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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赵时蹲在街边,一只手靠在膝盖上,一只手拿着烟,他的眼神随着缭绕升腾的烟雾发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动了动拿烟的手,将即将燃尽的烟递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像是要把烟深深吸入肺里。随后便信手将烟摁在地上掐灭,接着起身,将地上的烟蒂随脚踹进下水道里,双手插兜转身走进人流,混迹于形形色色的人潮中。
昨晚凌晨收到短信以后,他便急匆匆地从海市买了机票过来,可临到地儿了却又开始慢下了脚步,甚至蹲在了街头发了好一会儿呆。
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收到久久的音信。
这么多年了,他从不敢换手机号码,就是害怕她联系不上他,可这么多年来,这也是他第一次收到她发来的短信息。
他慢慢踱步走到短信中说到的英华公寓小区,顺着楼梯往上,走到了二单元的704门口。
大致观察了一会儿,自然地屈身在门边的鞋架上稍稍摸索了一会儿,便找到了一把钥匙,他一路紧绷的心情微微松懈了一点儿,这么多年了,久久的小习惯还是没有变。
他仿佛来过很多遍一般,熟门熟路地打开门走了进去,直接就坐到了大厅的沙发上,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等。
这么多年了,总算是让他找到她了。
屋子里很安静,落针可闻。而在这么一间静谧的室内,乍然响起的来电铃声便显得格外地突兀刺耳。
他皱眉摸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时又舒缓了眉眼,嘴角翘起好看的弧度,接通后语气轻快地回应着:“阿楠,我找到久久了。”
而对面似乎是感受不到他的欢欣,闻言反而沉默了良久,才缓慢地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他刚刚的话语:“你找到久久了?”而后不等他回答,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你消失了大半天,一句话没留,就是因为要去找赵久久?”
赵时脸上雀跃的表情,因为电话那头明显不善的语气,慢慢变得僵硬而无措:“你不开心吗?我们终于找到久久了啊。”
电话那头的人闻言没有欢喜,反而十分气恼愤怒,就算手机没有开扬声,她的声音依旧大得离谱,在屋内回荡着:“赵久久!赵久久!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放下吗?又是找赵久久,就是因为这个你…..”
赵时不等对面说完话,便十分任性地直接挂断了电话,随意地将手机静音丢到一边,若无其事地恢复原先的姿态,继续沉默地坐着。
于是寂静又重新开始在室内蔓延,而他就在寂静中耐心地等待着,等着接赵久久回家。
02
赵久久是他的妹妹,十年前离家出走了。
十二年前,一场车祸让他们失去了父母,一夜遭逢家变,原本温馨的家庭瞬间支离破碎,年仅17岁的他不得不咬牙扛起家庭重担。
妹妹还小,当时也才13岁,他没能有太多的时间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面,他除了要尽快处理父母车祸后的各项事情,还要考虑与妹妹的日后生活开支。
原本这几年来,父母就因奶奶的病借用花费了大笔钱财,小小的家庭也只是在勉力支撑着,早就已经摇摇欲坠了。
他还记得奶奶去世后没多久的一个晚上,他半夜噩梦惊醒,想到客厅喝水,路过父母房间时听到的寥寥数语。是妈妈为往后艰难生活的碎碎念和爸爸忧心忡忡的细小劝慰声,都一一透过门缝隙传到他耳边。
他听了一会儿后,便沉默着轻手轻脚地又回到了房间,躺到床上却再也没能睡着,他对自己的家庭现状感到无能为力。那一晚,他第一次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快速长大,第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感。
苦难总是能慢慢熬过去的,他曾经这么想过。即使奶奶去世后他们家背负着债款,日子大不如前,可是一家人依旧可以每天在一起开开心心地生活着,这就足够了。
而就在他觉得一切终于慢慢好起来了的时候,父母却不幸被疲劳驾驶的货车司机撞到,到了医院抢救数个小时,最后却被医生宣布抢救无效。
当时他正在教室里上着数学课,班主任突然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教室,焦急地把他喊了出去,面带不忍地告诉了他这件事,让他去初中部接妹妹赶紧先去医院。
他那时是什么心情呢?他其实没什么心情。因为他根本没反应过来老师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屏蔽了这些令人难过的信息,恍恍惚惚地去初中部接了妹妹到了医院。
到了抢救室外,他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跪倒在长廊里痛哭流涕,也是到了那一刻,他的脑子才开始运作,他才意识到,他们摇摇欲坠的小家在这一刻,轰然崩塌了。
中年男子看到他们过来后,膝行到他们面前,痛哭着说着什么,他只感到了脑子嗡鸣,麻木地看着他嘴巴张张合合,却什么也听不清楚,仿佛这一刻世界已经离他远去,妹妹就站在他旁边低低啜泣着,紧紧拉着他的手,仿似拉着最后的一根稻草。
最后他们没能拿到赔偿款,因为疲劳驾驶的肇事货车司机完全拿不出赔偿款,他家中老母亲卧病在床,而他是家里唯一的劳力,他正是因为需要赚钱给老母亲看病才不得不一直工作,以致于酿成惨剧。
于是在赵时高考那一年,他失去了父母,独自带着13岁的妹妹在残酷现实的打压下,咬着牙一步一步地硬扛着往前走,一点一点地将破碎的小家重新拼凑。
赵时直接选择了辍学打工赚钱,以供妹妹读书及两人的生活开支,他们还欠着家里亲戚朋友许多钱,亲戚朋友们多是发出几声怜悯叹息,却也无能为力,只是相继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离去,而他就这么沉默着一一给他们鞠躬致谢,因为他们没再主动提过的还款。
可他不能忘记,于是便闷不吭声地埋头努力干活,顾不上悲痛,每日起早贪黑地到工地里干着卖力气的苦力活,他没有一技之长,更没有足够的学识与年龄,可供他选择的工作实在不多。
那段日子里,他每天一睁眼,给妹妹打包好早餐和午餐后,便自己带着两个馒头跑向了工地里,那是他一天的口粮,他们实在没有多余的钱了。
有时候他坐在工地里粗粝的砖头上,一口一口地咽着无滋无味的馒头时,也会突然委屈到想要落泪,却也只是滑动着艰涩的喉咙将泪水跟馒头一点一点地往回咽,再仰头喝上一大口水将所有酸涩冲走。
工地是包午餐的,一个快餐盒里有一菜两肉,可是他舍不得吃,都是晚上带回家给妹妹的。
而他一直咬牙撑着没落下的热泪,却在三天后收到包工头递给他的两盒快餐时,骤然落下。
那一刻他再也忍不住了,可也就一瞬间他就迅速用手背擦去了眼泪,重重地给包工头鞠了躬,哽咽地说不出一句话来,许久没能直起身。
他又听到了叹息声,那里面饱含了许多无奈与同情,这一声叹息他已经在很多人身上听到了。
他才17岁,可这世间的苦楚他已经尝了许多。
那两年里,他也不是没感到妹妹的难过与委屈,有时候早上起来打开房门时,会看到妹妹就站在他门口,像是等了他很久,他会笑着摸摸她的头,却也只有这么一瞬间,然后便又快速地到厨房忙活起来,忙完后便匆匆跟她道别出门。到了傍晚回家,他也只是将饭菜带回来给她,只来得及说了一两句话,便又开始赶赴下一份工作,直忙到半夜才回家。
他很累,要赚很多很多钱。就这样忙碌着,每天一睁眼就是干活,闭眼就是睡觉,跟妹妹的交流不得不变得极少。
没事的,他安慰自己。就快了,熬过这些年就好了。而且还有阿楠,阿楠可以陪着妹妹。
可他却没能熬到春暖花开,幸福满怀。
在生活又即将步入正轨,他终于攒足了妹妹高中的学费时,妹妹不见了。
那一天,他开心地拿着已经攒足学费的工资卡回家,那是他难得的一次早下工,他想着终于可以好好地陪妹妹吃一顿饭了。
可才刚刚跑到小区门口,就和急匆匆从小区跑出来的贺楠撞了个正着,撞见他时贺楠脸上还带着些许茫然与惶恐,她那一刹那极为难看的表情他至今犹记得清清楚楚,他极为敏锐地察觉到了来自心底的浓浓不安感,就像那天他坐在教室里,看见老师焦急地闯进来时一样。
而他也就是在那一天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妹妹。
他好不容易重新拼凑起来的家,彻底塌陷,再也拼不起来了。
03
赵时垂眸摩挲着自己左手的小指,久久曾经就很喜欢拉着他的小拇指,走在他身边,嘟嘟囔囔地念叨着。
可是父母走后的那两年里,这样的日子就突然没再有了。
他很后悔,一定是他那两年太忽视久久了,以致于她失望到离家出走,连哥哥都不要了。
是他对不起她。
后来他又慢慢把家里的债款都一一还清,那个肇事司机两年前也找到了他,把当年的赔偿款还给了他,他看着满脸风霜的男人,沉默地接过了赔偿款,却没有半分喜悦,也说不出口原谅。
那时,久久已经离开八年。
而这些年来,是贺楠一直陪着他。贺楠是他们的邻居,比他大一岁,他们三人从小一块儿玩一起长大,她就像是他们的姐姐,就算是后来他们父母离世了,她也依旧一直尽力地想要照顾他们,只是当时她已经到盐城读大学,也不能时时顾及着,只寒暑假回家时会常常过来。
想到这他又想起早上电话那头贺楠愤怒的声音。阿楠应该高兴的呀,明明他们都那么喜欢久久的,这些年来他也一直能看到阿楠看着久久的照片发呆,每次都难过到掉眼泪,她明明也一直也很想念久久的。
可她早上的愤怒又那么的真实,完全没有听到他找到久久以后的欢欣。
他想不明白,抿紧嘴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他已经坐在704一天了,这一整天这间屋子都没有等到它的主人。
赵时动了动身子,伸长手去够早上被静音扔到一边的手机,无视了上边来自同一个号码的几十个来电显示,直接打开了短信息,看着署名为久久的号码昨夜凌晨发来的短信:
哥哥,我想你了。
下面是一串详细的地址,赵时就是根据上面的地址一路找到这儿的。
他怔怔地看着这条短信息,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天了公寓的主人还不回家。他的妹妹怎么还没来见他。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钥匙开锁的声响。
他像是被惊到了一般,手一哆嗦手机就掉到了地上,他却无暇顾及,只僵硬地抬头定定地看着发出响动的大门。
这一刻格外漫长,其实也只有不到30秒。
门慢慢地打开了,他忍不住屏住呼吸。光亮透过逐渐打开的门缝一点点照进屋子,刺得他眼睛发疼,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随即又大大地睁开。
然后他看到了一脸怒容的贺楠气冲冲地走进来。
那一刹那,所有的光亮又瞬间烟消云散。他全身的气息都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
贺楠快步走到了赵时面前,手上还拿着一张老旧的报纸,劈头盖脸地就砸到了他脸上,愤怒却又难掩难过的声音响起:“赵时,你到底要折磨自己多久才可以?”
赵时拿下盖在脸上的报纸,看也不看地随手扔到一边,一边抬手拉住贺楠想让她坐下,一边笑着问道:“阿楠,你也等不及来见久久了吗?”
贺楠见他这样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道:“赵时,久久已经死了十年了啊。”
“你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好不好?久久如果看到了也会难过的,赵小时,你放过自己吧赵小时。”
赵时拉着贺楠的手逐渐握紧,脸色苍白。其实在贺楠出现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这一次,又是他发病了。
他的小家早就拼凑不起来了,是他又忘记了。
他总想接久久回家,可久久再也没能回家。
04
十年前,赵时拿着工资卡回家的那一天,撞上贺楠时,贺楠正慌乱地想去医院。
2004年7月3号下午17:00,海市荣南路发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辆失控的面包车撞向高架桥后严重侧翻,车内八人,其中三人死亡,五人重伤。
当时恰好中考结束后没多久,赵久久平日里看着哥哥没日没夜地工作赚钱,便也想帮忙分担一点,去打暑假工也赚点钱,同学说可以一起去玩具厂做包装,报名以后就有专车接着去。
她是想着跟哥哥说的,但是这几天她都没能正经跟哥哥说上几句话,她知道哥哥极大可能不同意,更是犹豫着迟迟开不了口,于是未等她开口说出打工的事,哥哥便又再出门了,而今天玩具厂就要来接人了,她却还是什么也没讲。
正在她焦灼犹豫着要不要直接先斩后奏,留下纸条说明情况,而自己先跟着来接人的面包车去玩具厂时,放假回来的贺楠恰好来找她了。
她期期艾艾地跟贺楠说了,贺楠听完虽然有些不放心,但还是帮她打听了这件事,实实在在地将那个玩具厂了解了个透彻,确认只是西城边的一个正规的玩具厂,这才松了口,答应帮她跟赵时讲,让她安心先跟车走。
贺楠也知道他们情况困难,如果久久可以分担一点,赵时也可以不用那么累,况且玩具厂也不远,打听后也没问题,便放心让她去了。
只是没想到,造化弄人,意外来得猝不及防。
接到通知的时候,贺楠整个人都是懵的,那一刹那她都不敢相信老天怎么可以这么残酷。
等她撞见赵时的时候,她有一瞬间甚至心跳骤停,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跟赵时说这件事。
后来赵时却极其冷静地处理好了久久的一切后事,看他这样,贺楠更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赵时太平静了,平静得令贺楠害怕。
而那句对不起却艰难地卡在她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这句话实在太苍白无力了。
见她这样,赵时却反过来安慰她,不断地跟她说:“没事的没事的,都会好的,没事的,她只是离开了而已,没事的。”
可越是这样,贺楠越是难过,听他这么念着念着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
自那场大哭以后,贺楠绷紧的状态略有缓解,见赵时始终没有不妥的状态,才略微放心下来。
显然她放心得太早,在某一天,她发现赵时疯了,清醒地疯了。
久久死后两个月,已经重新回到盐城上大学的贺楠接到了赵时的电话,手机是贺楠拿的爸爸不要的旧手机给了赵时,她怕赵时又有什么事,可她又必须回去上学了,最后还是找了个手机给他才放心。
他打电话告诉她,他找到了离家出走的久久了,他要去接她回家。
而后这十年来,每隔一段时间赵时就会收到久久的消息,说是收到她发的短信了。
当他第一次说找到久久的时候,贺楠便火速请了假买了车票回去,可再怎么快等她回去已经是两天后了,但两天前还声称找到久久的人却又恢复了原本正常的状态,还奇怪地问她怎么回来了。
她看着面前看似无事的赵时,嘴巴嗫嚅几下,还是问了出来:“赵时,久久……”
可赵时却不等她说完,直接自己截了话头,“久久死了,我知道的。我只是忘记了。”他低眉敛目,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层阴影,掩去了眼中无尽的阴霾,“我知道的,我只是忘记了。抱歉,让你跑了一趟。”
往后的数十年间,诸如此事,不间断地发生着。
赵时会在某一天午夜突然惊醒,看着自己手机的短信,急匆匆地半夜赶往英华公寓。
那条短信不过是他多年来自欺欺人自我编辑发送的,旧手机早就已经破败不堪,而里面如今只剩下这么一条短信。
每一次他都坚信久久只是离家出走了,他得去把她找回来接回家。
而英华公寓,也只是他早年间租下来的。期间贺楠也找他看过心理医生,可这么多年了,他依旧如此循环反复地重复着两个城市的往返,自欺欺人地认定一个虚假的事实,却又在清醒以后清晰地记得自己的妹妹已死于早年的一起车祸。
他就这样,不间断地想着去接妹妹回家,又不间断地一次次地重新记起妹妹已经死于车祸的噩梦。
每一次的重新清醒,心脏都恍如刀割。
这一次也是,赵时低头看着散落在一旁的报纸,上面发布的交通事故新闻,正是2004年时赵久久死亡的那一起。
身边贺楠还在哭着,她显然也几近崩溃,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内疚自责着,总是想着如果当初她要是拦住了久久,没答应让她去打工,便不会发生车祸。
赵时俯身,将哭倒在沙发边上的贺楠拉起,让她坐到沙发上,沙哑着声音说道:“对不起,不会了,我会把公寓退了的,不会再这样了。”
坐在沙发上依旧抽噎着的贺楠却没应声,曾经她也试图将这间公寓退租,企图让赵时免去这次次折磨,可不久后她便又会发现,公寓会被重新租回来,抑或者赵时会出现在某个街角、某间餐厅等各种角落里继续蹲守一天,之后又重新清醒。
不过是换了个地方重复着同一种折磨而已。
赵时只是想接久久回家,企图重新修补好他早就无法拼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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