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宿命

作者: 恩亚 | 来源:发表于2023-04-01 08:03 被阅读0次

    文章系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粉红灼灼几树桃花,金黄灿然一片油菜花田,新雨过后的乡间清新如洗,微风徐来,新泥味的空气中有一股盎然往上的生命力量。
    他盖着毛毯,独自一人坐在土屋门口,凝望远处淡淡云雾笼罩的青山,心中凄然无以言述。
    再过些日子,花儿就要谢了,要活到那个时间吗?无限悲凉的心境和日渐衰竭的心力磨灭了求生意志,哑然无泪的他似乎接受了现实,如何体面地死去,是他最想清楚的事。
    人生太短暂了,对于谢小芒年轻的生命,世间不足三十年。

    一、

    新近几年常以优秀青年作家身份在各地开设讲座,发售新书,名声渐旺的谢小芒,是在第一次接近死亡的那一刻,参透了些许人世真相,尔后在不甘命运的奋笔疾书中,写出大量优秀作品,获得了不少荣誉。

    “这是天生的室缺,随着患者年龄长大,风险也逐渐增加。”
    在大学校园运动会比赛中狂奔三公里后的谢小芒栽倒在终点上,此前二十年,不甚活跃的他身体从未出现异常。
    “有生命危险吗?医生!”
    “缺口比较大,即使去上级医院手术,死亡风险也很大,他还年轻,建议观察。”
    被同学老师紧急送到医院急救后,他听见了父母和医生对话。

    原来自己的人生,是活在某种不确定的风险之中,随时都可能死去啊。
    年轻的生命总是想着无数可能的未来,没有哪怕片刻会对死亡产生恐惧,他很快便从茫然无措中挣脱出来,怎样活着才能在突发死亡的那天不后悔呢,他思考的是这个问题,而不是如何避免死去。
    当每日沉思活着的意义,如同大脑的结构发生颠倒性变化,曾让他焦虑的问题变得无足轻重,而那些原本无关紧要的生活细节却显得弥足珍贵了。
    他迫切地把点滴触动记录下来,文字自然流露成直白而清澈的诗篇,每次投稿都会被采纳,两年间就合编成册被出版。

    “原来这便是我的人生使命”,认定人生方向的谢小芒,尚未等到毕业没有通知任何人便辍学回了农村。
    他白天游历山水,晚上潜心创作,有时一整天就呆坐在那山谷中,田埂上,大树下看着往来忙碌的人群,思考他们与飞禽走兽活着的区别,即使在农忙时节,也从没帮家里分担半分农工。
    既然自己年岁无多,周全自我就是对余生最好的交待,年轻的他在这种观念下追求着自己的下一部作品,用文字打造属于自己的理想国。

    省吃俭用供他上学,日日辛劳盼其出息的父母,不曾想他竟放弃学业回家啃老,疼他先天有病也没多话,但日子长了,乡邻关于他读书读傻了的传闻四起,父母脸色日渐难看。
    “进城去找个活干也好,在家闷着伤了身子,”收割一天稻子的父亲显得更老了,农人特有的饱满肌肉此刻变得松弛,他拿起酒瓶佝偻着移动身体坐到门口,等着厨房的母亲端菜上桌。
    闷热的黄昏一丝风都没有。
    “没事呢,最近写的文章不少获奖了,”体虚的谢小芒穿着外套,因为对禾芒过敏,地坪上晒的稻谷一次都没翻过。
    他凝神望着几只没有夜视能力的母鸡摇摇晃晃地找着栖息地,试图切入它们在阴暗中慌不择路的视野,以期猜测它们对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有着怎样的看法。
    “你那行要能当饭吃,能讨老婆,我和你妈也不会叨唠半句。”
    他的作品有文学价值,却鲜有经济价值,些许稿费尚不够补贴家用。

    原来是在嫌弃我,他内心凄然一笑,对父母的传统和浅薄感到失望。
    “生命降生于世,原本就不属于任何人,也不应被任何事物约束,何况我将要死去,思想将随风消散。”自我怜惜的他,第二天就告别了家乡。

    二、

    “我生于农村,无论拥有怎样的志趣,即使能稍微突破凡人思维去创作作品,却只有农民父母给的这副皮囊和平凡大脑,这就是我的命运。”
    作协和书商同仁邀请他参加了书城开业仪式,聚餐后他和慕名而来的读者女孩在星空下河堤上约会。
    “就像这鱼,无论它们多么强大,终究只能在这河道中游来游去,它们不可以离开水,也无法适应海水,这便是宿命。”
    看着河面大鱼逐食,小鱼飞窜,炸起的水花惹起一片月光潾潾,想着自己注定要英年早逝不免觉得悲凉。

    “但人也拥有突破局限的办法,只要善于调用大脑的无限思维,就可以创造世间的一切,塑造新的思想也许是我的天命。”
    草丛中传来一些窸窣的声音,虫鸣消失了,时近午夜,空气有了丝丝清凉。
    “但自从遇见你,我似乎不再能支配自己的思维,因为你充斥在我脑海里。”
    美丽的情话让这位原本仰慕他才华的女孩坠入迷雾之中,眼中爱意泛滥如山洪崩发。

    白天去单位上班的女孩,晚上钻进临时租下的公寓里和他待在一起如胶似漆。
    两个陷入疯狂爱情的青年,遇见了人生难题:女孩怀孕了。
    是携手走向婚姻,又或者放弃这意外的生命说分手?谢小芒犹豫了。

    在他的精神王国里,他描绘的战乱时代的英雄侠客,讲义气重感情,心怀家国匡扶社稷,把旷世之美的女子当成温柔驿站却从不止步。英雄的终点和墓碑,是高举大义的慷慨赴死,是捐躯献国和战死沙场。
    女人要的却是耳鬓厮磨儿女情长,她们更想将英雄肉身溺于胯下,将英雄气魄禁锢在虚幻的爱情牢笼里。所谓英雄美人的故事只不过是文人墨客市井百姓不堪历史苍茫,不愿直面一生枯燥而作出的美好遐想。
    现在的他著作未成,英雄梦未了,如果被婚姻和家庭束缚,想要冲破宿命约束的自由灵魂将更加飞不起来。

    “你不想娶我吗,如果你不想,我不会强求的,”女孩不但没有要求,甚至愿意还他自由。
    激情迷人的爱情,温柔包容的恋人和爱的结晶,这一生何德何能,得到上天馈赠。
    在思想挣扎中,他对所有人隐瞒了自己病情,俩人成了婚。

    搬进老丈人豪宅的谢小芒变成了乡亲们眼中的倒插门,父母拒绝参加婚礼,只有堂兄作为家中代表出席,自那时起他对父母的感情就淡了。
    爱女心切的岳父母一开始没有计较新郎的孤僻性情,任其关门创作深入简出,不作家务沉默寡言,但时间长了也颇有微词。
    建立在仰慕基础上的感情可以突破重重阻力,却在双方亲友世俗眼光的磨砺下,变得粗糙艰苦起来。一开始,这些于他而言都无所谓,但当他因此丧失了创作的灵感,便无法再将就下去。
    无条件支持的妻子毅然拿出全部积蓄,离开父母告别闹市,将新家安在了城乡结合部的偏僻小区的二手房中。

    三、

    新生命降生,简陋的二居室变得拥挤杂乱起来。他那个不会带孩子,不会洗衣服做饭,手忙脚乱每一天的妻子,一心一意地爱着他,既不埋怨生活艰苦,也不曾想过可以拥有更幸福的生活。
    他看着在啼哭声中,咿咿呀呀学语的小生命,她不识人间疾苦,不知生活忧愁,只是每天哭闹,吃喝,嬉戏中长大,他似乎明白生活真实的样子,与自己构建的精神世界几乎没有相似性。

    他开始放下纸笔,扫地做饭,照看女儿,偶尔给父母去个电话,开始融入这人间烟火,任由理想世界渐行渐远。
    但他却忘了,上天不会一直眷顾,让他不会有病痛。

    这是个不太愉快的春节,只身回乡看望父母,又随妻子回娘家拜年遇冷的谢小芒,正筹划着要重启写作。
    带孩子买菜回家路上,他突感胸闷,阵阵窒息痛感来袭,浑身无力的身体往下坠去。
    看着从自己手中挣脱,睁着大眼盯着自己的女儿,在世界渐渐昏暗中,第一次感到了强烈的恐惧。
    在他从喉咙中努力挤出救命两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不知过去多久,身体忽然变得轻松了,他缓过来了。

    如果不手术,死亡将随时发生,这是他偷偷一人在医院里检查的结果。
    缘何他会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那勇敢猛烈一往无前的思想去了哪里,他思索着。
    也许是因为过去缥缈的信仰和独自一人了无牵挂,现在的爱和责任让生命变得如此真切。
    原来,一个人即便觉得自己看见了真理,悟透了人生,仍然不过是在茫然未知的丛林中行走,等到即将跌落黑暗时,任谁也无法超脱于绝望之外。

    “作协要举办一个巡回签售会,我在邀请名单中。”他试探着妻子的态度。
    堂兄老家的房子空着的,他计划去住一段时间,在生命凋零前,努力完成自己最后的作品。

    “要出去了吗,待多久呀?”
    “是,一两个月吧,还没确定。”
    “那我带孩子回家住一段时间吧。”
    面对从未有过猜疑,辛勤撑起全家开支的妻子,他无限亏欠地流下眼泪。

    然而,独自一人在乡间住下的谢小芒,大部分日子文思枯竭,偶尔灵感来了,也因朝不保夕的三餐加上大量吃药而无法长久持笔,稍纵即逝的灵感和日趋羸弱的身体让他所剩无几的生命显得苍白乏力,一头黑发变得粗粝花白,形销骨立得不再属于这盎然的春色中的一部分。
    就选择自缢身亡吧,冥冥中,他想用这个办法,保留最后的颜面。
    在作品接近完稿之后的好几个油尽灯枯的晚上,他写下了遗书,第二天又将其撕碎,他仍思念妻女,不舍就此告别人世。
    可当想到她们一直蒙在鼓中,所有痛苦都源于自己的欺瞒,又再次丧失面对她们的勇气。
    无尽煎熬下,看到真情栏目电视故事而深受触动的他,拨出了热线,决定倾诉自己的身世,怀抱遗作向人世道别。

    四、

    “小芒!小芒……”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子,踉跄着跑到小屋前叫唤着他的名字,顺着记者和摄像机的方向搜寻,当她看见自己的男人,眼泪刷刷往下掉:“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在热线中倾诉后准备迎接死亡的谢小芒,不曾想到第二天迎来了采访,热心的导播更将他的全部情况直接通知了他的妻子。
    看着奔倒在地,悲怆凝望自己的妻子,看着屋外穿着红色小棉袄迈着小脚步奔他而来的女儿,即使面对记者与镜头,他再也克制不住放声痛哭:“对不起!对不起……”

    此刻,他曾用心构建,原以为任何人都无法涉足的精神王国彻底坍塌了。
    原来信仰不应该是指引我们通往来世,而应在无论如何艰苦的环境中都勇敢担当地活着。
    “人所悟透的人生,如果脱离凡尘,便是虚幻的,唯有这真实平凡的人世生活,才是人应该全心投入的真实啊,”他的生命,此刻方才全然觉醒。
    他决定接受手术,即使将更快迎来死亡,即使结局跟原来并没有任何不同,他也要紧紧抓住这一丁点机会,去直面“宿命”。
    活着,才有机会享受爱、给予爱,回报父母妻儿,还有身边所有善意的人。

    当他凝望屋前景色,一切都没有变,但他发现:原来花的凋零,是全然地准备着,为迎接生命的果实与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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