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或许就像杀人犯会在作案后重返现场，我也有回去看看的念头。
昨夜一宿没睡，闭眼就出现二老板包着火奔跑的样子。不论那伙纵火杀人的凶手是否故意，那八个人加上大黄应该是逃不脱了——二楼的窗户都装有防盗栏。整件事我谁也不会说，包括瑶瑶。它是迄今为止我知道的最大的秘密，比李当然厕所淹尸事件还大。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11点半离店了。
瑶瑶醒来已是7点半，我装作和她同时醒来。
“早啊，煜哥。”她懒洋洋地说。她伸完懒腰没有马上振奋，扁平地瘫在床上，一动不动，目光空洞。
“早。今天我还要去店里一趟，把工号牌还回去。”那块工号牌当然没能还回去，后来这些年来一直在我床头柜的抽屉里。
天气很好，本以为这个冬天苦寒，看来是暖冬。吃完早餐，我们走路去店里。走了一站路，谁也没说话。我心情沉重，不想说话，瑶瑶起床后只说了那一句话。难道她心里也有事？
“瑶瑶，你精神不大好，不想去店里就回去休息吧。我会和经理说一声。帮你把第二个月工资结了。”
她还是没有说话，我停下脚步，双手拿住她的肩膀，说：“出了什么事？”
“煜哥，我不会和你去广州了……”她咬着下唇，楚楚可怜。
一桶冰水泼进我的心里，五脏六腑全凉了。我和瑶瑶相处的时间不长，感情不深，令我难受的是，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我经历了三场失恋。没有瑶瑶与我一起，广州的温暖有什么意义？
我没有说话，手无力地从不属于我的肩膀上滑下。她双手绞在一起，说：“那天我不舒服，你送我回宿舍，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说：“你来例假了，还说要回宿舍打电话。”
“嗯，给我哥打电话。他升职了，在那边正式安定下来，说等有机会马上让我过去。”她顿了顿，说，“昨晚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我哥给我电话了，叫我准备一下，这个星期就过去，做他的总经理助理。”
“哦，那很好啊，很好。我为你感到高兴。”我的话不带一点感情，如果真的高兴，一定被等量的哀伤中和了。然后，我振作起来，说道：“没事，广州和深圳很近，有机会我去看你。”这话我自己也不信。她也没说话。
我轻拍她的肩，说：“就这样吧。你回去休息，我会让经理把工资用微信转给你。”只是句场面话，照目前的情况看，她这个月白干了。
“我陪你一起去吧，还是想和彤姐说一声，告诉她我要去深圳了。”说着她挽过我的手臂。她的胸脯贴着我的身体，我却觉得她很遥远。那个晚上，我想带她回家，她要回宿舍给哥哥打电话，我们牵着的手在火锅店外扯断，便是征兆。
不等到店，从200米外都看见店外围了黑压压一群人，不远处停了四五辆警车，一辆救护车。瑶瑶拉着我的手臂不走了，望着那边，说：“前面怎么了？那是我们的店吗？”
我说：“不知道啊……我们去看看。”
又走了100米，看见烧成黑炭的火锅店大门。外墙大部分熏黑了，只有墙角和边缘残留着一些鼓泡的油漆皮和烧裂的瓷砖。空气中有一股砖窑的呛鼻苦味。人群被警戒带隔在店门两侧，人行道几乎阻断。
瑶瑶抓住我的手臂，说：“我们不要过去了……”
我执意再走近些，让瑶瑶在原地等我。我想去问问有没生还者。
走近到20米时，电视台的车也从另一个方向赶来。马上被警察拦住。围观的人看起来有一百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像春天树林子里躁动的鸟群。人群中有不少举着手机拍视频或照片。还有无事可干的老年人，背着手晃着，一边摇头一边对后来的人义务讲解。知内情的告诉不知情的，先来的告诉后到的……路人短暂停留后不得不从马路中间绕过去。马路对面也站了一小拨人，伸着脖子朝这边望。
我的左手边是公汽车站，广告牌旁站着一个警察，他在保护现场，陈二老板昨晚就烧死在这里，地上是一个明显的炭黑勾勒出的人形。比凶杀现场用粉笔画的要标准。最惨的死法之一是烧死，更惨的是慢慢烧死。更更惨的是烧而不死。陈老板属于第二种。
我在人群的另一侧看见蔡彤和陈如果，老大，和其他一些同事，刘栋好像是今天休息，没看见。两个警察带着其中几个人向面包车走去，看样子要在警车内初步问询。趁还没有被看见，我掉头离开，听见身后有人说“死了9个”。
我走回去，拉过瑶瑶的手，说：“都烧没了。走吧，警察找来就麻烦了，可能会耽误我们的行程计划……”
我们延原路返回。一路上我猛抽烟，重整事件。我很想和瑶瑶说，让她也帮我理一理，我的脑子很乱。
回顾前天和刘栋喝酒的晚上，那晚回去后我和茜姐聊到很晚，问了许多问题，她告诉我了一些信息。1，她大伯就是电子厂的二老板，拿少许股份，为老板和当地政府建立沟通的桥梁。他来自我们上坊镇，茜姐说过，我小时候还见过他们一次，只是后来忘了。
电子厂的老板和火锅店的老板在争宽咀河中段的一块地。火锅店打算开一家足浴城，而电子厂计划盖一间仓库。在争取政府支持的过程中，台湾老板发现自己的人脉不如火锅店，他的“马前卒”（茜姐大伯）上了年纪，能力不足，对这类针锋相对的利益冲突缺乏手段，让他很吃亏。工程规划卡在那儿，但渐渐的在向火锅店一方倾斜。
茜姐和她大伯那一次到火锅店来踩点，意外撞见了我，我和父亲长得像，他们认了出来。前些天她和电子厂的人来火锅店，主要是为打探遵义厅。
仅仅靠她提供的这些背景信息，还不能让我“破案”。
我心中有几个疑惑。一，茜姐说她和大王没有联系，我不信。二，她说对大伯的失踪不知情，报警后再无消息。我也不信，因为她貌似是直接受益人（她大伯无儿无女，我猜她是遗产的主要接收人，电子厂二当家的位置也非她莫属）。三，烧火锅店的说法最先来自猴哥闹事的那晚，被赶走后他的同伙中有一个说要一把火烧了店。我觉得那只是一时气话，和大王昨晚的行动是两码事。
那么，如果大王是受茜姐指使的，她是否知道昨晚遵义厅内还有人？这个可能性不大。她还没那么狠，那伙流氓更没胆烧死9个人。一切只是巧合。
我和瑶瑶回去后长久不语，店内群里早吵翻了天，瑶瑶盯着手机看。这时刘栋打语音电话来，我接通。
——“煜哥，昨晚你给我打电话了？”
——“没事，我准备走了，所以想留一下你的手机号码。问问。”
——“哦，我今天休息，昨晚在网吧通宵，手机静音了……我刚睡醒，看见群里在说什么火锅店烧了，你知道吗？”
——“我也是上午去店里才知道的。听说烧死了9个，大黄也在里面……”
——（刘栋沉默了几秒）“嗯，知道……三个老板都烧死了……看来我也要出去打工了，你是准备去广州对吧？”
——（我迟疑了一下）“不一定，瑶瑶要去深圳，所以我还在考虑……”
他不说话了，我猜他想跟我一起，听我说不确定就没开口。然后我们没说几句便挂了。
我又给茜姐发消息，问她知不知道火锅店烧了，死了9个人。她好久没回答，半小时后说刚在忙，火锅店着火的事刚听说。我隔着手机屏都能闻到她在撒谎。她对死人的事没表态，只字不提，好像在刻意回避。她可能真是昨晚纵火的主使人。而大王他们一定逃了。
我无兴趣看店内群的讨论，那只会让我自责。我告诉自己没做错什么，或者说能做的已经做了。我独自逃走只为不再挨揍，走后也试过告诉大黄，包括通过刘栋。而且，我以为他们只是砸店，无法预料会纵火。最后，我报了119，可为时已晚。说不过去的是，为什么没有在出巷子的第一时间报119……可当时火势很小，谁能料到？
晚上，我和瑶瑶没心情亲热。她一直拿着手机打字，神情沮丧，像烧死的是自己的亲人。接着我想到一个问题：我在零点左右的手机活动会不会被警方注意？我给大黄发送添加好友的请求，给刘栋的语音电话，拨打119的记录，都是蛛丝马迹……如果警察找到我，我该怎么说？茜姐会不会受牵连，我会不会有麻烦？
这时，瑶瑶翻了个身，背对着我说道：“煜哥，我想后天就走……刚刚已经和我哥说了……这里我不想待了……”
“走吧，我也要走……”我没问她一起去深圳，因为今天她第一次说改去深圳时没有“邀请”我。当我试探着说从广州去看她，她还是没有和我继续在一起的意思。我再死皮赖脸地跟着她去深圳还有什么意思？中国这么大……不，是世界这么大。——我差点忘了自己是一个水手。
第二天天气照旧很好，瑶瑶一大早带上东西回宿舍了，她说要打包行李。
我帮她把箱子提到楼下，说：“我送你到武汉吧。”
她摇头，说：“早晨6点15的火车，五点不到就要起床乘大巴去武汉，不用了……”
我很失望，又说：“那晚上吃顿饭，去吃酸菜鱼。”瑶瑶喜欢吃酸菜鱼。
她的声音轻得像从被窝里钻出的，“不好意思，和宿舍的同事已经约好了……”她照旧没有邀请我参加，算了。
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只是她用来消遣的，她和流氓前任应该也是这种关系，就像我和小冰，其实不用太认真。回头想想，小怡反倒是那种对爱情有信仰的女孩，可是我和她不合适。
我和瑶瑶的分别竟然如此惨淡……
现在我该何去何从呢？电子厂其实是一个去向，茜姐曾想“招募”我，可是我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很难以平常心面对她。
过了一天，瑶瑶走了，留下一条消息：“煜哥，我走了，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和小冰那时说的差不多。
一个星期后，我上了一条台湾EverGreen的集装箱船，做回了水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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