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狗样的生活

作者: 林曦一一 | 来源:发表于2022-09-04 14:00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12月28日上午10点

    疑惑是从何时开始的?如石头投入水中,一波又一波质疑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在心池中扩散。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惯犯,他的心理防线应该没有那么容易被攻破。得到了想要的结果,我反而产生了失重感,犹如卯足了劲儿集蓄了力量的拳头砸在了一团棉花上。这还没几个回合呢,就老老实实交待了犯罪过程,与我预想的复杂过程差得太远,让我那些关于犯罪心理研究的“微表情学”、“声纹学”理论与知识还没有来得及发挥出来,就好像准备充足的猫追逐一只狡猾的老鼠时,老鼠没有逃几步,就自动送到了猫爪子下,一点成就感也没有。

    为什么?

    我觉得犯罪嫌疑人供述的作案动机有点牵强。就为了几百块钱杀一个人,实在说不过去。忍不住问了句。

    不为什么,这个世界同时少了两个杂碎不好吗?

    犯罪嫌疑人毫不在意地说。

    我看了一下记录员小陈,他一定很高兴吧。今天可以按时下班了。下午他就告诉我,为了弥补上次爽约,今天与女友彤彤约了吃海底捞,再去万达看诺兰的《信条》,票已经订好了。我知道,对于彤彤,小陈心有歉意,自从调到刑警队,不是跟着我出任务,就是审讯,两人的约会往往泡汤。他说,虽然彤彤没有说什么,每次挂电话,好吧,就这样吧。语调中弥散的无奈与惆怅让他心里不是滋味。唉,干我们这一行,就这样儿。这是与我搭档以来最轻松简单的一次审讯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暗示,现在我感觉小陈面对犯罪嫌疑人脸部线条柔和了一些。犯罪嫌疑人在灯光照耀下神态自若,仿佛这不是一场审讯,而是与两个朋友喝酒吃饭。没有一丝应对审讯的严谨与庄重,更没有接受审讯的狡诈与不安。我事先看过犯罪嫌疑人的卷宗,知道他十年前杀人,在逃一年多后,才被其父押着来自首,是个心理素质高又非常狡猾的犯罪分子。给我一支烟。犯罪嫌疑人抬了抬眉毛,语气很是轻慢。

    我抓了抓搁在三角桌上的那包精白沙,打开盒盖,抽出一颗,丢给犯罪嫌疑人。以前审讯桌是长方形的,上次配置更新,队里采纳了我的建议,换成了三角形审讯桌。等边三角形设计,无棱角,可以有效缓解严肃的氛围,促进侦查的效率。可这效率也太高了点吧,半个小时不到,审讯已经接近尾声,犯罪嫌疑人对所有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供述时语速中等,语调平和,仿佛自己不是个杀人犯,而是个与己无关的目击者。也不对,他连目击者的害怕与紧张都设有,分明当自己是上帝,以高空视角鸟瞰人间。妈的,冷血动物!我不由得在心中吼了一句,注视着对面的犯罪嫌疑人,希望在他那张平静的面孔上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审讯太简单,让我有些不太放心,把这次的凶案细节在脑子里回放一遍。尸检报告、现场痕迹、凶器指纹、死者指甲缝皮屑的DNA,都与犯罪嫌疑人对得上号。我又拿过小陈的笔录捋了捋,犯罪动机、犯罪时间、犯罪空间,都与犯罪嫌疑人对得上号。十几年的刑侦经验使我相信自己,这个案子水落石出,已无疑点。我示意小陈把笔录打印一份,拿给犯罪嫌疑人。我盯着那份印着血红拇指印下面“王海滨”签名的笔录走出审讯室,在门口脚步停滞了一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犯罪嫌疑人,他板板正正坐在审讯椅上,一张脸,无悲无喜。

    12月26日上午9点半

    叫什么名字?

    吴……吴……大用……

    面对大盖帽时,出于小老百姓面对公职人员天生的畏惧感,我有些发抖,声音不由自主地打颤。我并未作奸犯科,不知道这种怯懦因何而来。

    不要紧张,就是了解一下情况,配合我们做个笔录。

    我略微松了一口气。一个女警很适时地递给我一杯热茶,及时地缓解了我紧绷的情绪。

    我是一名水电装修工,装修队有活干的时候,就干点活。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偶尔打打扑克牌。昨天晚上,老齐是和我们一起在“凯莱”打牌,快十一点,才散场。这么冷的天,散场了当然各自回家。就这么简单。哦,我回家时路上碰到熟人在“好在来”唆粉,一起唆了一碗粉,又吹了半个钟头牛才回家。到家差不多十二点。

    知道齐建勋被人杀了吗?

    大盖帽下传出的声音如这个季节一般严厉、威严、凛冽。我又有些紧张了。

    知、知、知道。王老三,哦,不,王大榜今天早上打电话告诉我了。怕你们警察同志要问话,一直呆在家里等传唤,没敢出门呢。

    齐建勋平时为人如何?可有什么仇人。

    老齐这人吧,毛病不少,好吃懒做的,又好赌,与老婆子为了钱常吵架。但要说有什么仇人,据我了解,应该是没有。这杀人得多大的仇恨呀。当然,我们也不是一个地方的,了解不是那么透彻,具体情况也不太清楚。好像听人说过,他年轻时也混过社会(黑道),有没有与人结仇结怨,我还真是不知道。

    他最近有没有与人有口角?

    口角?好像没有吧。我仔细想了想,不对,一个多月前,他在一家电游室与人有过争执。

    说说当时的具体情况。

    我又喝了一口茶。整理了一下记忆。

    那天晚上我与老齐一起去红起来超市后面一家电游室里玩捕鱼的游戏。老齐欠了两百块钱,喊服务员上分,服务员让他把两百块结了再上分。老齐发脾气了,拍桌打椅。服务员叫了老板来,老板散了一轮烟,说大家都是先给钱再上分,已经给你欠了一轮,这一轮不好再欠。老齐当时发火了,砸了一个玻璃杯,威胁说,信不信老子报警,我没得玩大家都别想玩。警察同志,你们知道的,但凡敢开这种场子的,都有一点背景。那个老板不受他威胁,当场吵了起来。那天老齐还真打了110,并且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打的。老齐这人就这毛病,仗着自己七十一岁了,没人敢动他,输逃赢要是经常性的,几乎被列为各电游室黑名单上的人物了。

    老板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夜猫。一个叫耗子。我也是听大家这么叫的,不知具体姓名。之所以记得诨名,是我孙子特别喜欢看动画片《猫和老鼠》。原来猫和老鼠真的可以成为朋友。

    与两个老板都吵架了?

    不,不。与那个耗子吵架。耗子年轻一些,火气大,彼此说了些狠话。夜猫还劝架打圆场来着,说算了算了。

    这段时间不要出去,随时准备传唤,警方还需要你配合,知道吗!

    知道。知道。一定配合。一定配合。

    我一边说一边不迭地点头哈腰,然后在笔录上签字画押。

    出了分局大门,看到王大榜和赵贵两个也刚出来。寒风刺骨,他们两个的额头隐隐有雾。想必怕我们串供,分开审讯。

    路上王大榜无精打采,今年还想着回乡下过年,惹上这麻烦,估计是回不去咯。赵贵说,也是我们仨背时倒运,明天一起去海会寺拜拜吧,去去晦。干脆我们仨别回去了,我请你们下个馆子,我建议。喝两杯,有今生没来世,昨天老齐还一起打牌呢,没过隔夜,就命赴黄泉。

    三个人打车去了宝庆路的“喜羊羊”快餐店,那个店分量足价格实惠。三荤一素四个菜,王大榜去隔壁超市买了一瓶邵阳大曲。边吃边聊。自然聊起了那天老齐与电游室老板吵架的事儿。我分析,有可能真的是耗子,那家伙火气大,当时可是撂狠话了。

    赵贵瞥了我一下,端着酒杯意味深长地说,但凡撂狠话的,有几个打复架?

    12月25凌晨4点

    我得出去找点吃的。我抖索着身体,有点不想离开家。这个家很破烂,是我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足以让我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我迈着轻巧灵便的步子,高楼的暗影幢幢,路灯害了肝病昏黄地洒在路面上。路面坑坑洼洼积着一些污水。我穿过一条巷子,往湘衡路走去。路边食肆林立,每家食肆都有垃圾桶,我得赶在环卫工人打扫之前,翻捡一些有用物品。这年头,作为一个流浪者,要生存下来,需要眼力见与勤快。

    好在我脚上的垫子很厚,平衡能力也好。我朝前飞奔,把两边的建筑物抛在身后,运动产生热能,就不会那么冷。到了大马路,高大的香樟树影子倒下来。我站在树影里,抬头看树身下半截刷了一层白色的灰。做一棵树也比我有优越感,有专门的人侍候,不是绑草席就是刷白灰防冻防虫。这让我有些愤然,我绕着树身走了两圈,抬脚在树影里撒了一泡尿。

    我埋伏在一家宵夜店旁边。里面的灯灭了几盏,老板在柜台算帐,服务员在收拾桌面,快打烊了。我看到服务员提着的一大包塑料桌布沉甸甸,心中窃喜,那里面应该有不少好东西。服务员把垃圾扔进了门前的垃圾桶,出于我审慎的性格,我没有立即上去翻拣那些宝贝。服务员出门,老板关灯,拉下卷闸门,开车离去。我才从暗影里跑出来。我的手爬上垃圾桶,按了按那堆垃圾的份量。扒拉至口子处,用嘴叼出来。翻拣了一下,只有几根鸡骨头,一个猪蹄子。今天的食客比较抠门,骨头啃得干净,连一点肉也没有留下给我。好在我牙齿还好,有劲儿。终于把这点残食消灭掉。我还没饱。作为一条成年的狗,这点东西只够塞牙缝。我还得趁早再去翻拣一下,赶在环卫工人上班之前。我害怕环卫工人的扫把、铲子,上次不小心,差点沦为他们的桌上的火锅。幸亏我见机快,跑得快,对逃跑路径极为熟悉。今天运气不好,找了几个垃圾桶,也没有什么收获,真是让我沮丧。

    流浪者比不上一棵树,一点尊严也没有。我一路寻找,一路在树下撒尿表达不平衡心理。这个时段,城市进入了酣睡,没有车,也没有行人。我站在树下思考,该去哪儿寻找食物?我回忆了一下,记得上个星期,还是上上个星期,斜对面一个巷口里面有个垃圾池,找到过一包炸鸡,香喷喷的,吃了个饱。对,再去那个巷口看看。这时候马路上传来了胶鞋擦地的咝咝声,三轮车载重的吱吱声。哦,是郊外的菜农户采摘了疏菜装运到城里来卖,所以起得这么早。做人,做农人,也不容易呢。

    穿过马路,到了巷口,里面黑咕隆咚的,不过不要紧,我的视力很好。越往前走我越兴奋,我的鼻子灵敏,闻到了鲜血与鲜肉的味道。我连忙飞奔过去,垃圾池边果然有血块,虽然凝固了,味道还是很好。我舔干净地上的血块儿,觉得身体暖和了不少。只是面前这块肉太大了,包着棉布,让我无法下口。我想把它拖出来,可是拖不动,只能舔了舔毛发里的血迹。这时候,又来了几条狗,它们的眼睛闪烁着锋利的光芒,长期的饥饿,让他们疯狂。它们围着那块肉嗅来嗅去,仿佛在寻思如何肢解这一大块肉。我悄悄地往后退,掉头就跑一一听到卷闸门拉上去的声音,那是附近的早餐店开门的信号。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是一条聪明的狗,聪明的狗比较长命。

    12月24日深夜11点半

    老子是一个死人。妈的,不知是哪个杂碎用麻袋罩着老子的头,给了老子一闷锤。老子听到自己头颅被钝器击打凹陷的声音,身体倾斜倒在地上的声音,在这寒冬腊月里显得暗哑沉闷(可能是衣服穿得太多的缘故)。老子感觉被人拖死狗一样拖到了巷子口垃圾池边。那时老子还没死。那个混蛋朝老子身上、脸上踢了几脚。还不甘心,揪着老子的头往垃圾池水泥边沿狠狠砸了几下,头骨碎裂的碎片刺进脑髓,刺激了昏睡的意识,老子的手下意识抓挠了几下,似有触感。

    现在老子要死了,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在一点一滴流逝,血液在心室与动脉之间交换变得缓慢艰难,辛苦跋涉也很难到达全身毛细血管。体表的温度在挥发,血液在凝结,颅内因为没有新鲜血液供给导致缺氧。老子知道,心脏死亡后脑也会死亡。濒临死亡之际,老子忍不住骂了一句娘。一些嘈杂的声音传来,一些画面在头脑里飞窜。

    深夜十一点多,老子从“凯来”茶馆出来。妈的,又输了。老子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十二月的北风吹得老子打了个哆嗦,把棉袄上的毛衣领竖起来,防止寒风往领子里窜。输得裤兜挨肉,没钱打车回去,只好袖着双手往家里赶。好在,不是太远,从韶山东路一直走,走到砂子岭转盘,右拐往下是湘衡路,过一个红绿灯,过了砂子岭加油站,再过几个门店,到五金日杂市场,进去就到了自己的出租屋。

    回去了,肯定又被婆婆子骂,这五百块钱还是女儿回家拿给婆婆子的生日钱。骂就骂,骂急了扇她两巴掌就好了。婆婆子也是蠢,居然把这五百块钱藏枕头里,以为老子就找不到了。上次藏鞋盒子,不也给我找到了。不好,婆婆子念唠这五百块钱,好像是要给房东这个季度的水电费。也不怕,我们在他家住了这么久,迟一点交有什么要紧的。婆婆子做盒饭总会赚钱交水电费的,难道迟一点交敢把我们赶出去。真要赶,也不急,老子光脚的还怕穿鞋的。最好不要给我脸色看,哼。

    走到了大转盘附近,空气中弥漫着麻辣香味让我的肚子响了几声。我又骂了几句。透过一家“重庆火锅”的玻璃大门,看见围座的男男女女,正在笑笑闹闹。疫情才过去不久,民众掀起报复性消费浪潮,尤其今天还是所谓的平安夜。虽然这两年上头抵制这个洋节了,年轻人还是会找借口出门吃喝,各夜店人满为患。吃不死你们这群混蛋,聚众集会也不怕感染。老子仿佛看见明天一早醒来,潭城在线发布:昨夜砂子岭新增一例,患者xx行动轨迹,十一点至凌晨一点,在“重庆火锅”砂子岭店吃火锅,密接者速来隔离。

    老子年轻的时候,也是吆三喝四,人五人六,比这帮兔崽子风光多了。时代变,流氓老了,连桂林魔都关山上去了。老子有些暗笑,自己当年只是个小喽啰,没有犯过什么大事,还在外面逍遥自在。路过砂子岭快警站时,通过玻璃窗看到两个制服在值班室聊天,这些警吊子不怕,老子又没犯事儿。走到了砂子岭加油站,里面有公共厕所,比自己家里干净,去撒泡尿。

    五金日杂城到了。巷子口灯光昏暗。往里拐,是民居。还是郊区好,自建房,门店与套房皆可出租,不动不劳有钱收。这些郊区佬,占着地域优势,比城里人活得自在,比乡下人活得轻松。房东还那么抠门,也不晓得在门口装盏路灯,老子每次回来黑咕隆咚的。抠了干什么,钱财如粪土,不花王八蛋,又不能带到土眼(坟墓)里去。呸!再有钱也是土佬冒,乡下鳖。

    12月24日晚

    我在店铺里足足呆了三年,其貌不扬的外表,沉稳木讷的内在,一直难以让人青眼相待。就在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将会无声无息锈蚀的时候,十一月十六日那天,有个中年男子把尊贵的目光移向了我,他首先摸了摸我的头,又摸了摸我的身体,露出嘉许的眼神。这让我很高兴。他握着我腰身,掂了掂我的份量,似乎很满意,让我加持了自信。他的手掌略有退化的茧子,掌心的温度传送过来,我的心也觉得温暖。

    我成了他贴身的爱宠。他时常摩娑我的头颅与身体,使我表情不再那么冷硬,有了光泽与柔润。闲瑕时我端祥他的面孔。那是一个四十八岁中年男人的面孔,很普通,鬓角生了几根白发,眼睛比较小,浮肿的眼袋显示他最近睡眠不太好。挺直的鼻梁下人中比较长,薄薄的唇片经常紧闭无语,仿佛一开口就会泄露秘密与天机。他可能有心事,却不愿与我交流。他时常呆在屋子里,像个哲人一样沉思,一整天也不出门。好像没什么朋友,当然也没有什么亲人。他的屋子里散发着孤独的气息。这种气息与我内在的精神气质很搭,我们呆在屋子里彼此凝视与触摸,是无需第三者介入的。

    最近几天晚上,他总是喜欢带我出门散步,行动范围不会超过两公里。这寒冬腊月的,路上行人稀少。他应该是在观察什么人。当然,这不在我该操心的事情。我只关注他的心情。他握着我,往往握到掌心出汗。我能从他掌心感觉到鲜血在血管奔涌欢腾,以及内心充盈着澎湃激情。今天晚上七点多,他照常带我出门散步。然后远远缀在一个人身后,遥望那人去了间茶室。他才返回家中。

    他在家里从从容容煮了方便面,还煎了个鸡蛋在上面。独自坐在餐桌上吃完面,把面汤喝了个底朝天。开始打扫卫生,把家具抹了又抹,地面拖了又拖。卧室也整理得井井有条。又洗了个澡,站在镜子前修了面,收拾得干净妥贴,像要出席某个重要的仪式一般庄重。然后温柔地抱着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会儿摸我的头、一会儿又摸我的身体、一会儿抱抱我、一会儿把我举高高。

    十点左右,他把我抱在怀中,又去了那间茶室附近,抽了五根烟。大约十一点时,茶室的门打开了,出来了几个人。他缀在一个人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后来那个人去了加油站公共厕所,他加快了步伐,事先埋伏在一个巷子里。巷子黑咕隆咚的,我听见了鞋底磨擦水泥地面的声音,朝我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举起了我的身体。刹那间终于明白,作为一柄锤子,我一生的高光时刻到了。

    12月13日晚

    八点多钟,我散步回来,在“波记”夜宵店与超妹聊了几句,她在包饺子。忽然看到马路对面围了一群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我伸长脖子望了一眼,似乎不是出了车祸。民众对新闻事件有天大的热情,立马有人过马路来八卦。杨嫂说,铁头棋牌室的电游机让派出所砸了,上分的那个女的想逃,被抓着头发倒拖出来。我感觉自己头皮发麻,暗自庆幸自己离开了这种场子,否则被拽着头发倒拖出来的可能是我。

    打了个电话给杨浩,好在你们拆伙了,细伟的场子全被扫了。杨浩说,是的是的,现在西城派出所来了个新所长,天天带着一个辅警开私家车出去踩点。据说立下了军令状,要在过年前把他所辖地区所有游戏厅打扫干净。姓邓,人称炖不烂,为人板正有原则,原先我们广场派出所的。多年前细伟猖狂的时候,他去追捕还被捅了一刀子。在公在私,细伟遭殃是头一号。

    其实我没说,之所以提出不干的隐性原因。最近工作面对夜哥(尤其是接二连三有人报警,三两天被迫中断营业后)总嗅到一种危险的味道,觉得对面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关在笼子中的猛兽在积蓄力量,磨亮爪牙,随时随地有可能充破一百二十平米电游室的桎梏。我也不知这种感觉因何而来,它像一团得化不开的黑雾,压在心头。

    十一月六号晚上十点多浩哥与老齐大吵一架,老齐报警了。后来又有几次被人报警,浩哥说,查到了报警电话号码,就是老齐。十一月二十号我回家的路上,电动车打滑,莫名其妙摔了一跤。衣服穿得多,伤倒是没伤着,倒地时手掌撑地面掌根擦破点皮,却让我感觉非常不好。当晚浩哥还气愤地打电话告诉我,夜哥为了摆平这件事,请了老齐去夜宵店吃烧烤喝酒,完了还塞给老齐五百块钱。浩哥说,我现在是拖儿带女,以我先头的脾气,肯定一麻袋把他罩了敲一闷棍。

    老齐并未因此停止报复,第二天又报警,二十三号我乡下伯父八十大寿,请了假提前回去吃暖寿酒,并不在场。那晚浩哥与夜哥虽然跑了,仓库卷闸门却被屡次无所获的警察强行破开,里面两台“打渔机”全部被砸烂,监控也被砸烂。

    二十三号一大早浩哥老婆打电话告诉我(当时我在乡下睡得迷迷糊糊),浩哥昨夜喝酒回家醉得差不多,与她吵了一架,穿着短裤气冲冲往外冲,冲到大厅玻璃门上,玻璃忽然炸了,切伤了膝盖,现在仁和医院清创消炎。我那不好的感觉又来了,似乎有些黑雾弥漫在空中。然后赶紧电话给浩哥,我不干了。我感觉“我不干了”这四个字击碎了卧室中的黑雾。这个辞工非常简单,因为工资日结,也不用任何手续,再打个电话给夜哥,把他那五千块钱备用金微信转给了他。

    后来,他们就拆伙了。不拆伙也不行,两台主机都坏了,一台显示器开裂,即便厂家发货,一时之间修不好。再说浩哥住院,夜哥也不会修理游戏机。浩哥电话告知我,收到风,西城派出所的雷霆扫荡要开始了,据说要全方位无死角消灭西城范围所有地下游戏厅,靠这行吃饭的人彻底没戏,不管你通多少关节,不管你背后的水有多深,也只能像这冬季的水,彻底凉了。

    11月16日晚

    他们都叫我高手。以前我做保安,每月赚不到三千块。偶然和同事去捕鱼游戏厅,发觉只要舍得守,不贪心,每天赢三五百块好玩一样的,运气好可以赢一两千。我哪是什么高手,只不过总结出了规律,任何赌博机都是电脑控制的,按概率计算,吃进去一万,总要吐出两三千。每次我守在旁边计算别人输了多少,等到差不多要吐分,就上去坐,上一百块钱分,试着打。不管是打“雪狼”还是“老虎”,只要打死一只大的,几百块钱就到了口袋里。若是一百块输了,我会留下来继续观察,看到底是老板把难度升级了,还是爆机的时候未到。如果难度升级了,我不会再上。“打鱼”,已经成为我的职业,每天交钱给老婆,她也就不会唠叨我上不上班。

    “红起来”这个场子没开多久,为了吸引“渔民们”,所有的新场子都会适时“放水”,也就是游戏级别比较低,赢钱的机率比较高。等打出固定客源与名气,才会难度升级。“红起来”为了留住客源,管烟、管槟榔、管饭,最近一段时间我都泡在这里。我知道老板夜猫不喜欢我,觉得我抠门。管他娘的呢,只要守在场子里,晚饭宵夜总会有我的份。独独不给我买,他们也做不出来,出来混的,面子总比里子重要。每天伙食费我省几十元。

    今天我们吃完了晚饭,的士哥、陈老师、老鬼正听夜猫摆龙门阵。夜猫说,在监子里,杀人犯最受抬举,别的犯人有亲友探监,好烟必定要拿出来孝敬我。在矿山上干活,重活累活轮不到我。什么犯人最招人厌?的士哥插话。当然是强奸犯了。现在社会开明,满世界的姑娘可以交往,去强奸,这是有多没出息多变态呀。陈老师问,犯人们怎么对待强奸犯?进去了胖揍一顿,这些家伙丢男人们的脸。夜猫说完这句时,露出个猥琐表情,监子里没女人,兄弟们就在他们身上发泄一番。

    八点钟,服务员来交班。晚场开始了,夜猫坐到了监控前。开始我们几个人,的士哥他们几个打“雪狼”,我独自在“老虎”机上赢了五十块收手了,站在旁边看他们玩。九点钟,老齐他们来了五六个人,把“雪狼”围坐满了。我还是看他们打。老齐每次挥出连动杆,锁定雪狼,都被的士哥打死。他们那三个人,老套路,从不打小鱼小虾,专追“雪狼”,打死了分成。不过陈老师每次会单挑,经常把赢的输光还搭上几百上千块,前天晚上输了三千。我喜欢这样的人。前天晚上陈老师一起身,我立马在他位子上赢了五百块。

    九点四十的时候,老齐与服务员有争执,可能看对方是女的,好欺负,拍桌打椅。老齐就爱耍痞耍赖,在别的场子经常把服务员骂哭。可明显,今天他碰到了硬茬子,这个服务员根本不鸟他。服务员也没有回骂他,而是用一个眼神表达了对他的轻视。我该怎么形容那个眼神呢,哦,就好像她面前的老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蟑螂,一只臭虫。

    当时夜猫出去买烟,耗子在看监控。耗子听到吵闹声,过来了。说了句,老齐,你也是几十岁的人哒,吓唬一个堂客们(女人)有个卵本事。老齐拿着案台上杯子朝耗子砸去,老子操水佬倌的时候,你耗子鳖还在穿开裆裤呢,你算什么玩意。耗子当时就发飙了,顺手抄起一条木凳子,被我抱住了。我之所以抱住耗子,是他虽口头上开玩笑讲我抠门,却从没有对我冷眼过。老齐也被他几个朋友拉扯住了,架是没有打起来,嘴巴可一点也没闲着,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服谁。

    老齐还真的报了警。服务员面无表情走过来说,清场、退分、退钱。退完钱大家站在外面看热闹,看耗子和老齐又斗了几句嘴。夜猫回来时,隐约听到警车的鸣笛声在大马路上嘟嘟地叫,大家才作鸟兽散。今天我才挣五十元,决定和的士哥一起去杨家湾一个场子看看。据说也是“雪狼”机,希望运气会好一点。我不贪心,不熟悉的场子,先试试水浅水深。

    9月13日晚

    我的哥哥咧,现在新开场子,机子不能调太死。一调死,这帮“渔民”兔子一般机灵。这不,昨天升级,今天晚上只来两三个人。我望着对面的夜哥,解释了又解释。不放水,就没人来,个个输钱,别人又不傻。得放长线钓鱼,让他们一个个慢慢进盐味(上瘾),今天输,明天赢一点,归根结底还是我们赚钱不是。现在不是以前啊,一台破老虎机(一种投币的单机),每天进账几千块。这些人玩精了,不会五千一万眼睛不眨一下往里面投钱的。两台机子,十六个座位,只要晚上我们赚二百,也有三千二,除去一切开销,每人也能分千把块钱吧,一个月挣二三万。吃不饱,也饿不死。

    夜猫把钥匙往抽屉里一扔,这叫挣钱?这叫过日子。浩妹几(对比自己年轻人的一种叫法),钱不是这么挣的,想当年,我放高高(高利贷),九出十三归,每天钱哗啦啦地进来了,钱生钱,才叫挣钱。我白了他一眼,你现在搞小额贷款,一月挣多少?现在不比当年,什么钱都难挣。一提到小额贷款,夜哥忙看手机,他得催账了。一旦心思转移,就不会与我啰嗦。我赶忙去调游戏机,降低级别。调好机子去微信群发了个二十元的开门小红包,这一招是服务员教会我的。最近派出所经常搞行动,“渔民们”抢红包的同时知道我们今天营业,这是一种隐性的营销与宣传。

    夜猫在电话里吼,无非是恐吓别人还钱,不还钱怎样怎样的。他还是老样子,一口的社会调子。十年之前就是与另外两个兄弟追债,在民主路杀了负债者判了十一年。唉,毕竟与这个社会脱节八九年,思维模式跟不上,他还在用过去的老经验来应对社会。现在的社会秩序大变样,潭城街上那些名声哥哪个不是“涉黑”被检察院起诉丢到山里去了。他总说没挣到钱,他小额贷款的本金不是这个场子里挣来的。

    不知道我们这个场子能开多久,有时候我也感觉挺累的。清早起来要照顾家里早餐店生意,上午睡会儿,下午又要到场子来看一下,要出门打听一点风声,风声紧不营业。晚上要守在监控前,必须有个人看监控,不至于被一锅端。不管了,能搞多久算多久。万一搞不下去,再干别的营生。

    夜哥,收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广场派出所的邓邓调到了西城派出所,只怕搞不太久了。我们要趁这段时间,聚拢人气,多挣几块钱。夜哥电话打完回过神,从老板椅上旋转身,就没有别的办法想了?你不是有牢固的关系网。我耻之以鼻,再牢固的关系网也比不上顶带花翎。夜哥,好好经营一段时间,多挣点钱,你本金多一点,靠小额贷款这条线也能够生活下去。

    下午场生意不怎么样,一般就附近四五个退休老头会过来玩一下。夜哥一个人可以搞定。我出了场子,开车去湘大菜市场买调料,老婆交待我的事情先做好,免得回家了听她念念念,心烦。再接了补习的儿子回家吃晚饭,吃了晚饭过来接班。

    9月30日晚

    我望着夜哥那张嘴一开一合,有时候于一瞬间的走神里,仿佛看到一个平行空间,那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与我熟悉的世界完全不同。在那个世界里,一切都颠倒错位,那个世界的人们以奇怪的逻辑和眼光看待生活,看待别的生物与他们自己。我无法理解一个人如何举起刀子去砍杀另外一人,无法理解为了十万元钱可以断送一条人命,更无法理解他在讲述杀人过程中那亢奋变质的声调。这是一个危险的人,我暗暗提醒自己,在工作上尽量与他保持距离。

    后来,我逃到了广西,跟船偷渡去越南进梨花木、小叶紫檀。那个真的很赚钱。凭着我的狠劲,在那批偷渡客中很是吃得开。他沉迷于对过去的叙述。我仿佛看到那宽阔的灰色地带,有一只老鼠在逃窜,然后摇首摆尾,在异域重新变成一头狼。如果不是得知我爸要死了,我是不会回来的。他有些遗憾地说,本来那六十八万我要买辆悍马,潭城街上名声哥的标配。结果花在了把主犯变成从犯上。判了十一年,在山上实实扎扎蹲了八年零十个月才假释出来。我爸送我进去,却没有等到我出来。讲述到这儿时,他亢奋发红的脸慢慢恢复了正常。他的血也不完全是冷的。我想。

    我们共事十八天了。他的故事我早已耳熟能详。我不喜欢这份工作。我能胜任这份工作。以前是见过他的,十年前,还是十二年前,记不太清楚。老公叫我拿一万块钱给他,半年后,他还了我一万五,因此有印象。除了知道他叫夜哥,别的一无所知,后来再无交集。记得当时他就现在这样子,不是时间没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而是他原本比较显老,以至于反倒比别人经得起老。比如浩哥,十二年前还是个肤色白净身材匀称的小伙子,如今略微发福,嘴唇上长了个血管瘤,完全变了形状。

    受疫情影响,我已经失业几个月了。那天浩哥到我小叔子波记家玩,碰到我,问我现在有没有做事。他们正好要请个人,工作时间晚上八点至十二点,一百二十块一个工,工资日结。我考虑了一下,工作时间倒挺灵活,去场地看了一下,第二天便上工了。

    每晚七点半吃过晚饭,我从家里出发,从湘衡路往砂子岭方向走,穿过红绿灯,越过红起来超市,从江山鱼具店巷子口上去,右拐,是一线青山桥皮鞋批发店,中途有一家卖臭豆腐与兰花干的小店。有时候时间早,我会买五元一份的臭豆腐,味道很地道。走到第十三个门店,卷闸门是关着的,我有钥匙,打开门。进去第一件事,开电脑监控。然后才搞卫生。八点左右,夜哥会来守监控。

    他的故事好像从飞机舷梯上着陆了,我打扫卫生的时段里,外面不会有人来,他的故事会塞满这间空荡大仓库装修的游戏厅每个角落。有时躺在“捕鱼游戏机”上,有时坐在凳子上,有时跌倒在地板上,有时蜷缩在抹布上,等我忙完活计,开了游戏机,这些故事又在机器的灯光中闪烁,音乐中吟唱。当我坐在沙发椅上休息时。他又跑到了我对面,不知疲倦地讲述他的光辉史。想不耳熟能详也做不到。

    8月31日中午

    我的电话号码从十五年前到现在都没更改过。这大概是夜哥能立马找到我的原因。我想。没想到他这么早就放了出来,我很高兴。怎么说,我这条命也是他救回来的。今天,我们约在他家附近的“漉湘人家”吃饭。我带了存了许久舍不得喝的飞天茅台,点了泉水鱼、碎碎鸭、冬笋腊肉、牛腩煲、花石香干,算给他接风。

    两人推杯换盏,喝了几个来回。夜哥问,浩妹几,现在有什么好门路赚钱不?我望着夜哥的脸,时间对他并未造成什么磨损。我从他狭长的眼皮中望过去,望见他在长沙四S店出来,意气风发,明天哥哥带钱来提车,兄弟们先去火宫殿搓一顿。时光再往前流淌,那日我去狭山口接账,被五六个人围着打,手中的铁棍掉在地上发出哐当脆响。这次自己有可能撑不过去了,伏在夜哥背上时我这么想,昏迷之际恍恍惚惚,看见夜哥白色T恤被染红。

    他救过我的命。如果那日不是他收到风声我被四海那帮人围截,我肯定命丧当场。那时候,我们各自发展地盘,扩大经营范围,有利益就有争斗。名气都是靠打出来的。我只是个小混混,与波记合伙买了十台老虎机,城里的地盘轮不到我们,放在乡下麻将馆赚钱。谁知道,与四海起了冲突,打了一次,我与波记背靠背,一人一根铁棍,凭勇猛拿下狭山口那一片。那天波记有事我落了单,被堵在狭山口一个山路口。

    我想了想,我有个叔叔,有两台打渔机放在仓库里,别人欠他房租抵押的,要不我们合伙开个场子吧。现在不比以前,开场子不能大鸣大放,只能关了门做生意,还得装个监控。夜哥说,行,总得要有个营生。于是两人合计了一下,我们请了装修工,铺地面、刷墙漆、安装水电。装探头,联结电脑,这些活我自己会干。买了台饮水机,搬了张沙发椅,十天后场子就开起来了。夜哥叫了几个朋友,我也叫了几个朋友,一起吃顿开张饭,让朋友带朋友来棒个场。

    夜哥孤家寡人,守在场子里的时候多。他表面上不说,私下里对有些人看不顺眼,比如高手,怪他抠门,每次赢走我们的钱。比如的士哥那帮人,就是来挣赠分的,赢一点就跑了。归根结底,是嫌来钱太慢了。我很满足,比起早餐店,这个场子来钱快多了。不过我也不想听他念,想招个不怕事的服务员守晚上,却也不容易。

    那天去波记家遇到虎哥的老婆,我眼睛一亮。知道波记这个嫂子能干、冷静、克制,最关键,不怕事?以前我们有游戏机放在她南杂店,她熟悉上分下分这些操作。向波记打听到,她原先在饭店里搞管理,饭店受疫情冲击关门了,现在没有工作。我在心里预设了一个她能接受的薪酬,工作时间也不长。于是和她搭话,问她愿不愿意,她答应下来了。

    夜哥开始觉得工资开高了,半天一百二十元,作为老板他觉得不划算。同一行业都是一整天才这么多。不过在她工作三日后,就再也没有与我念叨工资开高。她把酒店营销与管理那一套用在游戏场子里,收益每天直线上升,第十天晚上竟然进账一万多元。夜哥还主动提出奖励她二百元,不过我奖励了她五百元,另三百从我自已那份里扒给她的。她很大方地收下奖励,没有惊讶与惊喜,很自然。我倒有点不好意思。我们都知道,按行规,进帐上万,见十抽一。

    8月30晚

    打开冰柜,保鲜那一格还剩下最后一个面包。开了瓶啤酒,咬一口面包,喝一口啤酒,单身汉的生活就是这样潦倒,简简单单应付一餐。我叫王海滨,江湖上的兄弟叫我一声夜哥,现年四十八岁,在山上住了整整八年零十个月,才从山上下来不久。

    久不回家,世界变化太大。我住的单元前那条马路,两车道变成四车道。单元附近又长了几栋高楼,导致我的两居室采光不好,昏昏暗暗。见了儿子,曾经的小小少年,身材已如高楼,让我感觉到压抑与渺小。你最好不要来打扰我们的生活。妻子似乎比以前更年轻更漂亮了,有些气盛与不屑地对我说。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缘故,志宇过不了政审,进不了好单位。

    想起刚下山那天,去了父亲的坟头上香。老爷子倒是好,把儿子送进去成全了自己的名声,撒手人寰,再也不惦记这人世间。可我呢,还要生存下去。从弟弟手中接过钥匙与5000块钱,预示着从此我与他们的世界隔离开来。弟媳妇是恼恨我这个大伯的,今年春季送儿子当兵,因为我的缘故在政审那关被刷了下来。我的存在不但成为他们精神上的耻辱,还延续影响下一代实质发展。也许在弟媳妇眼中我是人人厌憎的过街老鼠,用一包毒鼠强毒死才解恨吧。

    咬了一口面包,用啤酒送进去,面包在口中被啤酒泡成糊糊才吞下去。前天,遇到以前跟我混的大鹏,他现在人五人六的,做了房地产开发商,身体和财富一起升了级。他带着去了他城郊的别墅,院子里有凉亭,凉亭中桌子上摆一套高级茶具,凉亭居然有个书柜,立着厚厚的世界名著,真是可笑,他认识书里那些字吗。他温杯烫盏,给我沏了杯茶。我看着没有嘴巴的浅绿瓷茶盏,给我一瓶矿泉水吧。他愣了愣神,打电话叫保姆送了瓶矿泉水过来。大鹏,有什么发财的门路,不要忘记哥哥。他移动肥胖的身躯,用那双鱼泡眼盯着我,仿佛自带X光,能扫描与透视。半天才说,夜哥,要不你去我们公司物业部当保安吧,别的地方实在插不进人。我什么也没有说,离开的时端起那个小茶盏,说了句,茶凉了。

    我忽然记起来了,衣柜中间抽屉那个电话薄。打开抽屉,果然孤独地躺在那,拿到饭厅翻开,目光在陈旧长了斑点的号码上逡巡,拿起一支铅笔。这几天四处游荡,收到一些信息,把以前的名声哥的电话一个个划掉。拨了几个号码,不是空号就是换了主人。差不多九年时间,果然是沧海桑田。又划掉。我有些沮丧,还剩下两个号码,要不要拨打。我犹豫了一下,把最后一口酒喝掉,拨了一个号码,通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越时空而来。


    2021年3月12日潭城中级人民法院墙壁上新贴了一份布告,那是一份刑事判决书,被告人王海滨因杀人罪判处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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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短篇丨狗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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