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9岁以前我最喜欢吃妈妈做的虾仁炒鸡蛋，因为小的时候家里条件不好，虾仁炒鸡蛋是改善伙食的象征，不夸张得说，每次听说晚饭有虾仁炒蛋，我恨不得从清晨就开始空腹，到了晚上，二话不说先从盘子里挖一大勺虾仁塞进嘴里，嚼得满嘴流油，欲罢不能。

9岁以后我再也不敢吃虾仁炒鸡蛋了，因为我总觉得是它害我失去了奶奶。

和很多同年代的孩子一样，我的童年是和奶奶一起度过的。童年时，我对奶奶只有无限的厌恶和无尽的指责。厌恶是因为她总是不让我离开她的视线，哪怕是跟小伙伴玩，她也要搬个小凳子坐在旁边，这让我觉得很没有面子。指责是因为奶奶从不会跟我发火，她让我没有面子，我回家就要跟她耍脾气，可她从不会像父母一样在我无理取闹的时候打我骂我，而是放任我，当我消了气她还总会神奇得变出一块奶糖，这自然助长了我的蛮横，稍有不顺就对她大喊大叫。

其实我对奶奶清楚的记忆已经很少了，我只知道她年轻时就从河南到了东北，所以每到下午，她总是准时用收音机大声放着豫剧，我总会被烦得大发雷霆。父母和很多街坊邻居都说奶奶曾是个要强的女人，可在我眼里，她从不会生气，只是一个个子很矮，满头银发围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的老人。

我小的时候父母都在为了家庭努力奋斗，自然，每天都是奶奶负责接我放学。可她总能把这件事做到极致，离放学还有一个小时，就会出现在学校门口，风雨无阻。在我眼里，这种行为奇葩至极，在同学眼里，我也成了奇葩，当他们从窗户里看到我奶奶的身影，总是会哈哈大笑，浑身上下都写着嘲讽。现在想来可笑，孩子总喜欢早点成为大人，可大人心里却永远向往着回不去的孩童时代。但当时，我自然也不愿意以这种方式成为班级甚至学校的焦点，我不想被人说每天需要家长提前一个小时等在校门口，我希望成为一个能独立回家的人，这在当时可是一个无比的成就。当几次交涉无果，我开始设定我的脱身计划，欢乐的放学时间变成了我跟奶奶斗智斗勇的战场，我总是在我认为合适的时机从各种角落跑出来，奶奶总是第一时间发现我，默默跟在我身后20米的距离。后来岁月开始侵蚀奶奶的身体，她开始变得糊涂，逐渐得，她已经不能每次都在人群中发现我的身影了。她总是大声得喊着我的名字，拉着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问我在哪里，手舞足蹈得比着我的样子，夸张但是精准。再后来，我不需要每天跟奶奶斗智斗勇，因为她的身子越来越弱，已经不能每天接我放学了。我终于可以像那些成熟的孩子一样，自己挂着钥匙回家，别提多轻松。

奶奶离开家的那天，是我记忆里最灰暗的日子。那一天本应是其乐融融，却被我的任性搞得一塌糊涂，随后的连锁反应更是让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母亲做了虾仁炒鸡蛋，我塞了满满一口虾仁就跑回屋里看动画片，对于这种行为父母自然是不会放任不管的，他们警告我如果再不专心吃饭就永远别想再改善伙食。这种吓唬人的把戏，父母说者无心，我听者无意，可越来越糊涂的奶奶却害怕了，她已经忘记了很多事，可没有忘记对我好。奶奶颤颤巍巍来到房间，给我端来了一小碗虾仁，她怕我真的再也吃不到。可早已习惯的对奶奶的逆反让我对这种行为无比抗拒，我大声吼着让她别来烦我，奶奶拧不过我，只好把碗放在我的桌子上自己回去吃饭，可就那么一转身的功夫，奶奶被地下杂乱的网线绊倒了，她脆弱的身体已经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这一绊就导致了骨折。半个多小时后，奶奶被救护车拉走，可当时谁都没有想到那竟是奶奶最后一次清醒得离开家门。

70多岁的身体经过一次手术的洗礼就已经无比虚弱，医院的交叉感染又让几乎失去抵抗力的奶奶染上了很多其他的疾病，加上长期卧床对肌肉的影响，奶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住院4个多月，已经瘦得不像样子。半年以后，父母把奶奶接回了家，但那时的奶奶已经几乎失去意识了，每天除了迷迷糊糊望着天花板就是坠入彻底的昏迷状态，在家呆了不到一周，就再次回到了医院。

该来的总会如期而至。9岁，雪停的冬夜，父亲打来电话，母亲急匆匆出了家门，那还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独自在家过夜。寒风把老旧的窗户吹得吱吱作响，我把所有灯都打开，却还是怕得睡不着觉。我不知道父母去了哪里，也不理解他们怎么会放心得把我一个人留在家，我只能把自己卷在被子里等待睡意战胜恐惧。我就那么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晚，直到天蒙蒙亮，才终于安心睡去。再次醒来母亲已经做好了午饭，我迫不及待投入她的怀抱，她只是淡淡得告诉我奶奶走了。奶奶走了，幼稚的孩子怎么会理解这四个字的重量。那时候的我不懂得什么是离别，所以从来不会悲伤。我只知道那个独处的夜晚就算再恐怖，第二天太阳还是一样升起，母亲还是做好了午饭。那么，奶奶走了，也一定会回来的。

两年以后，我才慢慢明白奶奶是真的不会再回来，永远不会有人提前一个小时到校门口接我放学了，摆脱了奶奶的回家路，我的脚步却并没有变得轻快。偶尔在放学时看着被家长们堵得水泄不通的校门，我也妄图在人群中搜寻那张慈祥的脸庞，那是我第一次懵懵懂懂得感到悲伤，迟到了两年的泪水也第一次流出眼眶。

我以为9岁的那个夜晚只有我一个人在寒风凛冽里经历着恐惧，可那个夜里奶奶却是一个人在寒风中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奶奶，原谅这十几年来，我总是在最难过的时候才会想起您。原谅我能想起关于您的事情只有这么少，回忆很少，可想对您讲的话很多。

我们已经不用挤在25平米的老房子里生活了，雨季来临的时候我们不用再时刻警惕从天而降的墙皮，冬天将近的时候我们也不用再封堵四处漏风的窗户。爸爸妈妈给了我最好的爱和包容以及他们所能给我的一切，我也学着不再让他们为我操心着急。

我已经过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在稀里糊涂的爱情里我曾把人伤得体无完肤，也曾被人伤得一蹶不振，好在难捱的日子都过去了，现在我已经找到了想保护的人。她像我向往的一样纯净善良，我希望自己可以有足够的幸运能带她去您长眠的地方，对您讲我们的故事。

我去了陌生的城市打拼，但我没有做我最喜欢做的事。因为没有人会像您一样无条件得支持我的选择，爸爸妈妈为了我好，他们不想让我自己承担风险，所以要我先稳定下来，其他人则是对我的理想表示着满满的不屑。我知道爸爸妈妈像您一样爱着我，所以我接受他们的建议；我知道我没办法改变别人的看法，所以我从不和他们争辩。可我总在想，如果是您的话，一定会支持我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吧，不管有多大风险，您都会想办法替我分担，不管别人怎么说，您都会不顾一切和他们对抗。您不会让我承受来自别人哪怕一丝一毫的压力，可少了您的撑腰，我总是很难下定决心，所以理想这种事，留给时间吧。

每年回家的时候，我都以各种理由带着爸爸妈妈一起回老房子附近转转，经历得越多就越喜欢回忆童年，现在的我总会想起当年在老房子的时光，会想起那些一起玩的朋友，会想起您牵着我走过的每个日子。那时候的每一天都是无忧无虑的，哪怕是跟您耍脾气也是那么纯净。我猜爸爸妈妈其实心里也会有跟我差不多的想法吧，四个人窝在拥挤的老房子里，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欢声笑语。

长大以后，我慢慢发现世界并不是幻想中的样子，一切都带着标签，一切都会被误读。有很多东西是我始终不能理解的，可我没有力量与之抗衡，所以我也像很多人一样，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人。不喜欢，但是我学着接受，所以您不用为我担心。每天我都会笑，在他们需要我笑的时候，但大多数情况下我并不知道他们在开心什么。

您总是对我无限得呵护，您总是对我好，所以我也想对别人好，我不喜欢揣测别人的生活，也不喜欢随便得评价别人，可我想不通为什么在消遣方式已经足够丰富的今天还有那么多人要把快乐建立在对别人的抨击和猜测上。更严重的是，在我的认识里，这并不是一个我不犯人人不犯我的问题，而是我不犯人我就被人犯死。他们喜欢给别人贴标签，喜欢让别人活成自己心里想象的样子，同时，他们又做着其他人眼中的别人。想做自己的人被称为异类，我就是异类，不合群。但是我也慢慢学着融入，学着在自己的边界里做一些以前不会做的事情，好在我逐渐学会了自己给自己找乐趣。

于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我把那个纯粹的自己弄丢了。我不再是您眼里那个永远调皮得开心着的孩子了。您不在，我连想卸下防备脆弱一下都很难找到倾诉的对象。

其实我知道，我对很多东西的认识也是偏激的，有的时候只是想逃避压力而已。那些烦恼都是我必须经历必须战胜的，唯一让我难过的就是现在的我永远回不到您的身边了。

当我慢慢长大，学着迎合别人，学着融入社会，当我一次一次用违心的话让他们快乐，我就忍不住想，为什么我总是对陌生的他们那么善良。我多么想用这些违心的笑脸换回我当年对您的冷眼。想来，您日复一日给予我最深的疼爱，不求回报甚至不计较数落，您一定也有过寒心的时候吧，可您从来没有让我知道，我见到的您永远是慈祥的。您在寒心的时候会默默流泪吗？像我想起您的时候一样。

其实关于您的记忆并不是那么少，您为我做的很多事我都清楚得记得，但我总是不敢回忆，我不敢面对那个年少无知的自己，更不敢看到记忆里那张永远慈祥的脸，就让那些无知都成为我一个人的回忆吧。

很多次想，还能不能再见到您。我没办法穿过时间回到20年前，那我只好向前走，直到时间的尽头。当我踉踉跄跄去到您的世界，您是不是还会守在门口等着接我回家，就像小时候那样。可他们都说那里是个可怕的地方，只有我相信，就算那里没有阳光，您的脸上一定还是写满了慈祥，那里没有阳光，所以我不能让您等得太久。

您没有讲给我什么大道理，可您教会我什么是永别。

我不想做一个伟大的人，只想永远做您身边那个纯净的孩子。

我不想再面对分别，只想跟您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您唱着我觉得不知所云的豫剧，我讲着您觉得幼稚至极的童话，屋子里妈妈哼着歌儿准备好了饭菜，爸爸熄灭了香烟喊着开饭。开饭了，我要任性得跑开了，这一次您要看好脚下，可别再被绊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