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想回家了。
[1]
我曾经不止一次在梦中惊醒,梦中我落入深蓝海里,腥味浓重的冰冷海水涌进胸腔,我的嘴巴眼睛鼻子耳朵都被海水挤压,我无法说话呼喊,身体在慢慢下沉。我将死在海里,在这片孤寂之地死去。可我不想就这样死去,我还想见一见你们,见一面就好。我猛然醒来,抬着头,看着狭小的船舱,感受着身下货船的颠簸,咸湿的海风从鼻子里吹进来,穿过大脑,最后在肚子里消散。这一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现在正飘荡在广阔的大西洋上,和茫茫无际的大海作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沉到海底去,永远也回不到家了。我紧紧地抱住膝盖,把头埋在腿上,听着海浪拍打在货船上发出声响,心一点一点地沉寂下去,像是落入了深海的人在挣扎无果后的平静。
就这样静静地待到天空被金灿灿的朝阳照亮,直到船舱里的黑暗被阳光驱逐,咸湿味更重的海风把我好久没有剪的头发吹乱。船长老谢推开门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鱼汤,刚闻到味,我的胃就开始翻腾起来,我趴在床边干呕。老谢看到我这样,连忙给我倒了一杯水,我一口饮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舒服多了。
“你还是恶心,还是忘不了吗?”老谢叹了口气,饱经风霜的漆黑脸庞露出无奈和一闪而过的愤怒,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上,深吸一口,然后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顺着力道靠在他身上,从他手中接过烟,深深地吸上一口,然后开始重重地咳嗽,直到胸腔发痛。借助着烟的作用,我才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自己还在船上,而不是沉寂在那幽蓝静谧的海底。
烟灰飘落,落在手上,有丝丝的疼痛,我现在很喜欢这样的疼痛。
最后吐出一口烟圈,我把烟头仔细地摆放在床头,接过老谢手中的鱼汤,一饮而尽。浓烈的鱼腥味在口腔蔓延,和咸湿的海风一起化作一把锤子捶打着我的大脑与胃,嘴里像有什么要喷发出来,我紧紧地捏住脖子,牙齿咬得“吱呀”作响,慢慢地,不知道过了多久,鱼汤终于被“驯服”在了胃里。
老谢接过碗,摸了摸我的头,没有说话,出去了,轻轻地在床头留下了一颗糖。
我拿起糖果,小心翼翼地剥开带着黑渍的糖纸,把融化了一半的糖果吃进嘴里,用舌头把糖纸舔干净,和烟头一起摆放在床头上。糖果甜滋滋的味道在口腔里爆炸开来,掩盖住了嘴角的血腥味和胃里的鱼腥味。这不禁让我想起小时候,那个时候每次生病吃药,我怕苦,母亲在捏着我的鼻子把药喂给我后,都会给我嘴里塞一颗糖果来缓解药的苦味。我躺倒在床上,用被子盖住头,嘴里轻声念叨着:母亲。
[2]
休息了一会,我起身擦了擦发红的眼眶,转身出去了。深蓝色的大海与金色的阳光在一起交辉相映,一眼望去都是水波荡漾,没有尽头。我望着深海,胃里又开始翻滚起来,连忙捂住口鼻,移开眼睛看向天空,万里无云,空荡荡的,孤寂的情绪从海里爬出来,紧紧咬住我的心,我感觉自己像被渔网网住,越挣扎捆得越紧。
“好点了没。”老谢拍了拍我的肩膀,带着疑惑与惊喜的表情看着我。
“好多了,谢谢你了,谢哥。”沙哑的声音从我喉咙里面传出来,像是漏风的破窗一样刺耳。
老谢挑了挑眉,没有说话,用手把我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我的背。
在老谢轻轻地安抚下,我的心也温暖了许多。
这时,船上的一个略带痞气的刀疤脸男人走了过来,“哟,谢船长在这里和这个小白脸演泰坦尼克号呢。谢哥可得抱紧这个小白脸儿了,别再落水里了,别到时候还要咱再去捞他。”
老谢放开了我,眉头皱了一下,表情严肃起来,眼神锐利地看了一眼刀疤脸,“王浩,好好说话,你皮痒了。”
刀疤脸眼神中愤怒一闪而过,扯了一下嘴唇,抱在腰间的双手对着老谢拜了拜,“得,是我说话不恰当了,谢哥别生气嘛。”说完对着我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脸后就离开了。
我因为落水而苍白的脸更白了,脸上为数不多的血丝也渐渐消退。老谢摸了一下我的头,“别生气,那浑小子就是皮痒,等会儿我去收拾他。”
我抿了抿嘴唇,对着老谢轻轻摇了摇头。老谢看我这样,面色也难看起来,但又不好说什么,重重地拍了拍我肩膀,去做事了。我看着深蓝的大海,又看了淡蓝色的天空以及这艘船,感觉这孤寂无处不在,船上的人除了老谢外,我一个都不认识,就连老谢也是看在我是他同乡的分上才对我格外照顾的。我一个人背井离乡,漂泊在外无人熟识,现在准备回家了也是一个人都不认识,随着船只在大海上漂泊,也许我天生就是漂泊的命运吧。
[3]
我搭乘的是一艘货船,目的地是印度尼西亚的一个小岛,货船上运送的都是一些生活用品之类的。谢船长他们已经从事这样的货运十多年了,就是运送一些生活用品到小岛上,然后换去小岛上的一些物品卖到其他地区去,本次航程的最终目的地是越南,我是在东帝汶乘上这艘船的,本来想一路游玩一路回家,可是没有想到在我上船的第三天我就落水了,直到现在我还深刻记得那种被冰冷海水包围的窒息感,我现在很恐惧深海,对家乡的思念在身体里绽放,我好想回家啊。
今天是我在这艘船上待着的第十五天,我也渐渐地喝惯了鱼汤,尽管鱼汤已经很腥。就在刚才,老谢进来告诉我,马上就要到第一个小岛了,我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到岛上换置一些。
我下了船,发现刀疤脸正恶狠狠地盯着我看,我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他,可是他却向我走过来,我警惕地抬起手护在身前,怕他乘机揍我一顿。上次他讽刺我后老谢竟然真的收拾了他一顿,这几天在船上我们一直相安无事,可是现在老谢不在,我这小胳膊小腿可打不过他。不过他走进我身旁,只是对我不屑地轻哼了一声,随后便说道:“走吧,谢哥让我带你到岛上转转,省得你被人给欺负了。”
我对他的话保持怀疑的态度,我只怕他把我给带到岛上去给卖了。“不用你,我自己也可以的。”我后退了几步,脸上带着警惕的表情。
“哈。”刀疤脸用手指指着我,脸上的五官因为愤怒而扭曲在一起,一把拽住我的手,眼睛瞪着我说,“对不起。”
“你说啥,刀疤脸你再说一遍。”我惊呆了,不知不觉间竟然把我给他起的绰号给叫了出来,我脸顿时红了,有点慌张,他不会揍我吧。
“你。”他的声音一下子拔高起来,随即又像漏气的气球一样,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低沉着声音说:“对不起,我前几天不该嘲讽你的,对不起。还有,我叫王浩,你可以叫我浩哥。”说完,刀疤脸(王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竟然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真诚与愧疚。我的心猛然颤了一下,“行啦行啦,我原谅你了,浩…浩哥。”
“嘿嘿,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走吧,想卖啥,你浩哥带你去看。”浩哥拍着胸脯,对我露出了一个干净清爽的笑容,过来搂着我的肩膀。不知道为啥,我心里暖暖的,感觉像是笼罩在天空的乌云一下子被阳光刺破了,我突然感觉搭乘这趟货船好像也不错。
异国风情万种,有好多东西都是我不曾见过的,看着大家有说有笑的,我有种快乐都是你们的而我什么也没有的感觉,如果我自己一个人,大概会觉得孤独吧。不过幸好有浩哥和我一起,虽然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年纪,但是却会主动帮我和当地人砍价,每次砍价完成,他都会对我挑眉,脸上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浩哥你真厉害……”我也不会吝啬对他的夸赞。等到太阳日落,金灿灿的余晖铺满天空时,我和浩哥才意犹未尽地回到船上,一到船上,我就看到老谢正双手抱腰站在船头看着我们,低着头眼神却像射线一样打量着我们,脸上表情严肃,我莫名有点儿心虚,连忙低下了头,不时偷瞄老谢,海风吹动老谢的头发和衣襟,感觉老谢有点生气了。我轻轻立正站好,浩哥好像觉察到了我的紧张,主动拉了拉我的手,“谢哥,别生气嘛,我就带阿万去岛上逛了会,都是我玩心太重了。”
“嗯。”老谢盯着我看了好一会才移开视线,转身进了船舱。看到老谢走了,我和浩哥都松了一口气,“嘿嘿,被吓到了吧,别怕,谢哥就这样,大概是我们玩得晚了,他有点担心你。”浩哥摸了摸我的头,示意我也上船了。
我站在船头,看着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被大海吞噬,深蓝色的海水在月光下微微荡漾着,神秘孤寂。可是现在我却没有了刚开始那几天对深海的恐惧了,静静地凝视着深蓝海洋,心里很平静。我转身进了船舱,老谢正坐着抽烟,见到我进来,他熄了烟,抬头看着我,我立马又紧张起来。“谢哥,抱歉哈,今天我和浩哥玩得太晚了,给你造成麻烦了,对不起。”
“呵,看来你和那小子相处得不错嘛,都叫上哥了。 我就是怕你被那小子欺负,看到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老谢关心地看着我,眼神好像在说,如果你被威胁了就告诉我。
“嘿,浩哥人挺好的,他还主动帮我砍价,真的挺好的。”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行,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你好好休息吧。”老谢出去了。
我坐在船上,想着这十五天来和大家的相处,嘴角疯狂上扬,沉稳大气关心人的老谢,刀子嘴豆腐心的浩哥,阳光开朗的小白,人狠话不多的瑞哥……船上的大家在一起,就像一家人一样,默默地关心着彼此,很温暖。我真的好喜欢船上的氛围,这样在海上漂泊着也不错。
[4]
这时,小白进来了,“万哥,吃饭啦,今天有烤肉哦。”看着对烤肉十分憧憬的小白,我也有点期待烤肉了,据说厨师老刘的烤肉是一绝,今天终于可以尝一尝了。
出了船舱到了甲板上,大家正围坐一团,席地而坐,木板上摆满了食物,其中最吸引我的还是那滋滋流油的大块烤肉,烤肉的香气像一把钩子,钩住了我的鼻子和胃。我连忙坐下,老谢用刀给我割了一大块,看着手里沉甸甸的烤肉,我陷入了疑惑,这要用嘴直接咬吗?
“哈哈哈,阿万呀,刀子在你身后呢,不过你如果想大口吃肉的话也可以直接上嘴。”浩哥打趣我。我小脸一红,赶忙把身后的刀叉分给大家,瑞哥没要,而是拿了一双筷子插在肉上直接啃了起来。不得不说,这烤肉真好吃,孜然和辣椒的香味碰撞,再加上酸甜的柠檬,美味可口。连一向庄重的老谢都在埋头苦干,活宝浩哥也不说话了,嘴里都是烤肉。一顿烤肉,大家吃得其乐融融,和一家人也没有两样了。
吃完饭,我坐在船板上,脚下是深蓝的海水,头顶是满天的繁星点点,除了一艘船在海面行驶,就再也没有其他了。可是现在的我不再会感到孤寂,我反而很享受这份孤寂,自由地漂泊在海面上,枕着繁星入眠。
“哦,捉到了一只独自看风景的阿万。”浩哥依旧带着玩世不恭的语气。我对着浩哥笑了笑,示意他坐下。
“浩哥,你在这船上几年了呀?”饭饱之后,我整个人都闲适了下来,对浩哥的经历有点好奇。
“我啊,跟着谢哥十年了,当初我高中没有毕业就出来混社会,结果和人打架,脸上的刀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后来遇到了谢哥,就一直跟着他混了呗。”浩哥说完,看着远处的大海发呆。
星辉落在海面上,溅起层层涟漪。
“你俩看风景呢,阿万,看着深海还害怕吗?”老谢走了过来,在我身旁坐下,给我拿了一罐啤酒。
我不喜欢喝酒,但是这一刻莫名想喝。打开,喝了一口,依旧不喜欢。“谢哥,等咱们到了越南,你回家去吗?”
“看情况吧,回去一趟也可以。家里的父母都有兄弟姐妹照顾,而船上的这些船员大多都无家可归了或者是都把船当做家了。浩子他父母不要他了,我捡到他的时候他脸上流着血在翻垃圾桶;小白则是我从人贩子手里买下来的;至于其他的,要么是家里父母没了,要么是因为各种不得已的原因无法回家的,他们上了我的船,成了我的船员,那就和家人一样了,我得照顾他们。”老谢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话格外多。
“你呢,咋会想乘我这货船回家,飞机不是更方便吗?”老谢搂了我的肩膀,和我干了一个。
“我,我前些日子收到母亲的来信,她说她嫁人了。我的父母在我小时候就离婚了,我跟着父亲一起生活,可是在我大学第二年的时候父亲去世了。母亲嫁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是不知道,我收到信的时候心里很乱,不想很快见到她。”说到父母,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现在心也很乱。
老谢没有说话,只是把我的头抱在怀里,我的眼眶红红的,喝了一口酒。夜色凉如水,咸湿的海风吹着我和老谢,浩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我和老谢坐在船板上,货船在行驶着。
[5]
货船上的生活无疑是很快乐的,和大家的生活也是我前所未有地放松,我和浩哥在晚上悄悄爬起来钓鱼,结果被老谢发现给训了一顿;和小白一起看日出日落;和老刘一起做鱼汤结果炖糊了……我有点舍不得船上的生活了,舍不得这群毫无血缘关系的家人们。
到了越南,我还是下了船,乘上了回国的飞机,去看母亲。老家是一个沿海的小镇子,发展很快,家家户户都盖起了三层小洋房。我先是去给父亲扫了墓,虽然这几年我一直都没有回来,可是我还是会每年找人来给父亲扫墓的,我给父亲带了他最爱喝的小麦酒,坐在墓碑前和父亲说了会话。
第二天,我去超市买了礼品,穿得很正式,按照母亲给的地址去看母亲。我在一幢小楼房前停住,房子很好,是个大户人家,心里不禁为母亲感到开心。到门口,里面有孩童的吵闹声,有家人的谈话声,阖家欢乐。我站在门口,心里很纠结,到底要不要敲门呢。正当我犹豫的时候,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你谁啊,有什么事吗?”
“啊,你好,我叫沈万,我找林秋菊。”我手捏住了衣角,手心也冒出了汗。
“哦,原来你就是二婶的儿子啊,听说你在国外读书。快进来吧。二婶,二叔,你们看谁来了。”女人拉住我的手推开门往里走。
我也就走进了门里,只间母亲和一个弯着腰的男人坐在桌子上吃饭,周围还有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和一对年轻夫妻。他们有说有笑,母亲看着几个小孩,很是宠溺,小心地给他们挑去鱼刺把鱼肉放入碗里。
母亲见到我,很是高兴,连忙放下碗筷,跑过来接过我手里的礼物,招呼我坐下,给我介绍人。
我吃过饭了,就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吃饭,年轻男人是我二弟,母亲结婚对象的孩子,他给我泡了一杯茶,茶水没过杯口。
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我就像个外人,我端起茶喝了一口。
我在这个房子里待了三天,虽然他们对我很客气,母亲也很高兴我来,可是我总觉得不自在,母亲的家人对我很疏离,我与母亲也感觉没有什么话可以讲。
我想,我该回家了。
当天夜里,我告诉母亲我要走了,母亲虽然不舍,但是也没有多说啥,让我保重身体注意安全。
第二天早上,我和母亲告别,母亲拉着几个小孩子的手,和她男人站在一起,看着我离开,像是送别一位重要的客人一般。
我打电话给老谢,老谢告诉我他们还在越南,我说我想和你们一起。老谢只是说:“回来吧。”我的泪水从眼眶流出,我乘上了飞往越南的飞机,我要回家去了。
等我到码头,老谢和船员们站在船头,向我招着手,“欢迎回家,阿万。”
我从未漂泊,只是和家人一起去旅行罢了。
船驶过深蓝色的海面,留下我们远行的足迹,带着欢笑一起。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