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倦怠懒散的夏日午后,二十八岁的芭蕉脂粉未施,一头如水的乌发松垮垮地绾在脑后,只穿了件蓝底白色碎花的丝质连衣长裙,赤脚立在窗口向下看去。
日本神户临海湿润的气候让整座城市都似乎蒙上了一层水汽,像淋浴间里永远擦不干爽的镜子。大块大块黏湿蜘蛛网似的的乌云压下来,倒像是平铺在公寓顶楼的平台上,仿佛一伸手便可触摸到。楼底下的行人拎着白色透明的雨伞行色匆匆,对面五星级酒店顶楼的露天游泳池里有个身材颀长的年青男子在来来回回地游泳。天边的云层里跳动着紫红色的闪电,接着便是闷在喉咙里般的雷声。
芭蕉点上烟盒里最后一支烟,支着下巴趴在窗台上看着眼底的一切。芭蕉把那空盒捏成一团握在手里,棱棱角角硌着她的掌心。烟一直抽到了烟屁股,芭蕉觉得窗外的一切也没什么看头,便在窗台上烟灰缸里碾死烟头,关上窗子,拉上层层叠叠严实的波西米亚风格的印花窗帘,黑夜顿时就闯进了屋子。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异国他乡生活的这几年,芭蕉愈发觉着这一辈子也就像一支烟,一旦点上就呲哩啪啦不可挽回地烧下去,心里干着急,一眨眼的工夫也就烧到底了。
芭蕉又和衣倒在了床上。床头零零散散满是写了一夜的小说稿,是国内某文学月刊一个月前就开始催的约稿。是个纠缠不清的爱情故事,还差一个结局芭蕉却迟迟不知道该如何下笔,是皆大欢喜的好,还是让人柔肠寸断来得妙。芭蕉一直擅长写男欢女爱的情爱故事,可这篇小说却是怎么写也不满意,几度想把所有的稿子付之一炬——因为芭蕉知道,这篇小说里有自己的影子。本想把自己乔装打扮、改头换面之后以另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在自己的笔下粉墨登场,却发现故事里的每一场戏都是自己挥之不去的过往。一直挣扎在叙述者的理性和亲历者的感性的天秤之间难以平衡,像抓着一支竹竿一样长的笔杆高空走钢丝,左右摇摆着,一个不小心就会掉下去。
芭蕉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凝结的虚无里,眼睁睁看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她不去想明天,因为明天根本不会有什么两样;她也不再去想那个男人,因为她知道那个男人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又是一道闪电在窗外划过,剪刀刃似地在印花窗帘上裁开一道亮晃晃的口子。看来一场大雨在所难免,还是来个悲剧结尾吧,芭蕉心想。
二
芭蕉出生在偏远的农村,在家排行老三,上头两个姐姐,底下一个“老来子”弟弟。不尴不尬的排行让她从小就不被重视。大姐早当家,里里外外都由她照应,四弟是老来子,一家人恨不得天天都围着他转。芭蕉性子要强,从小学习拿第一,出门见客都抢在两个姐姐前面说话,性子又直,经常跟邻居家的小男孩打架。每当这个时候,芭蕉那眯着小眼睛的奶奶便会坐在门前的院子里,吊着嗓子冲屋里叫唤道:“哎哟喂,么得命喽!富根你快出来拿眼瞧瞧,芭蕉这丫头又泼猴似地跟人家打起来喽!这以后怎么得了,长大了嫁不出去像块糍粑一样粘在我们手里,甩都甩不掉。”
富根就是芭蕉她爹。
芭蕉每每都会赌气地朝她喊道:“谁说我要嫁人了,我就要待在这屋子里一辈子。我自己养活自己——”芭蕉略想了片刻,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太绝,断了自己的后路,便又转口道,“就算嫁人,我也要嫁得远远的,我要嫁到国外去,让你想见我都见不着。”芭蕉知道她奶奶晕船,她要是能嫁到国外去,她奶奶想见她就得坐船去,这样她就可以一辈子躲开她了——她那时候还不知道飞机也是一种交通工具,也不知道她奶奶正在一天天的老去。她听说过,她奶奶当年坐花船嫁过来的时候吐了一路。等进了家门,脸吐得煞白,被村里人叫了十几年的“白娘子”,直到她当了奶奶才渐渐没人再提。从那以后,她便是打死也不坐船了的。
芭蕉奶奶嗓子吊得更尖了,嘲讽似地笑道:“哎哟喂,么得命喽!才多大的姑娘,就寻思着嫁人了,也不害臊——我的姑奶奶,随便你嫁多远去,我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我这个老不死的,牙齿都掉光了,嚼块豆腐都费劲,我可没那福气能吃到你的喜糖!还要嫁到国外去,你怎么不嫁到天上去做王母娘娘。我早就跟富根两口子说了,芭蕉这丫头野,往后铁定管不住。”
芭蕉站在那气得发抖,两只小拳头握得紧紧的,指甲掐进手心的肉里去。她从小就不喜欢她的奶奶——这个极精瘦的小家子气女人。裹小脚,变了形的大脚趾压在第二根脚趾的下面,走起路来像在一路筛筛子。芭蕉每次都不敢正视这双脚,又忍不住想多偷看几眼,仿佛在偷窥一件神秘的邪物;由于常年的风吹日晒,她满脸的皱纹像是起身后还没来得及整理的皱床单;常年扎着浆洗得发白的头巾,一双眯眯眼斜着看人,永远都像在算计着什么;她身上总是有一股守寡多年老妇人的灰尘味,像是从内心一直枯到外皮的树干所发出来的气味,芭蕉顶怕闻到这味道,尤其是在雨天的时候,满鼻腔枯朽的气息。
芭蕉不喜欢她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她只喜欢芭蕉的弟弟棠影,那个一头黄毛、挂着鼻涕、身上永远沾满泥土的小男孩仿佛是她眼里唯一的宝,溺爱得就像珍视自己当年的嫁妆。平日里得了一块糖半斤果子的都藏着掖着,等其他人都不在的时候再偷偷塞给棠影吃;过年的时候每个孩子一元的压岁钱之外,她总要再偷偷地在棠影的口袋里塞进一把崭新硬币,五角的,一角的,两分的,都是她平日里从针眼里抠出来的私房钱。
想到这,芭蕉的脸上早已挂满了泪珠,手心的肉都已经被掐掉一层油皮。芭蕉丢下句“白娘子”就跑开了,气得老太太扬起屁股下的小板凳,歪着鸭蹼似的小脚骂骂咧咧地追她而去。
三
芭蕉以全年级第三的成绩从高中毕业,跟家里闹了一个暑假还是没能踏进大学的校门。九月开学的头几天,芭蕉一滴眼泪也没掉,却也一粒米粒也没下肚,饿得头晕眼花,水喝到嘴里都是苦的。可芭蕉的“非暴力不合作”并没能软化她父母的心。芭蕉躺在床上,听见她奶奶在房外扬着声音跟她爹说:“哎哟喂,么得命喽!倔牛脾气,多大的人!你让她饿几天,饿疯了她也就明白过来了,读书能当饱吗?读那么多书不还是要嫁人。我就说现在的姑娘家都不知道好歹,不知道我们那时候的日子有多苦喽!别提念书了,就连每天能吃饱都是做梦。”
芭蕉竖着耳朵听,她知道她奶奶是故意提高了声音说给她听的。芭蕉不去理睬她,她觉得她不能上大学都是这个老太婆从中唆使的,她爹娘耳根子软,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芭蕉心里盛了满满一肚子的恨,快要溢出嗓子口似的,一阵阵的犯恶心。芭蕉暗暗发誓一定要逃出这个老太婆的魔爪。她将来要报复她,而她当时所能想到的最大的报复就是按兵不动,耐着性子等,等到她驾鹤西去,然后在她临终前连她最后一面也不见,好让她知道她是有多么的恨她,让她死也不能瞑目。芭蕉小时候看武侠书,里面经常提到一句话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芭蕉不是君子,她只是个弱女子,但她现在唯一不缺的就是时间,她可以用一个十年、两个十年去报仇,等着去报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反正她还年轻,她有的是时间。
下定决心后芭蕉就暗地里四处打听能远离这个家的法子,皇天不负有心人,芭蕉终于从她小学同学芸儿那找到了去处。芸儿在杭州上班的日本料理店对面的服装厂里需要女缝纫工,芭蕉在一天晚上的饭桌上提了这件事,一家子人都没有说话,蒙着头喝粥。临近收碗的时候她爹富根才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想去就去吧,留在家里也不中用。”她奶奶也不言语,吃完早早的就去睡了。
没过几天芭蕉就走了,汽车发动的时候芭蕉不能自抑地痛哭起来。车窗外天还没完全亮,墨蓝色的天际上一弯鱼鳞片似的月亮还孤零零地挂着。没有人来送她,她爹要去早市上去拿了海货回来卖,她妈要洗一大家子的衣服、煮一大家子的早饭、喂一猪圈的猪食,她奶奶则要搬张小板凳坐在门前的老槐树下拿着蒲扇与隔壁的王老太拉家常。是她自己要走的,没有人会送她,她成了这个家的叛徒。几百年没落的小村庄,只要从这个村庄里出去的人没有几个是会再回来的。他们都知道这一点,但都不说,因为说出来除了徒增离别的凄凉也没有任何意义。
天气阴沉,迟迟不出太阳,撤去了残月的天幕灰蒙蒙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郁积了一层层乌云,像秋天女人梳头掉了满地的头发。大巴车在同样灰蒙蒙的高速公路上行驶,沿路的麦田村庄呼啸而去,每一处都像芭蕉生活的那个但又都不是。前面是延展出去看不到尽头的道路,也是芭蕉拽在手心里前途未卜的未来。头顶的空调开得太冷,芭蕉从包里翻出了半成新的人造羊毛毯子裹在身上,却还是一阵打颤,那是从心里泛起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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