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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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秋风起，秋意浓。

比秋意更浓的是阿呆眼中的醉意。

但和阿呆心里的悲哀比起来，他的醉意简直比空酒杯里残存的酒味还要淡。

桌子上已经堆了十几个空酒壶，他已经在酒馆里喝了整整一天，却连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除了酒壶酒杯，桌上还放着一把刀，一把锈迹斑斑的刀。阿呆喝一口酒看一眼刀，看一眼刀喝一口酒，喝着喝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他在等一个人，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不过就算那个人真的来了，他又能怎么样呢？

酒入愁肠，酒化作了愁，愁化作了泪，可是流泪又有什么用？

如果流泪有用的话，他又何必坐在这里喝闷酒？

阿呆喝完最后一口酒，高声叫道：“老板，再来三壶。”

老板走过来右手摊开，对阿呆道：“三壶酒，六吊钱。”他的神色很和蔼，仿佛面前坐着的不是阿呆，而是财神爷。对于财神爷，无论大小，老板向来都是很和蔼的。

阿呆伸手在怀里掏摸了几下，却迟迟抽不出来，语气便有点讪讪的：“钱都买酒喝了，先记账，明天一起算给你。”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心里其实在想：今天你已从我这里赚了不少，赊点小账不算过分吧？

老莫脸上的笑容依旧，语气里却带着凉意：“本小利微，概不赊账。”既然财神爷已经金漆剥落，那么最多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泥胎而已。

阿呆有点失望，但也没有生气，看了一眼桌上的刀，说道：“用这把刀换三壶酒，行么？”

老板满脸鄙夷，道：“一把破刀值几个钱？”

02

旁边一张桌子上一名三十来岁衣着华丽的男子站起身走了过来，对老板道：“人常说狗眼看人低，你明明长了一双人眼，却怎么连狗都不如？”

这位财神爷比阿呆大得多，因此就算老板被骂了，反而更加和颜悦色道：“我们这种人自然没法和爷台的眼光相提并论，可是这刀......”

他左看右看，实在看不出这把锈迹斑驳的刀有什么特别之处，他们后厨的菜刀都比这把刀要亮得多，锋利得多。

男子扑哧一笑，不再理会老板，对阿呆道：“如果我眼光不错的话，这把刀难道就是十五年前令江湖闻风丧胆的杀神刀？”

阿呆看了男子一眼，缓缓地道：“不错。”

男子又问：“阁下就是刀神，阿呆？”

阿呆嘴里吐出来的还是两个字：“不错。”

男子叹了口气，道：“当年的天下第一刀怎么会变成这样？”

阿呆呆呆地盯着锈刀，喃喃道：“无论什么样的刀，十几年不用，自然会生锈的。”

男子又道：“当年神刀阿呆收钱取命，向来只出一刀，从未失手。而为了让他出这一刀，很多人就算一万两黄金万都会觉得自己很幸运。”

阿呆道：“出了钱，死的就是别人，比起性命，黄金万两又算得了什么？”

男子道：“所以阿呆当年家里黄金白银堆积如山，可说是富可敌国，怎么如今却沦落到连几壶酒都买不起的地步？”

阿呆神色冷漠，并没有回答男子的问题，却道：“你若喜欢，这柄刀我卖给你，只需六吊钱就行。”

男子微微一笑，道：“刀其实不值钱，那只握刀的手才值钱。”

阿呆举起右手，道：“你想要我这只手？”男子微笑不语，阿呆道：“你若想要，尽管来砍好了。”

男子道：“握刀的手固然珍贵，但若变成了一只死手，却比生锈的刀更不值钱。”

阿呆有些不耐烦：“你到底想干什么？”

03

突然间电光一闪，男子的手上多出一柄青森森的长剑，阿呆面前那只空了的酒壶突然以一种极为奇怪的方式塌倒下去，竟然从壶盖到壶底被削成了十三片厚薄相同，大小不等的瓷圈。

没有人看清这一剑到底是怎么出手的，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道剑光会把酒壶削成十三片。

男子傲然一笑，对阿呆道：“你觉得我这一剑如何？胜不胜得过你当年的杀神刀？”

阿呆视而不见，对老板道：“酒壶是他弄碎的，要赔钱的话找他，别找我。”

男子脸色一变，但随即又恢复了正常，道：“我想请你喝酒。”阿呆的眼睛亮了，男子接着道：“不过我有个条件。”阿呆问：“什么条件？”男子指着酒馆门外墙角的一堆木柴道：“你用你这把杀神刀把那堆木柴劈完，我就请你喝酒。”

阿呆抓起桌上的刀子，起身走出酒馆，蹲在那堆木柴旁边，果真一刀一刀地劈起柴来。男子的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对老板道：“送三壶酒给他。”

老板忙不迭地点头哈腰，不一会男子的桌上和阿呆的身边都多了三壶好酒。阿呆也不道谢，一手抓起酒壶送进嘴里，一手继续劈柴。

男子喝了一杯酒，自言自语地道：“当年刀神阿呆在如日中天之时遇到了江湖第一美人慕容婉儿，两人一见钟情，最终双双退隐江湖，不知所踪。江湖上的人都说这两人简直就是神仙眷侣，肯定是去方丈、蓬莱那样的仙山上去过神仙般的日子去了，谁又能想到十五年后号称刀神的阿呆竟然会在这样一个小酒馆里，为了三壶酒宁可用他的杀神刀替人劈柴？”

阿呆听到“慕容婉儿”时额角青筋暴起，手下依然不紧不慢地劈着柴，说了一句：“刀会生锈，人又怎么可能不变？”男子问道：“慕容婉儿呢，怎么没和你在一起？”阿呆劈柴的刀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劈了下去，低声道：“我现在什么都没了。”

男子又道：“当年的杀神阿呆何等霸道，据说他杀人根本无须用刀，光凭那股凌厉无匹的杀气就能把对手吓得斗志全无，怎么我在你身上却看不到半点霸气杀气？”

阿呆道：“当你过了十几年宁静平和的生活之后，身上怎么可能还会有霸气杀气？”

他抬头看了看天，又道：“当我过上宁静平和的生活，我才发觉以前杀人的日子太残酷，太不正常。”

男子沉默了一下，又道：“所以你宁可让杀神刀生锈作废，也不愿再和别人动手过招？”阿呆点了点头，道：“刀头舔血的日子，我过腻了。”男子道：“可是宁静平和的日子你就过不腻吗？”阿呆叹了口气，道：“没有什么比这种日子更让人留恋。”

男子慢悠悠地道：“你喜欢这种日子，慕容婉儿却似乎不大喜欢呢。”他看了看低头不语的阿呆，道：“不然她怎么会在花光了你的钱之后，转身便投入了惊神剑花雨风的怀抱。”

阿呆的脸色沉了下来，却什么都没有说，依然不紧不慢地劈他的柴。

男子把挂在腰间的长剑解下来放在桌子上，道：“花雨风号称天下第一剑，却不知和你这个当年的天下第一刀比起来谁更厉害？”

见阿呆依然不说话，他接着又道：“一个杀神，一个惊神，看起来慕容婉儿只喜欢和神在一起，一旦神变成了人，她就对他没什么兴趣了。”

阿呆道：“她是个弱女子，只希望身边能有个强壮的男子来保护她。”男子道：“花雨风比你更强？”阿呆不说话，男子又道：“好像花雨风的庄园就在这个镇子上。”

阿呆沉声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男子看着桌上的长剑，道：“你来这里是为了慕容婉儿，我来这里却是为了花雨风。”阿呆道：“你想找花雨风比试剑法？”男子吁了一口气，道：“天下第一刀已经废了，但愿天下第一剑别再让我失望。”

阿呆不再说话，专心劈他的柴，男子也不再说话，专心喝他的酒。

04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穷人除了上炕睡觉别无选择，但是对于那些富人来说，美好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一辆装饰华丽的大车缓缓地驶过酒馆，八名骑着高头大马的大汉护卫在大车两边，车上传来一阵男女欢笑的声音。

这家小酒馆很小，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这辆车的主人甚至都不会向它瞥上一眼，就连那八名大汉的注意力也都在那辆车上，对酒馆和酒馆里外的人都视如不见。

可是意外终究还是发生了。

原本坐在酒馆里喝酒的男子突然消失，桌上的长剑也不见了，只听轰隆一声，大车从中间断为两截。两个人影冲天而起，又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原来是一男一女。男的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剑眉星目，丰神俊朗，令人见之忘俗。他怀里搂着的女子身材婀娜，肤色晶莹，一张俏脸因为突然间受到惊吓，微微变得有些扭曲，但眉眼间还是流露出掩饰不住的万种风情。

八名负责护卫的大汉大惊失色，其中一名对站在车前的男子喝道：“你这厮好大的胆子，竟敢拦截天下第一剑花大侠的马车，嫌死得不够快吗？”

男子正眼也不看大汉，对从车里出来的中年男子道：“阁下就是惊神剑花雨风？”

那大汉见男子对自己不理不睬，瞬间大怒，喝道：“王八蛋，找死！”抽出腰间的长剑，身子从马上一跃而下，闪电般刺向男子前胸，剑法狠辣迅捷，存心一剑将男子置于死地。

男子的身子似乎动了一下又似乎没动，出剑的大汉只觉得嘴里一痛，舌头竟然已被割去了半截。他丢下长剑，嘴里呵呵作响，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其他七名大汉见状一起下马，抽出腰间的长剑，把男子团团围住。花雨风一扬手，七名大汉立时停止了行动，花雨风对男子道：“阁下是？”

男子道：“青龙剑，游少龙。”

“我好像不认识你。”

“但我认识你。”

“我们有仇？”

“无仇。”

“有怨？”

“无怨。”

“然则你为什么要断我的车，伤我的人？”

“我割他的舌头是因为他对我出言不逊，斩断你的车是为了逼你出手。”

“你为什么要逼我出手？”

“你不出手，我怎么破你的‘狂风骤雨七十二剑’？不破你的剑法，江湖上怎么会知道我的剑法才是天下第一？”

“你这么有信心？”

“没有信心我就不会来了。”

深秋的夜寒气逼人，但是再浓的寒气也比不过此时空气中的杀气。

05

女子突然看到了正在墙角劈柴的阿呆，不由得吃了一惊，叫道：“阿呆，你怎么会在这儿？”

阿呆没有抬头，轻轻地道：“我来......我来......看看你。”

原来这女子正是阿呆的原配妻子，十五年前号称武林第一美人的慕容婉儿。

慕容婉儿见花雨风面露不悦之色，忙道：“事已至此，你还看我做什么？”

阿呆站起身来，和慕容婉儿相距五尺，眼里突然有了神采，“你......还好吗？”

慕容婉儿往花雨风的身边靠了靠，道：“花郎已经帮我杀了秦虎。”

她的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望向阿呆的眼神却带着鄙夷。

游少龙道：“就是那个号称‘一刀惊心，双刀断魂’的秦虎？”

慕容婉儿道：“不是他还能是谁？”

游少龙道：“他冒犯你了？”

慕容婉儿指着阿呆道：“秦虎来找他比武，他不但不比，还对他百般容让，秦虎对我言语轻薄，他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阿呆道：“我只是不想给你惹上麻烦，不想给我们家惹上麻烦。”

慕容婉儿道：“你为什么不说是怕给你惹上麻烦？为什么不说是你怕死？”

阿呆道：“我不怕麻烦，更不怕死，我就怕......”

慕容婉儿抢白道：“你就怕影响我们这个家，影响了你的平静生活，所以你就要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忍，忍。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忍够了，我不想跟着一个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的男人。”

游少龙的口气里不无嘲讽：“花雨风杀了秦虎，你就抛下丈夫跟他走了？”

慕容婉儿道：“我是个弱女子，我需要保护，更不想受气，难道我这么做不对吗？”

游少龙笑道：“没错，没错，你的想法很有道理。”

他指着花雨风道：“不过若是他也死了，你又去依靠谁呢？难道跟我不成？”

慕容婉儿脸色气得涨红，不屑道：“你以为你是谁？”

游少龙道：“我现在还只是个无名小卒，不过今天过后，我的名字很快就会传遍江湖。”

花雨风腰间的白虹剑陡然飞出，在瞬息间向游少龙刺出九剑，他早已看出这个年轻人的武功绝不简单，与其等他出手，不如先发制人。

游少龙脸上的笑意更浓，身子不退反进，青龙剑和白虹剑刹那间连撞九下，剑势反而更盛。

花雨风的脸色变了，他本以为“狂风骤雨七十二剑”已经是天下最快、最狠、最绝的剑法，却没想到游少龙的剑却比他更快、更狠、更绝。本来他先出手攻敌，已然占尽了先机，没想到游少龙不但将这九剑硬接了下来，接踵而来的九剑便占了七成攻势，花雨风出尽全力才堪堪斗了个旗鼓相当。当游少龙使到第二十一剑的时候，花雨风知道自己必败无疑。

慕容婉儿站在一边，看向花雨风的眼中满是关切之色，花雨风心中一动，纵身绕到慕容婉儿背后，伸掌在她后背上用力一推，慕容婉儿身不由己，向游少龙直飞了过去。

慕容婉儿惊叫一声，她简直不敢相信刚才还和自己你侬我侬，发誓要保护自己一辈子的花郎会做出这样的事。

游少龙只要撤剑回收就可以留住慕容婉儿的性命，只是如此一来先手尽失，若是花雨风趁机反攻，他必败无疑。

游少龙毫不犹豫，长剑继续前刺，并将这一剑的力道加到十成，存心要将慕容婉儿和花雨风一剑穿二心。

“嗤”的一声轻响，青龙剑从中间断为两截，游少龙看着阿呆手里的杀神刀，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样一柄锈迹斑斑的刀竟然如此轻易就斩断了削铁如泥的青龙剑？

花雨风见有机可乘，白虹剑幻起一道匹练，直刺游少龙心脏。

杀神刀乌光乍起，花雨风的右臂齐根而断，花雨风惨叫一声，身子闪电般向后弹出，瞬间踪影全无。

06

慕容婉儿慢慢地走过来，缓缓地偎依在阿呆的怀里，她的腰肢还是那么软，身上的香气中人欲醉，脸上的笑容比初绽的映山红还要娇艳，“我的眼睛瞎过一次，以后我绝不会再当瞎子，你能原谅我么？”

阿呆看着慕容婉儿纯净无暇的眼神，道：“我知道你喜欢过热情刺激的日子，也知道你喜欢高高在上，这些我都曾经满足过你，但我发现那些其实都不是我喜欢的。因此我这次来不是想求你回心转意，只是想知道花雨风能否给你真正的幸福。”

慕容婉儿的声音温柔如水，“我现在才发现他给不了我想要的幸福，只有你才能给我真正想要的安全感。”

阿呆眼里的光有些黯淡，甚至有些哀伤，“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

慕容婉儿嫣然一笑，温柔的声音里充满自信：“你问吧，我相信我的回答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阿呆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温柔却坚决地推开她无比美好的身子，慢慢地走进黑沉沉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