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梅

作者: 一万种人生 | 来源:发表于2021-12-13 22:41 被阅读0次

    杨宜贵放牛回来,看到自家婆娘正在屋门口剁猪草。他咳了一声,李秀梅抬头说道:“饭菜在灶台上,你先吃,等毛头回来你给他热一下。我喂完猪去铁路那边,黑了就回来。”

    “那边有么子好的,天天赶着去,有钱捡么!”杨宜贵牵着牛往屋后走。

    “不用很久,黑了我就回来。”

    铁路那边有栋白色的二层小楼,外面铺着瓷砖,在附近一片红砖屋和土砖屋里显得格外醒目。李秀梅拘谨地敲了敲铁门,不一会就有位头发银白的妇人开了门,“秀梅,赶紧上楼,就等你了。”

    李秀梅小时候,正赶上闹饥荒。为了活命,她吃过红薯叶、树叶、野菜根,那些吃完了还吃过观音土。观音土不是粮食,吃进肚子后无法排泄,她亲哥哥就是饿极了吃了太多观音土被活活憋死的。好不容易熬过饥荒,祖父母又接连去世。李秀梅的父亲当时下放在青山村当小学教师,接连失去亲人的打击和之前落下的病根,让他没有熬过那段艰苦岁月。从那以后,就剩李秀梅跟她母亲相依为命。

    因为父亲是教师,李秀梅从小就喜欢看书。孩童时期就对小人书爱不释手,长大了一些就爱看《红岩》、《青春之歌》、《黎明的河边》等等。有一回她在父亲的房间里翻到一本1957年的《人民文学》,上面刊载了仓央嘉措的情诗,从此她就疯狂爱上了诗歌,梦想着有一天她也能成为诗人。

    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开后,当年全国共有570万人参考。24岁的李秀梅那年也参加了,但没考上。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体弱多病,没有太多的时间复习,而且除了语文外,她其余的科目可以说是一头雾水。

    连续三年没考上后,李秀梅断了上大学的念头。当时在农村,27岁的姑娘还没出嫁是件很丢脸的事,李秀梅的母亲知道女儿的心气,虽然嘴上不说,但整天唉声叹气。

    28岁那年,李秀梅嫁给了杨宜贵,她相中杨宜贵的一点就是每天可以允许她看两个小时的书。

    婚后的日子枯燥且劳累。杨宜贵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的老实人,平日只知道闷头干活,一到晚上就眼睁睁盯着李秀梅看书,琢磨差不多到了时间就把李秀梅往床上抱。

    看书的习惯也就维持了不到两年。毛头出生后,李秀梅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愈发多了起来,干农活带孩子,从早到晚就没歇停过,慢慢地也就把看书给撂下了。

    “这辈子就这样了。”李秀梅在自我劝解中送走了母亲,带大了孩子。虽然心中还有那么些遗憾,也不过是平静生活中的一丝涟漪。

    李秀梅重燃热情是在毛头上初中的第一天。那天杨宜贵清早就去田里了,学校离村里有七八里路,还要过铁路,她就想着送毛头去上学,顺便去集市上给家里置办点东西,算起来她已经有半年没出过村了。

    过了铁路李秀梅就看到了那栋白色的小楼,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她心里纳闷这是谁起的,就问毛头,“你天天在外面瞎晃悠,知道这是谁家起的房子吗?”

    “不晓得,我跟黑皮他们还去瞧过,半天没见到人,可里面经常有背书声,怪得很!”毛头指着小楼的铁门说道,“那门就没见开过,妈,那不会是专门抓小孩子的吧?”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联防队和公安早就去抓人了。”李秀梅拉着毛头的手,“赶紧走,第一天上学可不能迟到。”

    在集市上转了一圈,就过了两三个钟头。想着还要回家给杨宜贵做饭,李秀梅提着东西急匆匆往村里赶。走到那栋白色小楼的时候,那扇铁门是开着的,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那个男人她认识,是毛头学校的老师,早上送毛头去学校的时候刚见过。正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那男人已经看见了她,“毛头他妈,才回去啊。”

    “嗯,刚去集市买了些东西,老师这是您家里?”李秀梅问道。

    “不是,这是毕教授的房子,刚从省城回来,女诗人,可了不得,我是来送点诗稿让教授给指点指点。”那男人笑着说道。

    “女诗人?”李秀梅感觉有点懵,年轻时那种热爱似乎要穿过她的胸腔脱口而出,“我那时候也……,老师,您贵姓?”

    “免贵姓胡,毕教授每天晚饭后都会在家里举办诗歌赏析座谈,只要是喜爱诗歌都可以来参加。”胡老师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你如果感兴趣也可以来。”

    “我哪懂什么诗歌,我就是个农村妇女。”李秀梅感觉脸上有点烫,“先不说了,还要回去做饭,再见胡老师。”

    李秀梅不敢回头,仿佛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她一般。回到家里,她把东西放在灶台上,在一旁坐了下来,十多年前背过的诗一下浮现出来: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

    “在做么子呢?”杨宜贵踏进屋里,打断了李秀梅的沉思,“没做饭吗?”他看了一眼灶台。

    “瞧我,想个东西忘了时间,你先歇息一会,不要很久。”李秀梅揉了下眼睛,站起来开始做饭。

    饭桌上,杨宜贵呡了口烧酒,“有啥事你就跟我说。”

    “没事,想起一些事情,都过去了。”李秀梅不想再回忆,可回忆却像卸了闸的洪水冲入脑海。那些背诗的片段,那些偷偷写诗的夜晚,她感到头痛。

    “还说没事,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回来就跟丢了魂一样,你不想说就别再想了,想啥呢!吃饭!”杨宜贵夹了一把菜放到李秀梅碗里。

    “嗯,吃饭。”李秀梅扒了一口饭咀嚼着,没有味道,就像她的生活一样没有任何味道。这些年杨宜贵对她不错,孩子也听话,可她的生活就是没有味道,她想给生活放点糖,放点盐也行,甚至放点醋也行!

    “宜贵,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李秀梅抬起头看着埋头吃饭的丈夫。

    “还商量个什么,你有事就说。”

    “你以前答应过我,我每天可以看两个小时的书,你还记得吗?”

    “看书?你还想考大学?你今年四十了!等你考上大学毛头都该娶媳妇了。”杨宜贵难得开了个玩笑。

    李秀梅被逗笑了,“考什么大学,我就想去铁路那边,每天晚上去看两个小时书,那个毕教授,你晓得吗?就是女诗人,从省城回来的,听说她家里好多书,只要喜欢看书就可以去她家看。”

    “哦,不晓得,你想去就去,下午记得喂道猪食。”杨宜贵同意了,十多年前李秀梅也提出过这个要求,不到两年就歇了,看来还要生个崽才行,可也不知道咋回事,毛头出来后,无论他怎么卖力,李秀梅的肚子再也没鼓起来过。

    当天下午,李秀梅忐忑不安地走到了那栋白色小楼的门前。她犹豫了很久,才壮着胆子敲了门。开门的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戴着眼镜,疑惑地看着她:“妹子,你找哪位?”

    “您是毕教授吗?我是附近青山村的,我听那个胡老师说您是女诗人,我原来也很喜欢诗歌。”李秀梅大着胆子一口气把来意说明了。

    “哦哦哦,欢迎欢迎,来,跟我上楼”,毕教授笑着把李秀梅迎进门,“来,跟我走,妹子,难得你还喜欢诗歌,这在农村可不多见了,你叫什么名字?”

    “李秀梅,秀丽的秀,梅花的梅。”

    “嗯,好名字,秀外慧中,傲雪寒梅。”

    走完楼梯,毕教授带着李秀梅来到二楼中间的房间。那房间跟李秀梅家的堂屋差不多大,靠墙放着一个大书柜,里面摆满了书,对面放着一排沙发,上面坐着三个男人,正在听李秀梅认识的那位胡老师念诗:

    “希望是长着翅膀的鸟儿,

    栖居在人们的灵魂之中,

    吟唱着没有歌词的曲调,

    永无止息。

    在风暴中它的歌声最为甜美,

    风暴必然会带来痛苦,

    风暴会令小鸟窘困惊慌,

    它却留给我们如斯温暖。

    我已在最荒寒的陆地上,

    听到过它的歌唱,

    也在最陌生的海洋中听到,

    但它纵然身处绝境,

    也不向我索取分毫”

    李秀梅在门口静静地听着,希望是长着翅膀的鸟儿,它现在飞到了李秀梅的身边。

    晚上回到家,李秀梅还沉浸在喜悦的眩晕里,毕教授的那个房间让她接触到了诗歌的海洋。从乐府诗楚辞到唐诗宋词再到现代诗,从中国到世界,她沉醉在里面了。

    那天以后,李秀梅无论风雨都会去毕教授家里,在那里听诗念诗。毕教授会给他们解析诗歌,鼓励他们自己作诗,她就像一块海绵一样拼命吸收,她渴望能写出属于她自己的诗歌,就像十多年前她梦想的那样。李秀梅觉得自己的生活终于有味道了。

    半个月前,毕教授跟李秀梅说要她自己创作一首诗歌,虽说那是李秀梅的梦想,但毕竟重新接触诗歌只有大半年,她心里没底。可毕教授说她具备了一个诗歌创作者的特质,需要勇敢地再往前踏上一步了。

    喂了猪食,跟杨宜贵说了声后。李秀梅装着写好的诗歌去了毕教授家,其余的人早就来了,虽然之前李秀梅也在毕教授家练过笔,但这是她第一篇完整的诗歌,大家都很期待,这个喜欢了半辈子诗歌的女人,她的文字能汇聚成怎样的情感。

    杨宜贵吃完饭,还不见毛头回家,平常这时候应该到家了。他关上门往村头走去,没走多远就听到有吵闹声,“我妈才不是那样的人!”似乎是毛头的声音。

    “我妈说的,你妈就是骚货,不要脸!”另一个声音响起。

    杨宜贵顺着声音跑去,看到毛头正跟一个男孩扭打在一起,那男孩是村里张屠夫的儿子黑皮。他赶紧上前,拉开扭打中的两人,“干啥呢!干啥打架?”

    “他骂我妈是骚货,我非捶死他不可!”毛头指着黑皮说道。

    “你妈就是骚货,村里人都知道,她天天去铁路旁的白房子。”

    “你个傻子说啥呢!”杨宜贵有点怒了,他上前想要去拉黑皮的胳臂问清楚。

    “你干啥!两孩子打架你这么大个人还想动手啊!”黑皮的娘——陈阿嫂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

    “你孩子说的是啥?你们家怎么教孩子的?”杨宜贵质问道。

    “敢做还不敢认啊,你婆娘天天往铁路那边跑,那白屋子干啥的你不清楚啊,你别当了王八自己还不晓得呢。”陈阿嫂毫不示弱地回道。

    “你娘的,乱唱谣泼脏水,信不信我一巴掌拍死你!”

    “你拍啊,你老婆你不敢拍你敢拍我!哪个正经女人天天往人家里跑!”

    “她去读诗,读诗你晓得不,哪个像你这个文盲!

    “读诗,怕是去当娼呢!”

    “你娘的!”杨宜贵冲上前去就要揍陈阿嫂

    “你打啊,有种往头上打!”陈阿嫂把头迎向他捏紧的拳头,“打出病来我睡你家里,吃你家里。”

    “算咯算咯,乡里乡亲的,辩两句嘴而已,犯不上动手,都回去歇息。”一旁的村民都上来劝架。

    杨宜贵把毛头带回家,村主任跟了进来,他把杨宜贵叫到一旁,“要我说,把秀梅喊回来,四十多岁的老阿嫂了,还作诗,做么子诗嘛,就该呆家喂猪带孩子,天天跑,难免不被人说闲话,我可听说,那里就秀梅一个女的。”

    毕教授家里,大家正对着李秀梅写好的诗歌发表意见。楼下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我去看一下。”胡老师笑着说道,“搞不好是又一个像秀梅这样的诗歌爱好者。”

    杨宜贵不停地敲着门。“来了来了,谁啊这么急?”楼梯上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是下来开门的胡老师。“大哥,有事吗?”胡老师把门半开着问杨宜贵。

    “李秀梅在上面吗?”杨宜贵没好气地问。

    “秀梅啊,她在上面。你是?”胡老师客气地问道。

    “我是她男人,她是我婆娘!让开!”听到那男人用两个字称呼李秀梅,杨宜贵推开他的手,奔上楼去。

    “给我回家!”李秀梅正背对着门口听着大家对那首诗歌的建议,冷不防听到一声大吼,她转过身就看到杨宜贵冲了进来,拉着她的手就往门口拽。

    “你发什么神经!”李秀梅想甩开他的手。

    “跟我回家,以后再也不准来了!”杨宜贵瞪着她喊道。

    “你是不是有病?你不是答应我了的!”李秀梅又气又急。

    毕教授从沙发上站起来了。她轻声细语地问杨宜贵:“您就是秀梅的爱人?”

    “我是她男人,怎么了?”杨宜贵声音不自觉的小了下来。

    “您先放开她的手,劲这么大,别捏坏了。”毕教授又对李秀梅说,“秀梅,你先跟你爱人回家,把问题弄清楚,诗就放在这里。”

    李秀梅在家里待了三个月,杨宜贵不准她再去白色小楼,她也不吵不闹,每天晚上就跟毛头挤在一张桌子,毛头写作业,她回忆那些优美的诗歌,时不时自己写段文字。

    “李秀梅,李秀梅在家吗?”杨宜贵听到村主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从里屋走出来,“主任,有啥事?秀梅在屋后喂猪呢。”

    “还喂啥猪!你家秀梅可了不得,县文化局都来村里找她了,说你家秀梅发表了一首啥诗歌,要选她当什么农村文艺工作者的典型!”村主任拍着杨宜贵的肩膀,“可了不得了,我们村都跟着沾光了,赶紧叫秀梅来,人家领导还在村委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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