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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北风料峭，刀片似的刮过荒山，晚秋的深寒噬尽了草木的生机，空留满目枯黄，在飒飒秋风中颤栗不止。荒山位于阳城城郊，素日里人迹罕至，可若细看去，山坳的背阴处却藏着一间茅屋。“吱呀～”一声，茅屋木门应声而开，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一身青布长衫补丁摞补丁，勉强还能看出几分文人的气度，佝偻的腰身却早已抗不住岁月的沉重。
老者随手拾起一截树杈，权当拐杖使用，浑浊的双眼看不出丝毫清明之色，直勾勾地盯着荒山深处。“到时候了。”老者嘴里念念有词，又转身从屋里拿出个土篮子，里面是几个泛黑发霉的窝窝头。老者挎着篮子朝荒山深处蹒跚而去。
他走得极慢，花了半柱香的功夫才走过荒草地，面前赫然出现两座旧坟，一座坟前规整地立着石碑，上书“故 李婉萤之墓”，而另一座坟前却只是草草地插着一块木板，板上并无记录任何名讳，只有一行隽拔的草书写下“恶鬼三千”四个大字，在空寂的荒山中透出些阴恻恻的诡秘气息。
老者来到墓前，先从篮子里挑选出两个颜色稍显正常的窝窝头，端正放在“李婉萤”墓前，又将剩下的一股脑倒在“恶鬼三千”的坟前，自己费了好大劲儿才盘腿坐好，从地上捡起一个窝窝头，对着墓碑，又像是面对虚空，喃喃自语道：“吃饭吧！今日吃窝窝头。”
发霉的窝窝头石头似的硬邦邦，老者却像吃着什么不得了的珍馐佳肴一样细细研磨，连呆滞的神色都和缓许多。才吃没几口，背后突然噪声大作，一群村里的汉子抄着干活的家伙事儿群情激愤地朝老者奔来。
“这个妖人果然在这儿！”
“捆了捆了！送衙门去！”
“拿绳子来，大家一起上，别叫他松开手脚做法害人。”
几个庄稼汉一拥而上，瞬间将老者按在地上，吃了一嘴土，饶是如此，老者攥着的窝窝头仍没松手。人群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眨眼功夫，已经架着老者离开了。荒山上只剩两座旧坟，和地上被踩得稀烂的窝窝头。
阳城县府衙门，县令陈大人端坐高堂之上，眼瞧着几个孔武有力的汉子提小鸡似的拖拉着一个老者上殿来。
“堂下何人？”
陈大人抿一口杯中的茶水，眉梢一挑，顺势递个眼神给旁边的师爷。师爷立刻会意，出声问道。庄稼汉们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大门口挤了一群看热闹的乡民，个个伸长脖子朝大堂里观望。
“求大人给小民们做主，处置这妖人，好叫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安心！”
“妖人？”陈县令放下茶杯，仔细打量堂下被五花大绑的老者，他形容枯槁，长衫上全是土，脸上头上也沾满草屑，无论怎么看，也不像个“妖人”。“大胆刁民，竟敢戏弄本官，你们在哪儿绑了个老叫花子来！”陈县令一敲惊堂木，吓得村民们躯体一阵，头磕得捣蒜似的。
“小人们不敢欺瞒大人，这老头确实是个妖人！今年阳城大旱，自小暑起就没下过一滴雨，庄稼歉收。谁成想秋分后却是大雨连绵不绝，将一些好不容易长成的粮食都烂在地里。乡亲们筹集钱粮连做了几场法事，最后终于得一位大师指点，说是阳城有邪祟作乱，算来算去，正应着城郊荒山。可不就是这妖人做法害人。”
陈县令捋捋胡须，“可有凭证。”
跪在地上的几个汉子更激动了，“这老头在荒山山坳里立了两座坟，其中一座竟是‘恶鬼三千’，每日祭奠供奉，可不就是邪祟吗！”
“小人们绝不敢诓骗大老爷，您去那荒山一看便知。”几个庄稼汉连连应和。
“荒唐！陈大人岂会为了你们几个的胡言乱语跑到那荒山野岭去！”陈县令还没发话，一旁的师爷倒先斥责起来。
“诶！”陈县令一摆手，制止了师爷的话，“看他们言之凿凿，派人去查探一番又有何妨，子不语怪力乱神，本官向来不信妖魔鬼怪一说，叫衙役多带几个人，刨开那野坟，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个什么妖物！”
陈县令话一出口，堂下的几个庄稼汉皆露出一脸惊恐之色，衙役们你看我我看你，又抬头瞄一眼陈县令冷峻的脸，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老汉姓甚名谁，可是我阳城人氏？”陈县令这才开始盘问老者。老者艮着头，双目无神，对周围一切置若罔闻。
“大胆刁民！为何不回话！”师爷厉和一声，老者依旧不动。
“给他松绑。”陈县令一声令下，立即有差官去解老者身上的绳子。“大人不可啊……”一个汉子劝阻的话刚出口，立刻就被陈县令的眼神吓回去了。老者松了绑，软塌塌地坐在地上，又开始啃那个没吃完的窝窝头，一口一口，专注而认真。
“去给他找两个馒头来！”师爷应声而去，没一会端了一盘雪白的馒头放到老者面前。可老者却看不见似的，依旧啃自己发霉的窝窝头。
“怕是个痴傻的。”师爷附在陈县令耳边，小声说。“你们竟敢随便寻来一个痴傻的老头糊弄本官！”惊堂木重重地击在桌子上，振聋发聩。吓得跪在堂前的汉子们抖得跟筛糠似的，止不住地求告：“小人不敢！小人所言句句属实！”门口的百姓们也七嘴八舌地嚷嚷：“大老爷明鉴啊！”衙门内外群情激愤，陈县令只好作罢，“待差官回来，再作定夺。”
一个时辰过去了，满堂的人眼看着老者将窝窝头一点一点啃完，派出去的衙役终于回来了，为首的一个人手里还提着一个锦盒。围在衙门口的人潮水似的散开，避之唯恐不及，瞬间让出一条宽敞的通道。衙役将锦盒摆在堂前，回禀道：“回大人的话，荒山确有一座野坟，属下们刨开坟茔，只见一锦盒。”
“打开！”陈县令发话。人们一听，逃得更远了，堂上的几个人也连滚带爬地躲开。衙役犹豫着没敢动手。陈县令却侧头看向师爷，“康师爷自小熟读圣贤书，自然不以鬼神为意，你去亲自打开。”
康师爷不敢违令，只好苦着一张脸挪到锦盒旁，却又飞起一脚踢在衙役身上，“陈大人叫你打开。”衙役没好气地瞥一眼师爷，不敢反抗，只好摆出一副赴死的神色，猛得将那盒子掀开。
盒子打开的瞬间，人群忍不住一齐惊呼，却未见任何妖魔鬼怪窜出。康师爷这才壮起胆子凑近一看，盒子里只有一本册子，急忙捡起来，呈给陈县令。
“庚子年，汴城。”陈县令边看边念出声来，翻开封面，扉页上写着“荀逸 录”。读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地上呆坐的老者突然抬起头来，浑浊的眼中透出一丝清明的光彩。
二、
庚子年 汴城
我进城的时候，正赶上一大队人马出城，浩浩荡荡的队伍拉成一条长龙，沿着官道朝南而去。道上尘土飞扬，呛得人直咳嗽。“唉！看来是真要打仗了。”身边老翁一声长叹，期期艾艾地望着远去的人群。
“是啊！要打仗了。”我亦叹了一句，兀自进城去。
县衙在北街上，门口有重兵把守，长刀铁甲，寒气阴森。我暗自壮壮胆，抬腿上前，将怀中的拜帖书信一并呈上，“小人荀逸，特来求见知县刘大人，此处有中州刺史文老的书信为荐。”那兵士接了拜帖也不瞧，只把那封书信打开，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一指门廊下的条凳，“在这等着！”说罢转身进到衙门里去了。
我才刚一坐定，那传信的兵士已然折返回来，“跟我来。”
跟着兵士来到衙门后院，一眼就瞧见一个孔武有力的汉子怀抱着美人在堂前饮酒作乐。见我来了，那女子也不避讳，美目流盼间似是瞟了我一眼，又将一盅酒喂到汉子嘴里。
“将军，人带到了。”兵士回了话，转身离开，像是对如此种种司空见惯一般。
“小人荀逸参见刘大人！”我倒头便拜。哪知惹得那汉子和怀中的女子一阵狂笑，“我可不是那软蛋怂包！”
“这是汴城守将，张御张将军。”女子嗔笑着侧目瞧我。
“你那刘大人，一早收拾了金银细软跑了，怎么？你进城的时候没遇见？”张将军满身酒气，摇摇晃晃站起来。
我来汴城第一日，就成了无主的师爷。
“会写字吧！”张将军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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