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那天,霞化妆晚了点。一道阳光落在屋里,映得满屋通明。无意间她瞥见左嘴角有点似有似无的线状印子。她用手指擦了擦,擦不掉;用粉刷刷,刷不掉。她怔了怔,拿湿毛巾用力揩,揩不掉。她不由得凑近了端详那印子,宛如光洁的瓷器上被刮脸刀片儿划了一下。她把两只手指叉在印子两边一抻,印子不见了,一松,印子又出来了。母亲嘴两边的那两条深深的皱纹浮现在她的眼前。她用一口气把左脸颊鼓圆,印子消失了,一泄气,印子依然如故。她用粉和油盖住了印子,试着一歪左嘴角,一点游丝般的油粉混合物浮现在以前有印子的地方。
霞跑遍了市里卖尺子的地方,买到一精微柔软的卷尺。每天下班回家,都要用卷尺量一下那印子的长短。如果缩短了一微米,她就能睡个好觉,如果长了一微米,她会一夜瞪着
黑乎乎的屋顶,听着夜里诡异的市声。
这天她下班回去一量印子,竟然多了两微米!
吃晚饭时,女儿嘀咕了一声这么咸,她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嚷,你爱吃不吃,你妈我就这手艺,就回了卧室躺下。她隐约听见客厅里有低语声,不由得起来,轻轻地拉开条门缝儿听。那父女俩的嘀咕声有一句没一句地传进她的耳朵里,果然是在议论她,大意是说她近来变了个人。她想出去质问父女俩为何背后嚼她的舌头,可这样做了,在那父女俩的眼里,自己不又多了个偷听的毛病? 她隐忍着躺回床上,想,自己以前总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用眼梢捕捉男人们羡慕的目光,现在一出门就胆怯,用眼梢窥伺着哪个男人发现了自己什么。可这一变化只有自己知道,那父女俩怎么说自己就变了个人呢?莫非,他们发现了自己现在老爱看似随意地拳着左手抵在左脸上?或者总爱用右脸对着和自己说话的人?或者老是克制着不再大笑?可这些也不能说自己变了个人呀?对了,总是自己近来脾气大了,控制也控制不住,那父女俩才这么说自己的。这可不好。
半夜,她去客厅睡沙发上了。一会儿,丈夫过来问她咋睡这里了,她说你吸气时缓慢,出气时快,好像一个人吃力地举起了什么,一下子丢在了地上。弄得我的心慢慢地跟着你的吸气爬高了,又咚地被你的出气丢下来,实在是受不了。丈夫慢慢仄歪了头,说,我这么呼吸了一辈子了呀。她说反正我是受不了。丈夫嘀咕一声,趿拉着鞋回屋去了。发白的背影好像在往夜色里融,模模糊糊的。
她比平时早一个小时起夜,在卫生间,先用卷尺量了量那印子,比昨天又多了一微米!
大姐,这票你开错了。这句话惊得正在如梦摄影屋的吧台里走神的霞浑身一抖,见是年轻的女摄影师刘艺正笑盈盈地看着她,不由得火了,嚷,你咋又在姐前面带上大字了!刘艺咬了咬牙,说,多个大字是说明我们比对一般的姐姐尊重你呀。她嚷,什么比对一般的姐姐尊重,你还不如直接叫我阿姨呢!两个人就吵了起来。
经理叫两人去了办公室,她哭诉,说年轻人们挤兑她。刘艺气得直嚷,小三角眼里竟然有泪花。经理让刘艺先走了,对她说,姐,多年来,吧台里的你是我们公司的形象大使呀,可是,你不觉得这半年来你变了?姐,你自己想一想。
她低下头。地板发着暗淡的光,像努力从地板深处发出来的。
她提前一小时请假回家。用卷尺一量印子,又比早上多了一微米!她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忽地拿着卷尺去了她买卷尺的商场,说人家的卷尺不准。售货员把她的卷尺拉出一截来看着问她怎么知道尺子不准的?她说你别问这么多,反正你的尺子不准,给我换一把准的。售货员让她挑,一会儿柜台上摆满了各种尺子,她都用那把卷尺做了对比,没一把准的。售货员无奈地说,大婶,我给你退货吧。她就说人家卖假货了,要人家赔偿损失。经理要她拿出证据来,她说这把卷尺就是证据。经理拿来放大镜,要她再一把一把地把别的尺子和卷尺做对比,也没发现哪把尺子的刻度和别的尺子不一样。但她就说人家卖假货。经理就火了,说,我卖一种两种假货可以,不能我所有种类的尺子都是假的吧?你这不是无理取闹了?这话引得围观的人都用看泼妇的眼光看她。她深感受辱,更要经理给自己个公道。经理拨打了110,她当时就懵了——自己竟然要跟警察打交道了!她丢下一句你等着,在一群人鄙夷的目光中走了。
回到家里,她砸了一只茶杯,又举起一只来,却放下了。等丈夫一回来,就给他诉冤,没想到丈夫听完没反应。她就骂丈夫不心疼她。女儿回来了,她又给女儿诉冤,女儿听完了,进了自己那屋。她气疯了,骂这父女俩眼里就没她。女儿火了,出来冲她嚷,本来人家经理说的就对嘛,除非你能证明国家制定的长度标准有误。
你为甚要做蚂蚁撼树的事呢?正在电脑上收集资料的她被背后的说话声吓了一跳。转身,见丈夫正疑虑重重地看着她。她用那只夹着椅背的左臂吊着瘪下去的身子,低声说,你都知道了?丈夫茫然地摇摇头,说,知道什么?哦,我正想问你呢,你……有事?她松了口气,左肘抬起,左手拳着,抵在左脸上,愤怒地说,你一直在窥伺我?这句话一出口,她控制不住了情绪,厉声质问丈夫为什么这么做?是不是想抓自己的什么把柄要甩了自己?丈夫看了她一会儿,目光如同一个伸缩杆,把两人顶远了,然后摇摇头要走,她不依不饶地跳起来拦住丈夫,要丈夫说清楚了,拳着的左手却始终没离开左脸。
女儿回来才拉开了两人,问吵什么呢?听完她的哭诉,女儿反怪她不对,气得她大哭一场,第二天请假一个月,拿着资料往那些权威部门跑,说现行的长度标准不准,害得她和家人失和,害得她疑神疑鬼。人家要她拿出证据来,她又拿不出来。人家都把她当神经病人驱赶了出来。她是越被驱赶越铁了心,非要人家还自己个好名声。
女儿和丈夫找到了她。她死活不回去,说没脸见人。气得女儿要撞车,她才跟他们回家。
路上,女儿开导她,你进入更年期了,我们和你生活圈子里的人都理解你,你呢,以后一觉得环境在跟你作对,就对自己说,别那么草木皆兵,这是更年期在作怪了,就能跟环境和谐了。她听着听着就冲女儿发火了,你才更年期呢!女儿看了看她,说,老妈……她立马插断女儿的话——把老字去了!女儿怔了怔,失笑地摇摇头,说,妈,你也是知识分子,你该清楚,你否认自己进入了更年期,就说明你有心理疾病。妈,去让心理医生看看去吧。
心理医生套问了半天,她也没说出那印子的事。心理医生用你不说我也知道了的眼神看了看她,笑着对她说,老是生命的一个自然过程,坦然地接受才是正确的态度。要是效法秦始皇、汉武帝,还有明朝那个嘉靖皇帝,去寻求长生不老,只会再弄出个千古笑话来。她顶了医生一句,我要是能闹出个千古笑话来也没白活,就给了人家钱,出了人家的门,回头又丢给人家一句,要是谁死到临头能像你现在一样淡然地说,死是自然规律,我应该配合“死”的工作,那么,医学也就没人去研究了。
她对着镜子审视了几天那道淡淡的印子,去了一家美容院,问人家怎么才能消除掉这道印子?人家说,这是法令线,她扭头就走,进了另一家,人家招呼她大姐,你要做什么?她扭头就走,直到有一家美容院的女老板,叫她姐,顺着她说,这印子消除掉也不难,她才坐下来跟人家谈。
那女老板使尽了十八般武艺,两个月后,那道印子在放大镜下看是浅了,但宽了,边缘呈洇患状。她捻着放大镜的杆子问那女老板,你口口声声说自己这是科学护理,无往而不克,咋把这道印子克成了这样?那女老板绞着双手红着脸说,姐,我们都是明白人,都知道那是广告语,顾客是不能当真的。比如你们如梦摄影屋,真能给每个顾客摄出如梦的照片来吗?姐,你也清楚,科学它不是万能的。她气愤地把放大镜丢在梳妆台上说,别给我狡辩,我就是冲你这“万能”才来花这份儿钱的!这是我节衣缩食省下来的!女老板绞着双手,笑容可掬地说,姐,我有一个办法,一直不敢跟你提说。她说,说!女老板扭扭捏捏地说,其实,很简单,在你的左耳下面划一刀,把左脸下面的皮肤绷紧了,印子自然消失了。呵呵,姐,别这么盯着我,你放心,那里只会留下细如银丝的刀痕,不用放大镜是看不真的。再说,那里有头发苫着呢。
这办法果然灵。不过,三个月后,在放大镜下,她发现从左眼睑到颧骨,有些雍起来的楞子,宛如台布没有铺平。她去找女老板。女老板说,是左脸上部和下部的皮肤松紧不一致的过,只要在鬓角上划一刀,把左脸上部的皮肤绷紧了就没事了。放心,刀痕在头发里。
她没法,只得听人家的。不过,过了三个月,她发现左鬓角里像藏着个什么东西,把左眼梢和左眉梢斜着向下拉长了。她去找女老板。女老板说,你左额的皮肤松,在左额的头发里划一刀,把左额的皮肤绷紧了,这种现象自然消失了。
没法,他听了人家的。过了三个月,她发现整个五官往左脸漂移。她去找女老板,女老板说,是左右脸的皮肤松紧度不一样的过,在右脸也这么划几刀,这种现象就消失了……
就这么一年下来,围绕着她的脸,刀子划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一天,她拿出没做美容前的照片,对着镜子和自己现在的五官对比,柳叶眉变成了一字眉,杏仁眼变成了细眯眼,小葱屁股一样的鼻头扁平了,圆嘟嘟的嘴现在变得又长又薄。最可怕的是颧骨突兀而起,要撑破了皮肤!她知道一旦停止动刀子,自己立马就老相毕露。
她给李娟打了电话,要她带自己去终南山闭关修疗。
李娟是她在网上认识的。李娟的风湿病好多年了,全世界的医院都跑遍了,跑的结果是从去年开始,她的脚跛相露了出来,手指也开始变形。也就是从去年开始,李娟在网上认识了老子修疗会,修疗会对治疗棘手病的理论是,忘掉疾病,你惦记你的病,就是给火浇油了。提倡患者去终南山不吃只喝,闭关七天,来忘掉疾病,忘掉自身。出关后,如果发觉自己又开始惦记疾病,再来闭关修疗。所谓关,就是一些山里互相离开一些的小独屋,免费提供给患者。
李娟今年病情明显缓解,这打动了她,把自己的隐忧第一次说给一个人听。李娟就要她跟她去闭关修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