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这些深色立方体中有某种被刻意置造的痕迹。它们过于规整了,显得很不自然。我没有办法仔细观察它们,我没有这样的空闲。一切进行得很快:它们在我眼前移动,然后停下,围堵着一个中心。有一刻我似乎体验到了它们如同果冻一般的质地,但这不大能靠得住。我自始至终没有触摸过它们。我似乎能瞥见一点它们充满琐屑的内里——它们至少并不像某些工业原料一样纯净。我一度怀疑它们是不是可以食用。我仍没有办法知道我同它们的关系——不论是工作上的还是知觉上,我不清楚我如何完成了以它们为对象的作业。
在这个不明就里的过程当中,我至少觉察到我的工作会令这些方块消失。这很让我恼火,因为消失——尤其是我不能理解的东西的消失令我不知所措。我很难说我如何会对这些立方体怀有感情,它们确实一直在更新:这种更新令我麻木于它们其实一直在消失并得到补充的事实。我不记得我在做这项工作之前曾是干什么的,但我的天赋中似乎有一种令我接受一切事物的本能。绝不是这项工作本身有什么问题——也绝不是它可能的乏味令我当下心情烦躁。我只是觉得我始终被蒙蔽了。
我开始重新注意我面前的人——她似乎具有一种寄托在我更广泛的情感中的形象——她让我感觉到我曾见过和她相似的人。我总是在一段时间以后突然能够认出她并在心里回答自己(像是总会到来的一种安慰):这个人是我的搭档呀。她和这些立方体一样几乎是凭空出现了,但我的心向我隐瞒这一点,它令一切事物都具有了一种若即若离的身世。有一刻我从心中诞生了一种可以掌握一切的从容感——于是她的形象突然快速投射到我的心的茫然的布景上去,让我在一阵自嘲般的轻松中反应过来我面前的人是她而不是别人。这像是一个令世界重新回到世界之回忆中的振奋人心的行动(我或许需要在意为什么世界在先前都从我身边生疏起来),但这也很可能仅仅是一种自我欺骗,因为我的心不愿意在这彻底陌生的地带流浪了,于是我强迫自己认出一些形象来。
这之中大概有某种早期记忆给我留下的不可磨灭的习惯:我知道母亲始终会注视着我——于是我便认定能够处理一切。我曾如何坚持并消受了那些:那些在我过剩的童年寄托中多么模棱两可地回答着我的,始终菲薄了事物啊。在一场突然身处的儿童演出中——因了母亲对我可爱的幼年状态的充分展露的愿望,我临时被指派出现在一个舞台上,置身于为此演练过许久的幼童的歌声当中。我曾用一种心理暗示来保护自己:我其实早已加入了她们不是吗——那个角落处的女孩儿,她难道不是我曾认识的某个人吗,她刚刚不是在看向我吗?当音乐响起的时候——我知道我要跟随着她们张嘴,我为我不能发出任何歌声而有点羞愧,但一切都在进行着,没有胡思乱想的余地。舞台在席卷一切,演出在它命定的、宏伟的进程当中。女孩儿们构成了它:多么神奇,她们竟能承担起这样的秩序的轰然前行——我幻想我是这波浪中的一个:这个会令她们疑惑的新的面孔,出现在舞台中央的一个显赫的位置,并不能说我一无所有。我知道母亲在看着——她会满足于这给她幸福感的临时的安排,而且这对我来说也没有多么困难。只要我愿意去乔装成各种角色,舞台就会像回应任何孩子那般回应我——因为不能承认我本不属于这里的残忍的真相,所以我选择无条件地,在瞬间爱上一切我的命运被抛掷的地方。
在这被我仿佛在平静的、淡淡的喜悦当中认出了的,然而又确是极度模糊的世界在进行着。宛如一切过去那样,我在那个一度想要逃离的舞台中央,令我自身被赦免了的动荡的世界中安坐着。某种必须要接纳的本能让我在能够真正评判一种环境之前先在感情上拥护它。我乐在其中——在觉察到这项工作的任何一点意义之前,我就令我的心快速进行到一种几乎是老练者的心态。在似乎是处理完一组立方体后,我对我的搭档投去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就好像我们已经这样进行过上百遍。
就这样周而复始,仿佛没有尽头一般。有一刻我开始无法克制地流泪。一种意识的产生令我颤抖不已:这样的时光已经持续了多久了?仿佛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更熟悉的地方,一个更轻松的地方,那里我不用做任何稀奇古怪的事。我几乎要喊出来——这多么羞愧,但我想要呼喊我的母亲。她还在注视着我吗?如果我曾愿意在她的注视下进入所有陌生的世界,那么当下也一样。在这渴望当中我仿佛看见我进入一个怀中。那像是我的母亲但并不是她。世界也没有变化——它仍在蒙蔽着我,它没有在哪一刻破碎并暴露出我曾所处的一切回忆之地。但事情已经不同了,因为我获得了来自这里的东西——我的搭档因为那个怀抱而变得明亮起来。我会忘记那些也许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事,就像我从一条河流跨越到另一条不相汇的河流。我想要做些什么,不是为了某种来自另一个维度的依靠,而是为我自己正身处其中而做些什么。在这里,几乎一切都沾染着遗忘的地方,我想要找到一些具有信念感的东西:当我笨拙的脑袋躲藏进她温柔的阴影中时,我在她的身体的热烘烘的气息中喃喃道——
“我差点忘记你的名字了,阿德拉。”
我看见我的流泪。那是新的,世界在我心中突然荡漾开来的第一次的泪光。我无法描绘那种感受。
二
我想起我曾怎样在为这个世界即将诞生的新的命名而战栗,又怎样亲手葬送了那个时刻。那时我看见了她——在那场演说终止的时候,当我被一种巨大的寂静推下了舞台:她闯进我失魂落魄的漫游中。阿德拉就站在那里,仿佛是要拦住我一般一言不发。
阿德拉的现身成为我的负担,但同时是我的某种紧迫的需要。世界正在因为她而泛起新的颜色。世界在松动,它的冷峻表面仿佛瘪下去了一样,因为它逐渐失去了那些我曾激动不已地身处其中而造成的幻想的拥堵。阿德拉站在我几近崩溃的边缘。她仅仅是站在那些边缘,我从未能够把足够的意志带给她所站立的世界。她站在那里仿佛是在同我告别。
阿德拉现身的时刻是不朝向她的。那不是我如释重负地在心里说到:“原来是你啊,阿德拉。”那是我的心在沉默中被突然被蒙上一层气息——我痛苦地提醒我自己:那是她呀。我不敢告诉她我已经失败了,羞愧充盈了我的怒火。有一刻我想要她帮我做些什么:因为挫败给我制造了大量的虚空,它们挤占了我周围的空气,令我的心整个难受地鼓胀起来。我想要重振精神,想通过她重新展开我的命名学。但演说已经结束了。我忘记了那个名称——在这个世界的晦暗不清的心脏处有一个明亮的、激动人心的名字,一直以来我用我灼热的呼吸将它裹藏在胸中,只为了有一刻我能将一切披露——可我终究还是遗忘了它。我几乎是哀求着想要从她身上再度呼唤起什么:这个午后的最深的秘密,来自它更坚实的,令它不仅仅是它自己的那个标注。我想告诉她我的心中早已有一种语义的冲动,我曾如何担忧而热切地承担着它度过了漫长的时日。
阿德拉的身后,夕阳仿佛要烧尽所有云朵一般剧烈地挥霍它的金色的迟暮。她浸没在这滞缓的、如同液态黄金一般流动的空气中,我看见在仿佛是这个世界的高处的某个缝隙里,光芒的碎屑落下并在她身上形成无法言喻的图案。我感觉她再次变得遥远了。阿德拉恍如被一种命数确定在这里。她的身体因为这种秘密的归属而向我遮蔽起来——她的表情变得隐晦,仿佛是在为我感到悲哀。
阿德拉始终一言不发。在她温热的、静止的目光中的意思是——为何我要坚持认出这个世界呢?为何我非要煽动起什么不可,为何我想要将这平静打破,在万物的纯粹的安歇之中放置我偏执而泛滥的创想?我的冲动具有破坏的属性,而它终究落到我的头上并给我的周围也带来负担——阿德拉已经献身于一种理念。她在申明一种与我对抗的精神的同时,我仿佛看见整个世界的光芒都在拥护着她。于是我知道我终于失败了。我需要承认一切。
但是阿德拉:我想告诉她每个清晨的泪滴都告诉我我忘了曾为了什么而来到这里。世界仿佛有一个背面,我的心仿佛有一个重影。当我在一个独自的时刻闭上眼睛,我仿佛能看见一个失落之地的模糊的面貌。我不知道我究竟属于哪里,我受到这遗忘的盘剥。因为我忘记了活着的使命,我就需要让我的心充满那可以抵消它的痛苦,否则虚无将瞬间把我淹没。当我试图释放我怀中的空虚的时候,有一刻我真的感到了如火的热情,仿佛一瞬间,我能拥有活下去的可以替代使命的东西——那是本质上仍旧是欺骗的——那是当我想到这世界也在痛苦地承担着。
三
我的漫游没有什么规律。有时候我只是沿着愿意延续下去的道路走着。在深密而看不见尽头的小径,光芒隐没进那深绿和棕黄交错着的生息的弥散:茫然的,漫延向头顶的华盖;和在无语的低处,徘徊着并破碎了,令交道路和森林的交接处变得优柔的那些微小茎叶的迷梦。小径用它金色的落叶随风翻动的瞬间的暗语留住我。我不小心踏入湿漉漉的雨后的农庄,我偶然陷入荆棘中鲜红小果实的围簇。我看见似乎被阳光灼伤了的每一片叶子的那些鲜亮的边缘;我看见雨后的憔悴而拥挤的花束,在它们淡淡的粉色的沾湿与粘连中,那些被翻动出来的浅褐色的内里透露着仿佛肉体般的虚弱。
在薄雾中我走入一片河滩。我仰望那些涨满了雨的云朵的中间偶尔露出沉沉的天光,恍如在惨白的皮肉上缓慢愈合的伤口。当这冷寂的秋日绵延了,一如新落下的雪在成为冰晶途中生成了寂寞的灰色:这些天空的裂痕,在苦涩中维持着,会一样逐渐变得紧实、凝结、晦暗下去,成为无法再抵抗杂质的老去的水的灵魂:它们将怎样地承担着那一直在衰竭下去的命运中的迷惘啊。然而不再有一阵风会突然令它们泛起皱褶,它们勾画着整片大气的顽固;往往在一瞬间有了令雨水的涌现的希冀却又终于迟疑:这些,构成了整个在晦暗中徘徊着的阴湿与冷清的河岸的忧郁。还有那些重叠着的细小的河流与草垛,每一个接触的边缘都彼此交融并侵占了。那些长成为暗绿色的,永远浮动着秋日的芦苇的浅黄和泥土的粘腻的,令水——仿佛已经迷失了曾经从一个可爱的雨季的淡淡的温和中走来的水(已经沾染某种大海的前兆:那已经侵入她身子里的咸腥和涌动着围堵向岸边的暗红藻类)——在它们在周围游荡着并悄然地、隐晦地消弭在它们之中——草垛,承受着它们之上那层永不可分离的灰蒙蒙的污垢——那是生命的泥沼地,缓缓的枯萎与腐败所形成的寂寞而广大的蒸腾。
阿德拉:我走着并寻找什么印证。我想要走到世界的苦涩的核心中去,我想要确定我们是一样的。我想要万物都不是它们自己——它们处在了成为另一种的中间的状态——那些沉静的轮廓不过是它们暂时的,在它们激烈的演变中的假性的止息。
也就是——在新一天的黎明,当我走上了涨潮的河堤,我在浩荡的海风中想要幸福地流泪。我感到每一处身体都鼓噪着,我的灵魂里混淆了风声、海鸟的嘶鸣、浪花向着顽固河堤的冲撞声——河谷中响起了这世界作为承担者的强悍的乐音。我看向那个被众云簇拥的太阳:它闪亮地,毫无保留的充盈着云朵为它确定的一片空隙,如果我不知道太阳,我会以为它是藏在整个云层后的天空的布景。整个河堤都被浸湿了。整个河堤充满了光芒与海水的斑斓的浸染。道路已经快要失去形状,我缓缓地向前,激动地喘息着,我微笑着并流泪。我向着云隙那个银白的、此时仿佛深深隐没在水的波纹中的璀璨的核心伸出手臂——阴影漫上我的指缝——我看见光柱,林布兰几个世纪的优雅,我看见天使的阶梯在迎接我走向世界的尽头。
阿德拉:归家的途中我想起另一件事。我想起几年前我和一位朋友在郊外的火车上聊到深夜,并感恩于那些明灭不定的旷野上的星星——在我们轻微的惊叹里火车窗户的柔和的边缘也在迎合那个时辰。那时,我们的困意和深夜的列车一起缓缓流动。在被路灯的光照亮的一点点地方里,有我们挤在卧铺车厢的一张床上那一种绝对不再会惧怕任何事的心情。我们两个就坐在顶层——弓着脑袋,把脚搭在对面的栏杆上,我们期待着将要开始的大学生活:我们都要要去远方了,在那么辉煌的城市里。
那时我们感到,生存是最大的、美丽而安全的。生存是那一切关于人的尊严之上的尊严。在那些停下的,在那些欣赏的,那些充盈着泪水的寂静的时刻,以及那些关于爱的瞬间:我们都是因为意识到我们自身的某种深沉而安全的所处而令这一切产生了。那些得以在生存的屏障中展开的事务里有我们为之骄傲的东西。在人类一切的沉迷的时刻里,因那格外优美而恰当的东西而使我们迷恋。与此同时地,我也希望变得优美而恰当。我希望生存所理应携带的某种坚实的给我面对一切的勇气。
阿德拉,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但此刻我坐在火车上——困倦,舒坦,只想着今晚的休息。这四年的流离一瞬间仿佛像一个破口袋一般被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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