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安安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些路人会是一辈子。
“赵安安!你的快递,接着!”
赵安安坐在窗前,看着已经被拆开的快递盒里的东西感到一阵无奈,沉甸甸的快递箱子里挤着比她头还大的黄橙橙的大柚子,贴着箱边有一个白色的信封,信封正面只写着三个字“赵安安”,这别扭的字迹让赵安安确定了这份快递主人的身份。
打开信封,里面浅色条纹的信纸被叠得很整齐,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和信封上的字迹如出一辙,歪歪扭扭,如同一只只黑色的蚂蚁趴在纸上,但又并不难看,反而显出字迹主人的几分天真感。
赵安安很认真地看着信纸上的内容,看得极慢,双眼在信纸上反复扫动,像是要数清一共有多少个字。
终于,她放下手里的信,看向窗外,枫林红了,红得如炎海般炙热,仿佛一个不小心掉入其中便会灰飞烟灭。一枝枫树枝探进了她的窗户,山林深处吹来的风乱了她乌黑的长发,闯进她房间的树枝小心翼翼地用它火红的叶片触碰着她。
映在她眼中的红,逐渐扭曲模糊,变成乱糟糟的一团,十月的风吹起来和四月竟是没有区别,都是凉飕飕的。
“喂,我说,能走慢点吗?”
这一路过膝的杂草让赵寻风很难认为这是一条路,裤脚偶尔还会被荆刺勾住,大大增加了行进的难度,然而,他身前的人却是健步如飞,把他远远甩在后面。
面对他的要求,也不知道前面的人到底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看着越来越远的背影,赵寻风只得加快脚步跟上去,只不过歪歪扭扭的样子稍显滑稽。
爬到山坡顶上,算是到了目的地,虽然一路走得艰难,但放眼望去,赵寻风还是被眼前的美景所震撼,山坡的另一边并没有他们上来的一面那么高,是一片开阔没有任何阻挡的平地,这里只有一片梨树林,现在初春,正是梨花绽放的时候,白色花海美得惊心动魄。
“不得了啊,这里居然有这样的好地方!”
赵安安看着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懒得理会,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自顾自走到一颗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的柏树边,靠着粗糙的树干背对着赵寻风坐下。
赵寻风自讨没趣,面露尴尬,得,自己是真把人家姑娘得罪了。
但他还是不死心:“那个,我好歹也是个病患。”
这次赵安安理他了,她回头看着赵寻风:“既然有病,那就去医院,这里又治不了病。”
说完,不看赵寻风的脸色,又转过了头。
赵寻风耸耸肩,放弃了讨好赵安安,看着她瘦瘦小小的背影,说不出的倔强。
他第一次见赵安安,就在她家民宿客房的窗外看见的,还是这样一个瘦瘦小小的背影,就像她背靠着的那颗营养不良的柏树。她穿着淡黄色的连衣裙,套着件黑色的针织外套,坐在栈道边缘,把麻杆儿一样的小腿泡在水里,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四月的山里还是很凉,尤其山里流下来的泉水就是夏天也是冰的。
赵寻风就那样看着她,她还是像一尊雕塑,冻结在了那里,有风轻轻撩起她的几缕发丝,折射着阳光的水面也泛起一圈圈涟漪。突然,在风里赵寻风发现了什么,在女孩侧身的另一边,风吹动了她的衣袖——原来女孩没有右臂。
“喂!你不要一直坐在那里,要是一不小心掉下去,一只手可划不上来。”他朝着女孩的方向大喊。他发誓,他在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是出于好意,只是到了对方的耳中怎么听都像是带着调侃。
果不其然,女孩抬头看向他的位置,那眼神多少有些吓人的冰冷,然后女孩左手撑地,收回双腿,一言不发地走了。
后来他在民宿老板那里了解到,原来那个女孩是老板的女儿,叫赵安安,居然和他同姓。
很有自知之明的赵寻风寻了块儿平坦的地方,像赵安安那样坐了下来,晨露还未干透,草地还有些许湿润,浅浅的寒意从身下蔓延开来,却并不会让人感到不适,这些许的凉意反而安抚了内心某种说不清的情绪。山风偷走了梨花的香气、大地的甘霖,被坐在山头的人发现后,将人醉倒。
他双手撑在身后,仰头朝着天空的方向远远望去,湛蓝的天空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就这样看呀看呀,脖颈伸得长长的,这样就可以吻到天空了吧。噗通一下,太过忘形,直接躺倒在了地上,幸好草地柔软,倒也不痛,就势躺下的赵寻风低低地笑了起来,笑自己的洋相,笑自己的出神。
侧过头,正好看见赵安安,她还是老样子,低着头靠着树一动也不动,就像第一次见她那样,只是换了个地方。她的眼睫毛很长,但是并不卷翘,浓密的眼睫向下撇着,其实她的眼睛不小,却总喜欢朝下看,眼睛里总是空空的,也不说话,很难从她身上感受到活着的气息。
赵安安实在不想理会对面的人,可是老爸非要她领店里的客人出来走走,拒绝不掉,就只好把人领了出来。这样的天,坐在这里吹着风就犯困,不过要是睡着了一定会感冒,她瞟眼看着赵寻风拿着相机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一脸的新奇,活像第一次进动物园的人,而赵安安不知道,她看着赵寻风的眼神也像看野生动物那样。
她觉得他有病,何止是身体有病,脑子也有病!有谁会在四月跑来说要看枫叶?枫叶十月才会开始红,十月中下旬是看红枫的最好时候。她打眼看向梨树林的另一面,就是他们上来的那一面,郁郁葱葱的一片枫林,绿色的新叶颜色都还不深,泛着浅浅的碧色。
“喂,你知道梨花有几片花瓣吗?”
“哈?”赵安安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懵了,她看着赵寻风,只见赵寻风双手拿着相机放在眼前对着那片梨树林一动不动,看得认真。
就在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的时候,赵寻风又问了一遍。
赵安安好像是第一次这么认真的看着那片白得和冬日里屋顶上的积雪没什么差别的梨花,“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雪和梨花应该是不分家的,这些白花花的带着香气的植物枝叶第一次这样毫无遮拦地闯入她的眼底,多简单的问题,她却认真地思考着,最后迟疑道:“五片?”
回答完之后像个被老师抽问的孩子那样紧张地看着赵寻风,赵寻风放下相机,看着她,露出一颗虎牙,笑得狡黠:“错!是六片。”
被否定之后,赵安安也没出声,只是默默起身向来时的路走去,任赵寻风在身后怎么叫她她都不回应,步子迈得飞快,那些没膝的杂草仿佛不存在一样,她就漂浮在杂草表面,迅速消失。
仅是一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问题,赵安安仿佛是一只被踩中尾巴的猫,跳起了脚。接下来几天赵寻风都没有再见到赵安安,民宿老板说她这段时间一直都待在房间里,不愿意出来。
在见到赵安安是他要走的时候,赵寻风怀疑赵安安是知道他要走了,所以特意出来确认他是否真的走了。他是在半山腰的小公路上遇到赵安安的,她支着一只手坐在路边牙子上,正要打招呼的时候,赵安安先开了口:“梨花就是五片花瓣。”
“啊?”赵寻风愣了一下,随即摸摸鼻子,灿笑道:“是啊。”
“你这人果然很讨人厌。”赵安安接着道。
“大概吧。”
“再见。”
“哈?”赵寻风再一次被赵安安跳跃的思维甩在了后边儿,“哦,再见。”
他从她身边擦身而过,鼻尖隐隐闻到了那天在梨树林里闻到的气味,走出去几步,看到赵安安仍坐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其实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赵安安不解。
“我梦见了好大好大一片枫林,红得像一片红海,我就想着我一定要找到这个地方。”
赵安安第一次笑了,脸上明朗的笑意比那天的梨花好看多了:“所以这就是你四月跑来看枫林的理由?”
“想要做的事就一定要马上做呀,不然没时间了怎么办?”这回赵寻风也笑了。
赵安安冲着他挥了两下手:“快走吧,不然赶不上大巴了。”
“行,走啦。”他也挥挥手继续朝山下的路走去。
赵安安看着赵寻风穿着黑色运动外套的单薄背影,一晃一晃越来越远,他走的时候和他来时一样,就这么孤身一人行走在无人的山林小路上,直到走到一个拐角处,赵安安的目光一直跟随着那个黑色背影。
那个背影似乎知道赵安安还没走,突然转过身:“喂!我家的柚子可好吃了,改天给你寄点尝尝!”赵寻风双手合在嘴边,朝遥远的地方大喊道。
赵安安也把手合在嘴边,大喊:“我不喜欢吃柚子!”
“你会喜欢的,我家柚子可甜了,一点也不麻嘴,要是我还在,我就给你寄来!”
赵安安看着那道模糊不清的黑影,拒绝的话在没说出口,只低低应了声好,只有她自己能听见,黑影消失在拐弯处。
赵安安把信封压在枕头下,朝门外飞奔而去,没有右臂的身子跑得左摇右晃。从民宿老板的面前一晃而过,空中只隐约传来询问的声音:“你去哪里?”
“我去一下阿奎家!”
她拿着从阿奎家借来的相机,去到后山那片枫林,这条路的草还是那么深,赵安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爬上那片山坡,这次她看的不是那片梨树林,而是正对面的枫树林,外人不知道的是,这里同样是赏枫的绝佳位置。
她被包围在这一片红云之中,举起相机,聚好焦距,按下快门。
又匆匆离开,回到房间,拿出枕头底下的信封,里面原来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梨花真像雪,看起来冷冰冰的,她把刚照的照片和这张放在了一起,一红一白、一冷一热,刚刚好。
她剥开一个柚子,送进嘴里:“真甜。”
再次看着那张信纸,纸上只有两个字——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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