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港片:我已无法返航,请继续

作者: 曾琴文 | 来源:发表于2014-12-14 17:19 被阅读1199次

    他有时却还会少年心性跟别人争论港片没落是不是因为回归的缘故。他始终是爱自己的国家超过港片的,他告诉我从来不是回归的缘故导致了港片的没落。只不过那些惊艳绝伦的大师都离开人世,在世的终究是被广阔的大陆市场闪花了眼,起了贪念罢了。他不看港片,现在的不看,之前的更不看。他总是感慨,电影里那些人不是仙逝就是息影,那就把这段记忆和他们一起封存起来吧。

    《阿甘正传》有一个片段是珍妮半夜站上阳台的凳子想要一跳而之,迎风默立半晌最后还是放弃了自杀。每次看到这个片段倒是会莫名其妙地和张国荣的《风继续吹》联系起来,虽然知道两者并无关联,却还是打了当年张国荣的演唱会视频。

    他坐在一旁,本来正把玩手中的打火机,听到声音猛然抬头盯着屏幕。他和我一起看了很长时间,画质很模糊,毕竟已是陈年的老物,我们却看得津津有味。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听张国荣的歌曲,他却显得比我熟稔很多。后来他还是起身把页面关了,他拿起打火机点燃一根烟,他说:我们都已无法返航。

    他说的我们,指他和她,也指港片港星的那些峥嵘岁月。

    他说他人生最好的岁月见证了港片繁荣的十几年。1982年合资片《少林寺》风靡全国,一毛两毛的电影票也堆了过亿的票房,处在偏远小镇乡下的他倒是没跟上潮流。那年头电视尚属奢侈品,某晚村里的人点着煤油灯,电影放映机投在布幕上放出了《少林寺》,他坐在人群之间看着觉远潇洒的风姿感觉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乡下人无法跟上时代的潮流,但那个年代总有电影放映机在乡村间轮流放映,他和几个伙伴索性跟着放映机一个村落一个村落流窜。其实流窜大军早在他们之前就形成,没有少年人能抵挡真正的男子气魄。那年掀起了少林热,很多人干脆放弃世俗纷扰前往嵩山少林寺学艺,只是他们忘了这已经不是可以造就时势的动荡年代。他也曾幻想着上少林练就一身武艺寻获美娇娘,只是思前想后总觉得不像那么回事儿,只能无奈放弃。

    只不过他心里仍然激荡着一个英雄梦,少年渴望透过电影窥向万千世界。

    次年他在学校打架,一板砖下去同学脑袋开花见红。他被一脚踢出了学校,他爸恨铁不成钢地举起扫帚狠狠抽了一顿。最后看着背上伤痕累累仍然倔强跪着的他,他爸叹了口气,扫把一扔,说了句:“折断你的翅膀,你也要扑腾地飞出去的,何必为难你自己呢?以后你自己看着办吧,这学是没办法上了。”

    他随着家门口的河一口气跑了下去,看了十五年,他始终不知道这条河会流去哪。他隐约知道应该是汇进湘江,流进长江,最后奔腾进东海不回头的。他试图追着这条河一走到底,虽然他都不知道这条河到底叫什么名字,乡下事物总是不需要名字的。就像他自己,也只是被爸妈叫蛮仔,倒是没什么人正式提起他的名字。他跑不动了,躺在河边,抓起一把土,仔细研究,甚至试着伸到嘴边舔上一口,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咽,只是肯定不能下肚。他起身抓起地上的石子,打起水漂,最远只能飞上几丈。他想着自己终究是要比石子飞得更远才对。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自己一辈子可能都要这么活着了。成为了无业游民,天天领着一群小弟扫荡在西街上,宽大的工裤,寸头,手里把玩着什么,仿佛下一秒手上就会多把刀。爸妈已经没有精力管这个不孝子,他们还有十几亩农田要伺候,儿子颓废总还是抵不上全家吃饭重要。

    只是哪个少年不怀春,当然未到心窝处。

    八五年,他帮着朋友家收稻子第一次见到她。很多年后回忆起这幕他依旧会狡黠地向我眨眼:“当时你妈穿着白色裙子,给我做了一份炒饭,我光顾着看你妈妈了,饭吃到嘴里才嫌烫。”

    那时候“叭”的一声,他听见野菊花开的声音,他想他应该在这个秋天拥有自己的春天了。

    她比她小上三岁,甚至身心还没发育全,刚刚上了高中,是个成天埋头苦读的主。他心里慌了神,没了主,但是他始终是粗野的直率的甚至是势在必得的。他虽然没告诉他人知道,始终在心里计较着这事情。那年他和其他狐朋狗友在小小的出租屋里看了录像带《警察故事》,里面成龙饰演的陈家驹太耀眼太夺目了,在天桥上等待的陈家驹怎么看都是无所畏惧无所顾忌。他对其他人说,我也要成为这样的人保护阿美。

    他告诉我其实他早就明白了他得配上我妈的好,这不是一个小混混所能给的。

    后来,后来就是他偷了家里三十多个鸡蛋送给自己老同学,托着同学父亲的关系踏上了前往外地的那趟武警火车车列。最后知道的是他的爸妈,他跪在他妈妈面前第一次流下眼泪,却始终不言不语,他妈妈翻转身子眼泪沾湿了手心里的老茧也不肯转头。走出家门时他又抱了一把黑子,黑子那年两岁了,正是风华正茂之时,帮家里抓了不少小偷,黑子舔了舔他的面颊,他没有擦,就这么背着一个行李袋就走了。

    临走前她托着他哥哥带口信给他:如果这几年她考上大学他就不要再考虑她了,他在部队里面不要惹是生非,一定要听首长的话。

    他渡过长江,越过秦岭,继续北上,甚至淌过了浑浊的黄河水才到了自己驻扎的地方。离家有点远,他的贼口袋里还放着妈妈偷偷塞的十块钱,至今他都没有花。他没再哭过,不管是老兵的刁难,还是训练的痛苦,只是偶尔对着风会飙出点迎风泪。

    他想着,刮北风,大概会把眼泪刮回家乡吧,刮不回家乡也会刮进长江吧,这样就会流进湘江,再流回家门口那条小河,止不住还会经过河边在耕地的爸妈,给他们问个好。

    唯一没中断的是给她写信,那几年他倒是总把自己的补贴省下来买一盘又一盘的录像带。

    “前几天和他们几个偷偷看了《英雄本色》,大家看到豪哥对小马哥说的那句'你给我的信上,明明不是这么说的'都哭了,如果有个小马哥这样的兄弟大概是死而无憾了。他们还偷偷拿钱学着小马哥点烟,真是可惜了,那些钱还够我再买几盘带子呢。不过我们倒是弄了一大盒牙签叼在嘴里,就是有点倒霉,被指导员不小心看见了,罚站军姿几个小时,不过能和这些兄弟一起站军姿总还是能生出点豪气万丈来。你今年上高一了,记得要好好学习,不要跟学校里的男孩子混在一起......”

    后来他们支队和外面的小混混杠上了,人家欺负他们外地人不懂事,态度真是惹人厌。他和几个人就约着小混混某个月黑风高夜决战护城河,这次指导员却是默许了。年轻人大家毕竟是狠绝,见了红,血水甚至染进护城河。他们几个一瘸一拐地坐在堤坝上,彼此相视一笑,甚至哼唱起了《当年情》。

    “王喜和我一起看《倩女幽魂》居然吓到了,真是一个胆小鬼。片子又缠绵悱恻又妙趣横生,张国荣的小书生又是蠢善又是木讷,以前就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所以觉得读书真是没什么意思,不过宁采臣倒是幸亏有高人相助能够守护小倩。第一次看王祖贤的片子,她演的小倩真是漂亮凄清得过分了啊,不过跟你一样也是白衣飘飘的,可惜我现在没办法看见你穿那件衣服......”

    她收到信后偷偷省了好久的生活费才买到的《倩女幽魂》的带子,一个人静静地看完电影。前半段又怕又羡,后来被小倩凄美悲惨爱而不能得的苦楚难过到,也垂泪了片刻。她站在镜子前,努力看清楚自己的五官,她的眼睛深度近视,却没有配眼镜,眼中的世界一片模糊,却清晰地浮现他的脸。

    “有点压抑,刚刚看完梅姑和张国荣的《胭脂扣》。如花爱上十二少,却不知道风月场的十二少对她真心有多少,最后半哄半骗让十二少喝下毒药,如花觉得这是殉情,我却觉得她玷污了殉情两个字。十二少始终没有赴死的勇气,毒酒蚀心的滋味应该不好受吧?其实倘若如花愿意投胎转世也许会遇到好姻缘,她却自己执着一定要寻回十二少,找回了又有什么用呢?不仅仅是阴阳相隔,更是一个年华仍在,一个风烛残年,这对十二少对如花都是太残忍了对不对。不过张国荣真是漂亮,明明比我还大着几岁,却觉得可以做他哥哥了......”

    她临近高三,每天朝五晚十地为高考奋斗,那年头大学生始终是稀罕物,她希望自己可以达到别人打不到的高度。读的是县里的高中,学生不少,竞争压力始终很大,成绩不好不坏,她也有点焦躁。接到信,她捏了捏信封,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放在了箱子最里层。也许,也许,明年此刻信纸也会发霉看不清写了什么吧。

    “阿宁,本来你已经快高考了,不应该浪费你的时间,现在却总想写点什么告诉你。今天看了发哥的新片子《阿郎的故事》,破天荒的留了眼泪。你不要笑我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觉得心里闷闷的不知道说点什么。以前也像阿郎一样是个混蛋,幸好那时候没有遇见你,只是阿郎守着自己的儿子过了十年,又为了迎回自己曾经的爱人波波不顾危险参加赛车比赛。我有点怕,不是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么,为什么还要这么残忍给阿郎一个幻影最后摔得粉身碎骨呢?他们在车上一起唱的《恋曲1990》把我生生唱哭了,我也想有个家了......”

    她落榜了,终究还是没有够到大学的门槛。毋需说多难过,只是有点茫然自己的出路在哪里。收到这封信后,她打开了箱子,拿出了一摞厚厚的信封,没有发霉,只是信纸泛了黄。她一封封地打开,一封封轻念。

    她告诉父母她要北上。

    ......

    他们扯了结婚证,她住进了支队当起了军嫂,他们没再买录像带而是成堆的碟片。他钟爱《笑傲江湖》《黄飞鸿》等豪气万丈义盖云天的片子,她会为《阿飞正传》《新不了情》黯然神伤,这都不妨碍他们相爱。港片联系了他们的情缘,他们是那代幸运的年轻人,品读别人的风华绝代,努力着自己的光辉岁月。

    后来我出生了,他从部队转业去了地方机关,她在私企当起了会计。我们搬过许多次家,他们却从来没把那些碟片扔掉。小时候孩童心性,从柜子里翻出这些影碟,总会放进VCD兴趣盎然地看起来,纵然看不懂也感慨电视里的人儿多么俊美无双。有次被她撞见,她却不知道为什么面红耳赤,把碟片取了出来,告诉我带有A字母的影碟统统不许看。他们把碟片藏了起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些旧物,但是想来它们始终静静地待在某个角落。

    零三年,张国荣自杀坠楼,梅姑癌症去世。我以为这只是对港人不幸的一年,只是没想到也是对他们不幸的一年。如果是哥哥梅姑联系起他们的姻缘,是否也因为两人双双离世而斩断了情缘呢?

    他们争吵,厮打,离家几天。她拟定离婚协议书等着他签字,我坐在旁边一言不发,他签了字,最后把协议书撕掉了。

    那年不是七年之痒,所以他总说可能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只是后来他们甚少吵架,真真正正成为了老夫老妻。零四年,我们一起在电影院看了张艺谋的《十面埋伏》,看完以后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口气。后来他几乎没在看过有港星的电影,也不再听粤语歌。他说时代终结了,就不必故作姿态去凭吊,反正那几年他也确实快活过。

    他有时却还会少年心性跟别人争论港片没落是不是因为回归的缘故。他始终是爱自己的国家超过港片的,他告诉我从来不是回归的缘故导致了港片的没落。只不过那些惊艳绝伦的大师都离开人世,在世的终究是被广阔的大陆市场闪花了眼,起了贪念罢了。他不看港片,现在的不看,之前的更不看。他总是感慨,电影里那些人不是仙逝就是息影,那就把这段记忆和他们一起封存起来吧。

    他和我一起上路前往我所在的城市,我在心里默念:

    我已无法返航,请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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