她忘了,好像从来就只有我一个女儿,十来年里在没有提起过艾叶这个名字,可是到了前年,偏偏又收到一个包裹,顺丰快递寄来的,就在我妈六十大寿的前夕,里面是一些滋补品和化妆品,化妆品无疑是给我的,亏她还记得我已经长大成人了。你知道吧,那时候我们早就搬家了,从镇上搬来城里,包裹寄到了镇上,电话留得是我堂叔家的座机号,那个号码现在只绑定了宽带,早就丧失了通话功能,快递员找不到人,只好把包裹又带回了城里的快递公司。本来快递滞留超过一周,就该退回给发件人的,但是快递公司联系发件人时,发件人告诉快递员,快递是代发的,他家开超市,也代收快递,十天前的早上,有一个女人进入超市,请求他把包裹按照地址寄出去,说完,扔下一百块钱就走了。如果这件事这样过去了是最好的,可命运这东西偏偏不肯放过我们,那时候我在北京上班,想起我妈快过生日了,就从网上买了套衣服寄给她,用得也是顺丰。派送员看到我妈的名字,马上联想到了十天前那件无主的包裹。我看着王艾草,看着她的脸,语言的输出好像也带走她的幽怨,她的脸色逐渐恢复平静,这些话可能在她肚子里存放了很久,在某处阴暗的角落,在岁月之流的冲刷之下,不但没有消弭,反而长成一个隐匿的痈疽,红肿,流脓,溃烂,反复发作,一直折磨着她,直到此时,她才敢于将伤口曝露出来。面对一个同病相怜的人。
五、
揣上菜刀和半截阴茎,李火星去找张战合,张战合家里锁着门,他想他可能在卫生所,或者县医院,以卫生所的医疗条件,县医院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他站在沈记凉皮店的门口等公交,老沈时不时出来看看,念叨那两碗凉皮,当然还有那把雨伞。李火星翻遍了全身,翻出来一块五,给了老沈,说,还欠你两块。老沈以为李火星算错了,想提醒他,想到凉皮本来就是大碗两块,小碗一块五,便没有开口。半个小时后,也就是在上午九点钟的时候,李火星等来了公交车,他上了车,跟老沈挥手告别,坐在座位上,他想了很多,想到九泉之下的父母,想到哥哥李金星和嫂子张小溪,还有侄子李宇宙,当然还有王艾叶。想到自己十九年人生里一些辉煌的或者腌臜的事迹,当然,后者居多。八岁的时候去隔壁刘奶奶家偷鸡蛋,被发现,刘奶奶追了他一条街,最后失足掉进村口旱厕外面的粪坑里,幸好是冬天,粪坑冰冻,不然刘奶奶即使没被淹死,也要臭死。十一岁的时候把前桌女孩的辫子绑在课桌腿儿上,指示全班起立迎接老师上课时女孩的头皮被掀掉一大块。十六时为一个姑娘和好朋友吴大牙争风吃醋,打掉了吴大牙的门牙,使其成为“无崖(牙)子”。十七岁时伙同几个小伙伴和邻村青年火并,脑袋被人楔了一砖头,缝了八针,留下无法消除的伤疤。前不久,还偷偷去扒王艾叶家的墙头,偷看王艾叶洗澡,不过没有得逞。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突然想到这句俗语。
李火星来到县医院时是上午十点,即将迎来一天中最热的时段,医院三座楼体制造出来的巨大阴影里人流穿梭。很多人生病,很多人就医。他来到急诊室,询问值班护士早上有没有收治过一个被割掉命根子的病人,问得很艰难,想了很久不知道用什么词汇来形容那个器官才不会引发尴尬,最后他指着自己的裤裆说,这里,他这里少了一截。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所有的预设都是白费功夫,护士像之前一样机械地告诉他,说这个人已经住进了外科病房,接着她从桌面上拿起一个本子,翻看上面用碳素笔书写的记录,最后,本子停在靠后的一页,她的指头悬在一行字上,说,是不是叫张战合?不等他回答,她又说,四楼412病房。
他在病房门口犹豫了一会(其间有几个脸上缠着绷带或者胳膊或者肚子缠着绷带的患者高举吊瓶从他身侧经过),敲响房门,声音很小,里面回应了,声音也很小,进来。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声音鼓舞了他,他推门进去,率先看到了张战合的父亲,村长张铁钉,紧接着看到了张战合,贴在病床上,像一张纸。张铁钉脸色不太好看,往昔神采不再,这颗原本涂了润滑油浑身闪亮的钉子现今锈迹斑斑。李火星走到近前,叫了声叔。张铁钉看着他,皱了皱眉,好让意识聚拢,努力认出他,但努力白费,他说,你是?李火星说,李金星的弟,李火星。张铁钉啊了一声,又恢复沉默。张战合醒了,看到李火星时,他打了个战,瞳孔瞬间放大,这个细节没有被张铁钉捕捉到,不然一定心生疑惑。李火星酝酿着该如何坦诚自己的错误,接受一切惩罚(法律上的,或者江湖上的),但是张战合先于他开口了,他说,哥,我自己噶的,真是我自己噶的……
下了公交车,李火星由一条土路领着(路面因绷得太紧而现出皲裂的细纹),信步往前,走到村边的大坑边,路断了,他坐在坑沿,掏出怀里的菜刀,扬手甩出,菜刀在空中打旋,与阳光摩擦,生出刺眼光晕,经过漫长降落,最终落于坑底,砸在水面上,打开一片浪花,迅速沉了下去。大坑究竟是天然的还是人为挖掘而成,谁也说不清。坑宽约百米,深三十米,圆形,像一个巨大的蛋壳,四壁生了杂草,春绿秋黄,坑底有两三米深的积水,每年夏天都会有人淹死在里面。村志从明朝崇祯年间建村开始,事无巨细,记载了村里的大事小情:康熙年间出了个武举人,单手可举碌碡;嘉庆年间下了一场大雨,冲了庄稼,导致整个村的男人外出乞讨;同治年间修了玉皇庙,请知名工匠筑了座三尺高的玉皇爷;抗战时期村里王老六被鬼子抓去当伙夫,偷偷在鬼子的饭菜里吐痰撒尿;闹运动时玉皇爷被红卫砍了头,拉去游街示众;1982年村里出了一名大学生,全村人敲锣打鼓欢送;1991年,张自在家的媳妇一口气生了三胞胎,两男一女,胖的五斤八两,瘦的三斤三两;1996年,李浩然家在翻盖新房时挖出一只太岁,电视台连续三天追踪报道,后被专家证实,太岁为一只女用橡胶棒……却唯独没记载大坑和大坑里的那些亡魂,李火星想,也许是出于避讳。又想,不久之后,等到真相披露,我也要上村志了,与武举人,玉皇爷,王老六,大学生,张自在家的的媳妇,李浩然家的太岁共享荣光,这曾经是他的梦想,现在却有点抵触,作为事件的另一个当事人,张战合大概也会在村志上留下一笔,而撰写人正是他的父亲,时任村长张铁钉。彼时,张铁钉会不会大笔一挥,将事实改头换面,让他李火星成为那个少了半截阴茎的人呢?不好说,依照张铁钉平日的作风来看,概率很大。
从早上一直坐到中午,他面前的影子向右偏了九十度,被晒得缩水,矮了十几公分。他觉得两条胳膊发烫,于是把上衣脱下来,盖在头顶遮阳。他不知道老人是什么时候来的,等他发觉时,老人已经坐在他的身边,并递给他一根烟。他不会抽烟,但还是接了过来,学着老人的样子,装作很熟练地含在嘴里,侧过身子迎接老人捂在手里心脏一样跳动的小火苗。他吸了一口,烟雾一部分通过喉咙进入身体,一部分留在口腔,冲击他的大脑。他感到一阵辛辣和眩晕。老人看着他,他也看了看老人,一张在太阳下依然模糊不清的脸上栽种着密密麻麻的胡茬子,白的多,黑的少。老人说,吃了吗?这是当地一成不变的问候语,他不知道老人问的是早饭还是午饭,好在答案都一样,没吃,他说,说完咳嗽起来,烟有点呛,他没忍住。老人说,每天我都来大坑边看看有没有孩子下去玩水,总有些孩子趁中午大人睡觉的时候偷偷跑到这儿来。李火星说,是的,我小时候也喜欢来这,里面有很多鲶鱼,我每天都能摸上几条,但我不敢往家里带,怕被打,就扔给路上看到的小猫小狗,后来发现,鸡也吃鱼,就也拿来喂鸡。老人说,你运气好,我孙子就不如你。李火星说,他没摸到过鲶鱼?老人说,他淹死了。李火星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斟酌着措辞,好像说什么都不合时宜。老人说,他是1991年淹死的,那之后每年夏天的中午我就到这来看看,看到小孩子下水就把他们赶回家,没有人的话,就在这坐一会儿。李火星说,你孙子知道你有这份心,在那边也该安心了。老人说,但愿吧,如果那天我没喝酒大概也不会出事。李火星深有同感,说,喝酒误事。又抽了口烟。老人说,那以后就把酒戒了。李火星说,戒得好。老人抽完了一支烟,烟蒂弹向大坑,说,我原来在大坑边树过牌子,写着禁止下水,可是孩子们不识字,还是往下面跑,我又拉上网,也不管用,转头工夫网就被扯出个大窟窿。李火星若有所思,直到烟头烧到手指头,他一抖手,扔了烟头,说,最好的办法是把坑填上。老人说,谁填?李火星又不说话了,他想,这是个问题。老人说,今年还好,没有孩子来,可能大人管得严了,这是好事儿,但也不能大意,就像去年,那天下着雨,我本来想在家睡个懒觉,可身子像被什么牵着,不受控制,披了件雨衣就来了,刚到坑边就听到有人在下面呼救,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我晚来一会儿,人就没了。李火星说,大爷,你真伟大。老人愣了,伟大这个词对他来说过于威严和遥远,曾经它用来形容领袖和烈士,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他笑了笑,算是自嘲,他看到李火星突然站起来,脱掉衣服,只剩下裤头,身体被阳光涂抹得闪闪发光,腾腾腾,踩着杂草,冲到坑底,一头扎进了水里,于是他大叫起来。叫声经过水的挤压,折曲变形,进入李火星耳道时只剩下一个被轧平的声波。他闭着眼睛,沉到水底,触摸到柔软的泥沙,张开右手,将半截阴茎种进了沙里。很多年前,常有鲶鱼潜伏在上面,鲶鱼有两种,一种黑色的,不带刺,体型笨重,可以轻易抓到,还有一种灰褐色的,体型偏小,灵活,带刺,最好别碰到,会扎手(一般不会)。池水清凉入骨,他觉得自己每一条神经被贯通,池水在其间川流,将他洗涤一净,他摸到一蓬水草,缠在手上,静静伏在水底,直到肺部胀痛,他松开水草,双脚交替划动,冲出水面,冲进光明之中。他大口呼吸。他看到老人抱着一截烂木头站在水边,头上脸上流淌着汗水。他说,大爷,以后我来替你守坑。
六、
高铁从沧州到日照,直达,整个行程不到三小时。我在网上买了票,第二天22:35发车(只有一班车),特意挑的邻座,06车厢08C和06车厢08D,上车发现座位虽然相邻,但是被过道隔开,早知该买08E。开始08E空着,我坐在上面,和王艾草胳膊肘抵着胳膊肘,没怎么说话,她戴着耳机,漏出来零星乐声,听不清旋律,我猜是告五人的歌,她新近喜欢上的一个乐队。明明只有三个人的乐队,却叫告五人。沧州站下去很多人,只有我俩上,车厢空了大半。旅程和疲惫是一对连体婴,大部分人在睡觉,头歪在靠背上,没睡觉的在刷手机。车厢里弥漫着泡面的味道和细微的呼噜声。我把包抱在怀里,从里面取出两块士力架,递给王艾草一块,自己吃了一块,吃完发现王艾草那块置身桌板边缘,完好如初。我想找点话题,看了看她,她微微垂着头,手里捧着手机,手机上延伸出来的耳机线连接着她的耳朵。我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她化了妆,脸颊光洁,睫毛翘得很高。我还记得上大学时,她去找我,那时候没高铁,坐绿皮火车,从石家庄农业大学到保定师范学院,要坐半天。我们住在小旅馆里,早上,她趴在我身上,一只手里拿着什么,在我眼皮上挥来舞去,我迷迷糊糊的,问她在干嘛。她说,你睫毛好长啊,就是有点下垂。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睫毛下垂这个词,当即笑了。她给我涂完睫毛膏,举着镜子让我看,这样好看多了,眼睛也显得有神了。我没看镜子,我一直看着她。在那一刻,我觉得我好爱她。我说,我爱你,王艾草我爱你。那是我第一次对她说出这个被说滥了写滥了用滥了的词,在此之前,我自以为会永远避开庸俗,那一刻嘴巴却不受控制,与庸俗同流合污。话说出口,突然觉得最庸俗的反而最闪闪发光。而且无可替代。她扔了镜子(险些滚到床下,我记得很清楚,我的担心一直持续到镜子停止转动倒在床边为止。),扑过来,我们紧紧相拥,不久之后融入彼此。她很专注地听着歌(起码看起来是这样),我不该打扰她。我把胳膊肘向外扩了扩,更加近贴紧她的肌肤,她的胳膊肘没有动,没有缩回去。这样也好,哪怕不说话。旅程再长些就更好了,没有终点最好了。
到了济南,已过午夜,王艾草还在听歌,头垂得更低,眼睛闭着,也许睡着了。上了不少人,有个长相清秀的男孩背着双肩包,手里拿着票,挤过行人,停在王艾草跟前,看看票,看看座位号,对我说,大哥,您坐的是08E吧?我冲他点点头,抱歉地笑笑,说,我座位是08D,咱俩换换成不?男孩没说话,也没动。王艾草收回了胳膊,我的胳膊肘感到一阵凉意,她抬起头,看看男孩,对我说,你脸大?赶紧给人家让座。我只好悻悻起身,王艾草把腿抬高,好让我过去。男孩突然说,叔叔,您坐吧,我跟你换。一屁股坐在08D上。
我重新坐好,动车悠悠启动,王艾草摘了耳机,瞥了我一眼,依旧没说话。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虽然临行前刮了胡子,还是有点剌手,我说,他叫我叔叔,我有那么老呢?王艾草说,什么时候年轻过?拿起士力架,递给男孩,说,给。好像对待老熟人。男孩摆摆手,样子慌乱,说,谢谢阿姨,我不吃。我模仿她的语气,什么时候年轻过?她伸过腿,踢了我一脚。踢在脚踝上,有点疼。
凌晨两点,动车到了日照西站,我和王艾草下车,走出站口,外面在下雨,下得不大,筛糠一样撒下来。地面湿漉漉的,被打碎的灯光斑斑驳驳落了一地。王艾草从包里取出伞,我接过来,撑开,罩住两具来自异乡的身躯。我们都没带多少行李,我背了一个双肩包,王艾草一个包一个小皮箱。我一手打着伞,一手拉着行李箱,她看了看我,把行李箱从我手里夺了过去。坐上出租车,我告诉司机,找最近的酒店,半小时后,车停在路边,司机手指左侧一栋楼说,都市118,环境不错,经济实惠,主要是房间隔音好。说完还冲我神秘一笑。我付了车费,偷看王艾草,她在忙着从后备箱搬行李。
我和王艾草开了一间房,进入房间后,我开始怀疑司机是个托儿。我提议换一家,王艾草已经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连连说太累了,凑合一晚吧。于是我们住下来,各自洗漱,紧挨着躺下来,谁都没说话,中央空调开得有点大,像有一百只蜜蜂在呐喊,我们紧紧抱着,我亲了她,但没有做爱。第二天睡到九点,醒来发现我和王艾草背靠着背,我翻过身,她已经醒了,胳膊向后圈过来,搭在我身上,我再次抱住她,依旧没有做爱。起床,洗漱,简单吃了早餐,她从包里取出一个笔记本,翻开,只用了一页,上面写着地址,还有电话,她说,寄件人是福海路38号港群超市,王女士,之前我就联系过她了,我跟你讲过,昨天我又给她打了电话,她有点不耐烦,说是过去好几年了,早就记不清了。我说,碰碰运气吧,面对面的情况下人的态度会比电话里好一些。她说,对,主要是怕挨揍。收起笔记本,率先出了门。路上,她提议买点礼品,我揶揄她,不揍人了?她说,先礼后兵,见机行事。路过永辉超市,进去买了提香蕉,一箱舒化奶,再转车。一个小时后,我和王艾草站在港群超市门口,有点不知所措。超市门脸不大,招牌也有点破旧,港字三点水掉漆严重,模糊不清,不仔细看以为是巷群超市。门口左侧摆着一垛牛奶,贴了张爆炸签,写着特价处理,右侧堆着香蕉,硬纸板写着“一元一斤”,全都皮开肉绽,咧嘴冲我俩笑。她用眼神询问我,我把香蕉和舒化奶放在了路边,说,带回去,咱自己享用。走进超市,里面空间逼仄,满是货架,柜台后面坐着个中年妇女,在低头玩手机,王艾草故意咳嗽了一声,妇女抬起头,看看我俩,说,买啥?又低下头,迅速熄灭屏幕,把手机倒扣在柜台上。王艾草说,大姐,我不买东西,我们从河北来的,之前我跟您通过电话,想找一个人。女人面部表情夸张,眼珠瞪得很大,好家伙,还真来了?脸又沉下去,说,来了也没用,我都说了,好几年了,我真记不清了,再说,我这店里每天迎来送往,那么多人,怎么可能一一记得住?我说,寄快递不留自己名字还给您小费的,恐怕没几个。一个轻飘飘的笑容在她黝黑的面皮下一闪而过,被我敏锐捕捉到,我想她一定想起了什么,但是,她说,我真不知道。我想我得动用一点特殊手段,咬咬牙,扫了一眼门口无人问津的牛奶和香蕉,说,大姐,外面的牛奶和香蕉多少钱,我包圆儿了。
女人态度骤变,自此之后,我再没见她把嘴巴合拢上,兔牙一直龇在外面,好像大快朵颐后依然意犹未尽,偶尔笑出声,声音尖锐,脸上褶皱荡漾,流淌出耀眼光彩。她把我们领到门口,取来两个小马扎,坐在梧桐树的阴影和香蕉即将腐烂的气味里,说起了那个女人。他用手指着旁边的小胡同,此前我们都没有注意,胡同挨着超市,宽约一米半,外面墙壁上钉着块木板,用毛笔写着“单间出租”,木板皲裂,字迹褪色,她说,我家除了开超市,还开旅馆,老字号都是,就在胡同里,自己家的房子,因为证件不全,不能叫旅馆,只说是出租屋,住一天20,包月500。我说,知道了,下次一定光顾。王艾草瞪了我一眼,我假装没看见。女人继续说,你们住不惯估计,伺候附近工地的工人主要是,他们没那么多讲究,便宜就行。说着话,两个浑身油漆斑驳的男子手提安全帽步出胡同,女人说,你看,他俩就是我的客人,住了快半年了。我问,这和我们要找的人有联系吗?女人说,当然了啊,2016年春节之前,住进来一个女人(我看到王艾草挺直了脊背),四十来岁,挺好看长得,不太捯饬就是,有点沧桑,是这么说的吧,沧桑(我点点头),女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但是没多少行李,住多久我问她,最少半年她说,我有点不信,为什么呢?因为还有二十多天就过年了,一个女人,还自己在外面过年?就问她,过年不回家?她说,我没家。很平淡说得,但就是这句话让我对她印象深刻,谁会没有家呢?她住下来,第二天就让我帮她找份工作,我问她有啥要求没,她说没有,别人能干的她都能干。话虽然这么说,可她是个女人毕竟,我给她留意着不太吃体力的活儿,找了几家,保洁员,清洁工之类的,她去面试了,没成都,我一打听,对方要身份证原来,她没有。后来她自己找了个活儿,工地上当零工,就是工资日结,干一天算一天那种。我怕她坚持不下来,可她一干就是半年,到了夏天,她说自己要走了,结了房费,拜托我帮忙寄个包裹,给我了一百块钱还。王艾草问,然后她就走了?女人说,对,走了。王艾草说,说去哪里了吗?女人说,没。王艾草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说,她说过自己叫什么吗?女人嘬着牙花想了想,说,姓张,叫张兰花。我看着王艾草,说,肯定是化名。王艾草面无表情,说,我妈叫张兰花,抽了抽鼻子,又说,她还记得我妈,却不知道我妈早就被她气死了。
七、
上午十点,李火星到达大坑,坐在坑边,望着坑下的池水出神。天气好的时候,池水闪闪发光,亮得晃眼,天气不好的时候,池水好像也昏昏欲睡。他就这样坐着,一直到傍晚。来的时候他会带饭,偶尔忘了,那就饿着。第四天,他的背被晒伤,脱了一层皮,远看像只烤熟的地瓜,他想他应该搭个棚子,于是借了辆三轮车,从不知谁家的地里拉来一车玉米秸秆,搭了一个草棚,一米多高,纵深两米,直不起腰,却可以躺在里面,他突发奇想,又把被褥取来,当天就在草棚里过了夜。晚上蚊子很多,草棚里闷热,他扇了半夜扇子,一边扇风一边驱赶蚊子,过了午夜,依然无法入睡,他脱了内裤(身上唯一一件衣服),跳进池塘,池水凉渗渗的,他倍感舒爽,游了两个来回,有点累了,于是仰浮在水面上,望着满天星光,出了会神。天空是一座更大的池塘,星星是里面的鱼,趁人不注意时才会游动。一会儿,他的视线变得模糊,星群开始嬉戏,它们分散,在另一处聚拢,再次分散,再次以另一种形态聚拢。他晃晃脑袋,星星又各自归位。又过了一会儿,他困意袭来,闭上眼,就这样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也许是很多梦的碎片,梦到王艾叶(他总是梦到王艾叶),梦到张战合(这是第二次),梦到种在水里的半截阴茎(第一次),他们都张牙舞爪,从三个方向向他逼近,将他包围,离得近了,他看到王艾叶手里拿着棒子,张战合举着菜刀,半截阴茎横握着一把剪子,咔嚓咔嚓不断开合,同时说着,一命抵一命!他转身想跑,口鼻里呛了水,醒了,他挣扎着爬上岸,弯腰咳嗽了一阵,看了下体一眼,嘀哩当啷的,它还在。他钻进草棚,一夜没睡。
到了第七天,王艾叶来了,不是做梦,她真的来了。是个傍晚,太阳斜挂在村西一片速生杨的背后,看起来摇摇欲坠,王艾叶背对阳光,整张脸埋伏在阴影里,看不到表情,哀乐莫定。李火星坐在棚口,视线被王艾叶堵住,她仰头看着王艾叶,发现她瘦了(王艾叶对他也有同样的感受),他感觉一阵轻松,想她终于来了。她或者张战合,终于有一个来了。王艾叶先开口了,是不是你干的?他说,什么?她说,别装蒜,张战合的事,是不是你干的?他说,张战合怎么说?王艾叶说,他个怂包,说是自己剪的,到底是不是你?他说,我也不知道,那天我喝多了,拿着菜刀去找张战合,但是半路睡着了,醒来发现菜刀上全是血,下面还压着……压着张战合的那玩意儿。王艾叶偏了偏身子,一线阳光从她身侧滑过来,抵在他的脸上,他觉得有点刺眼,眯起眼睛,她的形象更模糊了。她说,那就是你。他说,我也这么想,但张战合说不是。王艾叶说,一定是受了你的威胁,比如敢说出来就杀他全家之类的狠话。他说,我真不知道了,喝蒙圈了,不喝多也做不出这种事。她说,别找借口了,你就是这种人,喝不喝酒都是这种人,小心眼儿,暴戾,有仇必报,容不得人。他低下头,不再看王艾叶,小声嘀咕,原来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王艾叶说,不是在我眼里,全村人都这么认为,你是村里的小霸王,祸害,人人都躲着你,我为什么答应你看录像?因为怕你找我麻烦。他突然站起身,身影完全罩住王艾叶,王艾叶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两步。他说,那你还敢来?她说,我就想问清楚,到底是不是你,是的话我就去报警,让警察抓你。他说,你还没嫁给张战合,他已经这样了,更没道理嫁给他。她沉默了一会,说,我们已经领证了,嫁给别人我就是二婚了。他突然说,我不嫌,别说二婚,三婚也不嫌。突如其来的,王艾叶爆发了,她甩过来一巴掌,结结实实掴在李火星脸上,她哭了,她说,李火星,别做梦了,我恨不得杀了你,把你千刀万剐!李火星身子矮下去,像被抽了筋骨,他摸了摸脸,脸上留下了王艾叶的掌印,他缓缓说,王艾叶,你等着,就在这里,别走,等我一会。王艾叶说,干嘛?他重复道,你等着,别走,等我一会儿。他脱了上衣,踢掉拖鞋,只穿一条短裤,沿着杂草间的一条小路,走下大坑。王艾叶站在大坑边缘,看着他,看着他黝黑发亮的身子钻进水里,她想,真像一条鲶鱼精。金灿灿的池水晃动了一阵,不久之后,李火星钻出水面,一只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另一只手垂在大腿一侧,提着一把菜刀。锈迹斑斑的菜刀。
李火星走到岸边,天已经黑了,他身上吸附了阳光的残余,似有磷火闪动。王艾叶突然有点害怕,她说,李火星你想干嘛?她看不到他的脸,他听到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扩张,那天我就是用这把刀砍了张战合,现在刀给你,你想怎么样都可以。菜刀递过来,停在她面前。她向后退,脚后跟踩到什么,打了个趔趄,马上站稳,她没看脚下,也许是烂砖头,也许是石头,反正她没看,也不想看,她盯着菜刀。菜刀又逼上来,拿着,你不是想给张战合报仇吗?来吧,放心,我不会动一下,也不会报复你。她还在退,背靠在一棵老榆树上,再无可退。树干上有个疤,戳着她的背。你不是恨我吗?来吧,还等什么呢?刀还在她眼前,又抬高了几分,她心生厌恶,一把推开刀后面的胳膊(湿黏,真是条鲶鱼精),离我远点,她说。菜刀垂下,人却更加近了,她的手腕一紧,被箍住,用力向外抽,无济于事,手被托起来,菜刀到了她手上,给你,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一股鱼腥味充斥了她的鼻腔(鲶鱼精!),她哀求着,李火星,你别闹,你让我走吧。他说,你不是来报仇的吗?仇还没报,为什么要走?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放我走吧,求求你了。那具身体在黑暗的掩护下贴上来,将她包裹,王艾叶,快动手啊!她双腿发抖,身子顺着树干往下出溜,求求你,让我走吧。他没有说话,他身上的磷光被一阵微风鼓动,生出许多小火苗来,摇头晃脑,忽明忽暗。她感觉自己被灼伤,皮肤刺痛。又来了一阵风,比之前大了些,依然干热,小火苗又涨了几分,终于连成一片,成为一团火焰。火焰吞噬了她,她听到皮肤破裂的声音。王艾叶,你的能耐哪去了?火焰在她头顶说。她大叫一声,挥动手里的菜刀。随着一道暗红泼洒,火焰熄灭了。李火星手捂着脖颈,身子左右摇晃,继而向后退去。她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李火星倒在大坑边,向下滚去。她站在大坑边,看着黑色的池水荡漾,不久之后平息,李火星慢慢浮上来,只露出一片头皮。她喊了一声,李火星!没有回应。再喊,还是没有回应。那片头皮像一座孤岛,静静搁置在海里。她转过身,发现刀还在手中。她扔了刀,一边哭一边向村外跑去。
八、
老魏家离港群超市二公里左右,坐公交三站地,下了车,赫然见街角一座弧形建筑,挺着大肚子,貌似怀孕的巨人,镶了一面黑玻璃,庄严肃穆地闪着光,缺了几块儿,露出一个个白色窟窿,好像得了白癜风。建筑顶端戳着几个掉漆大字,华翼商厦。商厦大门紧锁,据说两年前就倒闭了,一直没有转出去。旁边有个小胡同,走进去一百米左右,左手边有扇黑色铁门,刚刷过漆,味道还没散尽,门一侧贴着块纸板,上面写:正骨按摩,字迹潦草。我敲了敲门,三声过后,院里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伴随着咳嗽,有人高声说,谁啊?门没锁,里面也没狗,直接进。刚想推门,门开了,开门的是个五十上下的中年男子,男子身穿红色跨栏背心,胸口印着个金色五角星,下身穿条齐膝盖的短裤,踩着拖鞋,方脸,两腮凹陷,左边凹陷处长了颗痦子,长胳膊长腿,左腿比右腿细了一圈儿。想来此人就是老魏。他看了看我手里的舒化奶和香蕉,说,河北来的?我说,是。他说,进来吧。转过身,在前面带路。我和王艾草跟在后面,发现他是个瘸子。进了屋,扑面而来一股草药味儿,屋里放了张木沙发,一侧海绵垫子塌陷,形成个坑洞,沙发后面墙壁上贴了张人体经络图,一个男子垂手站着,身上画满线条;沙发前面摆着茶几,再往前放了两把小板凳。他指了指板凳,说,坐。我把舒化奶和香蕉放在门侧,坐下,王艾草也在坐在我旁边,样子拘谨。他给我们沏茶倒水,劣质的茉莉花茶,香味粗糙。把茶杯放在我俩面前,他自己一屁股坐在沙发的坑洞里,屁股正好把坑堵住,严丝合缝。他看了看我,说,我不抽烟,你要抽的话请自便。我说,我也不抽。王艾草有些急迫,说,我们来是想打听我姐的消息,听说您两年前给她……治过病。老魏说,你说张兰花?王艾草说,对,张兰花。老魏说,这个老葛,嘴巴像漏勺儿,啥事儿都往外噗噗。王艾草说,我们找她很多年了,请您把知道的一定告诉我们。老魏说,那是自然,我光棍一条,没啥见不得人的,你们又是外地人,出了门谁也不认识谁,不怕你们搬弄是非。我说,那不会,不该说的我们也不会跟外人说,就算不看您,那也我亲大姨子,她亲姐。扭头看王艾草,脸有点红。老魏说,两年前,头过年吧,老葛,就是港群超市的老板娘,她来找我,说她一个房客闪了腰,下不了床,请我看看,我不出诊一般,毕竟我腿脚也不利索,可架不住老葛软磨硬泡,拿了两贴膏药就跟她去了。然后就在老葛的出租屋里见到了张兰花,她直挺挺趴在床上,我问她能动吗,她说不能,疼得厉害。我隔着衣服在她腰上一按,没用劲儿,她痛得直抽抽,出了一脑门子汗。我说你这脊椎骨错位了都,该去医院,拍个片子,该咋治咋治。她说,不行,不能去医院。我也没细问,给她按了按,把骨头复位,她还算坚强,嘴巴咬着枕头,一声没叫,等我给她贴上膏药,看到她脸下面的枕头上湿了一大片,也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这样我去了几次,每次按半个小时,换贴膏药,大概半个月后,她逐渐好转,慢慢能下床了。
我喝了口水,把另一杯端给王艾草,她摆了摆手,没接。老魏继续说,也不怕你们笑话,这半个月里,我除了给她按摩,还伺候她吃喝拉撒,一来二去,她逐渐对我产生了感情(你对人家动了歪心思吧,我想。),我俩处了有三个月,她跟我说了很多她的事。王艾草打断他,都说什么了?老魏说,大部分都忘了,就记得她说她在老家失手杀了人,逃出来十几年了。王艾草说,她没杀人。老魏有些错愕,那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图啥?我说,她以为那人死了,其实没死。老魏就愣住了,脸上肌肉紧绷,半天才松弛下来,叹口气,说,那她这些年,不是白白消磨了?王艾草说,是啊,所以我们得找到她,不能让她再消磨下去了。老魏摊摊手,那我也爱莫能助,快到夏天的时候,日照出了个大案子,她听到消息,怕警察搂草打兔子,把她一块儿查了,匆匆跟我告了个别,就走了。转眼两年了,再没她的消息。王艾草问,你没想过找她?老魏说,怎么找?王艾草就不再言语。
从老魏家出来,王艾草一直阴着脸,我想哄哄她,可储存了半肚子的冷笑话此时都不知道躲在了哪里,一个都没翻出来,就说,中午吃啥?她说,男人。我说,吃人犯法。她说,我说你们男人啊,都一个德行,这个老魏,都跟我姐好上了,人走了竟然一点留恋都没有,也不去找,还有你叔,口口声声喜欢我姐,结果呢,惹出这么大事儿,毁了我姐啊,整个毁了。我说,我叔也没好到哪里去,出了事后整个人就神神叨叨的,守了半辈子大坑;两家还结了仇,害得咱俩……王艾草说,行了,别说了,烦。上了公交车,坐到后排,车载电视在播广告,扫了一眼,我对王艾草说,咱去度假吧。王艾草说,去哪儿?我指着电视,说,山海天。
公路翻过一座山,到了尽头,迎面建了座宾馆,一共六层,装修的堪比皇宫。宾馆后面是海,三面环山。宾馆房间价格不一,一共四个档次,我定了豪华间,想好不容易出来一回,就算人没找到,也应该好好放松下。房间正中放了张布艺圆床,围着粉色帷幔,我说,够有情调的。王艾草没说话,哼了我一鼻子。对着海一整面落地窗,海水在山坳里迂回往复,激荡出一个个白色浪头;山不高,更像是堤坝,上面郁郁葱葱,长了许多树木,其中有一片枫林,在绿色包围里燃着一团火。山尖上覆盖着一层云朵,再往上,蓝天如洗。我说,下午出去逛逛。半天没得到回应,回过头发现王艾草侧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我走过去帮她脱了鞋,她的腿缩到床上,把自己揉成了一团。我抻过被子,盖在她身上。她嘟囔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在她脚下站了一会儿,再没动静。到了傍晚,她醒了,到窗前转了转,看着窗下,说,好大一片沙滩。我凑过去,果然看到一片沙滩,那会还没有,可能退潮所致。沙滩上人不少,男男女女,花花绿绿,全都穿着泳装,有的在沙滩上漫步,有的在海水里嬉戏。一对情侣躺在沙滩上,旁若无人地拥吻。我提议,去沙滩上耍耍?王艾草说,明天吧,今天太累了。又躺回床上。晚上,我俩在圆形布艺大床上做了两次爱,一次我主动,一次她主动。第二次做完,她趴在我身上,突然说,要不咱不回去了吧。我说,私奔?她说,嗯,私奔。
睡到半夜,被手机震动惊醒,下床接电话,我爸语气急迫,快回来,你叔不行了。看了眼王艾草,正睡得深沉,没舍得叫醒她,穿上衣服下了楼。在门口打了辆出租,上车给王艾草发了条信息,等着我。在车上竟又睡着了,梦都没做。下车前接到我爸电话,说,进门就趴在灵前哭,哭叔叔,声音越大越好,别让人看了笑话。到家我叔的尸体已经停好,安放在水晶棺里。我想酝酿出一点悲伤的情绪,可眼泪无动于衷,说什么不肯掉出来,干号了两声,也就作罢。披挂上孝衣孝帽,守在灵前,迎接吊唁的亲朋,到了中午,王艾草发来信息,说,我听说了,我也回去,坐上车了。想着回复什么,我爸凑过来,蹲在我旁边,点了支烟,递给我一支,我说,嗓子疼。没接。他说,你叔没儿没女,你就充个儿子吧。我收起手机,说,应该的。他说,有个怪事儿。我说,啥?他说,你叔啊,给他换寿衣时,发现他下面(指了指裤裆),就下面啊,少了一截。
2022年7月2日——8月4日初稿。
2022年8月4日——8月7日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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