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佑青梅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镂月裁云第七期有奖征文活动。

“各位听众朋友好，下面播放最新路况：滨河西路长风大桥由北向南方向目前车多拥堵，车辆通行缓慢，请大家保持适当车速车距……”福佑抬腕看了下表，19:19，正是晚高峰时段。“拥堵的是交通，不堵的是心情！FM199交通广播与您同行，下面请欣赏经典歌曲《粉红色的回忆》”——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晚风吹过温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多甜蜜多甜蜜怎能忘记，不能忘记你把你写在日记里，不能忘记你心里想的还是你，浪漫的夏季还有浪漫的一个你，给我一个粉红的回忆……你一言你一语都叫我回忆，就在就在秋天的梦里我又遇见你，总是不能忘记你……

歌曲滑过耳际，福佑不由湿润了眼睛，思绪飞出车窗，飞过城市，飞向遥远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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陉庭村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一是地多人口多，有三千多口人；二是盛产苹果，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果园。春天苹果开花的时节，从田野里看村子，村子就如同粉色花海中的小岛；从村里看田野，田野就如同翻滚着粉红色波涛的大海。满眼的粉红，淡淡的花香，在清晨带着水的湿气，将人们包裹起来。陉庭村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抑制不住的笑，那哪里是粉嘟嘟的花儿啊，那是满树红通通的果，那是孩子来年的学费，是过年时孝敬老人的一身新衣，是走亲访友时的一份心意……

福佑家是陉庭村里的模范之家。福佑的爷爷曾是乡里的妇科医生，奶奶曾是护士，老俩口一辈子为数不清的家庭捧出了新生命，却无缘有自己的孩子。福佑的爸爸是从本家过继的，十多岁时从邻县来到了陉庭村，长大后娶了本村的李姓女子，又有了福佑的姐姐红梅和福佑。一家六口，其乐融融！福佑家的好名声起先是爷爷奶奶挣回的，到了福佑他爸这辈，则是靠“孝敬”挣回来的，福佑的爸妈是全村有名的大孝子。村里人提起这家人，最先说的一句话总是：“看那家人，比亲生的都亲啊！”能听懂这话时，福佑上小学三年级，每天放学回家，爷爷卧在梧桐树荫下他的躺椅上，轻摇着手中的蒲扇，奶奶在屋檐下端着一碗冷热正好的水，迎着跑得满头大汗的红梅和福佑。梧桐树叶在风里轻摇，乳白色的炊烟飘动在房顶上。一个念头就从福佑的心里长出来了：现在真好，我可不要长大啊！

2

吉村在陉庭村北边二里地，是乡里的小村子之一，全村一条正大街，从东走到西也不过四百米，只有三百多口人，地就更少了，人均不到二亩，只能种些小麦玉米，间或种点大豆棉花之类的。从年头辛苦到年尾，也只勉强填满一家人的肚子，孩子多的人家，从每年的农历二月到麦熟的五月，都要用掺了金黄色玉米面的二面馍，才能接住下一年的收成。只要提起能增收的法子，吉村人的眼里就会泛出希望的光，末了，便是羡慕相邻不远的陉庭村的地亩丰厚，地产丰富，家家殷实。

青梅家在村子的东头，她爸爸部队转业后在城里工作，挣着微薄的工资，家里常常是爷爷、妈妈、姐姐、弟弟和青梅，妈妈是家里的主要劳力，辛苦耕作加上勤谨操持，也只得个年头到年尾吃白面的光景。青梅每次上学时，会路过村里的果园，春天看它开粉白的花，蜜蜂嗡嗡飞个不停，夏天看它绿绿的果一天天长大，等到秋天挂满一树的红、一树的黄，青梅喜欢那甜而多汁的味道，心里就想：我要快快长大，挣许多的钱，想吃多少苹果就吃多少苹果！边想边飞快地跑到学校，铺开书本大声读着课文。心思却飘到陉庭村，爷爷带着青梅走亲戚时路过陉庭村，正是八月中秋，路的两边全是挂满果子的园子，用书上的话说，累累的果实压弯了枝条，一直垂到了地面。

3

陉庭村不想长大的福佑和吉村想快快长大的青梅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不可避免地成长着，福佑十三岁上初一的那年与十五岁的青梅相识了。

福佑的姐姐红梅长他两岁，刚到乡中上初三。开学后班主任第一次点名，“王红梅”“到”……“王青梅”“到”，班主任停了下来，抬起疑惑的脸：“王红梅、王青梅，你俩什么关系，是姐妹？”红梅和青梅红着脸站起来，异口同声地说：“不是！”“我是陉庭村的”红梅说，“我是吉村的”青梅说。上数学课时，数学老师提问：“王红梅你来黑板上写下这个题的求证过程。”又翻翻手中的花名册，“咦，还有个王青梅，王青梅是哪个，来，你也上来写下求证过程。”在老师们一来二去的好奇中，青梅和红梅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早上两人一起在操场上晨读，晚自习后点着一根蜡烛对坐着在教室用功。

开学一个多月后，天气终于凉爽下来。每周一天的休息在学生们的欢腾中到来。红梅和青梅各抱着一沓书往宿舍走，“我家果园的苹果红了，你明天来我家吧，咱们去果园摘果子！”红梅眼中流出的真诚感动着青梅。

青梅穿上自己的玫红色外套，她已是懂得爱美的年纪，去别人家作客，总要收拾得利落好看。一进红梅家的院子，青梅的心就被碰了一下：干净整齐，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凌乱，爷爷卧在梧桐树下的躺椅里，轻摇着手中的蒲扇，清晨的太阳围着他老人家画出一圈柔和的金色光晕，奶奶站在正屋门口，一头银丝闪着亮光在颤动，真是好看。奶奶慈祥和蔼的目光落在青梅身上，“来，丫头，快进屋，奶奶给你化了蜂蜜水。”此时福佑正隔着窗玻璃看青梅：个头比姐姐红梅矮点，腿却长更显高；小麦色的皮肤，倒也不觉黑；一张巴掌大鹅蛋小脸，比姐姐的方脸娇俏多了；那双单眼皮的眼睛满是藏不住的灵气，笑起来弯弯的；还有那头乌黑的短发，有点男孩子的帅气。趴在窗台上的福佑就忍不住想，她可真好看，她要是我家的人就好了！

“犯什么呆？还不快下来！”姐姐捶下一下福佑的肩膀，福佑气恼地转过头，正迎上青梅灿烂的笑，福佑的脸“腾”地烧红了，青梅伸出手，大人般地摸着福佑的头说：“呀，个头还没窜起来，跟我弟高低差不多嘛。”奶奶笑着说：“福佑，以后就叫青梅姐吧！”福佑不服气地一拧脖子，跑开了。

福佑的爸妈从地里干活回来，赶紧给家里的客人张罗午饭，炸油饼拌凉菜，那是村里招待贵客的饭。青梅嘴甜勤快，一口一个“叔婶”地叫着，一会儿帮忙摘菜，一会儿陪奶奶聊天，还不忘给爷爷的茶杯添满水。福佑知道，爸妈也喜欢青梅，他更觉得青梅就该是他们家的人才对。

4

初三下半学期时，青梅去福佑家的次数明显少了，要备战中考，学校周末只休息半天，只够回家取些换洗衣服和干粮。福佑开始盼着自己快点长大，也能早日到乡中去读书。

青苹果挂满枝头的时候，中考成绩出来了，红梅考上了中专，青梅考上了高中。奶奶念叨：“这试也考完了，让青梅来家住两天嘛。”暑天正是农活儿忙碌的时候：玉米地、果园里杂草要锄，疯长的棉花要掐头打枝，菜地里的黄瓜、豆角、西红柿日日采摘等着人拉出去售卖……青梅到红梅家的时候，红梅和爸妈去集上卖菜还没回来，奶奶让青梅在家等，青梅问奶奶福佑干什么去了，奶奶说福佑在果园里，有棵枯死的果树要刨出换新苗。青梅想着福佑还小，她去可以搭把手帮帮忙，就急着往地里去了。

三伏天，下午五点的日头仍是毒得厉害。青梅到了地头，已是一身的汗，她后悔走得急没给福佑带壶水来。拨拉开果树枝，青梅一边往前走一边喊：“福佑，福佑！”隔过树枝，福佑站在挖开的树坑里，只穿了件大裤衩，光着膀子，手里的铁锹上下挥舞，听到青梅的喊声，福佑呆了下，扔掉手中的铁锹，从土坑里跳出来，一把扯下树枝上的裤子背心，忙不迭地往身上套，青梅远远看着，不由地笑了：“这小子，懂得害羞了，我可是你姐啊，羞什么！”后来，青梅每想起这一幕，就觉得如同一幅版画：四周茂盛的果树，深绿的叶子，浅绿的果子，中间光膀子挥舞铁锹的少年，歪倒在地的枯树。

再开学时，红梅到了郑州读中专，青梅到了县城读高中，只有寒暑假福佑才能见到青梅。他又有了新想法：去上青梅上过的乡中，接着再去县城上高中。乡中在绵岭上，先要爬一个大大的坡才能到了校门口，坡下是路，路旁边就是深深的沟。星期天回家的日子，总有学生一出校门就迫不急待跨上自行车往坡下冲，站在校门口值日的老师便会大喊着追上去几步：“那是哪个班的？不要命了，冲下坡去摔死你，还不快点下来！”每当这时候，福佑就会想，要是青梅从坡上骑车冲下去也不会死的，因为他会替她去死。读高二的青梅此刻正在被立体几何折腾地晕头转向，只想着能把数学成绩提上去，为考大学多增加几分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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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的学习愈发紧张，整整一年，青梅只在春节时去过福佑家一次，难得的放松，福佑全家人和青梅聚在一起聊天吃饭！饭后，红梅、青梅、福佑三个玩扑克牌，玩累了，就顺势躺倒在炕上，红梅和青梅睡着了，福佑爬起来，看着青梅香甜的睡姿发呆。他觉得青梅瘦了，姐姐红梅考上中专后，青梅学习就更用功了，她跟红梅有过约定，两人都要吃商品粮，做城里人。福佑高一了，有时他会故意从青梅班的教室前经过，他知道青梅的座位在第二排，如果教室门开着，他就可以看到她。初中三年，福佑如同拔节的竹子，个子窜得很快，高一时已经快一米八，青梅站在他跟前小小的，更像是妹妹，当然也再够不着摸他的头说：“快叫青梅姐！”

高三教室的门常常紧闭着，看不到青梅的福佑抱着篮球到操场上一阵疯跑投篮后，就开始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老天爷，你一定要保佑青梅顺利考上大学啊！”可他又怕那一天到来，青梅考上大学就会到遥远的外地读书，离他就更远了。

日子如同湍急的流水。

福佑高二开学时，青梅只考上了中专，开学前到福佑家告别，红梅安慰青梅：“中专怎么了？你们班不是才考上十个人嘛，中专也一样是商品粮、城里人，开心点哦！”福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心想：“你不是没考上大学嘛，我来替你考。”开学后的福佑果然收了心，不再睡懒觉，也很少再去打篮球，甚至星期天有时也不回家，成绩提高得飞快，按一模时福佑的成绩，上一所不错的大学已是十拿九稳。老师们常将福佑作为班里的正面典型激励学生：“看人家福佑，高二开始用功，一年多的时间英语从不及格到85分以上，你们都学着点，再有几个月就高考，所有的时间都要充分利用、充分利用！”老师手中的黑板擦敲得讲桌“叭叭”响。爷爷奶奶、爸妈和姐姐也惊讶于福佑的变化：“男孩子，一旦懂事用功，成绩提高得真是快！”福佑家墙上的像框里有张表姐结婚时的照片：一身大红的衣，鬓角插着一枝用丝线细细打扮过的石榴花，笑意盈盈推着辆崭新的自行车，车把上缠着一个红绸挽成的大红绣球。他常盯着那照片看，看着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幻化成青梅的样子。没人知道福佑的心思，那是独属于他的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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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佑不负众望，考上了中部一个省的重点大学。青梅中专毕业，分配到了县里的农行工作。开学前的一天，福佑骑着车到了县城农行，青梅的办公桌正对着大门，当她站起身看到推车的福佑时，不禁感慨：“个子真高，有点帅气的感觉，这要上了大学，不定会有多少女孩子主动追求，真想不出这个小孩儿会怎么应对呢！”福佑坐在椅子上，青梅背对着福佑，继续忙手头的工作，青梅留了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根马尾辫，穿着月白色底儿印碎花的连衣裙，光透过玻璃打在她脸上，隐约可见细细的绒毛，鼻尖上渗出的细密汗珠一颗颗挤在一起。红梅中专毕业分配到乡医院工作刚一年，说亲的人已经来过好几伐了，福佑放下特意在果园摘的那十几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心里默默念叨：“青梅，你可别去相亲啊，等我毕业，毕业了我也回县城工作，到时就让我妈到你家提亲。”要说的话在心里说过了，他只当她也听见了。福佑起身说还要去见个同学，青梅也没有留他，男孩子嘛，正是疯的年纪。福佑心思已了，开开心心地骑车回了家。

转眼就是元旦了，班里大联欢，看着花蝴蝶般地女生们飞来飞去，福佑心想：要是她在就好了！元月五号的下午，福佑正在操场上打篮球，有同学举着封信高声喊：“王福佑，你的信，是不是高中时的女同学给你寄的情书啊？”“去你小子的，胡说什么，寄信人王红梅，我姐寄来的！”福佑最盼的是姐姐的信，信中总会提到青梅：青梅中秋节到家里陪奶奶说了半天的话，带了奶奶喜欢的蛋皮枣泥馅儿月饼，青梅陪她相亲了，对方在粮站工作，青梅觉得人憨厚长得也行，可以考虑考虑……福佑读着，总会脑补出青梅的种种神态，嘴角就一点点弯起来，笑容爬上眉间，溢满心头。

“车祸！死！”福佑揉了揉眼睛，“元旦放假，青梅骑车回家的路上，被一辆拉煤卡车撞倒，没等送到医院就没了……”福佑才发现信纸是皱巴巴的，一定是姐姐写信时的泪水洇湿又干了的。福佑傻了，他的青梅怎么会死呢？不是说好由他替吗？麻木的福佑捏着信坐在操场的角落，夕阳的余辉拉出长长的孤独的身影。太阳落下去，月亮升上来，操场上的人越来越少，福佑想起初见青梅时她笑着的弯弯的眼，想起她玫红色的上衣，想起她大人般摸着他的头，想起她没考上大学时落寞的神情，想起她穿着碎花连衣裙认真工作的模样，还想起自己在果园里刨树时手忙脚乱穿衣的情景……他想了一遍又一遍，泪水落在脚下的地上，洇湿了一片。

想累了，也哭累了的福佑歪倒在操场上睡着了，凌晨三四点时零下十多度的天气将他冻醒，灰蓝的天空中挂着一弯月牙，还有几颗寥落的星星，奶奶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他的青梅是哪颗呢？

大学毕业，福佑申请去参了军，他违了父母想让他回老家工作的心愿，只说是想到外面的世界闯闯。再后来，福佑转业考公，在省城就业安家，有了女儿时，妻让他取名，他说：“就叫青梅吧！”妻只当他是开玩笑：“你还煮酒论英雄呢！”他不语，“梅花开尽百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青梅煮酒”，本就始于爱梅之心的。

后，女儿起名“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