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丨我想和你放场火

作者: 末梢M | 来源:发表于2022-12-05 08:54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征文【品】之“走火” 。

网图

车厢里

我是赵贵增。2022年隆冬的一天,我开着运送家具的卡车经过一栋城郊别墅时,看到正面墙壁上有五六扇大小不等的窗,东北角那扇闪着莹莹火光,窗帘烧着了,火向上窜,在玻璃后左右摇摆。我将车停在靠近别墅的路边,掏出手机拨打119,可听筒里“滴”了两声之后,我突然想起,车厢里塞着一具尸体,是方才我拿红砖敲裂了老板的脑袋。他死了。一条条血流在我的眼前缓慢地蔓延开,我将他半抱起来,往外拖,手肘戳在坚硬的玻璃门上,朝外开了一条缝,又弹回来。我低下头,看到被血染红的裤子,黑色的涤纶,黑漆漆的血,手肘麻木的痛觉,让我打了个寒颤。接着我用整个背撞开了门,老板的鞋底在水泥地上发出“刺啦啦”的响声,血滴和水泥颜色叠合,更黑,像是子弹打出的一颗颗洞。我将他塞进车厢,横在杂货堆里,一把生锈的木锯正戳着他半睁的眼白。碰上门的那一刻,我突然兴奋起来,一边踩油门一边哼起了“义勇军进行曲”。我恨透了他,他胡子拉碴,看上去挺爷们的,我恨他的胡子,恨它们扎进一个女人脖子里的触觉,毛茸茸,坚硬。我为他看店十年了,送家具,装家具,平时在店里接待顾客,打扫卫生,还要帮忙应酬他那帮狐朋狗友,工资不高,但我从未因为钱的缘故与他起过争执。可他睡了我老婆。

家具行常年散发出清冽的木香,双人床连成一大片,柜子之间狭小的缝隙,刚好够挤进两个人,几个三合板搭建的样板间围绕在屋子四周,里面摆着整套的家具,沙发,电视柜,床,茶几,衣柜……像个临时的家。我和妻子总坐在那儿的沙发上,床沿上,或抚摸着衣柜的门框,憧憬美好的未来。我们住在一间狭窄的平房里,地处一条窄巷,巷内房屋塌了几户,搬走了大半。我们把各种生活用品挤在一张灰不溜秋的桌子上。掉漆的小粉夹子夹着沾染油渍的辣椒面袋,盐袋,红薯白菜土豆堆在墙角。现在正值寒冬腊月,我、妻子、女儿每天睡觉前都会缩手围着炉子,等一颗红薯烤熟,鞋子磕在锈迹斑斑的火炉壁上,锈片呼啦啦往下掉。我们的袜子被火炉熏着,湿了吧唧的,脚丫仍是冰凉。妻子说,我们该装暖气了,我说,等这年年终奖下来,就装。可我没能等到年终奖。

那阵叫声是从狭窄的衣柜之间传来的,非常克制,但欢愉,是我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我的妻子在我身下时从没这样叫过。那天,老板派我去临市家具行拉一张断货的双人床,车开到半路发现驾驶证落在前台抽屉了,于是回来,撞上了这一幕。我屏住呼吸,尽量不让鞋底和地板发生摩擦,悄悄接近声音的源头,鼻腔里木香越来越浓,脑袋,眼睛酸疼,要裂开了。最后我停在一架木柜旁边,看到了他们叠在一起的身体:妻子两条雪白的腿抬高,扣住老板的腰,他褪下一半的裤子,皮带随着前后动作,白炽灯光点来回乱窜。我扒着头,眼睛紧贴着木柜的棱角,被它串了起来,定在那儿。两只球状的,充血的,随时都将爆炸的眼睛。我拿着驾驶证离开了,眼睛还留在那儿,装卸家具时,周遭飘满雪白的大腿,皮带,黑黢黢的屁股,埋在脖子里的胡茬……还有挥散不去的,让人脸红心跳的叫声。我的妻子,和我生活在冷冰冰的房子里,很少拒绝我的请求,可她从没发出过那么快乐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很没用。那天拆双人床时,我不小心被起钉器伤了手,左手合谷处,我胡乱抹了一把血,没有包扎,继续工作……

那晚妻子看着我满手,满胳膊,还有蹭在额头上的血,什么都没说,只是拿来碘伏和纱布帮我包扎好。我也什么都没问。围着炉子时,我把脚放在了她的脚背上,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咬了一下嘴唇,眼睛左右忽闪着,脸朝后缩,表现出一丝羞涩。我看着她掉落在额头的碎发,点缀零星雀斑的瘦脸,脑袋里画面不停翻涌着,我想我的眼珠还钉在那儿,那些天,它们一直钉在那儿。直到我砸裂了他的脑袋。

整件事儿并无预谋。当时我看着他坐在前台数钱,手伸进抽屉里,把我的驾驶证拿了出来,随手往台面上一丢,擦着边,掉在了地上,白瓷砖上刚好有一小滩水渍,浸湿了它。我想走过去捡起它来,可步子却没朝那儿移动,而是转过身,将一块砖从柜子足底抽出来。我想,我本来只是为了做做样子,在他背后张牙舞爪地挥舞砖头,呲牙咧嘴,发泄怒火。可不料那柜子失去支撑后,倒了下去,轰隆一声,地板危险地晃动起来,我几乎看到了身后四散的尘埃。于是在老板回过头时,恐惧,惊慌,迫使我举起了手,砸在了他的脑袋上。一下,两下。那一刻,耳朵里老婆的呻吟声戛然而止,缀在柜子棱上的两只眼球也复归原位。我将他拖进卡车车厢,想学着电视上的高智商罪犯那样,处理掉尸体。但我知道,那是徒劳的。警察第一个就会找到我,把我抓进监狱,审讯,拷打,拉去刑场枪毙。所以我没真的想逃。我了解自己的德性,从来都没办法从任何危险里侥幸脱身。于是将老板抱进卡车时,看到远处有个小孩正盯着我,我呲牙冲他笑了一下,再远处,一个男人举着扫帚扫院子,我松开架着老板腋窝的手臂,朝他挥舞。我知道自己完蛋了,我不在乎,甚至感到了自豪。

开车时,我点开音响,里面都是老板喜欢的歌,邓丽君,杨钰莹,软绵绵的声音,把他的家伙都唱硬了,才会闲着没事儿操别人老婆,我恶狠狠地想着,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我把油门踩到底,车子蹦来窜去,转弯时,远处玻璃窗内的火光擦亮了我的眼角。我想我该救火,帮帮那一家人,于是将车停在了路边。可拨通119时,我想起了塞在后座的死尸,温度低,伤口估计已愈合了。车内暖气不足,我的脚缩在破旧的靴子里,又潮又冰凉,脚趾无法动弹。我隐约听到了噼里啪啦的燃烧声,车厢内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警笛,“啾啾啾”,小时候,母亲总说警笛声是“滴滴滴”,可我听到的却是“啾啾啾”,现在仍是。母亲早就死了,死在一张硬邦邦的土炕上,被电热毯烧死的,邻居发现那会儿,胳膊都烤干了,黑不溜秋的两只乌鸡爪,从被子里戳出来,耷拉在床沿。我和妻子坐公交车赶回家埋葬母亲时,车厢内恶劣的汽油夹杂着头油味,熏进脑袋,我转过头用目光摩梭她的白发,皱纹,把头靠在她肩膀上,说我想吐。妻子侧过身帮我拉开了窗。我闭上眼睛,黑暗中是没有尽头的路,路上有数不清的灯,白色的光圈,一个个坟堆,小小的土馒头,撒落着,坟上长出小树苗,细细的草梗,我们的车正摇摇晃晃,轮胎压过它们,颠簸着向前。

在我准备离开那栋别墅时,两个孩子的身影闯入了我的视线,他们面朝窗的方向,在荒地上奔跑,跳跃,被框起的红光在胯下燃烧。那广阔,漆黑的天空下,剪影轻盈且自由。火是点燃的翅膀,将他们托起,在夜空下飘摇。太远了,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也听不见声音,只能感受……我想像那是我亲手画的水彩画,我想要把这幅画藏在心中,带去受刑的沙地上,子弹穿透太阳穴时,我希望能看到那两只在火焰之上飞翔,朝向星星远去的鸟儿,我想成为他们……我想回到孩提时代,在母亲的手掌里,找到安宁和未来,不想再一个人活着,一个人摸索了,再也不想了。

母亲的手,两只乌鸡爪,搭在车窗外,我回头看了一眼老板,肥肥的手掌,手臂,肉很厚。

在路上

卢玉洁和王国强一起发力,推开了废弃车间的铁门,“吱——”,尖利的叫声剐蹭着他们的耳膜。那是清晨,雾气很大,视线仿佛撞在棉花上,戳不进去。王国强看了眼卢玉洁,她睫毛上粘着颗小水珠,眼珠颤抖着,凑近才发现是眼皮在抽搐。一下、两下……三下。不规则。他用指头抹去了那滴水珠。说,我们不坐公交车了,那样会留下作案痕迹,走着去。什么是作案痕迹。就像蜗牛爬过之后,留下的一道水渍,警察会顺着它找来,把我们带走。她点了点头。他们背上水和干粮,出发了。

柏油公路很长,偶尔经过一小段土路,断裂的草茎干巴巴的,低洼处泥泞却反着晶亮的光,湿润极了,草梗戳进去,搅成一团。他们的腿向前迈,眼睛盯着路尽头,遥不可及,似乎充斥着剧烈晃动的火光。他们各自捏着两盒火柴,被汗浸湿,紫红颜料在指根处染了色。昨天夜里,他们坐在铺地上的褥子两端,头顶落着房顶裂缝漏下的细碎星光。我想烧了他们的房子。好。你陪我。好。王国强爬到脸鼓成包子的卢玉洁面前,攥住她隐隐抖动的手臂。她的愤怒感染了他,电流噼里啪啦在血肉间流窜。他们把我的衣服扔在狗窝里,我的发卡被小奇折断了。小奇是他们的儿子。他们抓住我的领子,让我离小奇远一点。他拽着我的袖口想扯烂我的秋衣,因为我摔碎了他的杯子,他说要扣我钱,两百块……但是他们给我钱,一个月一千五,够我们吃好多顿牛肉面,攒几个月说不定还能租间屋子。我要在墙上贴满我们画的画,鸟,草坪,蓝天白云,参天大树……我们每天都画一幅画好不好?再去废品厂回收些旧家具。我见过一辆卡车,拉着一张木床,钻进去了,那木床可好了,在上面玩蹦蹦床都不会塌,可竟然被送进了废品厂。我们还需要一张折叠桌,我喜欢吃火腿肠,我们在桌子上摆满火腿肠,吃啥都就火腿肠……等我发了工资,一千五百块,我们就可以离开这儿了。王国强松开卢玉洁的手,可是这样,你就不能放火了。你得忍着,直到他们给你钱。卢玉洁又开始发抖了,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好像马上就要在他面前爆发,从东滚动到西,变成一个小火球。

不行。我必须烧了他们的房子。小奇的房间里有一个很大的毛绒玩具,是只招财猫,灰色的,我偷偷拉开它后背的拉链看过,里面塞了棉花。我妈死之前告诉过我,棉花最容易烧着。那时,她被爸打伤了,坐在床上撕扯棉被,要把棉花都拽出来,团成团,烧了爸的房子。她一直说,棉花是最容易烧起来的,它看上去雪白柔软,但只要一根细细的火柴,“砰”——火会窜几尺高,比最长的剑还要长,还要锋利。它会把我们这檩条屋顶戳一个大窟窿。童年时期的卢玉洁把眼珠使劲儿往上顶,问妈妈,太阳会掉进来吗?会的,太阳,天空,都会掉进来,把房子撑破,你爸,会被压成肉饼。卢玉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对王国强说,我要像妈妈说的那样,把招财猫里的棉花都掏出来,堆成一座小山,点燃它,把他们的房顶也戳个窟窿。

王国强攥着卢玉洁的手,掌心的指头又凉又硬,他捏紧了,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他记得路,卢玉洁过去半个多月在别墅里一住五天,周五晚上,他坐辆公交车前往,接她回家。他仔细记住了车轮压过的痕迹,就像料到了这一天一样。卢玉洁打了三周的工,当保姆,他总共去过那儿三次。他每次都等在路边,看着她一个人从别墅铁门里钻出来,背上压着个大包袱,是换洗的衣服。她一见他就嘟囔说,他们嫌我浪费水,弄的到处都是,不让我洗。王国强接过包袱,说,没关系,回家我给你洗。她往前蹦跳两步,回过头,内裤也得帮我洗。嗯,都帮你洗,洗得干干净净的,在车间抻条绳子,晾一溜,咱俩钻进湿哒哒的衣服下边儿,像淋雨一样,好不好。卢玉洁笑咯咯地跑出去老远,旋转起来,破洞鞋子,毛边裤腿,顺着轴心甩出去,荡起的尘埃舞动着,阳光光束烧透了她飘摇的发丝。

太阳渐渐亮堂了,雾气拨散开,王国强看到路的尽头靠北,有一栋废弃的旧楼,砖块参差不齐,他拉着卢玉洁朝它跑去。卢玉洁边跑边笑。你笑什么。我想笑。这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开心什么。开心你陪我一起啊,我被欺负了,你向着我。这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值得,比吃一百根火腿肠还值得。旧楼内竟然像宫殿一样,旋转楼梯,直通房顶的水泥柱子,还有壁炉。窗口砖块被敲碎了,硬壳虫在缝隙中钻来钻去,触角碰撞然后分道扬镳。这里会不会有蛇?卢玉洁抓着王国强的胳膊。不会,要是有蛇,我扒皮给你烤了吃。嘿嘿。蛇肉好吃吗?好吃,嚼着很有弹性,我爸以前跟我说的。他们踩着地上的土坷垃,碎砖,绕了房子两圈。裸露着的二楼地板看起来只有一乍厚,站上去不知道会不会断裂。卢玉洁琢磨着。你说,这户人家去哪儿了?怎么房子盖了半个半就走了?是不是死了?是不是被警察抓走了?你哪来那么多问题。王国强盯着吊顶中央张牙舞爪的电线,那儿本该有一盏豪华的水晶灯的,随口回应道。他想的是,如果这栋房子建成了,他们就进不来了,那些鲜艳的瓷砖,油漆,辉煌的灯火,会将他们隔绝开,用无形的压力,击垮他们。一栋房子会有力量吗?他相信它有,它一定在攒着劲儿,要伸出无数双手,掐住他们的脖子,掐断他们的呼吸。就像他们想烧了的那栋别墅一样。我们快出去吧,太晚了。卢玉洁正好奇地抚摸着旋转楼梯下方的水泥棱柱,听王国强这么说,听话地窜过去。那我们以后还来这里玩儿,好吗?好。

向右转,又向左转。柏油马路硬邦邦的,他们的脚掌都有些疼,但没关系,快到了。她攥住他的手腕,身体往下拽,他往前挪动步子,阳光包裹着身体,破棉服下的皮肤蒸腾出热气,额头覆盖一层细密的汗珠。他问卢玉洁,你热不热,热了我们坐马路牙子上歇会儿,喝点儿水。卢玉洁说,我想吃小布丁。王国强带她进一间小卖部买了根小布丁,她用舌头舔了一下,温度低,舌头粘在上面,扥不开。把王国强逗笑了。卢玉洁剩了一半冰棍给王国强,王国强嗦了一口,抿了抿嘴,不好吃,你吃吧。卢玉洁继续嗦,直到木棍光秃秃。王国强掏出塑料瓶子,递给卢玉洁,漱漱口,看牙坏了。饿不饿,饿了再吃个馍。卢玉洁摇摇头。

我们快到了,你再想想,还想不想放火。我也不知道。那我们坐车回车间吧,星期一,我再送你上班,然后我继续给人搬砖。你放心,这次不会摔断胳膊了。你摔断胳膊他们一分钱没给。没赔,说是我的错,他妈的!王国强举了举那根受过伤胳膊,还是只能抬到眼前的高度,再往上就有些费力了。卢玉洁托住它,使劲儿地往上举,举到和地面垂直,指向天空。你恨不恨。她突然说。并努力咬牙想表现出憎恶的样子。恨不恨那些伤害我们的人。他们什么都有,可他们不给我们机会,一毛钱的机会都不给。我往地上撒一滴水都是错。你摔断了胳膊,几个月不能出去干活,他们说那怪你自己……我们去放场火吧。如果是我一个人,就不这么干了,回车间。可我想和你放场火。

卢玉洁说了很多,可是在王国强后来的记忆里,只有那一句异常清晰,反反复复地,回荡在耳边,像是一大片发出裂帛声的,招摇的彩旗,鲜艳璀璨,要割裂湛蓝且一望无际的天空:我想和你放场火……我想和你放场火。

别墅里

别墅后头有一扇小门,卢玉洁知道。门很少上锁,一条狗总从那儿钻进钻出的,叫炸毛。他们翻过墙头,跑到狗子的专属门洞前,横着身子一块儿挤进去。当时是晚饭时间,他们听到了隔着一堵墙传来的欢笑声,掺杂着一些交谈。他们落脚非常轻,不能更轻,屏住了呼吸,楼梯与厨房仅一墙之隔,他担心鞋底与地板的摩擦会带来一瞬恐怖的寂静,然后从隔壁钻出一个人来,拖着巨大的黑影扑向他们。她却想笑,想告诉他他俩像是电视上留着八字胡,专门偷袭别人的大坏蛋。等终于踩上二楼楼道口,他们激动地抱在了一起。老天在帮我们!她说,平时那只狗会在这层到处乱跑,今天它竟不见了。

他们抬高腿,脚跟着地,跑到了小奇房间前,推开门走了进去。王国强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巨大的招财猫,正窝在墙角,鼓鼓囊囊的,正面朝向他,嘴巴是两根波浪线,向下弯,像在笑。卢玉洁冲过去,坐在地板上,拉开了招财猫背后的拉链,将棉花一团团往外掏。她小小的身体被大大的玩偶遮了个严实,四肢挥舞时,像甲壳虫细细的躯干,招财猫则是它的硬壳子,卢玉洁和它组成一个整体,正仰躺在地板上,努力地翻身。王国强觉得闷,犯恶心,伸出手去,要开窗。不要!卢玉洁压着嗓子吼道,他们会听见的,这些窗子锈住了,“吱啦啦”的,声音特别大。他缩回手,扭头发现卢玉洁背后的床头柜上摆着一辆四驱车,枣红色,黑边。他小时候一直想要这样一辆四驱车,爸爸说,那玩意儿对学习没好处,不给买。于是他开始攒毛票,两天,有时候四五天能攒一毛,四驱车五十元,他算好了,两年多就够了。可几个月后,他鼓囊囊的,大概装着十来块毛票的钱袋被路边小流氓抢走了。那一瞬间,他头晕目眩,晃悠回家里,站在客厅正中央,望望四周,觉得一切都在向下塌陷,一直向下,将地板戳出个大窟窿,砸了进去。他哭了一夜,第二天从爸爸口袋里偷了一块钱,去小卖部买来把糖豆,一下子全塞进了嘴巴,甜丝丝的滋味在喉咙里却结出一层苦涩的茧。

卢玉洁把棉花全掏出来了。招财猫干瘪在一旁,脸扭曲了,眼睛被拉扯成棱形,鼻头鼓起。她的身体几乎埋进棉花堆里,只要拱一下头,就会与柔软纯白融为一体。他留神听着楼下的动静,心跳加速,如果被发现了,他们该怎么办呢?用拳头凿他们?他们的拳头太小,太轻了。拿刀捅他们?他们没有刀。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像对付野猫一样,骂骂咧咧地拽进院子,再丢出门去。好在脚步声一直没有响起。王国强伸手把卢玉洁拉起来,又问了一遍,烧还是不烧?卢玉洁点点头,烧。他们面朝棉花堆,划着了一根火柴,王国强蹲下,让火苗轻轻舔舐它毛茸茸的边缘。棉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轰然被点燃,窜出红蓝相间的火焰,而是慢条斯理地扩散,由外向里,侵袭。王国强转过头,看了一眼窗帘的蕾丝边,又划着一根火柴,让小小的火苗摩擦白纱,布料很快烧出一条曲线,火焰顺着曲线向上,冒出呛人的黑烟。旁边的棉花堆已被火咬出了个洞。王国强站起来,从窗口向外望,一辆卡车,车兜里放着架双人床。几辆小轿车。还有一辆巨大的洒水车。它们被夜幕降临前冰冷的光包裹。一会儿,我们要挤在它们之间那丛灌木里,观察这栋燃烧的房子。王国剩心想。他拉着卢玉洁绕过火焰走出门,下楼梯,炸毛应该是醒了,在另一个房间叫唤,汪汪汪,楼下谈话仍在继续。他们钻出后门,翻过墙头,往洒水车旁,最适合观摩别墅的地方,奔跑。他拽着她的胳膊,她在他身后傻笑。他想唱歌,于是吼了一嗓子,哎——,他不知道该唱什么了,她说,我们唱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吧。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那可能是相遇以来他第一次拒绝她的要求,他说:不行,邓丽君不合适,应该唱义勇军进行曲,唱团结就是力量。

他们在别墅前的空地上跳跃,将爬满火苗的窗压在胯下,他们响亮的呼叫声没能传到很远的地方,比如那辆卡车里。那儿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正夹着根烟,让烟头火星沿着别墅边缘描摹,一圈,一圈……他没有听到他们的尖叫,只看到了他们瘦弱的身影,像两只鸟儿,窜到高空中去。他回头看了眼后座那僵硬的尸体,朝公安局的方向开去。

那场火

火在屋子里烧了将近一小时,四驱车缩成一堆胶泥,床单、招财猫、柜子,被吞没后轮廓扭曲了,边缘凹陷,断裂,洒落在地板的黑灰、残肢上,覆盖着若干层火苗。火还没烧透木门,但门缝里火焰排成了一溜,一个个小爪子似的,轻轻地抓挠。小奇是第一个爬上楼的,站在门前,盯着“爪子”和变薄木板上零星的火光看了一会儿,大哭起来。接着别墅内部爆发出一阵骚动。爸爸抱着小奇,拉着妻子,妻子牵着炸毛,跑进院子里。他仰头观察玻璃后朝着墙壁伸展的火光,掏出手机播了119,当他正告知地点及火势时,玻璃炸了,淅淅沥沥的碎裂声,似乎绵延了很久很久……

是不是偷偷玩儿火了?爸爸问小奇。没有,我连一盒火柴都没有。那也许是插板坏了,他想着。他们在空地上来回踱步,眼睛里的火光一直烧,烧得心慌。他们谁都没有往“恶意纵火”这个词儿上想,一次都没有。

远处,有两个孩子,正往前迈着大步,太晚了,公交车最后一班早没了,他们舍不得花钱打车,只好在夜幕下踩着硬邦邦的柏油马路回家,遥不可及的尽头,在瞳孔里忽隐忽现。男孩牵着女孩的手,女孩步子小,走两步就往前跳一下。男孩回头看,路灯打在女孩头顶,影子只有短短的一小截。小时候,王国强喜欢看自己投在正午阳光下的阴影,短短的,很可爱。女孩突然停下来,对男孩说,我们回去看看吧,万一他们烧死了呢!我们就杀了人!说完转身朝来处跑,昏暗的白光下,她晃动的背影渺小且透明,王国强死死盯着她,他觉得害怕,害怕她会被空气,树木,光,或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吞进肚子里,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在看到消防车时停下的,女孩认出了男人女人和小奇的背影,还有那只叫炸毛的狗,正在草坪上撒欢,快乐极了。女孩舒了一口气,问男孩,我们是不是做错了,我们差点烧死他们。男孩搂住她的肩膀,对准嘴唇,吻了上去。他不知道该说些,还能说些什么。他们的冲动是错的,回来这个行为也是错的,它证明了他们的虚弱,在做出决定的时候,内心像一滩烂泥一样软弱、肮脏。他突然不想回家了,那个黑洞洞的车间,雨天漏水,晴天阳光穿透房顶的裂纹,掉在地上,硬壳虫背上的光点,轻轻一踩,就被血液吞噬。他们是两只幽灵,在深深的洞穴里,互相取暖,抚慰,憧憬着能画画,吃火腿肠的未来,希望有一天,能不那么轻易地被伤害,能得到尊重。可他们除了长长的柏油路,短短的楼梯,细细的火柴梗,从来都无路可走。火光渐渐暗下去了,消防车鸣着笛离开,他们插在灌木丛后的眼睛,也跟着灭了。

赵贵增踩了油门,可车开到一半又折返回去,他想他该去救火的。他过去是个见义勇为的人。从河滩里救过溺水儿童,收养过失去子女的老人,妻子给他装包里的干粮,他喂了一只流浪狗。他从没想过要伤害什么人,更不要说用一块砖砸烂谁的脑袋了。他哭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母亲的黑爪子还挂在窗玻璃上,咯吱咯吱的声音缭绕着,他把头靠在妻子肩膀上,准备回家埋葬母亲。他们守着个生锈的火炉,煤炭火焰包裹着铝制壶底周遭,红蓝相间的爪子,扣死了他的眼睛。他的心他的生活,也被抓住了,时松时紧,而现在要落地,摔成粉碎。他把车停在方才的位置,看着消防车喷洒干冰,水流,知道这场火已快结束了,没有酿成任何不幸、灾祸。不幸的只有躺在他背后的那个人,只有他自己。

那晚有个时刻,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同一方向,眨动,并一齐随火光消失而隐匿无踪。赵贵增,卢玉洁,王国强,都在火熄灭的一瞬感到了失落。激情褪去,摊开手,只有掌心纹路里发光发亮的汗水,是最后的遗留物。


修改完成于12/9.

相关文章

  • 品丨我想和你放场火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征文【品】之“走火” 。 车厢里 我是赵贵增。2022年隆冬的一天,我开着运送...

  • 我想

    我想,和你用同一个耳机听这世间的笙箫 我想,和你撑同一把伞淋这世间的细雨 我想,和你看同一场电影品这世间的百态 我...

  • 2020-02-10

    我想和你谈场恋爱 我想和你谈场恋爱, 因为你我是如此的真实,无所顾忌。 我想和你谈场恋爱, 因为你是如此的迷人,欲...

  • 想和你谈一场恋爱🌸

    想和你谈一场恋爱 我标志 你有才 想和你谈一场恋爱 我帅气 你也帅气 想和你谈一场恋爱 我是海豚 你是养豚人 想和...

  • 放一场火

    突然很想放一场火,在看不到尽头的荒原上。看火势蔓延,红光满天,将土地熏得发黑,浓浓的黑烟升起。仿佛就可以烧掉所有的...

  • 剽悍行动营带排碎碎念

    一,我想和你们来一场约定。 二 我想让这里成为你们,牵挂的一个群。 三 我想让你们,留在我的记忆里。 一放两张图片...

  • 我想和你约场球...

    气排球是集娱乐、休闲、娱乐一体的体育运动,深受两广人喜爱,你不需要有运动基础,很快也可上手。了解一下气排球...

  • 我想和你谈场恋爱

    我想和你谈场恋爱 我想和你谈场恋爱 去春天听花开的声音 去夏日写雨点的轮廓 去秋风釆集收获的种子 在大雪纷飞的冬季...

  • 我想

    我想和你一起岁岁年年,不可一世。 我想和你一起细数云卷云舒,看人来人往。 我想和你一起面朝大海,品春暖花开。 我想...

  • 想和你漫步于田野之间, 也想和你流浪于青空之下。 想和你品清茶之幽香, 也想和你饮烈酒之豪情。 想和你平平淡淡一世...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品丨我想和你放场火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ntxvf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