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念

作者: i墨染锦年 | 来源:发表于2023-06-17 07:4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有些人有些事留在记忆里即可。

    建文初年,六月二十

    我投胎成为了将军和长公主的幺女,上面有两个兄长,一个擅文,一个擅武,而我擅捣蛋。

    据阿娘回忆,我出生那日,七色彩虹现,百鸟朝凤,皇帝舅舅当场立下了我与李承逸的婚约,只等我及笄之年便与之成婚。

    除了家人,整个京城的人都在等着我与他的大婚之日。

    建文二年,六月二十

    我的周岁宴来了很多人,爹娘准备了很多抓周礼,早已记不清那天桌上有些什么东西,只记得三岁的他端端正正地站在桌旁,伸出奶呼呼的手指向我,这个奶团妹妹就是他的未婚妻吗?

    我抬起头愣在原地,他长得粉雕玉琢,完美继承了皇室的容颜,我慢吞吞地朝他爬去,伸出双手,嘴里含糊着,抱……哥……哥……抱……

    他抱不动圆滚滚的我,涨红着脸将我紧搂在怀里,我趁势将他的手指含在嘴里,嘟囔着香……香……

    那时年幼总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如今想来,那么多东西,怎么就选择了他。

    建文三年,六月二十

    去年生辰,两位兄长并未回京,阿爹也是匆匆忙忙赶回来又趁着夜色离开。

    我两周岁这天,皇帝舅舅下令让阿爹带着两位兄长回京,我知晓这算龙恩浩荡。

    大哥偏向于智多星,而二哥更像是无脑莽夫,他们第一次见到我,都憨憨地围着我转,想伸出手抱抱我,又怕伤到了我,我记得他们见到我时束手无措的滑稽模样,可惜的是后来未曾看到他们子孙满堂的欢乐场景。

    生辰当晚阿爹带着我们进宫吃宴,李承逸单独坐在皇帝舅舅右边的第一个位置,我看着他正襟危坐的模样,在阿爹怀里咯咯笑。

    他们说我是今晚的主角,可宴会上的觥筹交错我不懂,酒杯里的人情世故我不晓,话语里的试探顾忌我不知,我只知道阿爹的怀抱很温暖,阿娘的身上很柔和,兄长们眼里全是一腔热血。

    宴席散去,我哭闹着缠着阿爹去看星星,皇帝舅舅喝得醉醺醺,兴头正好,大手一挥,带着我们这些亲近之人上了摘星楼,那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这是我第一次坐在阿爹脖子上看京城的夜晚,天上繁星点点,人间灯火阑珊,那样壮阔的景观可谓是难得一见,我骑在阿爹肩上看着这安宁的夜晚,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回家的路上,阿娘问我喜欢皇宫吗?我说喜欢李承逸,但不喜欢皇宫,看着人多,其实一点也不热闹,还不如巷口胡同里来得欢快。

    建文四年,三月十五

    李承逸被皇帝舅舅责罚了,太傅说他过于顽固不懂变通。我带着糕点去看他的时候,房间里没有灯,我摸索着进去小声唤他。

    他半晌未曾理会我,直到我凳子将我绊倒在地,他才从阴影里走出来,俯身盯着我,神色不明。

    他问我来做什么,又臭着脸将我扶起来,语气有些凶狠,让我不许哭。

    我吸了吸鼻子,膝盖处实在疼得厉害,我说舅母告诉我,他被责罚了,我担心他便央求着阿娘带我入宫,我红着眼告诉他我好疼。

    他点燃床边的灯,将我抱到床榻上,小心翼翼地掀起我的裤脚,嘴里满是嫌弃,说我又笨又蠢,少吃点,不然以后没人要。

    我哽咽着拿出糕点,说我以后要做他的小媳妇!

    他没再说话,我却盯着他耳尖那抹红发着呆。

    建文五年,六月二十四

    四岁的生辰一过,阿娘说我该去学堂上课了,皇帝舅舅问我想不想进宫跟李承逸一起读书,我咬着手指问他,有没有好吃的,会不会被人欺负。

    他和皇后舅母笑得爽朗,向我保证,在这宫里无人敢欺负我,至于好吃的,吩咐御膳房即可。

    阿娘说我性子顽劣,难免会冲撞贵人,不适合待在宫里……

    皇帝舅舅不在意地摇摇手,说我也是贵人。

    我性子虽顽劣,但也懂得分寸,可我不知道阿娘为什么会说谎,但她眼里的抗拒反而让我答应了。

    阿娘愁眉苦脸地为我准备好进宫的东西,我跟李承逸终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那个时候我想等放学就能回家了。

    建文六年,六月二十

    我已经近一年未曾回家,最初我一直哭闹,我想阿娘做的糕点,想阿爹的胡渣,想兄长宽厚的肩膀。

    舅母抱着我说他们很忙,没时间见我,让我在宫里好生住下。

    我哭着跑去问李承逸,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不说话,只是沉默着抱着我,我想他真是一点也不善言辞,像个榆木脑袋,不开窍。

    五岁生辰这天,皇帝舅舅为我大办一场,我见到了许久未见的阿娘,她脸色有些疲惫,我跑到她怀里撒娇,问她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我记得很清楚,阿娘嘴角那抹温柔的笑僵住了,她说着跟舅母一样的话,太忙了没有时间。

    我看着阿娘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口,李承逸用力地牵着我的手,很痛但我舍不得放开。

    他送了我一只小兔子,让我别哭了,不然会变成小兔子。

    我抱着那只兔子哭得更厉害了,他不知道我有多想回家,宫墙那么高,我出不去,它也被困在里面。

    建文七年,八月初九

    学堂里多了一个小姑娘,李承逸很喜欢跟她待在一起,我问婢女那是谁,她支支吾吾告诉我是相府嫡女萧雅。

    我突然想起来了,生辰那日,战况吃力,皇帝舅舅只喊了几个大臣为我庆生,阿娘未曾来,我乖巧地坐在舅母身旁,而另一边坐着的便是萧雅,说话温温柔柔,比我大两岁。

    比起出生将府的我,文人之后的她在学业上算得上翘楚,夫子很喜欢她,我也是,可李承逸离她真的太近了。

    我原本坐在李承逸身侧,萧雅来了以后,夫子让我同她换了座位,我坐在了她和李承逸的身后,我对读书没什么天赋,以往都是李承逸轻声哄着我学,而现在我看着前方凑在一堆的两个脑袋红了眼,突如其来的风沙刺痛了我的眼。

    我有些难过,将手里的笔直接碎成了两截,断节处刺入掌心染红了纸张,可我一点也不疼,记忆里,那日的夕阳也是格外的鲜红。

    建文八年,五月二十一

    萧雅人真的很好,她会温柔地教我功课,会在李承逸凶我的时候护着我,会带着我放风筝……她真的就像姐姐一样处处保护我,我对她一点也讨厌不起来,不由得鄙夷自己。

    之前李承逸送我的小兔子已经长大了,我把它养得很好,直到我看到他也送了萧雅一只,当晚我便让厨房的人做了一道爆炒兔肉,把我辣哭了,我决定告诉舅母让她给厨子减月银。

    后来李承逸突然问我,怎么很久没有见到我的小兔子了。

    我有些残忍地告诉他,小兔子早就被我吃得连骨头渣渣都不剩了。

    他青筋暴起,愤怒地指责我,外番进贡之物竟成了我的盘中餐,真是俗不可耐,不可理喻。

    这是他第一次凶我,我愣了一会,回过神来后吼了回去,我洛栖月这辈子都不会要和别人一样的礼物,要么不要,要么就要最好的!李承逸,你也一样。

    我将他给我的玉佩丢在地上,碎成了两半,他静静地看了我许久,夜晚的风有些凉,他弯腰捡起碎掉的玉佩,低声喃喃,我以为你懂……

    我才七岁,能指望我懂什么?我只知道我变得很讨厌李承逸。

    建文九年,六月二十

    在梦里念了很久的人,终于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八岁生辰这日,阿爹,阿娘和两位兄长都来了,只是阿爹的一只衣袖空空荡荡,我缠着他问,阿爹有些无奈,摸了摸我的头,告诉我他把一条胳膊留在了边疆,镇住了敌人,护住了我和阿娘。

    阿娘和兄长们的眼睛很红,我小声安慰,爹爹是英雄,我们应该骄傲才是。

    宴席结束后,阿娘问皇帝舅舅能不能带我回府小住几日,主位上掌握生杀大权的上位者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同意了阿娘的请求,我很开心地围着家人转圈,去偏殿收拾东西的时候,李承逸沉默地站在我身后,轻轻地扯了扯我的袖子,问我真的要出宫吗?

    我没理他,等阿娘来牵我的手时,我才告诉他外面才是我的家,这里从来都不是。

    其实我还想说,我走了就再也没有人会烦他和萧雅了……可看到他猩红的眼尾,心里还是无端蔓延出一阵难过。

    建文十年,四月十六

    阿爹说等他凯旋归来,要送我一个独一无二的生辰礼,于是我和阿娘在家里一直等啊等,阿娘说她最近眼皮跳动得厉害,心也有些慌,总感觉会发生不好的事。

    我没有告诉阿娘,其实我已经失眠很久了,梦里总是有一些厮杀声,还夹杂着血腥味,即便我再怎么不懂,也知道那是战场的氛围。

    前线的战报送进了宫里,李承逸给我传了一个小纸条,让我不要难过,我还有他,刚开始我还莫名其妙,直到胜利的号角吹到了京城,而我的阿爹,那个戎马一生的将军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材里,玉门关的风把他送回了将军府。

    两个兄长邋里邋遢,身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如行尸走肉一般护在阿爹的棺材旁,身后的将士们低着头默哀,路旁本来迎接阿爹凯旋的百姓们都沉默着跪了下来,京城繁华的上空涌现一阵哀鸣,我突然意识到阿爹在这群人心里是怎样的信仰。

    “恭送将军魂归故里!”

    “迎将军回府!”

    “将军一路走好!”

    ……

    所有的人都在告诉我,从今往后我没有阿爹了。

    阿娘当场晕倒过去,醒来后强撑着身体处理阿爹的后事。下葬那天,皇帝舅舅带着李承逸来了将军府,不咸不淡几句话算是君王对臣子最后的情感,我披麻戴孝跟在兄长们身后,全府都笼罩在巨大的悲痛中,黑白的蝴蝶四处飞舞,有一只停在了皇帝舅舅的衣袍处,我明显感受到他身上一闪而过的放松,可只有一瞬间,我想大概是我产生错觉了。

    兄长们在前头领宾客情,阿娘一直在后院奔波,李承逸趁着无人注意拉着我去了小院,我看着十二岁的太子身形已经变得修长,低着头沉默着摩挲着我的手指,院里的树叶落了些在他头上,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便听见他轻声询问,是否跟他回宫。

    我有些迷茫,一个失去父亲的官家小姐真的还能跟在太子身后吗?我不清楚,踮起脚尖拿下他头顶的落叶,我同他说,如今他和我之间便如这出走的树叶,并不般配,我抬头眯着眼睛看向树顶的绿叶,他与萧雅才是天作之合,我轻飘飘地将树叶丢在地上,抬脚踩了上去,李承逸,我没有阿爹了。

    他虚虚地扣住我的手腕,声音有些郑重,说我还有他。

    太子殿下,还请自重,我拂开他的手大步往院外走去,才出门心口的气便泄了,婢女急急忙忙扶着我,有些心疼,责怪我何苦这般为难自己,我理了理衣襟,今日不同往日,我与他之间只会越走越远。

    建文十一年,四月十六

    不知不觉阿爹已经离开我们一年了,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二哥代替阿爹坐上了将军的位置,大哥成为了他的军师,以前跟随阿爹的将士们被分散到了其他地方,阿娘生了一场大病,我留在府里陪着阿娘,听宫里人说,萧雅和李承逸关系越来越好,我坐在台阶上,想着现在都还不算太糟糕。

    春日里雨水多,阿娘最喜欢靠在窗边看着院外的桃花,那是阿爹以前亲手为她栽种的,到头来,栽树的人已不再,赏花的人也离开,家里开始变得有些冷清,我怎么努力也无法让阿娘真心的笑。

    皇后舅母让我进宫,阿娘拍了拍我的手,让我放心去,她一个人在家没事的,我告诉她我很快就回来。

    宫里的砖瓦还是那么鲜红,鸟儿也还是那般胆怯,人也还是那般冷漠,十岁的我愈发不喜欢宫里的一切,顺着记忆里的方向,我独自去了未央宫,还未进门,便听到了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少女温婉的笑声,少年低沉的笑声,以及长辈和蔼的笑声,那一瞬间,抬起的脚停在了空中,我忍不住思考将我唤进宫的目的何在?

    发呆的时间眼神却和李承逸对上了,他看到我整个人有些不自在,嘴角扬起的笑也弯了下去,皇帝舅母仿佛也知晓我来了,亲切地唤我进来,我听见自己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太子殿下,见过……萧姑娘。

    皇后捂着嘴笑着看向李承逸,她说我与他们变得疏远了,反倒像京城贵女了,我心里冷笑,在萧雅面前夸我,这属实不算太好的赞美。

    她让我坐过去,我特意选了一个离他们都有些远的地方,萧雅还是跟从前一样,性子沉稳温婉,李承逸……似乎愈发俊俏了,我捏了捏手心,开口询问皇后所谓何事。

    她同我说,我阿爹去世虽让人惋惜,但按照律法,我需守孝三年,与李承逸的婚事自然又得推迟,萧雅年纪与他相仿,待她及笄可与李承逸订婚。

    那我与她谁是正妻?饭桌上的氛围突然变得奇怪起来,一个是自幼有婚约却丧父的姑娘,一个是知书达理的丞相嫡女,他们该如何抉择。

    自然是小雅,李承逸的声音突然响起,我笑得有些薄凉,幼时跟在他身后那些记忆做不得假,他跟萧雅之间那些情愫也是真的,可我总觉得在他心里,我总该与旁人不同,可这血淋淋的事实告诉我,我从来都比不上任何人。

    我问舅母是不是也这样觉得,她脸上有一丝迟疑,可还是说他的事情自己做主,分开那么久后,我第一次对他固执起来,正眼看过去他细心地给萧雅布菜,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们的婚约取消吧,说出口的瞬间挺释然的,我想阿爹也好,阿娘也罢,都不愿意我嫁入皇宫,更不想我给人做妾,宁做寒门妻莫做高门妾,这是我最后的尊严。

    他不同意,说这是皇帝舅舅与我阿爹定下的婚约,岂可儿戏,我反驳他,除非我是太子妃,他又沉默了,屋外的风声有些大,我听到了花挣扎着离开树的声音,也听到了树叶无法挽回的叹息声,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场笑话。

    我第一次有些无礼地离开未央宫,单薄的身影笔直又脆弱,我放眼望向宫墙外的枝叶,皇权至上,我无力承担怒火,但对李承逸也算彻底死心了。

    建文十二年,六月二十

    大哥和二哥拼了命地守住边疆,他们来信说阿爹的遗愿已经做到了,短时间内外邦不敢入侵我朝国土。

    自阿爹走后阿娘一直郁郁寡欢,听闻此消息她素日里病恹恹的身子也有好转的迹象,趁着我生辰这日,阿娘亲手为我下厨。

    后院水池里的芙蕖开了花,有些飘在水面上,有些亭亭玉立,也有些含苞欲开,我俯下身看到躲在荷叶下乘凉的锦鲤,有些是阿爹买的,也有些是李承逸送的,人总是这样,会在不经意间想起记忆里的一些人。

    我的生辰并未大办,阿娘将吃食端上来的时候,下人来禀太子殿下来了,我原以为他待我还是有些不同的,可当我看到他身后的萧雅时,心里难免还是有些苦涩,阿娘语气有些淡,握着我的手入座,李承逸又长高了许多,模样越来越像皇帝舅舅。

    他将宫里人送的礼物放在地上,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簪递给我,说这是我的生辰礼物,如果萧雅没有说她陪他雕刻了许多日,我想我还是会很开心的。

    萧雅递给我一个香囊,她祝我平安顺遂,若她身上没有正妻的影子,我想我也会接受她的善意。

    李承逸看到我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尴尬着同阿娘告辞带着萧雅离开,阿娘目送他们走后,不知是不是为他辩解,他是太子,自然有许多身不由己,更何况他羽翼未满,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我告诉阿娘,若是因为兄长们手上的兵权比不过丞相在朝堂的爪牙,他才会选择萧雅,那这样的人以后也会因为丞相的势力不如其他臣子的耳目而选择其他人,他并不是我的良缘。

    阿娘欲言又止的模样印在我脑海里很多年,直到最后我也不想懂。

    夜幕降临的时候,收到了兄长们送的生辰礼,大哥送了我一幅画,那是大漠风光,边疆马背上的恣意潇洒,他祝我永远无忧无虑,活得自在;二哥送了我一把精致的匕首,他让我千万不要委屈自己,凡事都有他。

    可我还是在想阿爹打算送我的生辰礼到底是什么,清月有些冷,今晚注定无眠。

    建文十三年,七月十五

    他们说上元节鬼门开能见到想见的人,我和阿娘都很想阿爹,阿爹走后,我们并未搬到长公主府,可将军府到底是不如以前那般风光,阿娘倒是觉得安静,有足够的时间去忆往昔。

    趁着阿娘休憩的时间,我独自去了护国寺,寺庙住持与阿娘私交甚好,他瞧了我半天拒绝让我抽签,说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要好,我偏不信固执地问家人问姻缘……不出意外都是下下签。

    主持说有则无,无则有,凡事莫强求……

    我问他可有解,他的神色有些哀伤,此为死局,无解。

    那若是自我了断呢?

    置之死地而后生。

    起风了,风沙迷了眼,我看到李承逸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萧雅从马车上走下来,瞧那模样,该是来求姻缘的,隔着簌簌落下的枫叶,我与李承逸相对无言,他如今的眼眸很黑很幽深,我看不懂也不愿意和他有瓜葛,儿女情长可舍弃,可我的家人一定要平平安安。

    我握紧袖口里的匕首,与他们擦肩而过,我偏不信命,只信我自己,更何况这些年的事早已将那些年的爱慕消失殆尽,风止叶停,我绝不会心软。

    梦里我看到了阿爹,他摸着我的头说大胆放心去做,洛家的人都不是胆小鬼。

    建文十四年,十二月十五

    京城可算下雪了,遮盖住那些肮脏的丑闻,这一年阿娘的身子骨愈发不好了,我知道她在强撑着等我长大,这一年我断绝了和外界的联系,一心一意陪在阿娘身边,也是这一年,阿娘同我说若是真的不愿意和李承逸扯上关系,那她不要这长公主的头衔也要取消婚约。

    我不想让她替我担心,更何况随着我年纪渐长,对很多事情有了很多看法,我让阿娘好生休养,至于我的婚事,逃不过万般皆是命。

    夜晚的雪越下越白,我披着狐裘偷偷摸摸出了府,记忆里热闹的街道变得有些冷清,只有三五小摊在雪夜里传播温馨,我小心翼翼踩在雪上,很软,伸出手接住坠落的雪花,有些凉也有些痒。

    记起幼时跟着阿爹舞剑时的场景,我没忍住脱下狐裘捡起一根树枝就着这漫天大雪舞了起来,若手中是剑,自当武动乾坤,若手中是刀,自当除恶扬善……

    总之在我看来,手中握着的自然是能保护家人的武器,而非对准亲近之人的利器。

    小心着凉,记忆里模糊的声音清晰起来,我看着他执着一把纸伞朝我走来,熟稔地为我披上披风,很暖和是他身上的味道。

    我问他怎么出宫了,他轻手拂去我发间的白雪,说突然想见见我。

    我问他萧雅呢,他的指尖顿了顿,轻柔地将我抱在怀里,轻声在我耳边呢喃,说他今夜只是我的逸哥哥,大雪压弯了枝丫,他早就不是我的逸哥哥了。

    他跟我说这些年的处境,可大部分都是围绕着萧雅展开,说她温婉又聪慧,说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又说他……很想我。

    真的想让我成为他的妾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冷漠地在空气里回荡,原本有些暧昧的气息顿时荡然无存,他的怀抱有些颤抖,只是不停跟我说不是的不是的。

    我突然觉得挺无趣的,推开他往回走,看到了躲在阴影处的萧雅,她撑着伞眼神有些阴鸷,我忍不住想,不正常的爱真的会毁掉一个人。

    建文十五年,三月初十

    开春知道了一些事,比如去年见到李承逸那天,其实是他和萧雅的洞房花烛夜,又比如说萧雅其实也是侧妃。

    兄长们来信说遇到了喜欢的姑娘,等平定这次叛乱便带嫂嫂们回家,阿娘笑着笑着便哭了,她说我该怎么办,我温和地抱着她,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春光正好,我带着阿娘出去踏青散心,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的。

    建文十五年,五月初七

    收到消息时,我与阿娘皆不信,明明兄长们来信说这次叛乱不会很长,他们又怎么可能马革裹尸呢?直到边塞的风护送着兄长们的尸身回京,阿娘彻底陷入了昏迷,大夫说她受惊过多,产生了梦魇,能不能醒也不好说。

    我布置好灵堂,整个人瘫软在地,我看着阿爹的牌位,想着这一次我真的要没有家了。

    李承逸带着萧雅来参加兄长们的葬礼,阿娘不在,所有的一切都靠我一个人撑着,人不可能不长大,生活中总会有事逼迫着我长大。

    我怪二哥,说好的凡事有他可如今谁都不在了,都是一群大骗子。

    李承逸又跟我说我还有他,我很想问他我什么时候有过他,可似乎没有一个合适的立场,但他说得对,后来阿娘离开后,我能依靠的人只有他。

    建文十五年,六月二十一

    阿娘陪我度过了最后一个生辰,突然的清明让我知道她不过是回光返照,她精神抖擞握着我的手仔细叮嘱,临了盯着屋外发呆,说阿爹和兄长们来接她了,往后的路只能靠我自己了。

    走了也好,我这样安慰自己,阿娘失夫又丧子,这几年过得太痛苦了,余下的苦果留给我一个人便好。

    九岁那年,跟着兄长们安葬好阿爹,十四岁这年,我亲手埋葬了两位兄长和阿娘,至此我失去了所有。

    这一次李承逸独自一人来的,他眼里布满了血丝,看得出确实心疼我,只是我瞧着那只黑白的蝴蝶越过他飞往了皇宫,里面的人大抵是夜不能寐了吧,也好,这本不该是我一个人承受的。

    建文十六年,六月二十

    这一年我及笄了,不出意外我该有一个盛大的及笄之礼,也会和爱慕的少年定下终身,只是如今不过都是一场泡沫,全都当做乌有,住持说得对不能强求唯有承受。

    皇后怜惜我准许我进宫常住,我委婉拒绝了,比起困在那深不见底的皇宫,我更想一个人去边疆,去看看阿爹和兄长们守护的地方。

    京城已没有我留恋的事物,离开的那天,李承逸和萧雅来送我,他跟我说他会等我三年,直到我回来,我发现人心真的挺可笑的,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还妄想我会回头。

    李承逸,时隔多年,我再次叫他的名字,问他当真不知道我家中遭遇所谓何事吗?

    他低着头将年少时那枚摔坏的玉佩又挂在我腰间,我摸着上面裂开的纹路,笑得有些残忍,我祝愿他父皇下半生活在猜忌里,死后不入轮回,也不配得到他们的原谅。

    李承逸,我们之间的婚约由皇上亲手撕毁,要说欠,也是他李家欠我洛家的。

    他用力地抱着我,似要把我揉进他的血肉身躯里,他说他知道我很好,是他配不上我,如果有来生,希望我和他生在普通人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便是极好的。

    生在帝王家,我并不怪他,万般苦果皆是因。

    萧雅反倒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我一封信,我看着她眉眼间的哀愁,忍不住开口,若是没有这一切,我一定会和她成为很好的朋友,只是可惜没有如果。

    京城的血雨腥风容不下臣子的赤子之心,我要去边疆看黄沙漫天的江湖。

    建文十七年,七月初七

    边疆风光壮阔不惊,怪不得阿爹和兄长们拼命护着。

    萧雅给得那封信也没写什么东西,只是在说李承逸心里是有我的,可大抵还是比不过内心对权利的欲望,所以我永远不是他的首选,但也算得上他的偏爱,可这些都跟我没什么关系了。

    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我也该去看看灯会了,边疆小镇的习俗跟京城完全不一样,记忆里的京城要谨遵男女大防,姑娘们出来看灯都需要带着面纱,即便遇上心动的少年也不能主动开口,但小镇这里,她们都可以抛头露面,只要看上眼了,是可以直接上手的,这般不拘小节的江湖正合我意。

    京城里的灯不是小动物就是各种观赏的花,小镇的灯都是天上翱翔的禽类,听卖灯的小贩说是阿爹在的时候立下的规矩,他希望这里的人不要墨守成规,女子不一定深处后院,她们也可以成为雄鹰;男子也并非一定要考取功名,守卫边疆又何尝不可。

    比起京城的人暖自知,小镇是人心所向。

    建文十八年,六月二十

    李承逸给我写了封信,萧雅替他生下了嫡长子,他们在宫中一切安好,只不过那个位置上的人该换了,他希望我可以回去。

    我有些漫不经心地用火苗点燃信封,火光灼伤了手尖也不知晓,换人又该如何,回不去的终究是回不去的,我和他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就这样一个在京一个在疆便挺好。

    姜禾煜端着长寿面走了进来,看到我的手尖停留在火光上,急急忙忙掏出烫伤的药为我涂上,他低着头絮絮叨叨,火光照耀着他的侧颜,不知为何,我竟然有些心安。

    他说他在认认真真准备长寿面,我倒好在这里“自残”,一点也不心疼他,我有些好笑,伤了我自己心疼他作甚,他语气有些低落,问我心里是不是还有李承逸。

    我没有说话,姜禾煜是我在沙漠里捡到的人,我不问他的事,却也允许他打乱了我平静的生活,缘分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忘掉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遇见一个比他更好的人,我不知道姜禾煜算不算更好的人,我只知道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李承逸了,遗忘很难,但我已然没有停留。

    我问他知不知道在我们这里,男子为女子做长寿面是何寓意。

    他俊美的脸有些红晕,我心下了然,他的蓝眼睛如宝石般好看,我轻柔地抚了上去,凑到他耳边逗他,是不是经常给其他人做。

    他有些生气,指责我不懂他的情感,又问我他哪里不如李承逸,他手舞足蹈说了很久很久,我一边吃面一边看他局促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面条很好吃,我告诉他,但人就不清楚了。

    他的眼睛变得很亮,我有些不敢去瞧,但又觉得这样挺好的。

    建文十九年,五月二十

    皇帝薨了,李承逸顺利登基,萧雅做了皇后,他给我送来一封信,里面是先皇承认罪行的证据,从前猜疑的事情都得到了验证了,也算是尘归尘土归土,我将信封烧毁洒向天空,希望阿爹他们泉下有知。

    边疆小镇真的很好,我选择在这里安了家,这里还残留着阿爹他们的气息,也只有在这里,我还是一个有家的姑娘,唯一不好的是,姜禾煜越来越缠着我了。

    姜禾煜送了我一大束桑花,桑花在小镇这是求爱的意思,他的眼神让我想起从前养得那只小兔子,惯会用这种无辜的神情望着我,我接过了花,也跨过了恨,奔向了爱。

    阿爹,阿娘,两位兄长,我似乎真的找到了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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