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毅在艳阳下挥舞着锄头,连续几周的大晴天,干燥的土地苍白坚硬,锄头的每一次敲打都溅起无数碎屑,紧跟着升起起袅袅烟雾,然后随风飘散。头顶的渔夫帽在她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她感觉到帽子里面的头发很湿,有几股阻挡不住的汗水顺着额头脖颈儿流了下来。
她趁擦汗的功夫直起腰休息片刻,连续的重复动作,让她的腰酸得似要断掉。直到身体极限时,她才停下来。
这是一个才建好几年的住宅区,每家门前一块小草坪。别人家的草坪都是绿草如茵,偶尔出现几棵杂草野花,都被迅速地清除掉。只有许毅家的草坪疏于打理,由于缺乏营养,原本应该茂密的草地变得稀疏发黄,就给了杂草野花可乘之机,那些不受欢迎的物种不断侵蚀这块可怜的草坪,现在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春天一到,黄色的蒲公英就在草坪上绽放出朵朵可爱的黄色小花,要不了几天,这些花朵就会变成无数的种子飞洒出去,霸气地开满整个草坪并且殃及邻居。
趁着周末,许毅放弃了原本想懒散一天的打算,决定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在她设想懒散的时候就有预感,多半是实现不了的。
蒲公英是美丽的,在水彩画里,在小时候的教科书里,还有歌曲里,都是美的,它自己肯定也以为自己很美,不然怎么会那么肆无忌惮地仰起脸看着你,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无比骄傲。
可惜草坪的美学标准是纯粹之美,任何的点缀都是多余。太多的蒲公英对于草坪来说,就是灾难。
看到蒲公英,许毅就会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父母来德国那一年,看见到处开着蒲公英,如获至宝的欢天喜地的样子。他们老两口每天兴奋地用小铲子挖蒲公英,连着整条长长的根完整地挖出来才算,否则就是不合格。因为这里的蒲公英取之不尽,可以奢侈。
母亲早些年得了乳房囊肿,听老中医的建议喝蒲公英水,果然囊肿变小了。从此就把蒲公英当做宝贝。
在中国的大城市,蒲公英是稀有的,每次要开车到郊外才能找到,还稀稀拉拉瘦瘦小小。
所以,当他们发现德国这里满地蒲公英而且那么壮硕的时候,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
德国人也吃蒲公英,有的老太太把叶子当作沙拉吃,许毅试过一次,苦的。
父母一边仔细清洗一边赞美蒲公英。洗好的蒲公英少部分熬水给大家喝,大部分摊开放在筛子里晾晒,在他们离开德国之前,终于彻底晒干。母亲把干透的蒲公英收进袋子密封装好,叮嘱女儿要经常泡水喝,对身体好。
这几袋珍贵的蒲公英放了几年也没动过,在一次打扫的时候,许毅把它们扔了。心里虽然觉得可惜,有些对不起父母,但实在没有兴趣吃它们。
想到父母,就要连带想起老公丹尼尔。
许毅刚把父母送走,丹尼尔就拿出一张账单,上面一条一条写着父母在德国期间的开销,包括交通费、住宿费、水电费、生活费。
许毅和丹尼尔在经济上是各自独立的,各种开销都五五五分摊,因父母到来多出来的部分,自然是归许毅的。
许毅有几年收入高,理所当然地支付常规之外的额外开销,比如买小花园,度假,她不在乎自己多出些钱。
许毅对丹尼尔没有什么期许,父母来的时候,他的生活规律一点也没有打乱,每周踢球健身跟朋友聚会一件不落。那是许毅的父母,跟他无关,他对他们已经够好了,允许他们在自己家住几个月,还每天问好。他对自己的母亲可没那么好,常把她拒之门外。
许毅的思绪有点乱了,她马上让自己投入到辛苦的体力劳动中去,继续毫不怜悯地铲除美丽的蒲公英。蒲公英碎了断了连根挖起了,真好。
她哼唱起了小时候那首歌:
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
谁也不知道我的快乐和悲伤
爸爸 妈妈给我一把小伞
让我在广阔的天地间飘荡 飘荡
小伞儿带着我飞翔 飞翔 飞翔
这首歌印在小学生音乐课本里,还配了一个小姑娘吹蒲公英的彩色图片。这成了许毅对浪漫和快乐的解读。
二十年之后,她在德国,带着刚会走路的儿子,看到路边的蒲公英绒球,摘下一根来吹给儿子看。儿子兴奋又惊讶地大笑,舞着小手跌跌撞撞地去追赶那些小伞。
母子俩正沉浸在欢乐中,却被一声呵斥打断,一个德国老太太站在自家门前的草坪上大声说:“请不要吹蒲公英!会弄坏草坪的!”
许毅傻傻地看着老太太,不明所以,因为那时候她还没有自己的草坪。现在她懂了,老太太激动的情绪是很有道理的。
许毅觉得自己就像蒲公英,从中国飘到德国,顽强地扎根生长,美丽却很讨厌。
一辆深蓝色的宝马停在许毅家的草坪前,那是她婆婆的车,老太太在家里呆得无聊,又想来看孙子了。平常假期,老太太经常带孙子去度假,或者接去她家住一段时间。
婆婆发型考究妆容精致,穿一身质感高级的白衣白裤,衣领敞开的地方露出一串黄澄澄的珍珠。每次许毅和婆婆站在一起,都感觉自己是暗淡无光的,婆婆是闪闪发亮的。
两人问过日安,许毅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工作,婆婆径直去按门铃。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儿子才来开门。
丹尼尔从小跟母亲就不亲,长大之后关系愈加冷漠,他的理由是母亲很自私,对他不好,不管他,从不做饭,在家都是罐头食品。他的父亲去世早,留了一笔钱给丹尼尔,丹尼尔上大学需要钱的时候,母亲却不肯拿出来,他只好自己去银行贷款,三十几岁才把贷款还清。
母亲跟儿子关系不好,对孙子却爱得很。
这一次,丹尼尔照旧把母亲堵在门口,一言不发。许毅听见婆婆理直气壮又略带小心的声音:“我想接马克来家住几天,可以吗?”
砰地一声,老太太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许毅有些于心不忍,但她没有行动,而是等着婆婆前来求助。她在心里犹豫着要不要答应婆婆的请求。
果然,老太太来找许毅了。许毅停下锄头,看见婆婆身上的光彩萎靡了几分,脸上是精致妆容掩饰不了的苍老。
许毅让婆婆稍等,她去叫儿子出来。
婆婆站在太阳底下,听到窗户里传来争吵。
“我的儿子,我不想让他去他就不能去!”丹尼尔咆哮着。
“那也是我的儿子,我说可以就可以!她是你的妈妈,跟我有什么关系?”许毅尖利地叫。
“对!跟你无关,你多管闲事!”
“我不明白你怎么对自己的母亲那么狠!这是你给儿子树立的榜样吗?”
“少拿你们中国人那套理论来评价我的生活,你们那是愚忠愚孝!将来我的儿子怎么对我,我无所谓!”
许毅觉得莫名其妙,她为什么把自己卷进这荒唐的母子关系里?她已经尽力避免这样的事了,但是却避无可避一再重演。
许毅站在原地,瞬间冷静下来。丹尼尔似乎读懂了沉默的含义,走过来用双手抚着许毅的肩膀,柔声说:“亲爱的,不要管她了,我们一家好好过就行了。我爱你。”说着把许毅揽进怀里。
“我爱你”这句话让许毅起了生理反应,是一种无比厌恶又无力抗争的反应,让她对这个男人厌恶至极。她用僵硬的身体来对抗这种厌恶。
曾经奋不顾身需要的拥抱,不知不觉变成了一种惩罚。
许毅出门告诉婆婆,过一会她开车把孙子给她送去。婆婆问:“你们已经分房睡多久了?”
许毅机械地用锄头镐着草答道:“不知道,大概两年吧。”
婆婆冷笑着说:“那你要小心了,说不定他已经有了外遇,两年不碰女人的身体,哪个男人受得了?”
许毅无言以对,她在心里问婆婆“你那么了解男人,你睡过很多男人吗?”
婆婆又说:“哦,对了,我给马克预约了医生,给他割包皮。”
许毅说:“这事我们还要考虑一下,先不忙。”
婆婆脸色不好看了,诅咒似的说:“只有在这个年纪割才行,错过了时间影响他一辈子,以后你儿子都不能享受性生活。”
许毅很认真地除草,假装没听见。婆婆终于悻悻地上了她的车,发动汽车前丢下一句:“别忘了等会儿把马克送我家来。”
许毅在心里骂自己蠢,这些讨厌的蒲公英,真贱,地干成那样还长得无比壮硕,根还扎得特别深,繁殖力也超强,什么时候才能弄干净?
许毅回屋喝水的功夫,看见丹尼尔舒舒服服的躺在沙发上看着球赛,许毅问:“你能准备一下早餐吗?”
丹尼尔懒懒地答道:“早餐有什么好弄的?面包奶酪从冰箱里拿出来就吃了。”
煎培根煎鸡蛋切水果拌沙拉是早晨必须的,许毅不再说话,洗了手在厨房忙活起来。估摸着儿子该起床了,起床没有早餐可糟糕了。
“后院的杂草也挺多了,你弄完前面顺便把后面的也弄了。哦,地板也脏了。”丹尼尔眼睛不离电视,对着空气说话。
“那你干点啥?家里还有一堆衣服要洗。”许毅尽量平静地说。
“我一会要去踢球,晚上不回来吃饭,去马库斯家聚会。”丹尼尔说。
“为什么你的周末可以休息,我的周末必须干活?”
“因为你喜欢干花园的活呀,我是去运动。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以做中餐,最好在花园里做,免得厨房气味散不出去。”
许毅知道,她再多说一句,对话就会变成争吵,她干了一上午的活,累了。
许毅和儿子坐下来吃早餐的时候,丹尼尔换好衣服下楼来,也坐在了餐桌旁,享用那些“从冰箱里拿出来就能吃的”早餐。
他穿着熨烫平整的T恤和新买的牛仔裤,他从来都给自己买名牌的衣服,只要喜欢的就买。许毅可舍不得那样花钱,她时常捡国内妹妹淘汰的衣服,还有婆婆不要的鞋子,或是在outlet、跳蚤市场淘来的便宜货,她觉得都挺好。
有一年带儿子回国,那时候儿子还坐在婴儿车里,路人看到这么可爱的混血宝宝,忍不住赞叹,还问许毅:“你是保姆吧?”
许毅挣得不比丹尼尔少,但是她不敢乱花钱,钱给她安全感。
透过厨房的落地窗,许毅看见屋前被挖得乱七八糟的草坪上飞来几只棕色的鸟,在土里挑拣着食物。也许这些鸟早就发现了这块新翻开的地方,等着来捡虫子吃呢。
吃过早饭,许毅继续去挖蒲公英,有一只鸟没有飞走,站在草坪的一边看着她,好像在说:“我等着你挖土呢,你快些挖呀,我肚子饿了想吃虫子。”
小鸟的陪伴让许毅心情好了很多,等弄完草坪,她打算剁排骨,晚餐烧排骨吃,一边听京剧一边吃,挺美的。剁排骨是她喜欢的事情,每剁一下,心里的怨气就消减一分。
太阳的热度越来越高,还有那么多的蒲公英,许毅觉得今天肯定挖不完了,明天可以挖,明天挖不完还有下一个周末。希望一直是大晴天,把这些草统统晒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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