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一次我来派出所是在梦里。听上去就知道不是那种愿意记起的美梦。
昨晚早些时候,在一对夫妻例行公事般的争吵声掩护下,我从一条昏暗的巷子里走出来。踩着流淌地面的灯光,步入古城喧嚣的街道。我低着头,避免触碰他人的目光。
当时我刚从一个有着男友的女人房间里出来。
若说我们只是躺在床上看《安徒生童话》,那即便是在学校刚上完两节思想品德课的初中生也不会相信。更别提女人的男朋友——听到这种解释他大概宁愿和我提刀相见。
目前对此事我不想多谈。
昨天晚上十点整,我坐在古城街道的长椅上端详着手里的晚餐——一杯奶茶和一个面包圈。
这些东西是我从一个蛋糕店买来的。那个店就像被夹在汉堡中间的一片生菜般位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当我发现它时,招牌下的卷帘门拉下了三分之一。一位女性正趴在柜台前一动不动,在她手腕旁卧着一副黑框眼镜。起初我以为她死了,但凑近后发现其硕大的身躯仍随着呼吸而起伏。我只好轻轻咳嗽了一声。过了差不多半个世纪后她抬起头来,揉着泛红的眼圈,用余光斜睨着我
——我想说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三分疑惑和一丝愠怒。但实际上我只看到了她那颗位于左眼角处直径约半公分的眼屎。
她摸索着眼镜戴上。看出我并非有意扰人清梦后打起精神,示意我随意挑选。橱柜里陈列着糕点面包,我尽量避免去看和她那圆脸相似的式样。片刻后她替我拿出挑选好的食品,我掏钱付了帐。在给我找零钱的时候,她跟我说自己本来已经打算关门了。
“突然感觉很累就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她指着拉到一半的卷帘门,“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我抬起头,看到了位于门角的监控器。
“一定挺辛苦的吧?”我问。
她长叹口气,跟我聊了当初开这家店的不容易和现今实体店生意的不景气。
我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着。这一过程中她放松了许多。最后她拿出了新推出的小蛋糕给我免费品尝。我道过谢接受了,问她平日里都是几点打烊。
她转头看向店内的挂钟:“平常是9点——哎呀,居然快十点了。”接着她冲我妩媚一笑,蛋糕差点从我手中滑落,“我家里有人要着急了。”
我觉得她可能想多了,但不忍打破她的幻象。为了将这单调乏味的生活进行下去,每个人多多少少都需要构筑一些幻象。我向她道了声“晚安”后坐到长椅上,手机铃声响了。
“今晚有空吗?”她说。
“要看做什么。”
我猜手机那头有人在翻白眼。
她说马上下班,让我先去一个酒吧等她。于是我果断扔掉了奶茶,结果只有酒吧驻唱歌手忧伤的嗓音陪着我等到了十点半。期间我喝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食欲和女孩都没有半点踪影
——那驻唱歌手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吗?
这么回想的时间里眼前两人已经领着我穿过冷清的大厅,走上了一条长廊。透过折叠窗缝隙能隐约看到一个穿制服的警务人员对着电脑键盘敲敲打打。我跟着两人走进长廊尽头的房间里。房间密不透光,正中间放着一张看上去和地面浑然一体的狭长方形桌,上面摆放着一盏台灯和一叠文件夹。桌旁那两张椅子是特地为这种场合准备的。瘦高男子以一副数学老师修改试卷的姿态在我对面坐下。他那个满脸胡渣,活脱脱一副屠夫模样的同伴则站在身旁,掏出一根烟点燃,在屋里来回踱步。没有让我一根的打算。
“跟我们说说你昨天晚上7点到12点都在干什么?”数学老师说。
6秒钟的沉默。
数学老师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那个,嗯。”我只好一边回想一边发出点声音,以免他们认为我是故意不回答。
“好好说话!”屠夫第一次当着我面开口。此刻我才察觉到自从踏入这个房间起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我片刻。
“发生了什么?”我问。
“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数学老师说,“越详细越好。”
好吧,我就是课堂上遭到点名的那个倒霉蛋。
“我在四方街看大妈跳民族舞,记得有个小鬼在我面前摔了一跤后音乐就响起来了。大概七点左右吧,然后我碰到了一个熟人。”
“男的女的?”
“女的。”
“怎么认识的?”
“两年前我在一个酒吧驻唱时认识的。”
“这两年当中你们有过联系吗?”
“没有,她走到我面前时我才认出了她。然后我们就一起吃了个饭,她说她就住在古城的一家民宿里。逛了一阵后我送她回去。在她住的地方待了大概半小时后去了趟酒吧。
“酒吧叫什么名字?”
我说出酒吧名。
“为什么去那里?”
“一个女孩约我去的,但是她爽约了。”
“几点去的?”
“十点钟的时候她让我在那里等她。我等了半个小时。”
“然后呢?”
“然后我回到旅馆,看了一会儿书就睡了。”
“什么书?”
“卡夫卡的《变形计》。”
“什么内容?”
“一个人早上醒来后发现自己变成了昆虫。”
屠夫左手轻叩桌面,眼望天花板。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天花板像是刚粉刷过。此刻我的脸色可能也有那么白。角落结着一张蜘蛛网,隐约能看到一只苍蝇在里头挣扎,除了它自己以外谁都看得出是白费力气。网的主人可能上厕所去了。
“不用工作?”
“算是自由职业吧。”
“做什么的?”
“负责酒店运营,算半个无业游民。”
“为什么去酒吧?”
“闲得无聊。”
“刚才不是说女孩约你去的吗?”
“是,但也是因为无聊才赴约的。”
“热闹吗?”
“还行。”
“有多少人?”
“一百来个吧。”
“你数过?”
“估计。”
……
数学老师接连不断地问一些琐碎的问题,时而调整顺序换种方式重复询问。我的脑袋渐渐变得混乱起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皮也变得越来越沉重。每当我回答慢了或是不想开口,屠夫就会猛地拍桌子发挥自己的作用,嘴里的烟圈把我熏得昏昏沉沉。到后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下意识地应答。
“昨晚几点去的酒吧?”
“从民宿出来没多久后。”
“几点?”
“记不清了。”我说,“我要回去睡觉。”
“配合调查后就可以休息。”数学老师说。
“我在马路边扶老奶奶过马路的事要不要告诉你呢?”
“你说的和这件事无关。”
“这件事是什么事?”我的头脑突然变得和听到下课铃的初中生一样清醒,“你们叫我来,我配合。可你们什么都不说,对我进行疲劳审问。你们是不是认为一个撒谎的人在极度疲劳时会忘掉自己撒过的慌?所以,一旦我不说1加1等于2就死定了。不过这一套早过时了,用作电影桥段都嫌老套。可你们还一直在浪费时间,玩审讯少年犯的那套把戏。为什么要把问题复杂化呢?直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会老实回答是或不是。要不然别指望我配合——不用警告我后果有多严重,顶多只能让一个每天有14个自杀念头的人把念头增加到15个而已。”
数学老师静静听着,抢在屠夫爆发之前拦住了他,低声说了什么。屠夫深吸口气,走出了房间。
数学老师给我倒了杯温开水,我举起杯子仰头灌下。水淌湿了脖子,我用力甩了甩脑袋。
“你说得对,”他淡淡道,“用这种方式连我都嫌烦了。但没办法,这是我的工作,就得按照流程来办。从老一辈身上学到的就是这些。当然,或许我是真的跟不上时代了,一部九十年代的警匪港片看上去都要比这形象和有趣得多,可以威逼利诱可以暴力恐吓。只要广电总局过审就行了。没办法,毕竟我们国家有14亿人,几乎等于整个欧洲大陆和美洲大陆的人口总和。想想吧,这里面有多少人从小吃不饱饭,上不起学。一个家庭和睦,受过教育,前途光明的人不会有太多理由去犯罪。所以多数时候我们的工作就是跟解决不了温饱的人谈道德品质,就是去和写不全自己名字的人解释法律法规。在这种过程中人会变得烦躁,耐心会消失,火气会上来。我的同事就会觉得不如严刑逼供来得轻松直接,只要出脚够快声音够大,这种手段一般都能达到目的,同时又能发泄个人情绪。但我不喜欢那样,否则你现在已经爬不起来了。”
这时屠夫拿着一份文件走进来。他把文件递给数学老师,双手叉腰,看着我的目光就像在看着一头待宰的生猪。
数学老师翻开了文件,仔细地翻阅着。我想自己没有被拷上手铐大概也是因为他的缘故——一个讲道理、有人情味的刑警。我或许该觉得庆幸了。
“既然你也是个明白人,我也没必要跟你兜圈子了。这次,我的问题只有一个,你可以好好想想,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他把目光从桌面上的文件移向我,“昨天晚上九点半的时候,你是不是在酒吧?”
当某种感觉跨过了一个临界点,人就会变得麻木。我现在甚至感觉不到疲劳了。当我发觉数学老师的语气和屠夫蓄势待发的姿态,心里清楚并不需要更多的特征来证明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了。显然我的回答会改变我目前的处境,不会是往更好的方向,但不小心的话会变得更糟。
“不是。”我说。
话音刚落,数学老师像解出函数似的双眼发出了光。屠夫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副明晃晃的东西绕到我身后。
“干什么?”
屠夫一声不吭地勒紧了手铐,我腕上传来了刺痛。
“现在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吧?”我看向数学老师。
数学老师没看我,他已经在收拾文件了。屠夫在一旁冷笑着。他的笑声很特别,先是从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响,随即笑声像海浪一样拍打着你的耳膜,让人生出脑袋进水的感觉。紧接着,他不动声色地——我是说他没有像李小龙一样高吼一声“啊打”之类的——狠狠一脚踹向我的小腹。我连人带椅地摔向了地面。这穿着尖头皮鞋的一脚之力使我的五脏六腑都互换了位置搅在一起,我弓着腰在地面缩成一团。
“为什么?”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屠夫带着粗重的喘息点上一支烟。他需要平复一下情绪,揉揉脚踝。
“我说你这杂种还真是……你的约会对象死了,就在昨晚。一个厚实的马克杯把她的脸砸成了你妈酿过的那种辣椒酱。不好意思,我是粗人,只会这么形容,像我这位和蔼得像老祖母一样的同事应该会有更中听的说法。没办法,没文化的粗人一个,粗俗粗鄙还粗心大意,每次半夜爬起来上厕所后,想到这些我就难过得睡不着——看我这身板,即便睡着了也跟死猪一样。但我真庆幸我还能醒过来,还能惹人厌遭人嫌……"
昨天晚上11点民宿前台发现了受害人的尸体。9点20分,受害人给前台拨打电话预约了11点的夜宵服务。将近11点时,送夜宵的服务员告知前台客房无人应门,前台只好拨通那个房间的座机。但拨了三次后还是没人接,最后只好拿备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警方找到我是因为在受害人手机相册里发现了我坐在长椅上的照片。拍摄时间显示在遇害当晚7点03分。照片里的我目视前方,显然没有注意到有人在拍摄。
“这是刚出来的验尸报告,法医通过对胃里食物消化的情形,认定死亡时间在昨晚9点半。还有,在床头柜下我们发现了这个。”数学老师掏出一个封口袋,里面装着一小截杯子的把手,“不简单啊,把人家的脸砸烂后还知道清理杯子碎片,很冷静嘛。但你还是疏忽了——上面留下的唯一一道指纹和你的相符。”
我盯着对方手中的检验报告。看来这场审问只是为了等指纹化验结果出来前的拖延战术。
“我不到9点就离开了民宿。”我说,“只要查看监控录像就能确定这点。”
屠夫冷哼一声,数学老师说:“民宿的监控录像在前一天坏掉了,还没来得及维修……”
他说在看过照片后民宿前台记起当晚和女孩结伴上楼的是我本人。不过倒是没注意我什么时候离开。但是民宿对面的餐馆里有人声称就在那个时间段看到我神色仓皇地从昏暗的巷子里走出来,并不时回头张望,举止可疑,鬼鬼祟祟。听到这些我倒不怎么意外,并且相信。我还相信只要一些人晚饭吃得够撑又喜欢小酌几杯的话,他们即便说我从巷子里出来后在狂奔中腾空而起也不足为奇。
而现在,屠夫大概料想自己只需要大吼几句,把我骇呆。然后再让数学老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出10分钟,我就会惊慌失措、悔恨交加地跪倒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地袒露自己昨晚在“失控状态”下实施的罪行。等我擦完20张纸巾后,他就会大手一挥,引述几个印在看守所墙上的四字成语,像捆猪一样把我送到重犯监狱。然后带着一肚子成就感回家,吃他老婆无药可救的饭菜,敲他儿子稀里糊涂的脑袋。
想到这里,我甚至已经看到屠夫得意地笑了起来——他现在的确是在笑,带着讥讽和轻蔑。
“奶茶店的老板娘和监控录像可以证明案发时我不在现场。”
“什么奶茶店?”数学老师皱眉。
“昨晚9点到10点之间我一直待在一个奶茶店里。”
“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我本来觉得是无关紧要的一件事,但没想到刚好相反。”
“都到这时候了你小子还要狡辩?”屠夫说。
“你们只要去调一下那里的监控录像就知道我没有说谎。我想总不会连那里的监控也坏了吧?”
“这上面只有你的指纹。”屠夫把封口袋甩到我面前。
“你们不觉得这点反倒很奇怪吗?一间客房里的茶杯,清洁卫生的阿姨擦洗后要有多细心才能不留下半点指纹?况且我根本不知道民宿监控已经坏了。”
“你想说什么?”数学老师问。
“首先我在民宿的时候根本没有碰过杯子。其次我想问,你们见过一个傻到在有监控录像的地方杀人后,坐在家里等着你们上门拜访的杀人犯吗?何况我也没理由杀人,当然你们不相信的话尽可以把我关押到密室里,吊打三天三夜逼供。"
“我正想这么做。”话音未落屠夫便狠狠一巴掌抽到了我脸上。幸好我预示到了这一点,当他站在对面抬起右手的时候我就狠狠朝右边甩头,缓解了部分力道。尽管如此,我的左边脸颊依然泛起一阵火辣辣的灼烧感。
“别忘了查看奶茶店的监控,或者你们甘愿被人当猴耍。”
屠夫刚要动手,数学老师拉住了他。
“你真相信这畜生的满口胡言?”
“这是公事,”数学老师说,“他说的至少可以去查证一下。不要忘记我们的目的。”
他问了我奶茶店的名字和位置,我如实道出。数学老师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明天早上我们会去查证。在证明你说的情况属实之前,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就足够把你刑事拘留。”
“给我纸笔。”我说。
数学老师眼中露出疑惑的目光。
“我这人一旦遇上一些不寻常的事就习惯用笔记下来,文字有助于内省和分析。”我说,“我会详细记录昨晚到现在发生的事情,说不定会对你们的调查有所帮助。这样可以节省大家时间,我也想快点出去。”
屠夫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数学老师没再说什么,递给我一支圆珠笔和一本笔记簿,接着拿起旁边的电话。稍后一个年轻男子过来把我带走。两人背对着我,屠夫又点燃了一支烟——那是关上门前我见到的最后一个情景。
2
这是一栋位于市郊的小区住宅,经过再三翻新的住宅楼层表层就像涂满了劣质化妆品的脸蛋。小区住户大多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直到不久前一个在租房唱KTV的单身男子多次遭到邻居举报而被驱逐后,大家才都意识到原来自己隔壁还有人住。
在一个正亮着灯的窗户里,吴凡合上了手中的笔记簿,边打着哈欠边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他刚才看的是刘俊华在拘留室的48小时里记录下的东西。尽管他以自己的方式亲笔记述了案发后一整晚的详细经过,但这份笔记显然不可能作为正式笔录存档在案。为了尽快破案,吴凡结合昨晚的录音另备了一份正式的笔录。只是为了不遗留掉任何蛛丝马迹,他还是将刘俊华的这份笔记浏览了一遍,发现内容和正式笔录大致吻合。
今天早晨,吴凡先是前往古城找到了刘俊华提及的奶茶店。在说明缘由后店主很配合地调动了监控录像。监控视频里刘俊华的面目清晰可辨,上面显示案发当晚——即4月15日夜间9点11分至9点58分,他本人一直在监控画面里停留。
由于受害人的尸体在遇害后不久即被发现,解剖也得以在当晚进行。法医通过对死者胃部食物的化验情况,锁定其死亡时间在4月15日夜间9点30至40分之间。再结合前台提供的客人曾于9点20前后要求夜宵服务的供述这一点看来(受害人手机通话记录显示为9点23分),凭监控录像就足以证明案发时刘俊华不在现场。
受害人名为梅三秋,女性,年龄30岁。案发地点是在一家位于古城区的民宿房间里。死者脸部遭到毁容,在皮肉组织里采集到的碎瓷片经鉴定后确定为一个大号马克杯的组成部分。但其致命伤却在后脖颈处,是遭到钝器重击导致脊髓损伤毙命。受害人生前穿在身上的旗袍掀起至大腿内侧。尸检报告显示其生前曾与人发生性行为。但法医没有从受害人指甲缝中采集到出于反抗留下的皮肤屑,现场也并未发现遭受强暴时的挣扎迹象。但鉴定小组正在将从死者体内采集到的精液与刘俊华的DNA进行化验比对。受害人皮包和行李箱里的物品保存完好,房间里没有遭劫的痕迹。吴凡从受害人遭到面部毁容这点考量,拟定出以这种手段致人于死地的三种假设。第一种假设是仇杀。受害人生前和凶手发生过矛盾,所以凶手跟踪至住处下此狠手。但考虑这种行径的暴露性,以及受害人正身处外地旅游散心的情况,短时间内不太可能与人结下如此深仇大怨。第二种假设是过失杀人。受害人生前自愿把凶手领回住处,但由于某些原因两人之间发生了剧烈冲突。凶手一怒之下拿起桌上的马克杯痛下杀手。这就可以解释凶手在仓皇逃离前疏漏了马克杯部分把手的清理。第三种假设则是根据非常理推断得出。即凶手是个反社会的精神病患者,在忘记吃药的情况下,看到受害人扭动屁股打开房间门,于是心生邪念强行闯入。在其发出呼喊之前就地取材快刀斩乱麻,事后趁热来了一发顺便毁容。这种情况自然不能以正常逻辑分析。因为对于这种仅靠本能行事的野兽而言,所有常人会顾忌的身份暴露等情况都不在考虑范围内。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也没理由再清理现场。由此看来,目前最站得住脚的假设为第二种。
技术人员将受害人手机的密码锁破解后,发现除了在事发当晚播过一次前台电话以外,手机最后的有效通话记录显示为4月10日晚间9时许。也就是说到达此地后受害人没有通过手机与任何亲友联系。考虑到度假期间不希望受到外界干扰也在情理之中。上面的来电显示是个本地号码,没有备注身份。在今年的1月1日和2月14日均有来电。吴凡发现这两个日子分别对应跨年夜和情人节。那么对方与受害人会是什么关系?吴凡试着用自己的手机回拨了过去。假如对方当真和此案有关,这样的话也不至于打草惊蛇。但接着他听到了手机那头传来“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语音提示。然后他浏览了一遍受害人手机里的通讯录,拨通了其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位女性,吴凡猜测应该是受害人的母亲。他尽可能平静地传达了其女儿遇害的消息,但直到把话重复了两遍后对方似乎才听清,接着吴凡耳边传来话筒撞击桌面的声响。沉寂良久后,吴凡心里五味杂陈,这也是他对自己工作最无法适应的一项。直到一个男性拿起电话开口,吴凡才从这位稍微冷静的父亲嘴里得知受害人是家中的独生女,目前单身。他用发颤的语音反复强调女儿性情温和,从小到大都没有和人产生过剧烈矛盾,更别提有能称得上仇家的人。吴凡安抚了几句,但对方恐怕连只言片语都没听进去。接下去的谈话内容只是让他想起自从事这行的那天起就一直牢记于心的职责——将凶手绳之以法,还死者一个公道。吴凡知道这种时刻不便多问,只说了让他们尽快赶来一趟便结束通话。
因为案件发生在古城里,考虑到对当地旅游业发展极为不利。迫于上层压力,局里也在第一时间成立了专案小组,下达了务必在短时间内破案的指示。对搭档廖鸿“动动嘴皮子当然容易”的抱怨,吴凡也唯有报以苦笑。
“你觉得那小子写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多少可信度?”廖鸿把手中的笔记簿摔向一旁,在办公室里摇摇欲坠的吊扇下他的油头依旧保持纹丝不动。
“有多少可信度不能光凭直觉判断。”吴凡把目光移向昨晚对刘俊华的审讯笔录,活动了一下僵硬的颈椎,“我们就事论事,两份笔录虽然在文风上表达不同,但细节基本一致——你不是相信‘人不会记得自己说过的所有谎言’那一套吗?”
廖鸿发出一声冷哼,这是他在无话可说时却硬要反驳的习惯。“可我们也没来得及开展疲劳审讯啊。假设人不是那小子杀的,那么只有可能是在他离开后的一个小时里,受害人又把另一个人‘请’进了房间。呵,这也太巧了吧?”
“只要有证据就无所谓巧合。”吴凡说,“案发时刘俊华的不在场证明已经基本坐实了。鉴定科正在将受害人体内采集到的精液和刘俊华的DNA进行比对,接下来就看结果是否吻合。如果刘俊华在这两份自白中的描述属实,案发当晚他在受害人房间真的只是像个僧侣一样坐了半个小时,那么比对结果肯定不相符。孤男寡女夜间共处一室,半小时能做的事情很多,5分钟内能做的也不少。如果他不是凶手,就没必要在‘性’这方面撒谎。但让人头疼的问题在于,即使他撒了谎,也无法证明他就是凶手。因为受害人在遭到袭击身亡的时间里,他还坐在奶茶店的监控下。”
“但一个正常人总不会无缘无故撒谎吧?不过你说起这个我的头就大。”廖鸿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刚好就有个监控录像坐实他不在场证明,可是那个掉落在现场的马克杯把手又偏偏有他的指纹。这点你怎么看?”
“我拿手里看。”吴凡说。接着恢复认真的神情,“我觉得如果凶手在作案后在惊慌失措下忘了民宿里有监控录像这回事——你先别急着提意见,监控录像是坏了,但凶手可不一定知情——那他根本就不会想到要清理现场。如果他能在杀人后边吹着口哨边麻利地清理现场,那就不太可能这么粗心大意。这就像隔壁老王成功爬出了你家窗户,却落下了三角裤一样荒唐不是吗?”
廖鸿正要点头,醒悟过来后猛地推了吴凡一把,嘴里顺带问候了他母亲。“说来说去,你是不是已经认定凶手不是刘俊华了?”
“还无法断定他和这起案件是否有关联,但就目前掌握的线索而言,可以推断下杀手的不是他。”
“但即使像你说的那样,也不能排除存在疏漏的可能吧?”廖鸿停止了在办公室里的来回踱步,“比如凶手想到了要清理痕迹,但又因为想要快速离开现场所以留下了马脚。这种情况也是有的嘛!况且马克杯把手上就是有刘俊华的指纹。”
“光想是不行的,得抬起屁股去调查。”吴凡说,“从笔录上看,他说在案发当晚只有在那个酒吧里喝咖啡时接触过杯子,那我们就先从这点入手。”
3
梅三秋穿过古城停车场,听到有音乐从广场方向传来。但远远瞥见的围观人群让她打消了上前凑热闹的劲头。
不像刚上路时跟的士师傅都能神聊海吹一番,现在见到人她就头大。几个月的长途跋涉,阅遍了千篇一律的山水旷野,见证了初春嫩芽一步步走向晚秋败叶。倦怠和奔波,戳穿了所有的诗和远方,耗尽了从单调乏味的工作中积攒起来的对自由的向往。从踏上这凹凸不平的道路那一刻起,梅三秋就在怀念便捷的都市。
都是骗子!她想,什么远走高飞的肆意洒脱,什么说走就走的美妙旅行,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当然或许是个人心态问题。但其实那些“美好”更有可能是经过个人化处理后的心境。就像自拍要P图,喝茶时要拼命发动味蕾在苦涩里寻觅清甜——那样才对得起雅兴大发购买名贵茶叶所付出的代价。当买好机票,订下酒店,冒险般地尝遍当地“美食”,制定好第二天行程计划后,还有余力洗个头发爬上床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实在没有暇余去了解五花八门的风土人情以及到花前月下体验“一见钟情”的闲情逸致。
算了,毕竟题材有限,要不是写得美好一些唱得动听一点,写手和歌者又怎么混呢?大家都不过是为了生活。
梅三秋知道自己这番想法传扬出去肯定要被批俗不可耐,但她对此并未放在心上。一来她只会像男人婚后找地方藏私房钱一样把想法藏在心里。二来这也只是她此刻拖着行李箱在坑坑洼洼的古城道路上行走时的糟糕心境,如同酒吧里那些男士两杯鸡尾酒下肚后的甜言蜜语算不得准。虽然工作近十年来,依据自己这双近视八百度的眼睛观察梅三秋早已发现:生活不是缺少美,只是缺少钱。
上了一个又一个的斜坡,梅三秋总算找到了自己在网上预订的那家客栈。让她确认这点的是一个类似街边大排档的招牌,依据上面箭头的指示,她踏上石板阶梯步入了一个院子。院子的宽度可以容纳六七桌客人,墙角停着一辆面包车,大概又是用来游览什么自主开发的景区线路的工具。院落草丛里长着叫不上名字的野花,还摆着大小不一的盆栽。梅三秋踩踏着从地面石板夹缝里拼命挤出脑袋的小草,跨上了两层台阶。上方两旁的木质房屋映入眼帘,左边矮一点的显然是类似大厅的地方,从窗口可以看见里面提供酒水的吧台。右边的三层建筑应该是客房,楼顶是一个摆着桌椅的露天阳台,屋顶用玻璃窗罩着,防雨的同时也不影响光线的摄入。梅三秋收起行李架抬着箱子继续往上走。即便返程后发现手臂长出了可观的二头肌她也不会意外。
梅三秋订的是四人床位房。虽说喜欢独来独往,但有时独处久了也还是希望合群,偶遇一些形形色色的人。这点梅三秋倒是没有失望。在她刚把床铺好后客房就进来了一个人。起先她惊讶不小,以为对方走错了房间。因为其头顶光秃秃的没有一根毛发,但细看五官确实是女孩无疑。梅三秋心觉好笑地和对方寒暄了几句,觉得这也算是此次旅途中遇到的趣事一件。但不到一个小时后又来了一个秃头女孩——这与其说是有趣不如说是有些诡异了。她们彼此见到对方也吃惊不小,互相探讨剃光头的原因,结论无非是因为头发太毛躁和懒得洗头。这种情形下梅三秋倒是有点笑不出来了,赶紧蒙上被子生怕她们一时兴起把自己也拉入伙。虽说目前她还没有为谁长发及腰的打算,但还不至于看破红尘在此地践行“三光”政策。她趴在床上无聊地刷着朋友圈不想动弹。可来都来了,总得出去逛逛。不料天空下起了雨,这让她松了一口气。可以理所当然的多在此地停歇几天。其实相比于游览风景名胜,她更希望的是找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躺尸。没有烦人的电话和信息,睡个昏天暗地,把全世界都抛在脑后。一想到运动肚子就饿,可又不知道吃什么,索性借用客栈的厨房煮了包方便面,下了两个鸡蛋以均衡营养。闻着诱人的香味,梅三秋觉得这东西偶尔吃一吃还是很不错的。回到房里她打开iPod开启了追剧之旅。听着窗外的雨声,她心底泛起了久违的惬意感。
当她从破碎不堪的梦里醒来,用手摸索着枕边的手机,艰难地瞥了一眼时间,屏幕显示16:04分。昨晚玩手机直到今天凌晨才入睡,平常的生物钟一时半会儿调不过来。她用双手揉了揉脸颊,已经记不清自己来了几天。是时候离开了吧。梅三秋想,换个地方吃饭睡觉打豆豆。
在网站浏览一番后梅三秋发现这小破地方就一趟直飞西藏的航班,还贵得有点小离谱。订好了票后,眼下当务之急是解决肚皮温饱。她穿上一件绿色T恤,披上一件白色外套,走进浴室面对镜子瞧见自己的模样时吓了一跳,以为《午夜凶铃》里的贞子打算换个地方爬出来。她赶忙用冷水洗了把脸,顺带用爪子捋了捋刚做完拉直的长发,这才好歹恢复了一些人样。
傍晚的夕阳还没有下班,但月亮已经在天边打卡了。一只藏獒躺在隔壁院子的树下过起了早睡生活。仿佛受这里的生活氛围感染连它都变得懒洋洋的。梅三秋觉得以后和同事自嘲都没法说“睡得比狗晚”了。
梅三秋找到一个稍有人气的饭馆,吃了一顿牦牛肉火锅。味道还算不错,价钱也很公道。当服务生端上一锅热气腾腾的牛肉时,神情异样地瞥了她一眼。梅三秋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一个人吃火锅怎么了?一个人也有吃饭的权利吧!她暗自嘟囔,掏出手机拍了几张总是像有第二人在场的自拍,然后伸出筷子大快朵颐,完全忽略身旁男男女女的吵吵嚷嚷。半小时后,她摸着圆鼓鼓地肚皮,满意的打着饱嗝,步履蹒跚地踏在石板路上。嘴里念叨着缘到自然瘦,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个广场。一首熟悉的曲调在耳边萦绕,梅三秋看到在前方广场正中央,一个男生抱着把吉他在弹唱着《童话镇》。清澈的嗓音透过围观的人群传入她耳畔。那是个留着一头碎发的男孩,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面容。在他左前方摆着一个吉他盒,里面横七竖八地铺着零钞。她情不自禁地跟着曲调哼唱起来。看着眼前男子纤长的手指灵巧地拨弄琴弦,梅三秋想到的却是这熟练背后那无数个日夜的反复操练,这让她不禁在内心里涌起一丝欣赏之情。
一曲终了,围观人群发出稀稀疏疏的掌声。有人朝吉他盒扔下了零钱,男孩朝对方鞠了个躬。人群渐渐散去,梅三秋忍不住走上前去问男孩是否还要继续表演。男孩摇了摇头,把吉他搁置一旁,若有所思地看向别处。梅三秋也没什么好说,只好转身离开。在她快要走过小桥时,身后又传来音乐,于是她再度折返。边观赏着表演心里边感叹真不赖,并忍不住用手机录下了小视频。在男孩表演完后梅三秋上前询问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对方没有拒绝。在回客栈的路上她收到了通过好友验证的提示,并接收到了对方的信息:
“你是摩卡星人吗”?男孩问(当时梅三秋的网名是“摩卡星冰乐超大”)。
起先梅三秋把自己账户的零钱转给了对方,算作对他表演的肯定。他接受了,但很快又分文未少的转了回来,理由是作为她对其肯定的感谢。梅三秋觉得这人要不是自力更生的富二代,要不就是自力更生的穷光蛋。此后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相互发着信息。对方用词和自己周围的人不太一样,而且每当触及到实质问题,对方总会像双车交汇时打上远光灯让人看不清本质,但往往撞上她内心的小鹿。比如梅三秋问他为什么学吉他,他回复“音乐是实现自我价值的一种方式”。问他是做什么的,他回复“不以作家或演员为目的的无业青年都是耍流氓”。梅三秋说“没想到你说话还挺有趣的”,他说“每个干完三杯的人都是哲学家”。
在那些无心睡眠的漫漫长夜里,梅三秋和对方聊得还算投缘。有一刻她猛然醒悟,自己是因为孤独太久所以才会滔滔不绝,加之深夜人心会变得敏感脆弱。她决定不能再在这样的状态下过于吐露自己的内心,因为经验告诉她有些话在这种时刻说出来日后绝对后悔。渐渐地,梅三秋的信息少了,字数也仅限于表达清楚的范围内。对方似乎也隐隐察觉这点,而且好像比自己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有一次梅三秋在询问男孩名字时,他竟然隔了两天才回复。并在表示抱歉的同时作出了“很少看手机”的解释。
这叫刘俊华的在开什么玩笑?梅三秋想,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会不常玩手机?不过怎么也无所谓。她曾经在对方有问必答的感染下也向其告知了年龄。当得知自己比其大10岁后刘俊华仅仅表示“世上再没有比增长年龄更简单的事情”。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联系,再度相遇已经是两年之后。
3
这个时间点酒吧里的顾客寥寥无几,对于正经人来说日落前就到这种地方消遣未免为时过早。吧台里的酒保小林擦拭着玻璃杯,动作轻微得像一个微醺女子扇出的耳光。然后他看到杯中映射出两个逐渐扩大的人影。
进来的两人正是吴凡和廖鸿。刚进酒吧,吴凡便打量起四周环境,廖鸿则径直走到酒保跟前出示了手中的证件,提出要查看酒吧4月15日晚上的监控录像。于是小林用电话通知了经理。10分钟后一个衣着笔挺的中年男子抵达酒吧,吴凡在向其说明事由后通过调查酒吧监控发现,在10点04分至10点30分之间,刘俊华的身影出现在前台的高脚凳上。期间可以看到他时不时端起手中的杯子啜饮。这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吴凡心头,他将画面放大,让酒保拿出了监控视频里出现的马克杯,并从衣兜里掏出了在案发现场找到的部分杯子把手。通过比对后果然发现不论是色泽还是大小都吻合。
“你们酒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款式马克杯的?”吴凡问。
酒吧经理从吴凡刚才提出查看马克杯时起就有些不安,赶紧说:“酒吧所有杯子的款式都是由老板定制的,从开业那天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过改动。”
“那跟你打听一件事,你们老板还有没有别的副业?比如餐厅或酒店之类的。”
“有餐厅,而且还开了一间民宿。”
“在哪里?”廖鸿问。
“位置就在这附近,”酒吧经理抬手虚指了某个方向,“那边会提供不少客源过来,和酒吧相当于产业链关系。”
吴凡和廖鸿对视了一眼,酒吧经理露出恍然的神情。
“这么说,两位是因为最近民宿发生的那件事……”
“你也知道这件事?”廖鸿问。
“咳,听说过,但不太了解。”
“实话告诉你,凶手用来行凶的马克杯和你们酒吧里的是同一个款式。”
酒吧经理皱了皱眉头。
“方不方便告知你们老板的联系方式?”吴凡问。
“老板很少到酒吧里来,而且我也只是替人打工的……”酒吧经理面露难色,吴凡拍了拍对方肩膀。
“放心,我们不会把无关人员牵扯进来。”
酒吧经理闻言只好点了点头,掏出手机翻开通讯录,念出了老板的号码。随着吴凡在手机拨号键上一个一个数字的输入,他曾拨打过这个号码的记录赫然显现。时间正是4月15日案发当晚。也就是说和受害人屡次在生前进行通话的就是这个酒吧的老板。
廖鸿看到吴凡眼里难掩兴奋,但很快又漫不经心地看向别处。“平常会跟老板联络吗?”
“通常他只会在有应酬的时候带朋友来这里光顾。”酒吧经理瞥了一眼左腕上的劳力士手表,“实在对不起,因为我还有一个约会,所以……”
“好的,感谢你的配合。”
“应该的,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吩咐店员就行。”说完酒吧经理起身快步离去。
廖鸿坐到了吧台前的高脚凳上看向小林。“你是这里的调酒师吗?”
“对。”小林双眼迷离,脸上微微泛红。
“怎么称呼?”
“叫我小林就行。”
“小林,还在念书吗?”
“毕业快一年了。”
廖鸿递出一根烟。
“为什么干这行啊?”
小林接过烟别在耳后,只是讪笑着。廖鸿露出恍然的神情。“也是,现如今大学生工作和专业不对口也正常。年轻人真不容易啊,啧啧。”
“两位要不要喝点什么?”
“那就来两杯——”廖鸿话说到一半看到吴凡的眼神,改口道,“姜汁汽水。”
小林很快兑好汽水,廖鸿举起杯子抿了一口。“嗯,调得不错。”
小林笑了笑,看上去情绪舒缓下来。
“小林,你们老板经常到酒吧来吗?”吴凡问。
“偶尔他会来这里喝两杯。”
“他一般会喝什么?”
“加大量冰块的威士忌,香槟或鸡尾酒。”小林咧咧嘴,“他不能喝醉。”
“为什么?”
“我也只是听说——他好像是因为醉酒离的婚。”
“哈,是吗?”廖鸿转头向吴凡,“我有个朋友也是这样。小林,你怎么看这件事呢?”
“那巧了。”小林轻笑一声,“我说两位老哥,我年纪虽然小,但这种人我真见多了。平时说话温吞吞的,打起领带来人模人样的——”
“是啊,有时下班回家路过墓地旁说不定还会给老婆摘几朵野花呢。”
“哈哈,是有可能。
“你接着说。”
小林点点头。
“但他们碰了酒就是另一副模样了,一言不合就是拳打脚踢。这还只是纯属发泄,和老婆当天有没有化妆关系不大。那种时候他们可以徒手劈砖块,啤酒肚当防弹衣使。第二天一觉醒来就跟个没事人一样。酒后暴力狂,醉汉最常见的几种类型之一。”
“有意思,说说还有什么类型?”
“忧郁王子型。这种人喝完酒通常独来独往,哪个角落昏暗坐哪里,哪种表情欠揍露哪种,一声不吭只顾喝酒。看他举杯仰头的动作你以为他千杯不醉,但实际上他不一定认得出他妈妈——全世界除了刚出生的狗崽子以外就数他最缺母爱。不过这种类型至少不会干扰别人。如果是那种选秀达人型可就不得了了,高音劈叉各种才艺展示。但估计平时缺乏锻炼,所以谁也无法透过他瘦弱或肥胖的体型看到那颗热爱艺术的心。足以在家门口掏出钥匙摩擦锁孔时飙出一个八度把躺在老婆身边的某个人惊醒。还有一种人道主义型,对全人类都充满了无私大爱,是张皮就要亲,是异性就想睡。要是遇上劫匪可以把心连同内裤一起掏出去。”小林挥了挥手掌,似乎要把痛苦的记忆挥向脑后,“喝到酒精中毒的人叫酒鬼,这种受酒精摆布的人我称之为酒奴。”
吴凡盯着手中杯子,不禁寻思这位酒保到底在上班前干了几杯。
廖鸿举起手里的杯子大笑起来“高见高见——那你们老板呢?”
“老板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类。跟你说吧,那时我刚来这里上班一个星期,老板就到这里大醉了一场。隔了一天后又来了一回。我们服务行业就得学会怎么讨好顾客,更别提服务对象就是老板的时候。我说的讨好不是说要像发情的公狗一样绕着母狗的屁股兜圈,而是至少要记得他爱喝什么,爱聊什么。在他说话时要微笑倾听,时不时插上一句话。就像有些老顾客几杯酒下肚后就爱和我抱怨公司待遇差薪水不够花,那我就得负责给他营造出一种讨论社会经济学的氛围。所以嘛,当我老远看到老板时没等吩咐就给他调了一杯鸡尾酒。那是在他醉酒那晚手把手教我调制的。没想到他喝了以后很惊讶,还问我来了多久,怎么知道他喜欢这口味的。当时我比他还惊讶呢,因为我分明记得前一天晚上我们聊得还挺愉快的。”
“你是说你们老板有酒后失忆的毛病?”
“可能是间歇性的吧,很多人都会这样。喝着喝着脑袋反应就迟钝了,倒是扒向女孩胸部的手灵活得不得了。借着酒劲装疯卖傻的也有。”
“那他最近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差不多一个星期前吧。”
“他是单独来的吗?”
“不是,每次都会有不同的女孩陪着。”
“那你对他上回带来的女伴有印象吗?比如说长什么样。”
小林思忖了片刻。“我记得她留着一头长发,穿着复古旗袍。至于年龄嘛——我只能说就当时的灯光下看上去像是25岁左右。”
听到这里吴凡掏出手机递到小林面前。“你看看是她吗?”
手机屏幕上显示是从梅三秋手机里拷贝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她坐在一条长椅上,双腿交叉,面向镜头露出微笑。稍微翻过心理学杂志的人都能就其微笑含义给出三种以上的解释。在她身后是涌向天空地喷泉,从喷洒高度可以看出拍摄照片的人不希望水花落下。那人做到了。
小林把脸凑到手机前。
“对对,就是她。昨晚也来了一个面熟的女孩。”
“你认识?”
“不知道姓名,只是见过,陪老板来过两三回。不过昨晚只有她一个人来。”
“几点来的还有印象吗?”
“准确时间记不清了,但估计是在十点半左右。这种酒吧的卖点就是现场驻唱,歌手表演时间是8点30分到11点。第一批进来的客人可能是受到歌声吸引,但接下来可能就只是因为脚酸口渴了。在这里上班我都不用看时间,歌手弹唱一首歌4分钟,前两首会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掌声。但当某一刻谈话声盖过了歌声时,你就能大概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那你知道她来干什么吗?”
“这个我就真不太清楚了,游客来这里消遣,充实旅程时光。情侣来这里调情,磨到睡觉时间。我并不是说有些人就是为了来艳遇,但一个细心打扮过的女孩坐到这里也不会只是为了喝一杯冰镇牛奶。不过那个女孩好像没点什么,至少没到吧台点。因为如果她来过吧台,我会有印象。”
“那天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你指的是躺在地下痛哭或者站在桌上蹦迪什么的吗——对了,好像那天收拾桌面的服务生反映少了一个杯子。”
“是少了一个马克杯吗?”吴凡问。
“这个无法确定,只是在清点的时候发现数量对不上。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情,有时客人喝醉了不小心把杯子碰掉在地上。要不就是一言不合直接拿起酒杯往脑门上砸——这种戏码一年总要演那么几回,自从古城治安整顿后才减少了。”
这时一个背着吉他的女孩从门口走进了酒吧。小林冲她打了声招呼,对方点了点头,目光蜻蜓点水地扫向吴凡和廖鸿,然后就飞走了。
“酒吧里的驻唱女歌手。怎么样?长得还行吧?”小林说,“这一行还是女孩子比较吃香。有些男歌手或许可以吸引一些客人。但若想让客人乖乖坐上一两个小时,光靠他们黑炭一样的肤色和永远处于戒烟前的嗓音可不行。”
廖鸿笑着点点头。吴凡给小林留下了手机号码,后者很上道地表示能协助警方调查是自己的荣幸。在走出酒吧的前一刻,吴凡回头望了一眼舞台。那个女歌手正在为吉他调音,为今晚的表演做准备。
4
李奇坐在前台的电脑桌前,手指快速地敲击键盘回复客人来自网站的评论。他工作的地方是融资千万的民宿,工资要比周围一般酒店高。然而随之而来的条件是,只要网站出现一条与服务有关的差评,就要从前台工资里扣除罚金。大堂经理告诉李奇,如果把酒店比作一个女人的脸蛋,那么雅致的外观就是这张脸蛋的妆容,前台就是脸蛋的心灵之窗。前台若出现了差错就表示这双眼睛有了“眼屎”——哪怕小小一粒也会损坏客人的印象。所以李奇琢磨出了11种微笑方式,涵盖了面对前来咨询问题时应该展现的积极热情,也有让客人愿意多住几天的亲切讨好和应对他们无理取闹时的淡漠优雅。但此刻面对眼前两个男子,李奇完全不知道该抽出第几号来应对。
“小兄弟放轻松,我们这次来只是想多具体了解一下相关情况。”廖鸿说。
李奇只好点点头,他笑不出来是有原因的。这家民宿在出现杀人命案后立即遭到了警方的封锁。由于监控录像损坏没能及时进行维修,当晚每个入住的客人都受到了警方的盘问。面对这样的情况,要说作为报警方的他心里没有负担是不可能的。他甚至想提醒警方谁会傻到在实名登记入住的情况下干这种勾当呢?这件事让一些本来在民宿网站上预订了好几晚的客人提前离开了。没人希望在旅游散心的时候跟这种事扯上半点关系。为了维护民宿声誉,大堂经理和李奇只好对客人一一解释道歉,弯腰鞠躬都弯出了腹肌。幸好常人对这种事情也是忌讳莫深,这才没有在网站产生关于此事的评论。
当晚执勤并报警的李奇也成为了警方重点盘问的对象。其实那天晚上本来并不是李奇值班,只是因为晚班的女孩有事来不了,请他代班而已。李奇本来就心软,加上女孩子长相甜美可爱。但要是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即使对方是玛丽莲梦露转世他也要把头摇成拨浪鼓。偏偏监控录像在前一天出现了故障,而监控室就设立在前台旁边。如果不是因为没有明显的犯罪动机,警方把他请到派出所时应该就不只是录份口供那么简单了。
“需要我把经理叫来吗?”李奇问。自从案件发生后,民宿在当地的生意受到了严重影响,直到现在还处于歇业状态。以前和员工们谈笑风生的大堂经理,近两天常常叼着烟往天台走。
“不必了,”廖鸿摆摆手,扭头环顾四周,“你们酒店监控录像修好了吗?”
“修倒是修好了。”
“坏掉的原因查清了吗?”
“好像说是系统遭到了入侵,真想不通有谁会入侵这种地方的电脑监控系统。”
“那你再仔细回忆一下,确定在4月15日所有入住的人都办理了登记手续吗?”吴凡问。其实这点在案发当晚就已经核实过,他们也是通过身份证登记记录查询到的刘俊华。当时电脑显示其身份信息登记时间为8点27分,和他所说的8点30分大致吻合。
“当然了,这是我的工作职责,只要踏入酒店的人都要进行实名登记。”李奇说,“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凶手是那个男的吗?”
“这点我们目前还在排查。”吴凡说,“你再仔细回忆一下,是不是还遗漏掉了什么人?”
李奇低头沉思,良久后喃喃道:“这么说的话确实有一个人没有进行身份证登记。”
“谁?”
“老板。”李奇苦笑,“我总不能让老板出示身份证吧?”
“那天为什么不说?”廖鸿问。
“一时没想起来,老板又不需要特地跑来前台办什么入住手续。再说了,我只是替人打工的。”
“你们老板住哪个房间?”吴凡问。
“他随身携带一张可以打开所有房间门的总房卡。但他只住专属的总统套房。”
廖鸿和吴凡对视一眼,吴凡问:“一共开有几张房间总卡?”
“三张。”
“还有两张在哪里?”
“在这里。”李奇用钥匙打开一个抽屉,从中取出两张感应房卡。
吴凡拿起房卡仔细端详,廖鸿则似笑非笑地盯着李奇。李奇说:“一张是清理客房的阿姨使用。另一张则是由前台保管,用来应对客房里的某些特殊情况发生——我说刑警大哥,你们不会是怀疑我吧?”
廖鸿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吴凡凝视着李奇的双眼,把两张房卡递回他手中。“在没有确凿证据前,我们不会轻易判断。好好配合我们侦查,你们也能尽快恢复营业。对了,你们老板经常回酒店住吗?”
“通常每个月只有一到两次。”李奇想了一会儿,“不过4月份有一段时间倒是比较频繁。”
“具体时间还有印象吗?”
“我查一下——11日和12日晚上,还有就是15日当晚也回来过。”
闻言廖鸿身子前倾,正要起身质问。吴凡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毋躁的眼神。如果是老板入住,作为一个普通员工,在第一次接受调查时没有主动提出也可以理解。更何况他们当时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在了刘俊华身上。不过此刻他隐隐觉得自己心中的猜想有了一些根据,即老板回来的日期都是在受害人梅三秋入住以后。再联想到后者之前手机的通话记录,不难推测出两人有某种暧昧关系。
“我可没有包庇的意思。”李奇说,“只是那天晚上老板喝得醉醺醺的,而且是被人搀扶回来,所以……”
“是谁把他搀扶回来的?”廖鸿问。
“一个叫柳倩的女孩,她是我们酒店附属餐厅的服务员。”李奇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不过嘛,谁都知道她和老板的关系。”
“什么意思?”
“她是老板的情人,经常陪老板在外面应酬。”
吴凡和廖鸿对视了一眼,看来柳倩和周福生的关系算不上是什么秘密。
“那么当晚她在这里住下了吗?”
“我以为她会,不过好她像只待了半个小时就下来了。”李奇说,“但她走之后没多久又回来了一趟,说是忘了什么东西。”
“然后呢?”
“我记得她之后就没再下来过。”
接着吴凡又问了李奇到这里工作的原因和他家里的一些情况。包括到这里工作后遇到的一些印象深刻的事情。这些看似与案件无关紧要的事情问得李奇一头雾水,但谁也不会知道在哪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里蕴含着出乎意料的线索。虽然结果也并没有让他们如愿。
两人走出民宿,步入了摩肩接踵的行人行列。夜幕已经笼罩了古城街道。咖啡香混合着行人的汗臭味在空气中弥漫着,激起了一个鼻炎患者接连不断地喷嚏,形成大量细菌涌入到一张张正在呼吸的嘴鼻。在这华灯初上的时刻,街道店铺摆出了琳琅满目的饰品和各式各样的小吃,以满足白天从景区游玩回来涌入古城的游客需求。8点是逛街的最佳时段,人们吃饱喝足,对眼前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和热情。谁也不知道拥挤的人群里隐藏着多少专偷女孩内衣的变态,又有几双手正伸往那一个个敞开的裤兜。年轻的父母们紧紧握着孩子的小手指指点点,成人的儿女们轻轻拨着身旁老人的白发说说笑笑。只要凶手没有在自己面前挥舞大砍刀,只要不是自己的熟人遇害,所有的血腥暴力似乎离每个人都很远。
廖鸿的肩膀被人撞了一下,对方脚步丝毫未停,嘴里还嘟囔了一句什么。廖鸿“哼”了一声:“你看看这些人,一个个来自天南地北,素质全都五花八门,喏——看到那个金丝眼镜男了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皮包骨。但我就认识一个外形像他这样的人,每次儿子考试不及格就拿他当沙包锻炼肌肉。只要老婆一盘土豆丝炒得太咸就能掀桌。瞧见那个走路都要斜靠着老头肩膀的小女生没?她的脖子现在说不定都已经酸得要命了。但没办法,小鸟依人嘛,年长的男人都好这口。哎,还有那个在地上打滚撒泼地兔崽子看见没?一个引导不当长大后就是社会流氓。只要父母钱不到位就要选个雷雨夜发狂手刃双亲——啧啧,想到这些我都还害怕。”
“我想起一个老掉牙的笑话。有个病人跟医生说他每次做某个动作时身体就会痛。然后医生告诉他,那就不要做这个动作。”
“依我看,这笑话的笑点在医生。因为就算病人不做那个动作,病痛还是存在。”
“有道理。”
“监控录像在案发前一天晚上坏掉一定不是偶然。”廖鸿说,“你觉得那个前台怎么样?”
“从时间位置上看,他的确具备犯案条件。犯案后假装发现尸体报警,贼喊捉贼也不是不可能。但动机呢?”
“精力充沛无处发泄。”
“但是别忘了,除非是蓄意杀人,特地戴上了橡胶手套。否则凶器上肯定不止刘俊华的指纹。在上班时间到客房犯案,案后第一时间报警,然后坚守岗位配合我们调查,还不露出一点破绽。”吴凡笑了笑,“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得说他的表演够拿金像奖了。”
“那你怎么看?”
“我觉得那个叫柳倩的女孩有很大的嫌疑。”吴凡说,“明天我得去会会她。你接下来干嘛?”
“嗯?”正揉着肩膀的廖鸿闻言一愣,“你还别说,有一段时间没去按摩了。”
“嫂子知道吗?”
“她没必要——哎我说你小子想哪儿去了,我说的按摩是正规的。”
“怎么?还有非正规的按摩?”
“这话从你这种单身汉嘴里说出来可就变了味了……”
5
回到家后吴凡没有开灯便瘫倒在了沙发上。一天之中只有这段时间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后他睁开眼睛,刚好透过窗台瞥见了天边的新月。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揉了揉脸颊,起身走向厨房,用电热水壶接了水。在等水烧开的时间里,他切了些猪肉末,加了少许盐、淀粉、料酒和酱油搅拌均匀。然后拧开煤气炉,往烧热的锅里加了些油。从冰箱拿出一个西红柿切成片放到锅里。将一个鸡蛋在碗里打散,混着腌制好的肉末一同在锅里翻炒了几下后把火关掉盛出来。这时水壶的水已烧开,他倒入锅中,下了一把面条。在水泛起白沫后将面捞起来,用冷水过了一遍,重新在锅里加入开水。先撒了半勺盐,再倒入翻炒至半熟的食材,最后再放面条,搅拌几下关火,最后撒上切好的葱花出锅。简单地烹调成了他把注意力从案件转移的一道程序。尽管食欲已经在过程中消耗过半了。
他端着面条坐在沙发上把电视打开。一个台正在上演着家庭伦理秀。吴凡在情绪糟糕时会让电视画面在这种节目上多停留一会儿。倒不是他有多爱听情感专家大谈三角恋该怎么取舍,或是心碎少女如何挽回滥情男友等问题。而是联想到那些道貌岸然的情感专家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在公众面前营造家庭和睦方面所付出的努力。这种联想要比看那些节目组找来的演员有趣得多。
在去年年底家里给他安排过几次相亲。经不住父母的执拗,吴凡只好硬着头皮上。当被问及是做什么工作的时候,吴凡也如实相告是警务人员。女方一开始也都饶有兴致,或许是觉得做这一行的都比较容易带来安全感。但通过进一步的交谈,得知吴凡是负责刑侦案件的时候,感觉又变得正好相反了。特别是当听完吴凡有意无意的描述和罪犯打交道的险恶处境,好奇心得到满足的同时往往也打了退堂鼓。且不论这份工作只要有案件发生,随时都得出警。也没有哪个女孩想要整天活得担惊受怕,在某个晚上从睡梦中醒来,身边躺着的人说不定就已经消失——从这个世界上。
但吴凡没考虑过转行。10年的刑侦生涯,大大小小的案件已经让他习惯了和罪犯打交道,根本无法再心平气和地去干别的行业。
11点10分,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个陌生号码,他刚按下接听键就听到了一个悦耳的女声:“警察叔叔,我有线索提供。”
吴凡坐直身子。他不记得自己在这起案件里安插过线人。“什么线索?”
“这么重要的事情在手机里是说不清楚的。”接着手机那头的女声说出了一个约见地点。
“能先告诉我你是谁吗?”
“过来不就知道了?”女声说,“我会认出你的。”
接着对方便挂断了手机。吴凡保持着同样姿势呆立片刻,走到洗手间用冷水刮了胡子,然后整理了一下衣领,用手捋了捋发梢。做完这些他不禁哑然失笑,以往相亲时自己都没那么讲究。
“我不知道酒吧歌手也会到酒吧喝酒。”吴凡打量着四周环境。他现在置身于一个酒吧的角落位置。昏暗的灯光下可以观察到周围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在他面前的正是之前在酒吧见过的女歌手。此刻她脸色红晕,面前的酒杯在吴凡到来之前应该空了不止一次。
“医生生病时也是要到医院看病的。”女孩掏出了一根烟,打火机的火苗却在眼前晃动。吴凡伸手拿过打火机给她点燃。她深吸一口缓缓吐出。“酒吧像音乐,也分很多种。”
吴凡扫了眼女孩似笑非笑的眼神,微微笑着。四周烟雾弥漫,混合着爵士乐在空气中萦绕,暖色灯光营造出静谧的氛围。
“你是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码的?”吴凡问。
“你告诉小林的时候,我听到了。”
“听力不错。”
“靠这个吃饭的。”女孩说着撩起齐肩短发,侧头向吴凡展示出小巧的耳朵,“高中玩乐队时,能听出主音吉他和伴奏吉他里哪一把慢了半拍。”
“我能为你鼓掌吗?”
“谢谢。最好是带口哨声的那种。”
“你找我来干嘛?”
“不是要先从身份调查开始吗?比如先问我名字什么的。”
“我还是想先了解一下动机。”
女孩白了吴凡一眼。吴凡想抬起屁股开溜了。
“我上一次跟警察说话还是5岁那年,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的时候……哦,对了,15岁那年开朋友的车撞上路边围栏时也有过一次。那天从我朋友嘴里喊出的调,比我唱歌发挥最好的一次都高。不过你看上去不像是那类穿着制服调解家庭纠纷的民警,也不像是站在马路中间指挥的。”
“我只在特别的时候穿制服,没事也不会站马路中间。主要是怕被车撞。”
“那说说你什么时候比较特别?”
“现在快12点了,我特别累。”吴凡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你在手机里说要给我提供的线索是什么?”
女孩没有答话,只是眯缝起双眼定定地看着吴凡,又点起了一根烟。随后她把头扭向一旁,展示自己挺拔的鼻梁和带棱角的脸蛋轮廓。
“周福生是个强奸犯,我要给你提供什么样的证据你们才能把他抓起来?”
“周福生是谁?”
“一个王八蛋!说话就像从嘴里放屁——哦,不对,放屁至少还有一时的臭味。他什么都没有。除了一身毛。他的民宿最近不是还死了个人吗?”女孩眼神突然变得清明,濒死之人在驾鹤西去前也能做到这点,“肯定是他杀的!”
“你凭什么那么肯定?”
“就凭那家民宿是他开的。他身上带的房卡可以进到任何一个房间里。这点还要我提醒你吗?你是不是没脑子?”
吴凡嘴角微微一撇,没有吱声。从小他妈就让他学会了别和女人讲理,他爸则让他懂得了别和醉鬼争论。如果说这些都还只是一个儿子应尽的本分。那么在一个女醉鬼面前,他愿意装孙子。
“你说话啊!觉得我很可笑是不是?说实话我有时也挺瞧不起自己的。有多少个酒吧招女歌手是因为她的吉他水平,又能有多少人进酒吧是因为我唱的那首《听妈妈的话》呢?”
吴凡没开口,再说下去无非就是“你醉了”“我没醉”之类的老生常谈。他结了账,搀扶女孩走出酒吧。
“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吴凡说。
女孩抬手虚指了摸个方向。那个方向确实有路可走。完成这个动作后女孩整个身子都贴在了吴凡身上。她身形瘦削,但不瘦的地方也不止一处。对于这样的局面吴凡本来可以更开心一点的——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身体沉重得像路旁一家贴着“旺铺出租”字条的店面老板的那颗心,满身酒气足以让最饥不择食的蚊子也绕道而行的话。
古城深夜的街道上行人寥寥。尽管身旁有一个女孩,可吴凡心头仍涌起一阵要命的孤独。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应该是立刻回家冲个热水澡,然后躺床上大睡一觉。自从十年前他以第一名的成绩从警校毕业后,他能道早晚安的对象只有作奸犯科的亡命之徒。他的后背有一道13公分长的刀疤,那是在一次围捕行动中留下的。类似的留念在胸膛和手臂上都各有分布。他偶尔也会抱着痛苦和迷惘入睡。虽然不一定要学海明威笔下那个打鱼的老头梦见狮子,但也不该是面对一个瘫倒在石板路上的女孩。看到吴凡走来,那个女孩身旁的男子扔掉手中烟头,上前把她拦腰抱了起来。女孩嘴里边叫嚷着边握住双拳往对方身上捶打。男子忍受着,反正等一会儿回到住处他会全部还回去。街道拐角处一个人蹲下身子把脸埋在膝头,吐了自己一身。没有人上前拍拍他肩膀。但还有人比他更惨,在一个房间里,脸蛋被砸得稀巴烂。而吴凡能做的只有四处调查,争取尽早把凶手揪出来。如果老天有眼,凶手明天可能会因为觉得对不起他妈所以到派出所自首。即便那样,吴凡也只能忍住握拳的冲动握住笔,心平气和地倾听对方的内心独白。不管他在法庭上流下的泪水是出于悔恨还是由哈欠引起,辩护律师都不会让法官考虑判决死刑。就算正义得以伸张,但死者再也无法复生。更别提凶手若在狱中表现良好,25年内就能释放出狱重新做人。
对这点他搭档廖鸿的看法是“去他的”。他认为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但凡干出一次故意杀人的勾当,就足以证明他骨子里人性的成分即便有也微乎其微。就算他会忏悔,也不过是出于社会的谴责和在监狱那种特定环境下的一种自我感化。
这么想的时间里,两人越走越偏僻。吴凡也开始觉得自己是在扛着一袋湿水泥。他只好轻拍了两下靠在自己肩头的面颊,低唤了几声。但女孩的眼睛只微微张开了片刻,随后脑袋一摆再度昏睡了过去。
吴凡握住她的双肩摇晃了几下,这回是真的没有丝毫反应了。他只好扶着对方靠墙躺下,开始打量起四周环境。这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前方不远处一户人家门前泛出昏黄的灯光,某扇门背后时而传出几声犬吠,随后消融于夜幕中。或许这里离女孩的住处已经不远,但他可能永远也找不到。考虑到在地板上躺久了会着凉,他决定先把女孩背起来。不料刚弯下腰,右肩胛骨便传来一阵剧痛。他强行克制住了转身的念头,因为那样对方的下一击很可能会砸向他的面门。他向前跨出两步,再猛然侧身回头,刚好感觉到一股劲风从脸庞略过。于是他趁对方一击落空身体刚好失去平衡之际上前,双手握住那人的肩头,用右膝盖狠狠顶向他的小腹。这一撞使得对方弯下腰,脑袋耷拉到了裤裆位置。接着吴凡对准他的下巴顺势一记右勾拳。随着牙齿碰撞的声响和短促的低吟传出,那人仰翻在地,手中的砖块滑落一旁。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10秒,却漫长得像从鬼门关回返了一趟。
这时吴凡感到肩头像是火炉里的煤炭般持续灼烧着。砖头一开始应该就是冲着他的脑袋来的。要不是他当时碰巧弯下了腰,那么此刻他也就没有搓揉右肩的机会了。刚才他那一拳使出了不小的力道,而对方的下巴也并不厚实。看着仰躺地面的瘦削身体,吴凡很轻松地忍住了上前扶一把的冲动。在没弄清楚这人的企图和身份前,谁也不知道他身上是不是还另有凶器。如果此刻贸然靠近,说不定这个前一秒还在双手捂腹哀嚎不止的人会捅出一刀让他哀嚎。
吴凡大口呼了几口气,随即扶起歪倒在墙角的女孩。这时躺在地上的男子也用手肘支撑起身子,腾出另一只手指向了他:“放,放开她。”
“你认识她?”吴凡问。
瘦削男子没吭声,只是冷冷地瞪着他。吴凡这才注意到不远处靠着一个黑色吉他盒。里面应该没有狙击步枪。
那么说这两人有可能是恋人或者是同租一房的室友?吴凡不确定如今是不是只有像自己这个年纪的人才会把这两者区分,不过想到这里下面就好推测了。男子应该刚下班回来,把自己误认为是街边的流氓,于是自导自演了一出英雄救美。只可惜挑错了反派。
此刻吴凡不指望这人现在把女孩搀回去,于是说:“我送她回家,你带路。”
男子眼中狐疑,但没有再多说什么,捂着小腹踉跄着走在吴凡身前。吴凡跟着他绕过几条小巷,来到了一栋外表看起来十年没住过人的宅院,院门推开时发出和悦耳无关的吱呀声。在男子的带领下,吴凡把女孩背回她自己的房间。推开房门后扑鼻而来的窒闷气息让他不由皱眉。屋里鞋袜扔得满地都是,外卖盒子和矿泉水瓶溢出了垃圾桶,床头柜旁摆放着4个瓶装药物。他利索地把女孩的鞋子脱掉后替她盖上被子。在做这些的时候砖头英雄始终在门边冷冷地看着。吴凡和他擦肩而过,没说晚安。他走出宅院轻轻掩上门,感到了突如其来的寒意。他竖起衣领,向隐没于夜色的小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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