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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常想,对我来说,最好的生活方式即带着我的书写工具和台灯住在一个大大的、被隔离的地窖的最里间。…………那时我将会写出些什么来!我会从怎样的深处将它们挖掘出来,毫不费劲!因为表面的精力集中并不等于使劲。……我将在遇到……不可避免的挫折时精神发生错乱。你觉得呢,最亲爱的?请不要不理睬我这个地窖居民!”
腼腆的卡夫卡把写给菲莉丝的情书又重新阅览一遍,然后在信尾甜蜜地署名你的弗兰茨。弗兰茨·卡夫卡折叠起信件,温柔地封进信封,羞赧地微笑着,想着亲爱的菲莉丝阅读这封信时美丽的脸庞上浮现不易觉察的笑意。他放下手中的笔,若有所思地挪动手肘,随后熄灭桌上的台灯,倏忽间地窖内降下一片黑暗。穿着睡衣的卡夫卡继续坐在椅子上,“要寄出这封信吗?”他又一次犹豫不决,轻轻拉扯睡衣的腰带,又心不在焉重新系上,反复好几遍后他终于离开座椅站起来,在黑暗中穿过一道道地窖拱顶——大约半小时前,妹妹敲着地窖最外层的门,提醒早餐已放在事先约定的角落。他推开地窖门,其实只是把门打开一条小缝,伸出左手在地面上熟悉地摸索,让身体的其它部位尽量呆在黑暗中,面包和黄油的气味窜进他的鼻孔,这一切都另他十分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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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声打断了K的思绪,手机屏幕上闪烁着梅枝的名字,他烦燥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还是接了电话。
“嘿,小说写得怎么样?有没有打扰到你?真讨厌!电话接的好慢呢!喂喂,是你一个人吗?怎么旁边还有别的声音呢?这周末我过来看你,自己开车,亲爱的,想我了吧?周末见!”
现在不是有疫情……你不怕被拉去隔离……最近有点事——两个对手隐蔽在茂密的丛林里,忽然从对面的树丛射出一颗子弹,不偏不倚擦过头顶的一片树叶,隔着中间空旷的草坪K都能听到来自隐藏者的窃喜声。枪声过后的林间出其宁静,风一串一串地吹,树叶神经质地簌簌颤抖,他并不着急,继续蹲伏在原地直到觉得无聊为止,在长时间的等待后,他终于开枪向对方还击——梅枝颠三倒四地说完就直接挂了电话,K那些未说出的话象咽下的一口口唾液。阖上电脑,他再也写不出一个字,索性起身离开书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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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枝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总是武断认为自己的想法就是别人正在想的,K无奈地摇了摇头。“估计今天又没啥生意,”他嘀咕着走下台阶来到户外,阳光下的庭院生机勃勃,真是好天气呀!眼下正是猫儿草、酢酱草的花季,脚边随处可见鲜嫩的紫色、白色和黄色小花,墙角的毛鹃亦开得正艳。往年这个时候正是山村旅行的旺季,城里人驾着汽车过来消闲度假,旅店房间一下子变得紧俏,旅店老板们拍几张山间风景照往交流平台一晒,吸引一大拨热爱山野风光的游客纷纷提前预约,生怕周末订不到空房。这几年受疫情影响生意惨淡,K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经营地,有时候村干部会过来通知去镇上做核酸检测,他便开车过去,遇上排队扎堆的时候,就远远停好车躲在车里默默等待,到差不多快结束只剩没几个人时才慢悠悠走过去。K发现周围的村民已从最初耳闻新冠病毒的震惊恐惧中缓过气来,温水青蛙慢慢疲倦,甚至都习以为常了,只是偶尔看新闻或听到几句传言时又重新跌入短暂的不安中。
早在疫情发生前K在朋友劝说下来到山村,本来想着简单租个农家小屋小住一段时间,后来竟不知不觉动起经营旅店的念头,思虑再三后最终决定辞去城市的工作,在山里长住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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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以前是金融机构推销员,多年后的某一天他偶然发现自己的天赋:身边的女性客户莫名的信任他,乐意把生意交给他做,还主动为他介绍周围的朋友。K在公司里干得风声水起,连他的上司都要给他几分薄面,私下里经常约他一起喝上一杯,并在很长一段时间把销售团队交给他管理。春风得意的他置新房换漂亮车,并以为会一直干到退休,他还蛮喜欢这份工作,雄心勃勃的K计划着在职业生涯里再上一个台阶。但有一天妻子告诉他最近她身体略有不适,希望他能抽出时间陪她去做个体检,那段日子K无暇顾及,他正在接触一位大单子的客户,这影响着他未来的前程,“亲爱的,你知道多家机构都在较量,等我拿下这个单子陪你去好吗?”随后他便忘了这件事。那几个月里只要稍加留意,便可看见一个穿着时髦考究开着漂亮汽车皮鞋擦得铮亮的男性,手提黑色公文包频繁出入高档写字楼和豪华住宅区,“细节很重要,”他深谙此道。不久K顺利地进入期望已久的有钱人圈子,聚会上风趣地对金融投资、股票行情发表一些独到的见解,这帮新朋友把他看成同类喜欢带着他一起玩,他在自已的新圈子里如鱼得水,不禁暗自洋洋得意。
某天上午他在办公室召集会议,妻子打来电话,当时他不方便接听,过了会儿收到一个信息,他扫了扫手机屏仍是妻子发来的。妻子善解人意,平常从不曾上班时间打扰他,尤其是每周星期一,她清楚这是公司的例会时间,甚至对其与女性客户之间的暧昧也置若罔闻,K觉得妻子比他更了解自己,知道他总是谨慎地止步于暧昧。一切都是那么称心如意,但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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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醒来时恍若掉入到另外一个世界。同事描述那天他们的经理脸色阴沉得可怕,匆匆离开会议室后,神情恍惚地跑进上司的办公室,几分钟后直接离开公司。此类有关的话题在办公室持续了很久,“据说发现的太晚了,已经是终晚期了。”“没法动手术,淋巴结转移……”“哎,可惜啊,还这么年轻,应该四十左右吧?”“我高中一个同学,也是癌症晚期,现在这种病太多了……”“钱多有用吗?身体好才最重要是伐?”‘你们听说了吗?新来的经理是个女的’……同事们不断地叹息、感慨,暗地里侥幸这种事没有发生在自己或亲人身上。
妻子曾说会积极配合治疗,让K放心,她舍不得丢下他,在剩下不多的日子里她虚弱地央求K:亲爱的,实在太痛苦了,让我走吧!逐渐地她进入长时间的昏迷,再也没有求生的欲望。K心如刀绞,在病床前泣不成声,他认为自己就是那个间接杀害妻子的罪魁祸首。
如果在此之前你认识K,可能你会一眼喜欢上这个朋友,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个精神颓靡沉默寡言的人。归隐山村生活表面看象是朋友们的建议,但K隐隐感到这是自己冥冥中最恰当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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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枝见到K的时候眼睛忽然亮了一下,“金融机构的K?”她一把拽往他的手臂,脸涨得赤红,继续嚷道,“你不认识我了吗?怎么你也是来旅行的?你一个人?我是……”K想起以前他去拜访过某家企业的高管,走到他的办公室需要经过一个大厅,每次去的时候,他都会远远地朝那些办公的姑娘们微笑致意,梅枝就是其中的一位,此次和朋友们一块儿来度假晚上预订的房间正是K所开的这家旅店。之后她一个人来过几次,住上两三个晚上,经常带些东西给他,K发现这些东西基本上是两人闲聊时他无意中提到的——“来这里后,改了很多习惯,以前公司上班时爱喝咖啡,你看,这是当地的茶叶,今年的新茶,要不要尝尝?现在我就喝这个”——K自然心知肚明,梅枝来结帐时,他感谢她送的咖啡并对房间价格给一个恰如其分的折扣。
对K而言,守着旅店独居山村,慢慢城市变得陌生,交往的朋友们渐渐少有联络,离开城市N年,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方宁静不想被打破,他已经习惯单独生活。在心里面为他们的关系做了决定后,K相信梅枝面对欲望会知难而退。
这之后梅枝再没出现过,K不免有些落寞,他继续喝着茶,在漫长的冬天写写小说消磨时光。雪天偶尔也有客人上山来借宿,告诉他家就在山下的集镇上,天黑路滑怕开车危险,客人邀请K做她的向导次日和她去附近徒步。另K意想不到的是,梅枝居然在下雪天气租车上山来看他,正巧碰上他们准备外出,她一脸惊愕地望着他俩,冲过来对着K的胸前就是一拳。那晚梅枝痛苦地在这个男人身上歇斯底里抓着,舔着身体迫不及待狂乱寻找着什么,但K对她而言始终象沙漠中缥缈的国度。她忽然停了下来,迷惘地怔怔看着眼前的男人,听任身体无助地从床上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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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亲爱的!这确是一个格外恶心的故事,现在我又将它搁在一边了,以求通过对你的思念换取一点休憩。……别为此悲伤,因为,谁知道怎么回事,我写得越多,我自身越解放,……做这么一笔特别给人以快感的买卖,夜根本就不够长。…… 1912年11月24日”
象往常一样,卡夫卡写完信沉默地坐着,继续捕捉忽闪而过的词语——小说《变形记》还在勾勒中,手稿铺在一边——小家伙们在未坠落纸张前看起来是那么不稳定。长长的黑影极度不安地游移在地窖拱项,K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躲在黑影里无限深情地注视着卡夫卡背影的人。
2022年4月14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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