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

贡特拉沙漠，一片金色海洋，在德尔特双星的烈焰光芒下掀起层层热浪，萃取着空气中残存的水分。

马可弱小身躯裹在黑色长袍里，背着大铁桶，一深一浅地在沙漠中蹒跚前行，钛合金头盔里的面孔，已布满了汗水，内衬的衣服也已被汗水浸透，黏贴在皮肤上。

即便如此，马可也不能让一寸肌肤暴露在光照中，因为灼热的光线，会瞬间烤烂皮肤，蒸干水分，让人变成枯瘪的尸干。

马可停住脚步，让自己稍作休息，他望了望沙漠中的沃特斯山，像头沉睡的巨龙蜿蜒匍匐在贡特拉沙漠中。马可总觉得，有一天这头巨龙会苏醒，腾飞升空，遮日吐云，为炙热的梅塞尔星球带来久违的雨水。

马可每天的工作，就是背着和他差不多高的铁桶，在沙漠中步行多里，去沃特斯山中捡矿石打泉水。那里是梅塞尔星球的宝库，储存着贡特拉沙漠最甜的甘泉，孕藏着整个星球最值钱的钛矿石，是维持马可一家生存的根本。

马可一家是梅塞尔星球上的沙丘族，整个族群都生活在贡特拉沙漠中，靠挖掘钛矿石为生。马可和族人带回的矿石，都由他父亲负责贩卖，父亲会去三沙镇的集市上用矿石换取族群的食物和生活品。

三沙镇在贡特拉沙漠南面的戈壁滩上，听父亲说那里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十分繁华和热闹，有着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马可总期望着能和父亲一起去趟三沙镇，去看看那个心中向往着的地方。

“今天回去一定要跟爸爸再提一下！”马可自言自语嘀咕着，拿出腰间的水袋，抬头顺头盔的呼吸孔塞进嘴里，轻轻地吸了两口，滋润了下干涩的咽喉。

德尔特双星间的天空中，突然冒出一团明亮火球，打破了双星的平衡，穿破天空，从马可眼前划过，坠落在前方的沃特斯山边。马可还没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便被冲击波击倒在地，耳边就传来沉沉的撞击声，紧接着层层的飞沙扑面而来。

头盔外的世界慢慢变得清晰了，炙热滚烫的感觉又霸占了身躯，马可起身拍去满身的沙土，检查了下身体，除了肋部有点疼痛外，其他也没什么异样，便背起铁桶，快速得朝着爆炸的方向跑去。

沃特斯山边，斜卧着一个巨大三角锥体，周边散落着无数碎石，锥体上冒着乌黑的浓烟，锥尖已深深的嵌入山体中，两个锥角已不知去向，裸露在外的线路仍在“呲呲”冒着火星。

眼前的锥形物体，已经超出了马可的认知，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个物体会太阳里分裂出来，为什么这个锥体也是钛合金材质的，难道太阳要爆炸了，难道太阳也是钛合金做的？

无数个问号，在马可脑中旋转，可又无从解答，他想着父亲见多识广，肯定会知道答案的。马可决定尽快干完今天的活，早点回去找父亲解密。于是，他绕过巨型坠落物，朝熟悉的山洞方向快步走去。

“那是什么？” 马可诧异的自语道，眼帘中，前方山体阴暗处的岩石上，靠着个人，一身雪白的外套，顶着个圆圆的头盔，黑色的面罩已有多条裂缝，四肢无力的瘫在地上，腰部被金属利器刺穿了，鲜红的血液顺着伤口缓缓流出，染红的衣角。

“哇，是个宇航员！” 马可突然兴奋叫出了声。

去年生日的时候，父亲从三沙镇带了个礼物给马可，是一个穿着白色外套的玩偶，带着个圆圆的头盔，头盔正面是深色的玻璃面罩，装了电池后，面罩会一闪一闪发出五颜六色的光，人偶会边来回走动，边唱出“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

父亲告诉他，这个人偶叫“宇航员”，是天上的漂流族，他们有过人的智慧，先进的设备，他们总是开着飞船，在各个星球间旅行，去过宇宙中许多地方，知道很多星球的故事。

马可听父亲讲得入了迷，想象着自己以后也能成为一名“宇航员”，翱翔在天际中，于是那天起，每天睡觉都会把人偶抱在怀里。

此时眼前突然冒出来个真的宇航员，马可内心激动万分，他想再回过去仔细观察下那个锥体，他现在知道了那是艘飞船，之前他始终认为飞船都是圆形的。但他却没动，依旧呆呆看着宇航员，马可感觉裂缝的面罩里面，有一双眼睛也正盯着自己，马可觉得自己应该要去做些什么，可却思绪混乱的不知道从哪着手。

靠在岩石上的宇航员，猛得向前挣扎了下，鲜血从面罩的裂缝处喷溅出来，人也倾斜着倒向地面。马可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惊懵了，迟疑片刻，立马冲到岩石边，扶住即将倒下的宇航员。

马可帮宇航员重新靠回岩石上，起身时听见有微弱的声音，从面罩里面传出来。马可俯下身，把耳朵靠近面罩想听清楚点，却看见宇航员的手慢慢抬起，用手指指了指头盔后，又瘫了下去。

马可好像读懂了宇航员的意思，是让他把头盔取下来。马可记得他曾出于好奇心，摘掉过玩具人偶的宇航帽，想看看里面有什么，结果里面除了几条线路外，什么都没有。

他有点害怕，担心帮宇航员摘掉头盔后，里面也是空空的，或是窜出个什么怪物来。犹豫了便可，马可还是决定帮宇航员摘掉头盔，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头盔的卡扣，慢慢摘下。

呈现在马可眼中的，是一张苍白的女人脸，留着利索的黑色短发，圆圆的面庞上，缀着一对清隽的柳叶眼，流露着虚弱的眼神，细细的鼻梁下，绣着一双薄嫩的缘弓唇，已干涩的失去了光泽。女人肤色暗淡，面容憔悴，嘴角仍不断流着鲜血。

马可解下腰间的水带，送到女人嘴边，女人轻轻允吸了两口，双唇略微有了些润泽。马可又用手巾沾了点水，帮女人擦去脸上的尘土，和嘴角的血渍，露出了女人洁白倩美的面容，马可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女人微微抬眼，打量着马可，慢慢蠕动着双唇，挤出来几个字：“谢谢你，这是哪里？”

马可回过神来，观察了下四周的环境，确认自己所处的角落照不到日光后，便摘掉了自己的头盔，坐到女人身旁，说道：“这里是沃特斯山，位于梅塞尔星球的西北面。你是宇航员么，你怎么会受伤的，你从哪里来？哦，对了，我叫马可，你呢？”

原本徘徊在脑中的问题，一下子又都冒了出来，马可既兴奋又紧张又害怕，充满期待的看着眼前的女人，可女人脆弱的神情，令马可又变得焦虑起来，他急忙又问：“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你么？”

女人艰难地摇了下头，缓缓说道：“已经没用了，马可，我失血过多，坚持不了多久了。”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缇娜。” 女人虚弱的脸庞上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这里是梅塞尔，原来我已经飞入仙女座星系了。”

马可从没听人说过“仙女座星系”这个概念，他甚至不确定父亲是否会知道，现在又有了新的问号，他需要一个个的去寻求答案。

马可拿出水袋，边递到缇娜嘴边，边稚气地问道：“爸爸说宇航员都很聪明，知道许多星球有趣的故事，你能跟我讲讲么？”

缇娜费劲地喝了口水，看着马可说：“傻孩子，所有驾驶着飞船在宇宙中飞行的都是宇航员，那是一个统称。”

男孩眨着清澈的双眼，注视着她，眼神里满是期待，缇娜缓缓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下马可稚嫩的脸庞，略显激动地说：“真像我弟弟！”

“你还有个弟弟，他在哪里，怎么没和你一起呢？” 马可迫不及待地追问着。

“他已经死了，葬身在惑星人的轰炸中了。” 惨痛的回忆，令缇娜的眼眶泛起了泪花，她哽咽着继续说到：

“我们生活在遥远的地球，距离这里有好几十万光年，弟弟他叫莱德，长得和你差不多大，也有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对新的东西充满了好奇心，小小的脑袋里装着无数个为什么，总是调皮地追着我问这问那的。

我们俩个是孤儿，生活在海边，从窗外望去，便能望见蔚蓝的大海，海面微波荡漾，浪涛起起落落飘向远方，在地平线处于天空连成一片，天空也是蔚蓝的，镶嵌着朵朵白云，海鸟翱翔在蓝天白云间，时不时会在沙滩上稍作停留，沙滩的沙是白色的，又细又软，海浪不停拍打着沙滩，会溅起层层浪花。

白沙滩是莱德和我的游乐场。白天，我们会在那追逐打闹，莱德喜欢用沙子砌城堡，每次堆的差不多了，我就会突然出现，用各种方式摧毁他的城堡，莱德会鼓着气呼呼的腮帮子追着我跑。夜晚，我们会并肩躺在沙滩上，望着星空，吹吹海风，说说悄悄话，莱德喜欢听我讲各个星球的趣事，他说长大了也要当宇航员，和我一起驾着飞船遨游太空。”

马可听得入了迷，自懂事起，他见过的沙子便是又黄又粗糙的，渗到鞋子里后即难受又烫脚，母亲也不允许他玩沙子，说沙子里有黑甲虫，被蜇到后就无药可救了。

他看了眼山外的贡特拉沙漠，幻想着自己就是莱德，自由的在白沙滩上玩耍，光着脚在沙滩上追缇娜，安逸地躺在沙滩上数星星，那是多么美好的生活。

马可脸上洋溢出幸福的笑容，可瞬间就被缇娜的咳嗽声拉回了现实。

他立刻焦虑地看向缇娜，女人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皮肤也失去的光泽，鲜血顺着嘴角流出，一滴一滴的落在白色的宇航服上，顺着躯体慢慢滑落，汇入缇娜腰部伤口的血水中。

马可紧忙脱下长袍，用力从上面撕下块布条，慌乱的试图去堵住缇娜腰部的伤口，可任凭他怎么弄，女人被飞船部件刺穿的腰部依然血流不止，流淌到地面的血水已慢慢连成了片。

“怎么办！怎么办！缇娜姐姐，血止不住了，怎么办呢！” 马可焦急地呼喊着，手中紧紧握着布条，颤抖着不停的去擦拭缇娜伤口，但依然无济于事，女人的气息也慢慢变弱了，马可急得眼眶也红了，眼泪不住地流了出来。

“小马可，不要哭，姐姐没事。” 缇娜安慰着马可，吃力地抬起手，轻轻握住马可颤抖的小手，接着说：“来，陪姐姐坐会儿，姐姐讲故事给你听。”

女人的手是冰凉的，手上的肌肤很细嫩润滑，马可觉得像被母亲的手握住一样，心中顷刻安定了许多，他轻轻坐下，与缇娜肩并肩的靠在岩石上，静静地聆听着。

“莱德也有双像你这样温暖的小手，在我不开心的时候，他会安静牵着我的手，拉我到海边，让微微海风轻拂脸庞，任潺潺海浪拍打脚面，望着蔚蓝无际的大海，心中便会倏然开朗，感觉忧愁都随风而散，烦恼都逐浪而去了。

广博的大海孕育了地球的生命，滋养了人类的文明，也是莱德和我的天堂。我们常一起在海中畅游，比赛谁先游到浅海最近的浮标处，莱德游得很快，每次都会坐在浮标上，气喘吁吁的催促我游快点。我们也会仰面漂浮在海面，放空思想，随波起伏，像躺在水床上一样舒坦。

莱德最喜欢戴着潜水镜，去海中浮潜。海水蔚蓝清澈，五颜六色的珊瑚连成了片聚成了礁，珊瑚枝在海流中微微舞动，形形色色的海鱼穿梭在珊瑚丛中，时而会有鱼儿会游到潜水镜前，悠然徘徊，待我们伸手试图去抓时，它又嗖一下地游走了。

透过潜水镜，海中的世界缤纷多彩，能看到海星依附在礁石上慢慢蠕动，礁石的沙子中有海螺在安躺，多足的海蟹在沙子上横行。有时会看到笨拙的大海龟缓缓游向深海，莱德会手舞足蹈地加速追赶，有时看到会有晶莹剔透的水母从远处漂来，我们会手忙脚乱地赶紧逃离。

日落的时候，我们便游回海岸，并肩躺在沙滩上，静静地看着昏黄的太阳，慢慢消失在海天连接处。莱德经常会搂着我的臂膀，蜷缩起身子就睡着了，睡梦中小圆脸会露出微微笑容，嘴角还不停向外淌口水。”

大海对马可来说是陌生的，他见过最大的水域，就是沃特斯山中的泉潭，那也不过两辆货车连在一起的长度，泉水是透明的也不是蔚蓝色的。马可想象不出一望无际的大海是什么样子，更无法想象蔚蓝海水里，还蕴藏着那么多他听都没听说过的美丽生物。

马可闭上双眼，在脑海中勾画大海的样貌，渐渐地发现脑中画布也变成了蔚蓝色。那片蔚蓝，令人心旷神怡，使人分外轻松，马可甚至发现，此刻他咽下的口水也是甜甜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惑星人为什么要轰炸地球，莱德为什么没逃出来？” 马可无法相信，那么美好的画卷会被损毁，那么可爱的莱德被杀害，他不禁转头追问缇娜。

女人脸色灰暗，紧缩眉头，仿佛正经历着一场惨痛的变故，深闭的双眼流向两行热泪，颤抖的说着：

“惑星人是宇宙掠夺者，他们来自遥远的MI星系，在太空中搜寻有丰富矿产资源的星球，然后侵略并占领。惑星人发现地球的大海里蕴藏了丰富的锰矿，就如同沃特斯山里的钛矿石一样有价值，是制造宇宙飞船和太空武器的必备材料。于是，他们派遣了宇宙舰队，对地球展开了侵略战争，莱德就葬身在他们的第一次空中轰炸中。

那天我从航天指挥部赶回家，准备接莱德去集中庇护所，结果回到海边时，家已经不再了，地面上只留下一个深深的弹坑，沙滩上弥漫着黑烟，海面上漂浮着残骸。我找遍了四周的废墟，也没有找到莱德。其实在那样的轰炸下，根本就没人能够存活，但我始终不能接受莱德不在了这个事实，后来我加入了地球联合部队，一边反抗惑星人侵略，一边四处寻找莱德。

可我们的武器装备根本比不上惑星人先进，联合部队顽强抵抗了几年，已基本损耗殆尽，地球上的人类也濒临灭绝，联合指挥部启动了‘磐涅’方案，计划引爆巨型核弹来抗击惑星人的侵略，但这样也会摧毁地球的生态系统，使人类无法生存，需要让地球通过上万年的自我修复，才能恢复原样。

指挥部要求所有宇航员在核弹引爆前，带残存的人类，避开惑星人的追击，移民到宇宙中其他类地行星上，去生存繁衍，延续地球人的血脉，期望未来能返回地球重建家园。”

马可无法想象，自己还在憧憬中的蔚蓝星球，会变得满目苍夷，他用力握紧拳头，狠狠地向地面捶去，气愤地骂道：“可恶的惑星人!”

缇娜轻轻握住马可砸向地面的小拳头，慢慢摊开他稚嫩的手掌，从自己脖子上拽下个挂件，放在马可的嫩掌中，无力地说：“送给你，小马可！谢谢你，能陪着我，倾听我的故事。快点回家去，去告诉你爸妈，快逃！”

马可手中是一个球型挂坠，球面光滑，通体蔚蓝，握在掌心是暖暖的。

“这应该就是地球吧。” 马可边心里琢磨着，边把挂坠带在脖子上塞进衣领里，抬头正准备询问缇娜。

女人的气息已很弱了，双眼失去了神采，脸色也变得越发昏暗了，煞白地嘴唇微微蠕动，断断续续地轻声重复喊着：“莱德，莱德，我亲爱的弟弟，你在哪里！”

“莱德，莱德......”

马可呆呆望着靠在岩石上的女人，知道缇娜已经不在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他帮缇娜合上了双眼，轻轻地把她平放在地上，跪在她身旁，用碎石一块一块堆砌在缇娜身上，直到石块叠成了堆，彻底掩盖了女人的身躯。

“快点回家去，去告诉你爸妈，快逃！” 女人最后话语，一直回荡在马可心中，他不明白缇娜为什么让他快逃。

马可静静地在石碓前站上，手中拿着挂在脖子上的挂坠，眨巴着双眼注视着蔚蓝的星球，又迅速的将它塞进衣领里，向石碓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戴上头盔，背起铁桶，快速地向家的方向跑去。

耀黑的沃特斯山，静卧在金灿灿的贡特拉沙漠中，德尔特双星犹如巨神的双眸，用炙热的目光，凝视着梅塞尔星球的每一寸角落，点点黑云在天际间慢慢伸长，汇聚成团，渐渐遮住了巨神的双眸，笼罩了整个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