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在小房间里望着外边的天发呆。奇怪,都快六点了,它居然还亮着。现在不是才春天吗。我又疑惑我来小房间做什么。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没有力气去思索。自从她离开我以后,事物的意义都在我眼前消退而去,我现在明白小说里经常描写的麻木空壳是什么意思了。因为我也是了。
对不起,愿你幸福。她说完这话后便离开了我,永远地、坚决地。
那个夜晚是深水漫过头顶,只有一阵又一阵的惊恐突然涌来,忽然退去。我仿佛活在幻梦里,一切都虚假得可怕。猛然回过神来,才又深深窒息地知道这已是现实了。
我听了好多歌,看了好多话。他们说,你以为是错过了一个人,却是错过了一生。
看得我更酸心了。原来网抑云也不是浪得虚名,我今日才知它如此使人堕落,蜷缩到无力。但我一点也不想哭。
这心痛如绞的诀别啊。我颓然地躺着,拼命想着逃避,又努力不让自己逃避,因为逃避只会让自己活得没有重量。逃避只是强压痛苦,等到终有一日再也抑制不住完全爆发出来,就不是现在的程度所能比拟的。好像堵塞的高压锅。
直到黑夜淡去,白昼将近,我才勉强合眼,断断续续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有个凶手藏在我身边,一个一个将我周围的人杀掉,末了我终于抓到了他的真面目,他就笑着自杀了,他的妻子和刚出生的孩子也死了。我醒来后看见了这个梦的隐喻,人生是不断不断地失去,亲历诸多的伤痛,在这些割裂里渐渐麻木,至终变得一无所有,残破不堪。
想了许久,以后我试图起身,后脑勺像被刮去了一般,只留有真实的疼痛。身体也虚弱地喘息着。我发信息跟同事说,今天不舒服,拜托你替我顶一下。实在抱歉。
而后我关掉手机,望着天窗发怔。天渐渐亮了,仅剩一些丝雾气的夜还试图维持天空大权。这时我忽然想起放在阳台边上的榴莲,不知是否还活着,是否熬住了这个冬天。我有许久没去看它,也没有浇水了。而它明明是我从种子起辛苦养大的。我是沉醉在虚浮的幻梦里舍弃了现实的责任,直到这梦碎裂,我从破碎里惊醒,才顿觉周围的荒芜和狼藉。
榴莲是我去年五月种下的,但这是我第二次尝试。在更早的前年,我就做过种榴莲的努力。我得到种子实属偶然,那年爷爷中风住院,期间有人送了几个榴莲来。爷爷吃不掉,奶奶便给了我们家。而母亲又知我喜欢吃,就特意打发妹妹包好了坐车带来给我,还带了金银花药草、新买的几件衣服,她知我喉咙不好,又特意嘱咐妹妹要转告我,不可一次多吃。我只懒懒地回应,对母亲这样絮叨的叮嘱感到厌烦,好像我还只是软弱的孩童。
榴莲极为美味,很快都成为了口中甜。收拾残骸的时候,我忽然回想起小时候吃完了苹果把核埋土里的事。其结果是并没有长出来什么,由此我一直觉得有些遗憾。因我也想收获发芽的喜悦。
于是还剩下两颗果核,我就决定试试。如同贾平凹的《一棵小桃树》里说,他种下了这颗桃核,也种下了一个梦。我同样想种下自己的梦。
这是两颗在深水夜将被埋下的种子。承载着我的童年的梦。
但搜着榴莲的种植资料时看到一句话颇为难受。那人说,这个地区可以养活榴莲树,但必须放在温室里。如若不然,冬天必死。至于结果,没有先例可寻。
看来我是种下了一颗虚妄的梦。但冬天的事冬天再说吧,夏日到了。
那段日子正是我人生极苦闷的时候,家庭负债累累,我为了帮助母亲也深陷泥潭。许多个夜晚我在幽暗里等待黎明到来,只觉得前路是困苦,回首又都是艰难。我努力想从这些幽暗的日子里出来,从自杀的迷幻中出来,重新振作,恢复一些常人的生活。然而母亲的一通电话又彻底击碎了我的盼望。母亲电话来,便是要钱。便是要我知道家庭的难处。便是要我解决我不能解决的问题,承担我不能承担的事情,叫我暴露出我的羞耻、我的愧疚、我的失败、我的无能,把我逼死在焦虑里,掐死在绝望中。我发疯发狂,多想一口气拿着凶刀刺死自己。天啊,我的路要怎么走好。我接下来要怎么活啊。我一步都没办法走了啊。这死亡的电话何必来搅扰我,你们为什么要毁掉我。果然我十七岁时脑海里所浮现的景象是真的,我真的会死在二十多岁的年纪里,在彻底的无望和绝望里,无用、破败。我看着《推销员之死》哀声痛哭,我的人生也是这样吗,我的人生也是这样吗,我的人生也是这样吗。
但我害怕死亡,害怕地狱。可我又要怎么去面对生活,面对这些悲剧、这些灾难,这些我无力阻止要眼睁睁看着发生的惨剧。我怎么能够承受得住啊。我就黑天白夜,颠倒常纲,越来越被自杀的迷影抓住。我一天到晚里头总是这个。我已经又活在暑假的魔咒里了,睡了一天又一天,无所事事的闲聊,打开又关掉网页。一点生活的内容也没有。
眼泪止不住,越想越觉得难受,熬不过去。所走的每一步都是错误,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代价。人生为什么只剩下愁苦和眼泪。我在这样的绝望里,我到底要怎么办好。
于是我把种子当成安慰。
我便常常为它担忧,最初将它放在玻璃瓶里拧紧了盖子,我恐怕它窒息。把它从家里带出来,摇摇晃晃的路,颠来簸去的巴士,我又怕它经不起这样的奔波。终于到了安居的小窝,我将它放在阳光常照的地方,等待六月的晴朗使它脱壳新生。结果阴蒙的雨总是下着,一个月未停歇。种子只是冰冷地躺在水里,连发根的迹象都没有。我以为它死了,却仍然不愿意放弃它。依旧为它换水,为它担忧。怕它在阳台被当成垃圾,被小孩玩弄,被风吹倒。虽然我如此辛苦守护它许久,无奈它最后还是失踪了,连着玻璃杯一起都不见了。
我想,种子是在黑暗里死了吧,和我一样,被越来越深的黑暗所包裹着。我这才明白,原来种子只是种子,它没有力量帮助我。
这件事就成了我心底的遗憾。于是去年,我再度尝试,拣了六颗种子,洗干净都埋了下去。但是梅雨季却迟来了,变成了夏雨。又是三个星期终日终夜的大雨,何苦又偏偏遇上雨季呢。我就难过地看着我的种子,恐怕它们是活不成了。且种子身边新长起了一株植物,我不知它叫什么,但竟在旁边兀自发芽长叶,有了形状,可这会也被雨水打烂了。我就没再管它们,只感到失落。
等雨终于停了,我急忙把花盆搬出去,盼望太阳给它深切的温暖。可土壤只是静静的,没有任何破土的生命。果然,没有一个活着。我便扔下花盆独自回去,终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梦。以后又过了一个月,最炎热的日子到来。某日友人忽然问我想不想种一些桔梗花,他有多余的种子。桔梗,我被这诗意的名字吸引,便讨要了一些来。又想起花盆落在了阳台,便上楼去拿。
我一去看,猛地发现埋下榴莲的地方,隆起了土坡,居然有一颗榴莲种子在试图破土。我为眼前的画面欣喜,内心感动振奋,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挽回了。我万没想到会幸存下来一颗。
于是我很珍惜地去买了大花盆,半米高。再挖了一个多小时的土,才小心地将种子从旧盆放到新盆里,然后满心期待它长大。事情都弄完我又担心中午会下暴雨把它冲烂了,天气预报如此显示。我便准备去找个什么东西来遮盖,种子却等不到我回来了。我看见一只大鸟飞进我的新花盆里,还未等我意识到什么,它朝下啄了一口,匆匆飞走了。我赶紧跑去,发现种子有一小边被啄烂了,旁边还留了一坨鸟屎。
我大怒,可恶至极啊,真是。这该死的臭鸟,为什么又毁了我好不容易才长成的梦,还对我如此嘲弄。我看着受损的种子,只能期待它能够再度坚强,然后匆匆赶去上班。而等我晚上回来,又有噩耗。我看见一条黑色的小虫贪婪地趴在种子身上,像那些满心淫荡的渣男。我小心抓起这条虫子,生怕伤到种子,继而憎恨地砸死了它。然后又忧心忡忡地看了种子好一会儿,它可真是一路不幸。
这却还没完。第二天晚上,我又看见另有两条虫子缠在了种子身上,在鸟啃出的基础上更咬出了一个大口子。我又恨又无奈地除掉这两只该死的虫子,立刻开始挖土,想把种子搬回原来的花盆里,先让它渡过发芽期。可我太急了,不小心挖断了种子的根,只剩一丝丝的坚强还使根挂在身上。我彻底搞砸了这极不容易才长出的生命。
我再度无望地将它埋回旧盆里,努力按着土壤想让土更紧实一些。不过是无用功,可怜的自欺。
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榴莲没有再长大丝毫,尽管眼下是最适合它的炎热天气。可它停留在了发芽阶段。但我没有放弃,因为它的嫩芽仍然是绿色的,这并不是枯萎的迹象。我每天还是浇水,搬它出去晒太阳。后面我又发现我放的位置不好,只能晒到半天太阳,下午太阳就被附近的高楼挡住了。我就将榴莲放到阳台更远的位置。这么着,我看见了那棵柿子树。
说它是树,其实它不过是根不及我腿高的瘦小的枯枝,比芦苇杆好不了多少。它斜长在我所种的其他植物旁边,因为我用木栅栏圈出了一小块园地。而柿子树被栅栏挡住,无法笔直,只能像多余的第六指寄生在周边。它的根也并不牢固,只是浅浅地扎在栅栏缝下滚出的泥土里。就这样倾斜地、挣扎地活着。
真正的寄人篱下。
然而更可悲的是,这样的艰难里它还试图履行自己的使命。它结了两个又大又红的柿子,纤细的茎干把果子和树身相连在一起,这却又加重了自己的痛苦。这两个果子即便放在菜场里也并不逊色,颜色实在鲜红。可它们几乎要拉断了柿子树。它本就倾斜,如今因果子的重量更是压弯了腰身,似乎随时都会发生断裂。我想,它可真是不容易,难怪树身枯槁,原来是把全部养分都供给给了这两个果子。耗尽所有心血来凝结出这两个鲜红的果实。可付出一切代价换来的是即将被自己的心血折断的悲剧。
这又是何必呢。我放下榴莲便转身离开了。这棵柿子树恐怕是我某日吃柿子时吐掉的籽粒长成的,一个篱笆外的野种,我疑心它的果子也并不干净,便不想伸手去摘。记得小时候听说,果子熟透了会自己落地。就等它自己砸下来吧。
次日,我看见果实果真落地了。在地上砸成了稀烂,蚂蚁和一些小虫都纷纷舔舐着果肉,连苍蝇也在上头嗡声着准备分一杯羹。连同果实落地的还有柿子树,它折了,只剩树皮还同另一半身子连在一起。它的树根也并不好运,完全从土里倒拔出来,裸露在空气中。我心被震动了下,却不知为何。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栅栏里的杂草长得比我所种的土豆还要高。
第三天我再来看时,果肉已在炎热里腐烂,混着泥土肮脏地涂在地上,里面爬满了更多的蚂蚁和那些黑色虫子。我疑心把榴莲放在这里危险,便又赶紧将它搬离到另一处晒太阳。而后我不再来看柿子树。
现在想起这棵柿子树,忽然有些怀念。我便搜寻着照片,想再看看它当时的模样。我却一张都没找到,相册里只有榴莲的照片,且刚好都避开了柿子树所在的那个角落。我又搜寻当年的日记,看我是否对此留下什么感受,却连半个字都没写过。终归这就是它的一生,在贫瘠里艰难生存,在挣扎里竟孕出两个对它而言可以为傲的、但对世间而言足够平凡的柿子,为它们耗干营养,终日强忍着它们的重量的痛苦,最后断裂死去,连同一生付出的结果也砸成稀泥,成了垃圾。从此不再被纪念。它出生开始便没有位置,死去后只将这个事实凸显得更为清楚。
这样的一生到底怎样呢。
又到底为何呢。
我所度过的那些无眠的日日夜夜,焦虑愁烦拼命用它们的尖爪撕扯我,不断地撕扯我。原来我没有活着!上帝啊,我的脑袋要炸裂了,我血肉模糊了。我这才知道,我不过也是被苦难所摧毁的一个人。
我又渐渐看清眼前,太阳不知何时坠落,周围已是漆黑一片。我在全然的黑暗里好像听见哪里有喃喃的响动,又像隐约的低声。这时我才真的明白,伤痛永远无法随时间逝去,心一旦受伤,就永远受伤了。我又渐渐看不清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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