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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心里藏着一个“碗大的”秘密
“碗大”是老李自己创造的词,生长于农村中,一辈子没念过书的他总觉得,“碗大”便是世上最大了,过年时外出进学的年轻人听他说起“碗大”,问起来由,只听老李解释道:
“碗能盛水,天再大,也要被装在碗里,碗又能盛饭,吃食就是人这一辈子最大的东西,那还有比碗更大的东西吗?”
年轻人们说他有浪漫主义思维,说这“碗大”是老一辈的哲理。这些新词老李听得一知半解,但见到年轻人也认可自己创造的词,心中难免喜悦,每当想起此事,精神头便要明快几分。
但再明快的精神,也难敌心头压着的一件“碗大”的秘密。
当时老李还是在田埂上瞎跑的年纪,姑且就称他为小李吧。小李家的后院邻着一口大塘,两三块青石板搭在后院的浅滩上,无论是洗衣做饭,又或是下塘洗澡,小李家总是最方便的。小李从小便善水性,这与从小父亲的训练密不可分,说是训练,其实只是给小李身上套个轮胎,让他在水里泡着,整日在水里泡的时间长,不会游泳也会飘了。
那是一个闷热的三伏天,直至五十年后的老李回忆,那日的炎热和浮躁仍然似年幼时一样揉搓着思绪。午后,赤裸着上身的小李在后院大塘中洗澡,他浸泡在水中,时而将头也埋入水面下,躲避着暑气。双脚有节奏地交替踩水,小李漫无目的地在水中飘着。在那个年代,这个年纪的孩童最是无忧无虑,能在村中学堂里认得两个字当然是最好,若无识字念书的天赋,便是如蒙大赦,可以整日遍地地放野。
前段日子村东头的王哥不见了,不声不响的,王家仅余两位老人,两位老人找遍了附近几里地,大塘里也托人潜下去找了,活不见人,死未见尸。而后两位老人也不找了,只是王大爷又重新点起了旱烟,好多年没擦拭过的烟杆,木纹有些许的开裂。小李听说王哥是跑去城里了,他不是村里第一个这样做的年轻人。那些一到黄昏就在河岸青石上捶打衣服的妇女,那些赤膊着上身来塘里挑水的汉子,他们的子女或许就是离开村子中的年轻人中的一员。他们自己呢?不知道他们的想法,风吹日晒将沟壑雕凿在他们的脸上,在这样的面孔上,无法阅读出比平淡更多的意味。从结果来看,无论是否被迫,他们也确实平淡地接受了留下的事实,留在出生长大的村子里,播种着岁月,收割着年华。
小李在水面上浮浮沉沉,太阳暖融融晒着,小李的心思仿佛也浮浮沉沉。他寻思着长大以后也要去城里,无论是每月两次的赶集,还是偶尔来换旧物的洋货贩子,都在把农村里年轻人的心往城里勾去。也许父母不会同意吧,他听说只有念过书的人才能跑去城里,因为城里人都念书,都写字,都是文明人。他从小就不爱坐在学堂里,也不愿意识字,好在父母从不强求。但想来会念书写字也不是必需品,没听说王哥有什么学问,还不是跑去了城里?
风吹过水面,虽然有层层涟漪荡起,却没给小李带来一丝清凉,岸边的青草也早已被晒得蔫巴,对于风的到来无动于衷。小李渐渐飘远,远离了自家后院,经过了村里共同的用水点,鼻尖似乎又有香皂的气味萦绕了。小李继续向西飘着。大塘的西岸是一片芦苇荡,芦苇荡再往西是一片竹林,竹林再往西,小李没去过。芦苇纤柔,被风吹得晃晃荡荡,不停地相互碰撞,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小李听到哗哗的水生,循声望去,一只大黄狗在河边喝水,是二伯家的大黄。忽然,一阵说话声伴随着哭腔从岸边的竹林传来,小李听不真切。是谁在这大中午的跑到竹林里来?即使小李当时年幼,仍知道这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他满心疑惑,从芦苇荡远端的一处悄悄上岸,往竹林中摸去。他踮起脚尖一步一顿,生怕发出一点动静。远远地,他看见一对男女紧紧相拥,他脸颊刹那红了,怪自己多事,竟撞上人家情人私会。
他赶忙向后撤去,一阵哭泣声却将他的脚步拴在原地。
“有德哥,你铁了心要去城里吗?那我要和你一起去!”
小李认出这是村长家的小女儿晓妹的声音,定睛望去,与她相拥的正是自己的堂哥,二伯的独子——有德。
“不行,到城里又没钱,又没地方落脚,你一个女人家,跟着我露宿街头像什么样子。”
晓妹又要哭出来,有德哥将嘴贴近她的耳朵,低语几句,小李听不见,但见晓妹转悲为羞,面色通红却又难掩喜色。
“你是说······”
“嗯,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娶你,只要你愿意等我。”
“有德哥,我一定等你!”
小李见他们在竹子上捣鼓了一番,或许是刻下了海誓山盟,而后又是紧紧相拥,小李知道,他们的分别就在眼前了。在河边喝水的大黄此时跑到这一对情人旁边,他们分开,眼神中充满了坚毅。晓妹知道,有德哥是村里识字最多,最有想法的人,这样的人不会甘愿一直在村里种田,是一定要去城里的,家人不让,就偷跑!
晓妹独自回了家,她是否会遭到父亲母亲的盘问,小李不知道,他只看到大黄傻头傻脑地跟着有德哥,穿过层层竹林的封锁,向西走去,不见踪影。
村里又跑了一个年轻人,这也说不上稀奇,唯一有些奇怪的是一条大黄狗也跟着消失不见,二伯似乎并未对儿子的出走感到意外。但一切的平静,随着两天后大黄的尸体被人发现在竹林边缘为止。几十年后的老李回忆道:直到竹林被施工队的机器全部砍伐,也再没见到村西的竹林中聚集那么多人。首当其冲的便是二伯,他的两眼泛红,身体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站立,跪在大黄狗的尸体面前,仿佛腐烂的是他的儿子。一具颅骨被砸烂狗尸给这个中年人带来了太多可怖的联想,而对于小李来说,一幅面目狰狞的年轻男子,捡起路边的石块奋力砸下的画面,让他心生惧意。人群之中晓妹的脸忽明忽暗,她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小李也沉默,将秘密埋在心底,没敢对任何人说。
小李再没动过去城里的念头。即使是二十年后,村西的竹林被外来的施工队砍伐,一条新的路被从村子的西边开辟,据说沿着路一直走,便是繁华的城市。小李听说那里有电灯,夜晚也像白天一样亮;水可以源源不断从水龙头里流出,再也不用一桶一桶地挑回缸里用;那里的人都念书,都会写字,都自称文明人。
而一个“碗大的”秘密,从此便在小李的内心深处扎根发芽,一开始他不敢跟人说,也没人认为他会知道些什么,故而没人问。再后来心智渐熟,这“碗大的”秘密与更多的关于自身思考盘根错节,以至于那个午后的见闻也都模糊不清,便再难说出口了。于是每当有人问他怎么不去城里,他总是沉默,眼前浮现起狰狞的年轻男子的脸,将手中的石头一遍一遍砸下。这情景如此真切,令小李越发觉得那个午后他确实在有德哥杀死大黄的现场,看到大黄咬着有德哥的裤管不让他离去,看到大黄发出的嚎叫使得出逃的计划逐渐崩塌,再到有德哥面露凶光,捡起路边的石块……这一幅幅画面成为小李在几十年里无数个夜晚的梦魇。小李确信村里至少有三个人被梦魇缠绕,他自己、软到在大黄尸体前的二伯,还有无数次在那根竹子前流泪的晓妹。
村里的年轻人对城市趋之若鹜,村里的老一辈也不再阻拦年轻人往城里去,只因为前些年偷跑的年轻人们有些回来过村里,带回了赶一辈子集也赚不来的钱,带回了更有滋味的吃食,发光的珍珠,颜色丰富的小画书。王哥也回过村子,给老爹换上了新式的烟枪,给老妈带来了簪花的袄子,也带回了一个清秀的女人,在村里办了一场热闹的婚宴。小李虽也眼热这些新奇的物件,但也没多羡慕,看着这些回村的人,他总会在心里问:“为了去城里,你们又杀死了谁呢?”
然而却再没有有德哥的身影出现,家里人总安慰着二伯,或许是跑得远了,生了根呢?二伯借着儿子可能已在远方娶妻生子的幻想度日。晓妹在30那年终究难违父母之命,与又一个归乡的男子结了婚,等到施工队噼里啪啦地推倒竹林时,晓妹早已牵上了儿子的小手。
而小李呢?他在农村里一直长成了老李,一辈子都没念过书,绝不是文明人,也从未向竹林的西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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