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月上三竿
01
眼前这个人，皮肤黝黑，后背微驼，一脸讨笑，黑西装，黑皮鞋，黑头发。
放到人群，找不着，站在面前，又觉得突兀。午后的办公室，已困得无力挣扎，他的出现，像乡村的夜里丢了颗炸弹，瞬间将天使抱入鬼门关。
“对不起，我不需要你的按摩器。”我还算温和地说。
“真会开玩笑。你还不了解，怎么会需要呢？”
他双手捧着一个古怪的塑料团，在我眼前摆弄着说，仍笑得吃了蜜。
“这东西是新出的，和之前的不一样呢，既能缓解颈椎疲劳，还能醒神，保健用脑，特别适合容易发困的办公室的白领们……”
我饶有兴趣地听着，脸上的表情很硬，还是刚才被强暴的模样。
“啊！？帅哥，别巴巴讲了，你看你鞋上有个洞哟。”
不知何时，小妮左手举着一杯水，右手揉着眼，站在我身后说。她更让我突兀，脸又紧紧一拉，一股不和谐的味儿，刺痛我的神经。
我下意识望了望他的鞋，油光发亮，像新的，不仔细瞧，左脚尖头上的小洞还真看不出来。
我的助理小妮办事认真，小数点少一位也不放过，她当然眼睛雪亮，我明白她是为了刺激他，让他知难而退，不要纠缠正要午休的我。
小哥慌乱地向后闪了一步，说话也跟着磕巴起来，而我已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尽量保持温和，像没留意到有什么洞，希望他能保持刚才的说话水平。
小妮见被他无视，就翻着白眼走了，其实她的话，如毒蛇，早已刺痛男人的软肋。
匆匆地，他递了张名片，夸张的阿拉伯数字连成的号码。看着他失望离去的背影，突然好熟悉，那只洞洞鞋，也莫名的熟悉。
失眠的午休，定有那醒着的回忆，像过马路的老太太，摇摇晃晃走过爬满脑袋的斑马线。
02
三年前的冬天，我脚下也裹着一双单皮鞋，脚趾冻得如踩针毡，不停搓着双手，哈着热气，抖着腿，企图缓解一阵冬日炼狱。
“年轻人，天冷，别等了，以我的经验，老总今天怕是回不来了。”
“大叔，我还不太冷，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就好。”
“不是我说，马上要下雪了，别家的业务两小时前都走光了，你也回去吧。”
“叔，谢谢您的关心，我还可以再坚持会儿。”
“真傻，别人又看不见你这般耐心。”说着大叔关了屋门，他小屋的空调肯定是又暖又舒服。
雪终于飘了下来，像棉被，一下子驱走了严寒。火电厂大门口的保安室外，孤零零的一个小身影，把漫天的雪花撕得更大。
我不走！我刚发了薪水，才一千多点，可我要努力，我要抓紧时间，我只要见到老总，就能和他谈一切的一切。
白雪花很快覆盖了那双单冷的鞋，它很黑，像有双不透光的洞，平躺在一片白芒之上。
好久没联系她了，不知道她过得怎样呢。天冷了，我还穿着她送的那双鞋，它花了她一半的薪水，也花掉了她大部分的积蓄与依赖，想到此，恰逢一阵暖流。
我忍不住冲动想见她，因为今天见不到老总的那种失望，已经摧毁到心脏的边缘。
坐上湿漉漉的公交车，中间路过一家花店，一片雪中的冷艳豁然抢眼，闻到了花，便想到了她。我想她也会喜欢得欢喜，正如我欢喜地喜欢她，却从未开口。
“啊呀……你怎么来了？！”她开了门，嘴巴吞了下巴。
“送给你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说着，我将怀里的花递到她手上。
“好漂亮，好漂亮啊，谢谢你。”她瞪大眼睛看着花朵兴奋地说。
进门后，她橙黄的长围巾舞在手里，扑腾扑腾拍打我身上的雪沫，光亮的地板，瞬间流着一滩灯光闪闪的水。
还没坐定，厨房就飘来阵阵炖排骨的肥香，循着美味走过去，一排排齐刷刷的蔬菜，摆在案板上，像在小肥羊吃火锅时，不够用的桌子。
她一个人吃火锅？！怎么可能呢？
03
之前，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她饭量小，却从来不舍得浪费，把菜和米饭胡乱夹给我，还骂我是长命百岁的猪，永远吃，永远不会胖，永远不用怕被开膛破肚。
我懂她的骂，不过是保护我羞耻心的通行证。
大学那段时间，我很穷，穷得像个孤儿。父母反对我上学，断了经济关系，我就偷偷贷款，向大姨二姨借钱，勉强撑过来。
当我捧着录取通知书，步入夏天的青春场，一个个新鲜又陌生的窗口打开，我又有点后悔。因为会吃、会穿才叫拥有青春，我穷得顾不住嘴。
我习惯骑着二手单车，去食堂，买打包的饭菜，偷偷回宿舍吃，因为别人永远不会发现我的饭量小得可怜。
那一次，刚下过雨，路面湿滑，在拐弯的时候，一辆陌生的单车冲着我的前轮飞来。我望着单车上的她，已经分不清她骑着车，还是车骑着她。我的车，说是二手，也不知是多少手。反正，这一次碰撞彻底结束了它的存在。
幸好，她的撞全在我的车上。不幸的是，我的撞，全在她不在车。我赶紧送她上医院，顾不上倒在血泊中的单车，是二手，还是百成新。
其实，我照顾她住院，才是我真正不幸的开始。因为我默默花光了借来的所有积蓄，包括基本的生活费。医疗费、护理费、营养费，她享受五星级的待遇，好得很快，也中了我的希望，因为我确实没地方可借钱了。
尽管我们在同一个学院，我却害怕见到她，怕她留下什么后遗症，赖上我。那次去图书馆的路上，还是不小心被她逮到了。
她说，你为什么老躲着我呀！我问，你腿是不是全好了？她说，早没事了，你看。她伸出腿一百八度扭转，还跳了跳。
我说，没事就好，我先走了。她拉着我说，别走啊，那个……那个，谢谢你细心照顾我，嘿嘿，不然也不会好这么快。
我说，应该的。说完扭头又要走，碰见她仿佛是挨了扫把星，我潜意识在躲避。她又拉住了我的衣角说，你是去图书吗？带我一起去啊！
我惊讶，嗯？！她继续说，你别害怕，我怕你丢了，因为你中午还要带我去吃饭，我要谢谢你呢。
我躲避着她的目光说，谢谢，我吃食堂吃习惯了。她解释说，吃食堂也可以呀，我请你。我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在前走，她一步一步紧跟在后面。
中午食堂人烟丛丛，她早早占了双人位，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傻事。去刷卡打饭的时候，我跟在她后面，很近很近，生怕打饭的姑娘再管我要钱。很快，我举着两份，从人群中走出来，她在后面叫，小心点，别烫着了。
吃饭的时候，她问我，你为什么这么老实呢？要是别人，遇到这种情况，早逃跑了，就算不跑，也扔了钱不管不问。
她用筷子捡起她西兰花里面的火腿，扔到我嘴边继续说，舍友、闺蜜来医院看一圈，就拍拍屁股走了。走得时候还奇怪，我什么时候交了男朋友。
食堂很吵闹，我听不清她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扒饭，貌似很饿很饿的样子，有几天没吃东西了。
她看我对吃饭要比对她感兴趣得多，就乖乖闭上了嘴巴，偷偷去刷卡又打了一份。我瞅见她小手握着满满的饭盘往我怀里推，我毫不犹豫，又是一顿吸溜吸溜，眼泪也呛出来。最后，她的那份，也被我解决了。
整整三份，她惊讶地看着我，我说了声谢谢，要走，留下她一个人满脸的大问号。
我指望着她的三份美味，度过了漫长的一天。
第二天秋风很大，早上我不敢起床早，害怕闹肚子，习惯忍到中午，再想办法解决。
快到中午的时候，那个办法还在床上没有想清楚。外面的风呼呼拍打窗口，怀里也呼呼起来。秋叶黄灿灿，我分明看到是一顿美味在窗外飘。
我灰溜溜去买来馒头，把脸躲在寝室的书架后，正准备生啃。一声尖叫，剁了嘴巴的贪婪。
“喂！猪车！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我扭头一看，竟然是她，她怎么能进男生寝室，谁也不管管。只见她手里领着一袋肉夹馍，热乎乎的，袋子上还有雾做的水珠。
我慌乱地把生硬的东西，背到身后，结实地站起来。“你……你，你怎么来了？”
“你背后拿了什么宝贝，也不敢叫我看看。”
“没……没什么，你……你别过来！”我伸长手臂要挡住她。她已经扑了过来，一个擒拿手，摆出了我的羞耻心。
“什么？！午餐？馒头？七尺男儿，怪不得你长这么高，这么苗条！哈……”她的笑声很有穿透力。
“你……你，你敢告诉别人，我……我……”我很生气，却拿不出勇气对她下狠心。
“你！你怎么样呢！哼，没钱还穷大方，怪不得我问你医疗费，你不说。难道你要做饿死鬼，然后叫我余生不得安宁吗？傻子，傻猪车！”
被她发现我穷得揭不开锅后，她经常赶在我的屁股后面去食堂，她占座，刷卡，我端来，我端走，像是她的贴身服务员。直到毕业，我习惯的她，离开了熟悉的地方为止。
临近毕业那天，我去食堂，竟没有一个座位留给我。一个个陌生的面孔，很拥挤，拥挤的害怕，第一次好端端的却没有任何胃口。
我明白，她没有离开，她只是走进了我的内心深处。
04
曾经她问我，我们俩到底算什么关系呢？什么都不像。
我脱了兼职要穿的玩偶服，开玩笑说，别人眼里的一对好情侣呀！她涨红了脸说，才不要情侣？我还没长大呢。我看了看她竖起的马尾，暗想，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她刚认识个异性朋友，是单身，领导介绍的，很谈得来，说好要来聚晚餐。她没什么好做的，就乱七八糟整了半天火锅食材。再说大冷天，正好也暖暖身子。
刚才瞧见满案板的食材，内心感动着正要夸她，什么时候变这么勤快，突然又哑口无言。只是抓起一把冷冷的生菜往嘴里塞。
她见状，跳到我面前，抬头伸手去夺了回来。“怎么这么没礼貌呢？客人还没来，你就动手了。”
我说，“我也是客，怎么就不能下嘴了，我喜欢吃生菜，要你管我。”
我正待伸出大黑手又要去抓，她一个筷子噹，敲过来，冰冷的黑手算是缩回了。
“我看你是饿了吧，乖，你过来，我给你煮面，先垫一垫哈。”她敲筷子的严肃不见了。
我吃了面，那个男人还没有来。我劝她别等了，怕饿着她了。她倒说，你没什么事，先走吧。我问，你是不是害怕我耽误你终身大事啊？
她不屑地说，你能耽误什么大事，我怕你走晚了，没公交，打车费钱。
我说，我不差钱，差一顿火锅。
她说，你别闹，回头我再给你弄一模一样的。
我说，那好吧。
我说完了话，屁股就是不听脑袋的指挥，磨磨唧唧不肯离开。我内心在害怕，和毕业找工作时找不到她一样害怕。
我看她焦急地样子，不时地看墙上的闹钟，心里失望透顶。她怎么能对那个陌生的男人这么上心，又是火锅，又是赶我走，又是打电话，又是闹闹钟。
此时已是凌晨十二点，她看我还不动身，跟个无赖一样，空占着座位，就着急地说，“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走他也不敢来呀。”
“小悦，今天，今天是我生日。我不想，我不想一个人回空荡荡的出租屋。一旦出了这个屋门，黑洞洞一片，我会迷路。我发誓，绝不吃你的火锅，绝不耽误你终身大事，你让我安静地坐一会儿，一小会就好。”
“真拿你没办法，他已经到小区门口了，你过来，帮我把东西搬到餐桌上，要准备开火喽，啊呀，快饿死我了！”
我暗暗发誓，见了那个男人，我的贴身服务员生涯要彻底结束，突然有种轻松感，却轻松得更加沉重。
火锅的汤很肥很香，已经涮入了肉片、丸子、川粉……阵阵热气扑面而来，难道她真的为了那个男人，这么狠心，这么残忍地对待我。我的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滴答滴答流，能感到那片流区隐隐作痛，原来是自己在消化自己啊。
可口口声声说已经到了小区门口，半天也不见人影。他到底该多神秘，才能让脾气略差的她如此有耐心，我做不到。
牛肉片，在锅里开始卷起来，泛着熟透的光香。她进厨房倒了两杯葡萄酒，缓慢落下身子，用敲过我手的筷子，在锅里搅拌。
什么稀客呀，还有红酒？！天啊，她怎么可以这么随便，孤男寡女的，在一个房间，饮酒？！想到这，我更加不能离开。就算那个男人是天王老子，我也要会会。
她搅拌得很认真，眼里盯着锅里，我看着她搅拌的样子，又默默咽了口水，我已经快要消化完了自己。
忽然，我出现了幻觉！
她竟夹着一朵牛肉瓣，缓缓地塞进嘴里，一阵乱嚼，吧唧吧唧香，后面的马尾也跟着上下晃动起来。之前还骂我没礼貌，此时此刻她正在耍流氓。
“怎么？！猪车，你不下嘴吗！还等什么呢？”
“你等等，你……我……他……”我手指指来指去，不知道要指哪儿去。
“对啊，那个男人就是你呀！蠢货！呵呵……生日快乐哟。”说着她从桌子底下翻出一盒蛋糕来。
她傻笑的样子，美极了。
05
喝完最后一杯红酒，天已蒙蒙亮，我怀里拥着她睡得正香，从头到尾，没有一句我爱你，却有人陪你穷，陪你单身，陪你到天亮。
“经理，经理，您醒醒，三点的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您醒醒……”叫醒我的是助理小妮。
睁开眼，在寻找，不见了小悦，内心被挖空了一片，隐隐的有点疼痛。
叮咚！翻开微信，有条新消息：“老公，晚上下班，要早点回来端盘子哦。”
谢天谢地！还好，你离得不算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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