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憨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滴水成冰，天冷得邪乎，非必要，人们都猫在家里，棒槌砬子的老憨一家也不例外。

老憨家住在村子西头，院落干干净净，房顶的烟囱还冒着青烟。突然间“砰”的一声，房门洞开，只见老憨光着头跑了出来，他媳妇紧随其后，一根烧火棍高高举着，随时都可飞出击中老憨。跑出去十多米，来到街上，街道空无一人，两侧堆满积雪，鸡狗都不见一只。

女人又追一段距离，停下脚步，气喘吁吁放下烧火棍，两手撑着膝盖，弯腰在原地倒气。男人也停了下来，歪着头，一对大眼珠子紧盯着自己媳妇。见女人没有进一步动作，他松弛下来，口中冒出一缕白白的雾气，对媳妇说，“我就做这一回主，你就听我的吧。”近乎于哀求。

女人的气势不那么足了，抬起头，愤恨地瞪了男人一眼：“别以为我追不上你，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看回头我和你怎么算账！”说罢一扭身，往回走了。

这两口子，是棒槌砬子村有名的一对组合，男的从他的绰号就可看出，是个十足的女人控；而女人呢，人称朝天椒，厉害得远近闻名，是那种一旦沾上、辣死人不偿命的主。按说老憨时时事事都听朝天椒的，这怎么就把个朝天椒惹毛了？

原来是老憨居然没经过朝天椒同意，擅自带回来一头小牛，还是一头瘸腿的小牛。

就在昨天，老憨去赶集，走到村外的一座小桥处，碰上了邻村的老何头。老何头牵着一头小牛，小牛一瘸一拐的，走得很慢。

“何叔，你要去哪？”老憨问道。

“我把这头牛赶到集上，把它卖了。它不知在哪淘气，把左前腿别坏了，瘸了，不能养了。卖给杀肉的，多少也能换俩钱。”老何头说道。

老憨上前，怜爱地摸着小牛，小牛也望向他。小牛的大眼睛水汪汪的，不错眼珠地看着老憨。在那片刻间，老憨忽地有一种感觉，他认识这头小牛，小牛也很熟悉他。他对老何头说，“何叔，扎咕不好了吗？这牛太小了，也卖不上价。”

老何头说，“扎咕了一个多月，也不见有起色，不行了，卖了吧，卖了省心，自己家母牛下的，也亏不了多少，顶多搭点草料。”

见老何头这样说，老憨就笑着央求老何头，“叔，不行你就卖给我吧。我喜欢这头小牛，你看它的一双眼睛，多招人疼爱，杀了怪可惜的。”

老何头其实也舍不得杀它，无奈腿坏了，不得不卖掉，听老憨这么一说，自然是同意了。两人没用讨价还价，顺利成交。

老憨把牛牵回来，拴在偏厦子里，夜里怕它不禁冻，就把它牵进了没人住的西厢房。

这下惹恼了朝天椒。没和自己商量擅自作主，这在之前从未有过，已是触犯了“天”条；早饭过后，自己好言好语和他商量，让他把牛送回去，他居然一反常态，坚持不改，反了天了，于是就出现了开头那一幕。

老憨中等身材，宽厚的大身板子，配上一张四方大脸，和人说话，透出一股憨厚质朴的劲儿，不带一点进攻性。他主打一个性格好，没脾气，本是个正经八百的男子汉，因为这一副好脾气，遇事怎么着都行，人们都叫他老憨。叫长了，这就成了他的代号。

老憨小时候，家中没什么好吃的，春荒时玉米面烙几个饼子，装在小筐里，吊在房梁上。老憨那时只有五岁，身下一个三岁的弟弟。弟弟一哭闹，妈妈就会从房梁上取下筐来，掰下一块饼子，捏碎了喂给弟弟。老憨就站在旁边，呆呆地望着，口水咕噜咕噜直往外冒。不是妈妈心狠，是家里实在粮食少，总要先紧着小的喂。有时妈妈见他一声不响，一直盯着看，也会掐一块下来给他，他不立即填到嘴里，而是捏在手中，慢慢地放到嘴中去磨，玉米面的香甜味道被他一点点磨出来，他把那一丁点玉米面饼子磨完，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有时饼子太少，妈妈会看着她叹口气，拍拍他的头，推他去外面玩。他恋恋不舍地看着妈妈把小筐挂到房梁上，不哭不叫，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再馋再饿，他从来不打小筐的主意。

老憨在家里不和弟弟争嘴吃，在外面也是不多言不多语，在一众小孩子堆里，玩起来，扁了圆了都行。时间一长小孩子见他凡事没有二话，就欺负他，有时他从家里拿出来几个烧土豆，刚要扒皮往嘴里送，一帮孩子说抢就给他抢了。抢了他也不哭不叫，就那样奓撒着两只手，看他的食物在别人的嘴里香甜地咀嚼，有的孩子还夸张地边吃边吧唧着嘴，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吃够了，来了兴致，调皮的孩子喊他过来，趴下，把他摁在地上当马骑。最典型的一次，是在一个大冬天，他穿着妈妈七拼八凑做成的新棉祅，还没有美一会儿，就被一个叫二滑子的小孩薅住了，紧跟着上来四五个野孩子，七手八脚，扒下了他的棉袄，他冷得上下槽牙直打架，这才光着膀子，在后面追前面拎着他棉袄跑的几个孩子。

老憨的性格软弱木讷，让他的父亲忍无可忍，从小看到大，这性子，以后还不得被人欺负死？父亲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能生出这样一个窝囊废？父亲曾经强硬地教育过他，谁打你，你就给我打回去，谁再抢你东西，你就拿起大棒子给我往脑袋上削。别怕，有爹在，打死了爹替你去顶罪。

可是，任父亲磨破了嘴皮子的教，老憨还是不开窍。老憨天生就是这样的性格，不懂和人争，和人抢，任别人怎么“刚”，也激不起他的斗志。他好像怂到了骨子里，别人一欺负，他就麻爪了。

这样一个人，就是供人嘲笑开心的，只要有老憨在，游戏就围着他展开，他永远是那个被人驱使和逗乐的对象。

到了上学年纪，这种性格丝毫未变。人木讷，学习成绩也不好。学几何，老师课堂上提问，三角形几个边几个角，让老憨站起来回答。老憨站起来，坐着的同学便在下面压低嗓音嘁嘁嚓嚓：四个边，五个角。老憨响亮地回答老师，也说四个边，五个角，同学们哄堂大笑，把个老师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半晌才来了一句，你可真是个傻子！

书读不成，混到小学毕业只有下地干活。生产队集体劳动，一帮人在一起，他更成了挨欺负的对象。他虽然年纪小，但个头长得大，铲地排垄的时候，打头的副队长故意把最荒的那垄地甩给他。割地也是如此，凡是抹斜子地，他分到的都是最长的那几条垄。眼见着别人坐在地头歇气儿，他还在地里紧忙活；等他好不容易到头了，人们抬起屁股又开始新一轮了。

不管什么样的人都得长大，一晃，老憨就到了二十岁，长成了一个墩墩实实、体魄健壮的小伙子。男大当婚，老憨当然不能例外，爹妈开始四处张罗给他找对象。

村里的姑娘没有人肯嫁他，都说他长得倒是不丑，只是太怂了，遇到事没章程，擎等着挨欺负，说个媳妇怕也养不住，谁要惦记上了，那他只能闷声不响当王八。

就这么蹉跎着，转眼到了二十六岁，把个爹妈急得今天找人掐算，明天又去庙里烧香。

这时候，村里的吴婶找上了门。吴婶也替老憨着急，这么好个小伙子，还能让他剩下打光棍？她回自己的娘家，兄弟媳妇和他唠起了邻居家的姑娘，说那姑娘太厉害，找了几个对象都让人给拒了。吴婶就问厉害到什么程度？兄弟媳妇就说，“外号叫朝天椒，谁要是招惹了她，开口就骂，伸手就打。打架对她来说，就像吃馅饼那样顺溜。”吴婶一想，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备不住她还真和老憨有缘。于是就上了心，联系给老憨认识。

这个朝天椒名叫齐小莲，年方二十岁，初中毕业回乡。因为她嘴不饶人，还爱动手，就给人留下了蛮不讲理的印象。这样一个厉害姑娘谁敢要呢？娶到家里打公公骂婆婆，指不定哪天一来脾气，把锅灶掀翻，这日子也就没法过了。

一个嫁不出去，一个娶不进来，于是他俩就有了缘分。老憨的父亲说，我这儿子干活是把好手，就是没主意，听喝，真能找到个厉害媳妇，给家里挺起门户，那可是老天爷开眼，伸手帮我儿子了。

朝天椒的母亲说，我这个闺女心眼不坏，就是嘴不饶人，急了还上手，真遇上个面瓜一样的男人，那可是绝配，姑娘说了算，不受委屈，她说他听，两口子一辈子不打架。

两个人见面那天，老憨扁圆的大脸上都是笑纹，干笑不说话，这是王八瞅绿豆，一看就对上眼儿了。朝天椒是个开朗性格，过来弹了老憨一个脑瓜崩，老憨嘿嘿地笑了，没吱声。朝天椒顺着他的头发摩挲一把，老憨又呲牙笑了，还是没吱声。朝天椒高声地说，我要嫁的人就是你了！

结婚后，朝天椒在家里伸手五指令，句句都是圣旨。老憨凡事听喝，拿朝天椒就当老佛爷。朝天椒有时很知足，她在这个家里是绝对的权威，跟皇上一样。

时间一长，朝天椒似乎又不满意这桩婚姻，她天天没有个对手，连个吵架的对象都没有，她又觉得日子过得没意思。

可是翻过来掉过去一琢磨，离了老憨，谁还能对自己这样服服贴贴？结婚第二年，朝天椒生了一个胖儿子；几年过去后，这儿子长成了有棱有角的小男子汉。

老憨很是知足，逢人就说，孩子随他妈，这就是造化。

转眼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一贯俯首帖耳的老憨竟然胆大妄为，跟朝天椒闹起别扭来，原因就是那头瘸腿的小母牛。

朝天椒一看老憨擅自做主，牵回一头瘸牛来，顿时怒火冲到了脑门儿，把老憨一顿臭骂，并且逼着他把牛送回去。

老憨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了胆量，说你叫我怎么着都行，就是不能把牛送走。

朝天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哟哬，本事了，居然敢和我叫板了。做好了晚饭，没让老憨吃。

第二天早晨，朝天椒又热气腾腾地整好了饭，还是没让老憨吃。

老憨什么也不说，在朝天椒面前，就是吱溜吱溜地喝凉水。

到了第三顿饭，朝天椒屈服了。她给老憨熬了一小锅粘稠的小米粥，还卧上两个荷包蛋。

这是老憨三十几年第一次反抗，也是结婚近十年，在家中第一次做了一回主。

小瘸牛是送不回去了，就得好好将养着。朝天椒的心理很矛盾：把瘸牛将养好了，就是老憨挑战成功，她在家里的统治地位要受到威胁；把牛将养不好，家里就要破一笔小财，又让她心疼。掂量来掂量去，还是以家庭和财产为重吧。于是她放下了计较，跟着老憨南北村的求兽医讨偏方，精心地护理着这头小母牛，希望让小牛的瘸腿快快好起来。

三个月后，奇迹发生，这头小母牛走起路来，竟然不瘸了。

一年以后，这头小母牛又生了一个小母牛。

朝天椒的脸上乐开了花，可心里还是有点不得劲，两口子过招，这次老憨是完胜了。朝天椒说，“咱们把它们连娘带崽一起卖掉，能赚一笔好钱。”

老憨说，“你就是卖我，也不能卖牛。”

朝天椒说，“那你还给牛养老送终啊？”

老憨说，“听说过没？母牛下母牛，三年五个头。用不了几年，咱就是村里的养牛大户。到时候，大伙都得扬着脖子看我。”

朝天椒说，“嘿，把你能的，就得了这么一头小牛，你就展望未来了？不行，麻溜给我卖了。”

站在一旁的小儿子说话了，“妈，这些事你就听我爸的，他准保比你有经验。”

麻烦了，这又来一个帮腔的。朝天椒后悔了，当初若不是自己拉松，给了老憨底气，哪能有今天？

老憨看朝天椒又要发作，赶紧说，养牛要是不挣钱，你把我眼珠子抠出当泡踩。

你什么时候还学会耍贫嘴了？朝天椒“啪”地一声，给了老憨一巴掌。

老婆抡巴掌，那就是妥协了，老憨嘿嘿一笑，心里很甜蜜。

这一次，朝天椒又后退一步，让老憨当家做了主。

朝天椒嘴上厉害，干活也飒落。朝天椒饲养这些牛，比老憨还精心，割草粉饲料起牛粪，她比老憨想得周全。更令人佩服的是，朝天椒还跟村里的兽医，学会了给母牛接生的本事。

老憨也事事体谅她，干活休息的时候，给她呲牙笑一笑，或者是哼哼一段她最爱听的二人转。活干得不称朝天椒的心，她的巴掌撇子一个劲地朝老憨的身上招呼，每打一下，老憨就憨憨地一笑，全当是舒筋活血了，厚实的大身板，巴不得有人给敲打敲打。

一晃七年的时间过去，老憨家已经有三十多头牛了。老何头想出高价，买两头母牛。朝天椒说，当初你要是不卖，何必今天往回买呢？老憨说，等我养到五十头，白送你一个小母牛。

老憨说的不全是玩笑。村里的两个困难户，他真的都白送了一头小母牛。

老憨成了乡里的养牛大户，他被树立成了典型，报纸介绍了他的事迹，大喇叭有一阵子天天广播他。

县里要召开劳模大会，让老憨去参加。老憨找到了乡长，脸憋得通红，嗑嗑巴巴地说：“还是，还是让我们家的齐小莲去吧。我们家谁是大猫，谁是小猫，你也知道。”这把乡长乐得，“好你个老憨，有个露脸的机会，也没忘了你老婆。”

乡长故意严肃地说：“是你坚持养牛致富，让你来你就来！”老憨急了，也不嗑巴了：“可是没有她的支持，我不可能走到今天！”

看老憨急成那样子，乡长憋不住笑了。乡长请示县里，又增加了一个名额。老憨和朝天椒双双成了劳动模范。

劳模会上，朝天椒详细地介绍了他家养牛致富的经验，老憨老老实实地坐在下面听着。她说话嘎巴溜丢脆，有骨头有肉，听的人都为她伸出了大拇指。

从县里回来，老憨和朝天椒就忙活开了，不时有人上门，来请教他养牛的经验，他们来者不拒，笑脸相迎，愿意帮助所有人。

好事成双，老憨和朝天椒的喜事又来了：他们的儿子，考进了一所名牌大学。那天，半村人围着，都来看孩子的录取通知书。

二滑子也来了，打小就欺负惯了老憨，他又想让老憨出一个洋相，就一脸坏笑地说，“这孩子智商这么高，是不是串种了？”

众人哈哈大笑，都望向朝天椒。

朝天椒指着二滑子说，“串种了，肯定是串种了！你知道，咱俩是老相好。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孩子是你的。”说完，她向儿子摆了摆手，说，“快过来认爹。你上大学的学费，全都由这个野爹出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都看着二滑子。二滑子没料到被反将一军，脸倏地一下红了，缩着脖子直往人群后面拱。

老憨上前一步，挺着胸脯说，“二滑子，瞅你吓得那个怂样儿，别害怕，有我这群牛，当孙子都不用你！”

遇佛烧香，遇贼拿枪，老憨终于开窍了，不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