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

作者: 醉眠芳草间 | 来源:发表于2023-09-14 05:43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踏上公交车时,晚高峰已过,从南站到东站的这条主要公交干线,罕见的有了两个空位,一屁股坐上去,想要闭上眼睛眯瞪一会儿。手机屏闪了一下,有微信进来,本能地抬起查看,居然看见堂姐在家族群里抛出一颗炸弹,说葛洪远,我们多年不走动,唯一不在葛家族群内的那个小叔以权谋私,贪了不少,给办了。我这一紧张,心砰砰加速,突然精神起来。我时不时就会想到这个小叔,想到现在风声如此之紧,他那样一个高高在上、见钱眼开的人,恐怕难能成为漏网之鱼。我读过大专,不愚昧,不相信鬼神,我更没有通灵的本事,预见未来的能力,但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我清醒,我就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在一笔一笔记录他的龌龊,攒到时候就会来找他算账,现在是算账的时候了?人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我潜意识里的那双眼睛,就是神明的眼睛?这个不好证明。就正常的逻辑而言,葛洪远这种人,他出事是必然,不出事才让人想不通。

我这个叫葛洪远的小叔,他的爸爸和我爷爷是一爷共孙,是我二爷爷的孩子,传到我们这辈,还没有出五服,按照乡里人的认亲程度,我们还是很近的亲戚。当然,所谓的亲戚不过是一种血缘纽带,是一种称呼上的亲近,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多少交集,我们的亲密程度甚至不如街坊邻居。不管怎样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葛字,我不该咒他出事,我也不该幸灾乐祸。

葛洪远是我们这个家族中,官当得最大、职位最高的一个,虽然只是县城里某个部门的局长,充其量不过一科级干部,但是在我们葛家屯周边的十里八村,他是光宗耀祖,为门楣增辉的独一无二。村里人看到他,比看到县太爷还要敬上三分,都在心里有一份祈愿,不定什么时候,不定什么事,这个葛家屯出去的娃就能拉自己一把。县太爷再有权力,那是八竿子打不到的一个影子,只可崇敬,但不实惠。

我把手机揣进兜里,靠在椅背上,尽量平缓情绪,微微眯上眼睛。邻座是一个中年男人,可能在哪里刚刚吹过牛皮,乐呵够,随着他的粗重呼吸,吐出了酒气,吃了大蒜的臭气,还从他腋下散发出熏人的狐臭之气。这种情况放在我刚进城那会儿,肯定起身就走,远远地避开,但是现在,我已经习惯了。天天坐公交,什么人遇不到,冬天还好说,只一个挤也就完了,但是夏天,人挨人,肉贴肉,走到哪,能没有异味?每个人都要吃饭,每个人都要喘气,在相对密闭的空间里,各种食物的味道会以另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气味进攻渗透,无孔不入。挤公交的都是些靠出卖体力智力讨生活的普通人,他们有味儿,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最起码汗的溲巴味是不缺的。我只是把身体向外侧用力,象征性地挪了挪,其实并没有离开中年男子多远。

公交车遇信号刹车一顿,我睁开眼,扫向窗外的林立高楼和灯火辉煌,省会城市的繁华,小县城远不能比,我在这个没有熟人和亲戚的陌生之地,也有了自己的小家,有了可以寄身的小房子。我记得我从一个专科学校毕业时,父母认为我在外面太难,想让我回到县城谋份职业。父亲葛洪达拿了两瓶不知何时淘换来的茅台和两千元去了我这个小叔家。当时我不知道在小叔家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父亲回来时,脸色铁青,一声不吭地蹲在院子里抽闷烟,母亲则小心翼翼地看着父亲,一会儿给他披件衣服,一会儿给他递上一杯茶水。我知道父亲不只是碰了钉子,肯定是受到了羞辱。父母的出发点只不过是想得到指点,毕竟小叔在县城当干部,眼界宽,信息多,他能帮上忙最好,帮不上,也不会说出口外之话,也要对人家千恩万谢。父亲这种结果回来,早在我的预料之中。父亲是个不到逼不得已不求人的主,他为了我这个儿子,第一次登了葛洪远的门,他和母亲商量这件事时,我就极力反对,因为我已有了主意,休息几天,就去省城闯荡,那样走出的每一步,留下的都是自己的脚印,用不着对谁感恩戴德,欠着别人的。但是我的反对无效,父亲还是去了,去时满怀希望,希望能听到有用的信息,或者小叔肯帮忙的表态,结果就弄了这样一张铁青脸回来。

后来我在省城站住脚,父母脸上有了喜色,有一年过节我回家,父亲喝点酒高兴了就和我说:小鹏啊,你是个脚踏实地的好孩子,你的努力让爸爸心里舒服了。当年我开着拖拉机去县城你洪远小叔家,在外面转半天等天黑,敲开门你那个小婶连个招呼都没和我打,直接喊葛洪远,然后抹身就去了另一个房间。你知道,你小婶也是咱们葛家屯的姑娘,不知怎么弄得比城里人还城里人。我站在门口,头上臊得呼呼冒汗,想走,又觉得不合适。过了好一会儿,你小叔才穿着花睡衣,懒洋洋地从卧室里出来。他连声哥都没叫,说了句是你啊,有事吗?从鞋柜上拽出一双拖鞋,没弯腰,直接扔到地上。拖鞋啪啪落地,我的心也沉到冰窟窿里。我后悔没有听你的,后悔踏了人家的高门槛。我进门把钱和酒放到茶几上,你小叔只瞟了一眼就对我说,咱们亲戚里道的,你弄这个干啥,有事说事。我说让他帮忙打听打听县里有没有招人的信息,就是外派去乡镇的差事也行,小鹏毕业了,想就近给他找个地方。你小叔用教训的口吻说,洪达啊,不是我说你,你当了那么长时间孩子王,怎么自己家的孩子就没教好?小鹏那书读得稀碎,他那个文凭到哪都不可能好使。你知道现在找份工作有多难,四下打点人是什么价码?就你家这样的经济条件恐怕是拿不出那样一笔钱来。说着话,把手臂举起,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我一看不能唠了,也不能再呆下去了,站起身说要走,他没有挽留,只是提起酒,抓起我装钱那个信封,作势让我带走。我向外一推,说给你添麻烦了,抬脚赶紧走开。那时要是有个地缝我都想钻进去,我想遁形,看不到他,也别让他看到我。

我听着父亲碎碎叨叨感慨,就想起从前。我还在上小学,住在村里,小叔葛洪远那时就已经在镇上工作。葛洪远个子不高,脸扁平,但书读得好,又会来事。葛洪远中专毕业回乡,起先在镇上的财政所,搞搞税收业务,之后调去镇政府机关,做起党务工作,再后来,又当上镇长。他就在葛家族人的密切关注下一步步升迁,成家后把我二爷二奶从葛家屯接出去,住上了楼房,每当他回我们村里时,我的大爷大娘、小叔婶婶们都争着抢着拉他去家里吃饭,我的父母腼腆爱面子,从没有找过他。但因为我父亲是个代课老师,和那些整天趟地垅沟的亲戚还不一样,也算是个文化人,所以不管哪家请到葛洪远,都让我父亲去作陪,我父亲也借葛洪远的光,成为我这些并不大方的亲戚家的座上宾。面对恭维和热情,葛洪远每次都是兴高采烈,喝得头重脚轻。父亲陪完酒回来总要以羡慕的口气和我说,小鹏,你要学学你小叔,他就是从葛家屯小学走出去的,看看现在,到哪都有人恭敬着。父亲也是借着酒劲,把葛洪远说得天花乱坠,好像神仙一样的人物。我不知道,我这位小叔,当时是带着怎样的一份荣耀,扬眉吐气穿梭于我们这些最底层的人中间,但是我清晰地记得,父亲在夸耀葛洪远这个同宗兄弟时,言语之间,有无法掩饰对他的崇拜和自己的谦卑。那个时候,葛洪远在我们这些孩子眼里,就是天神一般的存在。

也难怪父亲有那样一种心态。据说那个年代,只有学习最好的,才有资格上中专,而且还有名额限制。所以那时候的好中专,就相当于现在的985,不,在我家乡人的眼里,简直比985还要牛,毕业直接分配工作,还是好工作。家长们怎能不以他为榜样来教育我们这些半大孩子?

之后我渐渐长大,从村里到了镇上,又从镇上到了县城,之后又进了大城市读书。我慢慢理解了小时候那些故事和传说,其实小叔葛洪远也就是万万千千人当中的一个小人物而已,根本没有父辈们吹得那样神通广大。但是葛洪远却拿自己当个人物,葛家一门族人也对他顶礼膜拜。

我进省城工作后,和父母真正谈心的时候不多,但和几个回到县城的同学却保持着联系。他们知道我和葛洪远的关系,时不时就能聊起他。这时葛洪远已经调至县政府,升任为一个部门的局长。起初同学忌惮我们的叔侄关系,唠起他都是蜻蜓点水,后来发现我和他们有同样的感觉,便不再遮掩,把他们的所见所闻都拿来吐槽。

我虽远在省城,却时刻能了解小叔的动态,比在村里时更能看清楚小叔。小叔官不大,却是个狠辣的官场油条,雁过拔毛,无往不利,在他工作的圈子里,对他有看法的人比比皆是,但他的能力不是一般的出众,许多问题,别人搞不定,他一出马,再难的事立刻就会迎刃而解。

小叔春风得意之时,腰杆子硬,走到哪都可以平趟,上赶子求他办事的人不在少数。求他不能只拿嘴皮子扇乎,烟酒都是小意思,我的同学说葛洪远那眼神特别有准,一个红包里有多少钱,他一打眼准会猜得一张不差。

小叔负责分配国家下拨到县的某项建设专用款,几番操作,分发到乡镇的钱就有一部分回流到他的腰包。小叔和上级有垂直业务的领导也不是一般关系,不动声色,就能实现目的,敢使钱,敢下手,左右逢源,在上面人眼里,是香饽饽一个。但人们心里都清楚,有些事,见不得光,一旦阳光朗照之时,这些利益链条上的人必然要死,而且会死得很惨。

小叔的儿子、我的同宗小弟葛小飞结婚时,我正好回家过中秋。为随礼拿多少钱,父亲和母亲在一起叽咕半天。母亲说拿五百,父亲说拿一千。母亲说,我的儿子结婚他葛洪远说忙没来,人忙礼钱也没看到。小飞结婚,咱随五百就不算少了。父亲说五百块钱拿不出手,还是一千吧。

我听着父母的话,心里涌起不快。没金钱没能力的父亲,平日里连口好酒都不舍得喝,连件好衣服都不舍得买,却在此时用大方证明一份亲情,而那个有钱有势的小叔,何曾把他当作哥哥,给过他应有的尊重?

父亲执意让我也去参加婚礼,我拗不过,跟随去了酒店。在大门口,我看见了小叔,正和几位官场模样的人聊得兴起。我和父亲一出现,似乎扫了他的兴致,他面对我们,只有短暂的几句官腔和客套。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圆滑世故还有嫌弃。我对父亲说,我有些头疼,我回去了。

我回到家后不久,原本以为能在婚礼上吃席的父亲回来了。母亲吃惊地说,咋,你没有吃席?父亲说,我进去转了一圈,看那张张桌子上都立着一个牌牌,除了娘家席,就是这个局那个办的,转了半天,没看到合适位置,就回来了。我从屋里出来,闷声闷气地对父母说,以后你们离小叔一家人远点,别弄的我们想要攀附他们,要跟他们借什么光似的。母亲没有看我,把脸对着父亲,父亲这次破天荒没有教训我,还顺着我的话头说下去:对,以后离他们远点,我们当菩萨供他,他却把我们当一坨臭狗肉,不肯拿我们上席面,这亲戚,不走动也罢。说完,居然还冲我笑了笑。父亲的脸拧巴着,两眼都是失望,还有一种被损伤被轻蔑的酸涩。我看着父亲那笑,简直比哭还难看,心里越发地不是滋味。

转眼十几年,父亲母亲果真再没有和葛洪远有任何往来,母亲和我说,你大爷家的二闺女结婚,给了葛洪远信儿,他们家连个人伢都没来,可见人家真的不稀罕搭理我们。有微信后,大堂姐拉家族群给小叔发出邀请,被他断然拒绝,所谓寒门出贵子,贵子却早已把寒门视做敝履,能扔多远扔多远。

车快到站了,家族群里又出现几条信息,除了求证,还有几个怀疑的表情。小叔突然被撸,家族群里还有人表示不信,表示震惊,但是对于我而言,只是迟早的事。一个农民的孩子,一旦飘了,就成了没有脚的鸟,即使飞得再高,没有了根基,就再也不能落地。

我下车之后,慢慢地向家里走去。看着我可以安栖的举上天的高层楼房,一方方盒子样的窗口就是一个个小家。万家灯火,万种温馨,小叔葛洪远以后可能就享受不到这种自由的生活了。我忽然就想,小叔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有了权力?

我读初中时曾经认为,权力落在寒门出身的人手里,他们会更加了解底层疾苦,所以会更好服务百姓。可是通过小叔我改变了看法,我觉得这一部分人更容易误入歧途,因为低着头太久了,也因为忌惮贫穷,所以相对于理想和抱负,他们更在意利益的得失。

我这个结论当然片面不严谨,但是小叔葛洪远的下场告诉我,寒门的格局,打一出生就受到局限。如果后天凭小聪明得势,规范稍不到位,就很容易出现偏差。

中午吃饭时和几个同事闲聊,有个女同事说她又看了一遍《泰坦尼克号》,说她看到邮轮沉没,妇女儿童被优先送走,那些贵族男人,自己选择放弃,竟然有些感动。我们寻着她的感动自然而然探讨起什么是贵族。现在联系小叔,我想起贵族这个词,虽然和小叔风马牛不相及,但我想小叔是不是把自己当贵族了?他对底层亲戚的藐视,他手握权力的贪婪,都想印证自己就是一只山村里飞出的金凤凰。可是他和贵族隔山隔海,他与这个词汇背道而驰。有时候贵族不仅仅是财富和地位,更多的时候,它是一种拔高的素养和高贵的品质。

我也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是在潜意识里对小叔葛洪远的一种嫉妒?我说不准,自己也理不清,但不排除这种可能。像我这种人万一有了权力,面对难以抵御的诱惑,也特别容易膨胀,特别容易沦陷?毕竟,出人头地对于我这种出身的人太难了。从这个角度去分析,我自己竟然被吓得一激灵。

哎,小叔葛洪远,作为父辈一代人的高光时刻,算是结束了。我的父亲现在不知感想如何。他如果现在面对我,肯定会对我说,能吃饱饭,就做个普普通通的人吧,稳稳当当,无灾无祸,平平安安,就是福啊。

身边有无数人匆匆而过,我分辨不清他们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念头。虽说小叔和我不亲,但他毕竟是我熟悉的人,他出事了,对我的内心也是一种冲击。也许只有事到临头,人才会明白,才会后悔,我为小叔不值。

起风了,落叶飘零,小叔葛洪远,我儿时的大神,一个没有人情温度的人,就这样跌落神坛,在葛氏这个大家族里,从此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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