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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老李是在很多年前的冬天。
那年冬天,我们一家搬进了这个大杂院。寒风凛冽,比以往更加刺骨。我们刚从温暖的小公寓里出来,更受不了这种寒冷。因此,没过几天我们一家人的手上都染上了大大小小的裂口。那裂口儿分布在手背上、手指腹上、手指尖上,手背上最多,像是一道道撕裂的人嘴一样恐怖。寒风一吹,原本黄色的皮肤上顿时出现了血色,手更疼了,鲜血欲滴。我们只能这样祈祷着,祈祷春天来得更快,带走这片严寒。可天不遂人愿,我丈夫病倒了。
春节前后,大杂院儿里几乎空无一人,所有人都回家过年去了,往日热闹的杂院里显得格外冷清。我们一家聚在一个房间里,房间里不大,只有40平方。只有几张床,一个货架和一台电视。吃完饭后,我们都坐在床上看电视。电视上花花绿绿的,有各式的烟火,有各色的锦缎,张灯结彩。屋内的白炽灯高高悬挂着,窗户缝里透过来的寒风,摇着白炽灯,煞白的墙上摇晃的灯光,好像一切都显得要摇摇欲坠。家里陷入死一般的沉默,只有电视还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仿佛笑话着今年的失败。丈夫创业原本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从一个小加工厂做到中等规模,但到了去年秋天,有人一直匿名举报,开始只举报卫生问题,无果之后又开始举报环境污染,检查达标之后还不肯罢休,又开始举报送礼、非法办公。没办法,工厂只能被整顿重开。原来的房产都为了重开工厂抵押出去了,只得搬进这个大杂院里活受罪。一家人暗骂那个见别人发财就眼红的,他到底是有多嫉妒,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举报。丈夫不知怎么就晕倒了,他一直哮喘,最近遇到这种事情又生气,生生病倒了。我急忙呼救,泪不争气地流了,一边急忙打电话叫救护车。楼下的一个老人冲上来,背着他就往楼底下跑,跑到楼下又急忙冲向医院。救护车还没到,他已经背到医院里了。还好,只是没及时用药,第二天就从医院里出来了。
家里的沉默随着一声敲门声打破了,来的是一楼的老人。我才想起来,我认识他,是在和别人闲聊的时候知道的。他叫李宗朴,别人都好喊他老李。听大杂院儿里的老人说,老李年轻的时候人很好,上能连夜补屋顶,下能开荒地种田。每到丰收的时候,都会挨家挨户送菜。谁家有难事儿就找他,他都保准干。老李做好事太多了,只能记得住一两个了。好几年前小女孩儿贪玩儿,翻了三楼的栏杆儿上玩。大杂院都是一个走道,一排栏杆拦着,像是一个露天的阳台。那小女孩儿没注意这么多,年久失修的房子屋檐上掉下来的碎石落在小女孩脚下,小女孩儿正扶着栏杆儿走着,突然感觉脚底下有东西滚动,心里一惊,身子就要往下坠下去,扶着栏杆的手很快也滑下来了,手用力的扒拉着一角,哭声呐喊着。那声音惊天动地,一众人都跑过来围观,三楼掉下来的人都快可以把人压死了,因此楼下那些人都没有人敢上前,他们只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老李正好下班儿回来,听见哭声了,就急忙跑了过去,见路上的人摇摇欲坠,老李顿时就急了。小女孩儿也心里恐惧,体力不支很快要掉下来。老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打电话已经太迟了,喊人也没用。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小女孩儿突然掉下来了!老李只能用双手去接,那一刹那,刚一抱住身子就要被拉着往下倒,老李急忙做要躺下的姿势。把小女孩儿护在身上。自己顿时就躺在地上,晕死过去了。等到老李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了。听医生说,老李胳膊脱臼,胸前的两根肋骨也断了,差一点儿就压到了心脏。幸好身下有书包垫着,要不然脑子也得出点儿问题。自从那以后,老李就在整个大杂院出名了。但老李的胳膊也因为肌肉严重拉伤,都用不上多大力气了。老李已经在大杂院里几十年了,听别人说好像他一工作就在这里住,从未离开过。
我正想着,老李突然拍了我一下。“发什么愣呢,拿着。”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在如今送礼都送什么八宝粥、五更鸡,他显得更加淳朴,拿了一篮鸡蛋和两瓶香油。“这多不好意思呀,您拿回去吧,我们家还有呢”我有些不好意思,大过年的人家一个人,我们都没想起来他,还是人家先过来送的东西,面上就更挂不过去了。“拿着就拿着,我家也多,正好给你们点儿,你们家三个孩子.....”他打量了一下,屋里三个孩子正齐刷刷坐着,好奇地盯着他。“好,那您进来坐一会儿吧,大过年的。”我拉着老李进屋,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木头味儿,好像刚干活儿回来。他也没拒绝,就进了屋里。我们都围坐在一张桌子上,老李也不说话,我们也不说话,都干瞪眼看着电视。还是老李肚子发出“咕咕”一声,才打破沉默。“你在这坐着,我去隔壁屋给你下碗面。”他一听到我说,急忙站了起来。“不用,不用,我一会儿回去自己做就行。”我用手把他挡在前面儿,丈夫按他坐下。“你说这大过年的,你就别回家做饭吃去了,我给你下一碗。”老李坐在那里挠了挠后脑勺,低着头,腼腆得一句话也不说。等我端回来之后,面香笼罩在整个屋子里,热气笼罩全身。三个孩子坐不住了,他们也不知道是给老李做的,都急忙炸起来,争着抢着要吃面。“你们不今天刚吃了饭吗?还吃,那都要撑死的。”我吓唬他们,他们根本不吃那一套。“宁死不做饿死鬼,撑死总比饿死强。”小三在那里耍皮。我也没办法,就让他爹把他拽到一边儿。老李有些不好意思,“要不这还是给孩子吧,孩子大半夜饿了,正长身体呢。”“不用,不用。这回多下了,我再去拿几碗。”说完我就急忙跑去厨房,又赶紧下了几碗。丈夫从隔壁房间里出来了,他见我忙得热火朝天,也急忙打起下手。他让我先出去看看电视,他自己帮我弄,对上他那双充满愧疚的眼,我也喜笑颜开,一扫之前的不愉快,对他说:“你别忘了也给我下,我也要吃。”说完我俩都笑了。
等到我进了屋才发现,老李把他的那碗面都分给小孩儿了,小孩儿正吃得津津有味儿,这也拉近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三个小孩儿没事的时候就好往楼下老李家玩儿去,或是说说闹闹,有时也发发疯。老李都宽容着。老李见手上的口子,还帮着买了一个炉,屋里瞬间暖上几度,手上的裂口也小了。小孩儿更喜欢去了。
老李家新养了一条狗,那个是土狗,放在大街上没人要的、极其平常的一条。那一身的黄毛,骨瘦的身子,正躺在老李精心做的木箱里安详地睡着。老李是一个极爱干净的人,狗晚上也不叫,大杂院儿里也没人提这件事情。丈夫很担心,“这狗哪天要是发疯咬人了怎么办?咱家小孩儿天天往那里跑。”我不担心,还反过来劝他,老李这个人,可信!老李也没有让人失望,狗很温顺,从来没有咬过人,每当有人经过时,都会摇着尾巴在门前看。小孩儿往那里去时,狗都会温顺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小孩抚摸。
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就来到了第二年夏天。老李家没安空调,孩子们都躺在家里睡觉。楼下忽然一声砸门声震耳欲聋,还有人喊道:“你就跟着这个破屋子过一辈子吧!”一个年轻男子上车匆匆走了。隔壁急忙跟我八卦,她说她在楼上听的可清楚了。那人是老李家的儿子,在城里找一份好工作,单位里分配房子了想把老李接过去,但老李不乐意了,死活也不愿意走。听老李说,他媳妇儿也是在这里死的,几十年了,已经不想再动了。我很理解他,强硬地想把他搬走,就好像是一个在田间耕作了一辈子的农夫被强制搬到城里生活一样不适应。这里是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我也心疼他,守在这个小地方过了一辈子。那天我拦着孩子不让他们出去玩。
临秋了,老李做起活儿来越来越慢了,人也快走不动了。有一天,他忽然敲响我家的门。我打开门儿,他扶着拐杖,一手还要扶在门框上,他正气喘吁吁地大口呼气,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年老的花甲爬在他的脸上,染黑的头发露出层层银白。他脚边放着两个篮子,见我一开门就缓慢举了起来,“给你的,来,拿着。”我赶紧一手接了起来,想要扶着他坐下。他伸手挡住我了,“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就别扶了,晦气。”他又往里张望了一下房子,好像有无数留恋不舍。摇摇晃晃下楼去了,他一手扶着栏杆儿,一手拄着拐杖,顺着黑暗的走道走下去。
几天了我都没见老李。“你见老李了吗?”
“老李,早死了。”
“怎么死的?”
“突发心脏病。”
回家后孩子拉我衣角问:“老李呢?”
我说:“他被他儿子接回城里了,以后不回来了。”
小孩儿还闹着要,“那他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吗?”
“嗯。”
几个星期之后,我终于淡忘了。当我走下楼时,风呼把老李家门儿撞响,我抬头望去,泪还止不住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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