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七月征文,PK对象:珍妮的后花园。
1
“快下来!”
聒噪的蝉鸣声中,一个男声如夏日清风般响起。
这是……什么情况?
木秀微微睁开眼睛。
阳光,大片大片的阳光,刺得她赶紧又闭上了眼。
“你快下来啊!再不下来就要被抓住了。”
是在跟她说话吗?
蝉鸣声不绝于耳,有清凉的风从耳畔吹过。
木秀再次睁开眼睛。她看见自己的脚悬在空中,她这是正趴在高处?是围墙?
她看见底下有个穿白衬衫的少年,被汗浸湿的头发一根根竖着,正仰着头张着嘴等着她,神色慌张。
这是梦吧……她刚刚明明还在发廊。
手臂有些痒,她的眼睛捕捉到一只缓慢爬过她小臂的七星瓢虫。她嘴唇轻启,小声地吐出一个字。
“咦?”
小瓢虫掉转头,黑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像是在跟她对视,下一秒,它展翅俯冲了下去。
“咦?!”她瞪大了眼睛,大惊失色。
“咦什么?阿秀,快啊,跳下来,教导主任来了!”
少年的声音夹在蝉鸣声中,吵得木秀头昏眼花。她的额头麻麻痒痒,一滴晶莹的汗珠从她额前的发缝流下,顺滑无比,一直流到她白皙的下巴上。
阿秀?从来没有谁这么亲密地叫过她,就算结婚十几年的丈夫都没有。
果然是个梦啊。
“不行,我眼花,看不清,跳下去会死的!”她擦掉下巴上的汗珠,闭着眼睛小声回答。
底下那个少年莫名熟悉,但是她想不起来。
“没事,我能接住你!”少年说。
木秀睁开眼,少年就站在午后的小水坑旁,正午的阳光细碎地洒在里面,晃得她又撇开了头。
“你……你往右边挪一点,旁边的水坑晃眼睛。”她说。
少年说:“我挪了,你下来吧,别怕,我能接住你。”
她睁开眼,少年已经往右边挪了一点。他还是张着嘴仰着头等着她。
他的头发依然一根根竖在脑袋上,黑亮黑亮的,在阳光下似乎能看见热气。木秀想,那是青春的气息。微风中,他白色的校服衬衫微微晃动,能看见他胸前一小块裸露的皮肤。
木秀咬咬牙,慢慢直起身子。管她呢,反正是梦,死了就再重来一次好了。她的身子往前一扑,完成了她这四十六年来第一次翻墙。
“你……你你……你起来。”少年的脸红得不成样子,眼神躲闪,体温高得惊人。
木秀看着他鼻梁左边的那颗小黑痣,恍然大悟。
“你是阿甲!”
“废话,你摔傻了吗?明明是你压住了我,要傻也是我先傻才对。快起来,教导主任该来了。”
阿甲红着脸,轻轻推了推她。
木秀木楞地支起身子,拍了拍裙子上的泥巴。
她穿的是校服,上身是和阿甲一样的白衬衫,下身是宝蓝色的裙子,长度一直到膝盖以下。
看来,他们是翘课了。
来不及细想,木秀的手已经被阿甲抓住。她被拉着跑了起来。
她的心在他潮湿的手里微微收紧再收紧。
这是阿甲,三十年前她偷偷看过的阿甲。
不管在什么时候,他都闪着光。
他捡起她掉落的笔记本时,笑着露出稍大的门牙,鼻梁上的黑痣是那么好看。她从他后面经过,打完篮球的他,穿着被汗水浸湿的球服,裸露在外面的小臂上,还有亮晶晶的汗珠。她值日,在楼道刚好遇见与其他同学换值日的那天,他自顾自地跟她说了好多话。那些话,她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的阳光斜斜地洒在楼道里,洒扫时空气中带着水汽的灰尘的气味。他上课不认真,被老师抽中回答问题时,他轻轻戳她的后背,让她告诉他答案。可她那时候那么胆小怯懦,一次也没有告诉他。
他是她那段昏暗日子里的光。
她从来没有奢望能像现在这样被他牵着手奔跑。不,那时的她甚至没能正常地和阿甲交流,仅有几次传递作业本,跟他说话时,她都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三十年前,她暗恋他,暗恋着闪闪发光的他。
这个梦也太真实了,他们跑得极快,温热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的脚就像长了翅膀。
她的身体很轻盈,状态就像十六岁。心脏跳动得也很规则有力。
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呢?想不起来了。但她感到好笑。老天是看她有太多的遗憾,所以可怜她,给她造了个这么真实美好的梦吗?
他们跑得极快,前面有块路牌,“宝华路”三个字在蓝底的衬托下格外耀眼。
木秀记得她在没睡着之前,是走在宝华路上的。她手里拿了一个半透明的绿色塑料袋,里面有棵西芹,孤孤单单地晃着。
夜晚七点的宝华路灰蒙蒙的,路灯刚好坏了。木秀并不在意,摸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路坑坑洼洼的,是旧青石板路,年纪比她还大几十年,两边都是老商铺,走几步就会漏出昏黄的灯,像是孤夜梦中忽然出现的熟人,偶然咳嗽一声,跟她打招呼。
那条路她走了二十多年,她甚至闭着眼睛就能走完。
木秀踩到一块破裂的石板,踉跄了一下,冲出去好几米才稳住身形。她有些气喘,腹内的某个脏器在刚刚的动作中,扯得生疼。她闭着眼睛深呼吸了几次才缓过来。她想,这辈子估计都不会有什么好运气了。
她来不及换下的黑色工裤口袋里,还放着下午刚领的离婚证。
他走的时候说:“你现在永远失去我了,你要为你的冷漠付出代价。你只有一个人,一颗心,不,你没有心。你以后也不会得到幸福,除非重新来过,学会去爱一个人。”
他说这话时,眼里有雾气,嘴角往下撇。那是一种怜悯。她很不喜欢。
她冷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他说她没有心,她是同意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以前她的心是为谁悸动过的。可那些悸动,太过遥远,如今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即便是在梦中,也想不起来。她的心被她深埋在了海底,就算生活在一起十几年的他要彻底离开她的生活,也很难再起波澜。
她不仅没有紧张,还莫名有一丝轻松。终于,可以一个人生活了,不用在意别人的脸色,不用去费神想关于自己以外的事情,不用去应付那些不熟的朋友,也不用去讨好任何人。
她一个人住,下班后可以煮一碗素面,有时放西红柿,有时放芹菜。
“哗啦——”
突然的声音把木秀的思绪拉了回来。
前面有一面小水塘,因为阿甲拉着她跑得飞快,惊得水塘里的几只鸭子展翅飞了起来。阳光下,白花花的翅膀拂过水面,只一秒,就扑鲁鲁没入半人高的菖蒲丛里。
等到木秀再去看时,晃动的菖蒲丛早已找不到鸭子的白影,只瞧见几片洁白的羽毛随意落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又一圈交织的波纹。
“发什么呆呀,再不吃就融化了。”
一根冰棍被阿甲举着,凑到木秀的嘴边,冒着丝丝凉气。
她咽了口唾沫,张嘴咬了一口。
冰凉清甜在口中化开,滋味妙不可言。
她咬着冰棍呆呆地看着阿甲,气沉丹田深呼吸。
“这也太真实了吧!”她喊了出来。
一只微微湿润的手,带着清凉贴在了她的额头上。
“你说什么呢?我发现你今天很奇怪。”阿甲把手拿下来,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也不烫,怎么就说胡话了呢?难道刚刚跳下来吓傻了?”
“你才傻了呢!”木秀闹了个大红脸,侧过身不去看阿甲,却看见后面卖小女生发圈的柜台旁边有面镜子。
镜子里面赫然出现了一张年轻的脸。
里面的人剪了齐刘海的俏皮短发,圆溜溜的眼珠快要瞪出来。她小巧圆润的鼻头上,长了颗青春痘,右边的脖子上还贴了个卡通兔子创口贴。
她伸手使劲掐了掐她的脸,剧烈的痛感袭来。
“啊?!”
她大叫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2
木秀穿越了。她在四十六岁的那天夜里,结束了十几年的荒唐婚姻,回到了三十年前。
她想,她是怎么穿越来的?应该是在那间理发店里遭遇了什么,在生死边缘,穿越而来。
没穿越之前,她是走在回家路上的。宝华路的尽头,有个楼梯。而那个楼梯,在旁边店铺的灯光下清晰可见。
就在她一晃神的功夫,那条路就走到了尽头。
她冷笑了一声,自嘲自己的这一辈子,就像这条老旧又不长的路,来人间走了一遭,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要爬上楼梯才能到她二楼的家。
她抬眼看,二楼昏暗得只能看见几株植物的剪影,看不清是什么花。
“阿姨,进来坐坐?”
旁边有人出声,木秀扭头一看,有些惊讶。
一个长头发遮住半边脸的少年,正抽着烟靠在“时光发廊”的门牌前。他穿着黑色的宽大T恤,脖子上还挂着一块银色的骷髅头挂饰。身后蓝色红色的旋转灯照得他的脸一会儿蓝一会儿红,极其梦幻。
一楼不是老金理发店吗?什么时候变成了“时光发廊”了?
她没搭理,习惯性地拉扯着手腕上的粉色皮筋,弹了一下,往上迈了一步。不想,手中的塑料袋滑落到地上。她本想弯腰去捡,一只好看又修长的手已经先她一步,把地上的塑料袋提起来,递到了她面前。
“试试吧阿姨,我们新开张,不要你钱。”那少年掐了烟,撩了一下遮住他半张脸的头发,姿势慵懒。
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她的脚再也迈不开一步。
而此时,那张脸的主人,就坐在自己面前大口大口地扒饭。
“你说,我们是去找小雨的?她怎么了?”她托着腮问,面前的面条一口都没动过。她下意识看她的手腕,这个时空的木秀手腕上什么也没有。
“她又没来上学,情况应该不太好。作为她最好的朋友,我们应该去看看她。”阿甲说。
阿甲说的是任小雨,木秀当然记得。任小雨喜欢用粉色的皮筋扎头发,所以四十六岁的木秀也喜欢在手腕戴粉色的皮筋。
任小雨是除了阿甲,她最喜欢的人。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任小雨的呢?应该是那个暴雨的清晨。
她被拦在了学校外面,推进泥坑。她听见学校的上课铃在响,却站不起来。她求她们放过她,可那些欺负她的女生就像是带了狞笑面具的魔鬼,在雷雨中把她一次一次地推倒。那天,迟到的任小雨像天神一样出手帮了她。
“我真的怀疑你还是不是你了。莫非是遇见了什么平行时空?”阿甲的脸就这么隔着桌子探了过来,与她大大方方地对视。一双丹凤眼中透着戏谑,鼻梁上的那颗痣生动又好看。
十六岁的木秀脸“刷”地就红了。
“你说什么呢,这又不是拍电影。”她声音细若蚊吟。
“也对,要是遇见了另一个时空的你,我一定抓住机会。”
阿甲的眼里有一层薄雾,木秀看不透,她似乎不明白,又似乎明白。
现在的阿甲,不是三十年前的阿甲。那么,现在的她,也不是三十年前的她。
这样是不是就说明,她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她想起在穿越过来之前,那个酷似阿甲的理发师说了意味不明的话。
她花白的头发散落到肩头,之后滑落到地上。
“快看看,是不是年轻了二十岁,不,起码三十岁。”
少年修长的手指拨弄着木秀的头发,声音从头顶传来。
几根黑色的发丝垂在她的眼前。她抬眼看,朦胧的镜子里,坐着一个人,花白的头发在少年的手中被巧妙地遮挡,像是她从未老去。
她又看向镜子里的少年,眼角微微湿润。少年高高的鼻梁上有一颗黑色的痣,丹凤眼狭长。
“真的年轻三十岁的话,我岂不是能回到学生时代?”木秀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别不相信啊,说不定从这里走出去就能遇见不一样的人生呢?人们都说啊,重头再来,从头再来,可不就从“头”再来了吗?”
镜中那个酷似阿甲的少年朝木秀眨了眨眼睛,胸前的那个银质骷髅头在灯光下晃来晃去,有些刺眼。
木秀托着腮的手有些酸,她换了个姿势,嘴角始终上扬着。她依然想不起她是怎么穿越而来的,不过,现在她没那么在意了。
如果现在是真实的,那么她此时就是在重来一次了。这一次,她一定要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这个世界的她,好像是不一样的。
她想不明白,不过没关系。她现在可以抓住机会,她可以有求之若渴的友情,可以浅尝懵懂的爱情,她可以有不一样的人生。
这真是太好了。
她跟在阿甲身后,一路穿过热闹的菜市场,鱼行通过铁轨下面黝黑的通道,来到了被紫薇花簇拥着的老旧公寓。
木秀看着熟悉的公寓楼,呆若木鸡。
这是三十年前她的家。
“这是小雨家?”她怔怔地指着那扇生了锈的半开铁门。
“是啊,你不是来过几次了吗?”阿甲一个侧身,像只泥鳅似的从夹缝里溜了进去。
铁门生锈了,移动会发出巨大的吱呀声,所以木秀也学着阿甲的样子,侧着身子挤了进去。
公寓很矮,水泥砌的楼梯在外面,已经有部分水泥块脱落,显得有些破败。
和木秀想的一样,小雨的家就在二楼,在三十年前她家的位置。
三十年前的任小雨,是她羡慕的人。那时候的她就时常想,要是自己也能像任小雨那样就好了。如果不能变成她那样,能成为她的朋友,默默待在她身边也好。
如今,她和小雨是朋友了。不知道这个小雨,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小雨呢?
阿甲“咚咚——咚”地敲门,“两短一长,这是我们的专属密码。”他朝她挤挤眼睛。
“她胆小,你知道的,别人来敲门,没有密码她是不会开的。”阿甲似乎已经习惯了今天不正常的木秀,解释了一句。
五秒钟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记忆里那张好看的脸,此时异常苍白,透着病态的小心,一双空洞的大眼睛下,乌青浓重。
那张苍白的小脸,看到来人,露出一丝欣喜,但转瞬即逝。
“没有其他人跟来吧。”她说,声音低沉沙哑,听在木秀耳朵里极其不舒服。
“没,就我们两个。”阿甲也配合着小声地说。
小雨点点头,门再打开了一点,小心地把阿甲和木秀让了进来。
房子里的陈设很简单,和三十年前木秀家里的摆设一样。一张刷了黄漆的长椅子,旁边点着一盏昏黄的灯。一张原木方桌子,上面全是木疙瘩。那个狭小的绿色窗户下,有一张铺了白色蕾丝罩布的小桌子,三十年前的木秀最喜欢坐在那里看书。
“我真害怕。”小雨缩着肩膀,坐在椅子上。“那个声音又来了。”
阿甲浓眉一皱,走上前去拥抱了她一下。木秀看他这样做,也跟着上前,等阿甲离开,她就紧紧抱住她。
小雨的身体单薄得让她惊讶,身上还散发着多种药物混在一起的气味,像是和魔鬼战斗过的气味。
木秀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她觉得面前的小雨,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骷髅。不,情况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这是第几次了?”阿甲问。
木秀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声音,没有搭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第六次了。起初,我是两天听见一次,现在一天一次。它叫我跳下去,说跳下去就解脱了。”
小雨坐在椅子上,窄窄的身体蜷缩着,开着的那盏昏黄的小灯从侧面照过来,她的半边脸都隐在阴影里。
莫非,在这个时空,小雨和她的命运互换了?她成了小雨,小雨成了她?
木秀说不出来话,只感觉到一丝诡异的不适感。
小雨正在经历的,不就是她三十年前所经历的事情吗?
那时不爱说话的她在班上毫无存在感。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突然就被孤立了。那几个女同学,就像是被恶魔附身。她们在她的课桌上写肮脏的话;偷了她的日记本,把她的秘密贴在校园公布栏;她做值日的时候,故意把颜料倒在地上;她去上厕所,被锁在厕所的事情更是数不清……她在折磨中,开始出现幻觉,听见奇怪的声音。她很痛苦,拒绝上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躲避父母的追问。她在头上套上塑料袋,尝试把自己闷死。她无数次想要从楼上跳下去,渴求得到解脱……
往事如流水般袭来,木秀的身形控制不住地颤抖,她紧锁眉头,耳朵传来尖锐的耳鸣。
那些记忆给她造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养成了拘谨的性格,她常常局促不安。以至于她长大以后,也不懂得爱人。她听从父母的安排,随随便便结了婚。她结婚多年都不肯要孩子,拒绝与丈夫交心。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不去想。
“你别听那些声音,我们走出去,你不是一直想要看海吗?正好,今天我和阿秀翘课了,我们带你去看海,看你喜欢的海怎么样?”阿甲说着,用眼神示意木秀也说点什么。
“对,我们一起去看海。”木秀的喉咙堵得慌,咽了几次口水才吐出一句话。
3
她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会穿越过来了。
当她吹干头发时,发廊里的电视声音被调大,她听见画面音里正在播放城市新闻。
“各位居民请注意,各位居民请注意。本区发生巨大海啸,请居民注意安全,有序撤离。金钱可贵,生命无价……”
她扭头看见那个挂在墙上的小盒子里一片深蓝,海水筑成的墙掀起又落下。
还没来得及反应,外面已经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流水声。
发廊的玻璃门被巨大的洪流冲破,下一秒,她掉落到了刺骨的海水中。
就这么死去吧……与这无趣的人生告别。重来一次?如果还活着,她希望能像理发师说的那样,再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再走一样的路。
阳光耀眼,夏日的风都是闷热的。
木秀牵着小雨的手微凉,另一只手抬起来擦掉了额前的汗。空气闷热得让人心烦。
阿甲去租了辆三人单车,三个人一起骑着去海边。
“我们去跳海吧。”阿甲在前面使劲蹬着踏板,耳边豆大的汗珠就滚落下来。
他的话让木秀吓了一跳,踩踏板的脚都漏踩了一拍。
“我是从书上看到的,跳了海,假装自己死过一次,你就重生了。”他又说。
小雨把被木秀握住的手抽离了出去,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木秀扭过头来看她时,她的喉咙正在缩动,脸上亮晶晶的,像是有泪痕。
“嗯。”许久,她小声地回答,木秀支起耳朵才听清。
“什么?”阿甲在前面询问,脚没停下。
“她说‘嗯’。她答应了。”木秀解释说。
木秀心里很矛盾,有一只鼓不住地敲着,越来越响。
这个时空的小雨,她的状态比三十年前的自己还糟。木秀手心潮湿,胸口闷疼。
她得到了上天的眷顾重来一次。可她,似乎打乱了原来的小雨的生活轨迹。小雨变成了她,她变成了小雨。她取代了小雨,抢了小雨的幸福。
木秀这样想着,感觉到冷,身体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如果她不在这里,或者回去了,小雨会不会变回原来的她?她光芒万丈,天真烂漫。她的生命不应该是死寂的,应该是阳光明媚绚烂多彩的。
如果她没有住在宝华路,没有走进那间理发店,是不是就不会来到这里了?重来一次,果然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空气逐渐变得潮湿起来,风吹在脸上和裸露的皮肤上,黏糊糊的,按耐不住的烦闷从心底如狂草般生长,发出“呲呲”的响声。
“快到了,加油踩。”阿甲脚蹬得更快了些,他的头发倔强地竖立着,根根分明。
木秀也使劲蹬起来,她扭头看见瘦弱苍白的小雨也抿着嘴皱着眉,正在使劲。
大海那么大,大到能容下你所有的心事。
小雨对着大海哭了。如疾风骤雨,毫无征兆,她就这样在大海面前,抱着木秀哭得一塌糊涂。
“阿秀,我好痛苦,我好想就这么一走了之。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活在痛苦里。她们叫我去死,可为什么死的不是她们?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面对这个充满恶的世界?我好痛苦,如果可以,我想重来一次。不,我如果有选择的权力,我一定不会选择来到这个世界。”
小雨的话如炸雷般震痛着木秀的耳膜,她呼吸变得急促,有一只无形的鬼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痛苦得脖子上的青筋都现了出来。
她瞪着眼睛,张大嘴,努力呼吸。
她想起了以前的自己。那个狼狈地躲在昏暗的卫生间的自己,跌倒在楼道看着狂笑的女同学的自己,大雨中被推倒在泥地里的自己。
现在的小雨,是不是也在遭受她以前遭遇过的一切?
现在的小雨,不是以前从泥地里把她拉起来的那个小雨,那她是谁?
木秀的耳朵嗡嗡作响,脑袋像是被钝器击中,一阵恍惚。
小雨的脸和三十年前她的脸重叠。
“你还有我们。”阿甲走过来,把她们两个圈在怀里。
“那些欺负你的人都不会再回来了,你还有我和阿秀。”
“可是,还有声音……那声音无处不在。”小雨的声音颤抖着。
“不怕,如果那个声音来了,你就告诉它,你重生了,你不再是之前的你,你不怕它!”
阿甲的声音强劲有力,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小雨放开了木秀,木秀抬起空空的手腕看着,胸口一阵空虚。
小雨平静了下来,抹干净了眼泪,坐在了沙滩上。木秀跟着坐下。
海浪一个接一个打在她们的脚背上,木秀感觉就像是小鱼在亲吻她。
“是大海的精灵,它在吻我。”小雨说。
木秀扭头看见她的脸上带着一抹轻松的笑意,明媚又柔软。
“它在欢迎我。也许你们是对的,我可以重来一次。”在海风中,小雨的话潮湿柔软。
木秀觉得心里有些难过,站起来朝着大海跑,让海水浸到膝盖的地方。
水有些微凉了,四面的海水袭来,木秀的身形有些晃动。
“你别怕。她比你想象中的要勇敢得多,她会成功的。”阿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木秀的身边,他的脸上带着笑,“如果我们成功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说“秘密”的时候,稍微侧过身子,靠近木秀,木秀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很安心。
木秀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还是一样有雾气,她看不真切。
小雨走过来,拉住了木秀的手,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我们一起,牵着手,谁也不放开,如果受不了了,就使劲摇晃手臂,这样我们就能把对方拉上来了。”阿甲始终带着笑,宛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大海温柔,浪花像是它温柔的手,轻轻拥住他们。
“谢谢。”小雨闭上眼睛,声音被海风吞没。
木秀不知道小雨是在对大海说谢谢,还是在对她和阿甲说谢谢。不过她来不及去想,阿甲已经拉着她们继续往前走了。
4
大海,那么大。一望无际,宽阔又威严。
压力从四面涌来,水已经到他们的胸口了。
木秀看着波动的大海,用墨黑色的浪簇拥着她。她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她的身体宛若浮萍,是生命之路的沧海一粟,只需要一个不大的浪,就能将她吞噬。
“尽量放松,闭气,手要握紧,千万别放开。”阿甲还在嘱咐,但是他的声音,在大海的浪涛中,显得渺小又低微,木秀几乎听不清。
木秀看向阿甲,阿甲朝她笑了,露出八颗整齐的牙齿,眼睛清亮,如同三十年前他坐在楼道里和她聊天时的模样。她再看向小雨,小雨的眼睛微眯着,带着一丝温柔,嘴唇抿得很紧,像是陷入了幻想。
“小雨,你会好起来的。”木秀拉了拉她的手,有苦涩爬上她的唇角。
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消失,然后回到原来的世界,是不是更好?就这么走了,还给小雨一个幸福的人生,让她再重来一次,可好?
“嗯,好。”小雨回答。
“开始吧。”
等阿甲尾音一落,木秀一头扎进了海里。
耳边是咕嘟咕嘟的水声,像是在嘲笑她偷来的人生。紧接着,胸腔闷疼,下一刻,手脚逐渐变得无力,在她稳不住身体的瞬间,大海拥抱住她。命运,还是仁慈的。
四周安静得可怕,她的手从阿甲的手中滑落,她的身体漂浮了起来。
根本就没有什么重来一次的机会吧?这就是一场梦。醒来她一定还在宝华路的“时光发廊”里,她只是在椅子上睡着了。
等她走后,小雨会变回原来的小雨,重获新生。
肺里的空气被挤掉,胸腔剧烈的疼痛促使她张开了嘴巴吸了一口气。咸咸的海水灌进她的口腔,挤进她的肺里。她的五脏六腑像是在火中灼烧,她控制不住咳嗽一声,双手举起来胡乱拍打。
她失败了。她害怕死亡。
她的头冒出海面,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瞬间,她被拥入了一个咸咸的怀抱。有人用冰凉的唇亲吻了她的脸。
“真好,你还在,你还在。”
阿甲的声音破碎,木秀在闪耀的海水中看见了他鼻梁上的那颗痣,好不真实。
她心里突然咯噔一声。
“她呢?”她猛然睁开眼睛,心脏的地方疼痛,快要炸开。
“……她,她和你一样,挣脱了我的手,我……我看不见她。”
阿甲的话清晰地在她的心上划了一道口子。
“不,你说过的,是假装跳海,只是假装,跳过了就重生了。”
木秀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海水冰凉刺骨,她控制不住地抖动。
“我去找她!”
她的泪狂涌而出,像倾仓的豆子,一发不可收拾。
是她,是她挤走了小雨的幸福人生。该去死的应该是她,不是小雨!
她一个猛子扎进海里,瞪大眼睛搜寻。
海水灌进她的眼里、耳里、鼻腔里,她忍不住冒出水面,又剧烈咳嗽起来。之后又扎进海里,直到眼睛被刺得通红,如此反复。
“够了!阿秀,停下!”
阿甲抱住了她,一瞬间,所有的酸楚委屈和自责席卷而来,她嚎啕大哭。
“我就不该来……是我,是我妄想重来一次,是我抢走了原本属于小雨的人生……”她说,她想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
“我从三十年后来的,我才是小雨,小雨是我……我四十六岁了,是个没有心的人,我遇见了一场海难,来到了这里。我不想死……我的人生糟糕得可怕……可是,我不能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就会害了小雨……我害了小雨,只要我离开,她就会回来。”
她语无伦次,想要表达清楚,可字字句句都像是胡话。
她想要往海里去,可阿甲紧紧搂着她,她动不了。她知道,阿甲不可能相信她,这么荒诞不经,像是梦中呓语。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你不能去,我现在只有你了。”阿甲的声音传来。
他说的是,“我现在只有你了”吗?木秀不想听。
“我和你一样,我也想一头扎进海里,想立马去死。都怪我出了这个馊主意,明明她那么不对劲,我却给了她一个机会。我应该去找更好的解救她的办法的。”阿甲开始扇自己。
木秀看着他的脸越来越红,被海水泡过的皮肤上,显出红色的血丝。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狼狈的阿甲,仿佛那个夏天的阳光都消失不见了。
她拉住了阿甲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脸。他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为什么要让他经历这些?
“在这个世界上,你是除她父母之外,最希望她好的人了。你没有错。错的人是我,因为我来了,我抢了她的人生。”木秀的心突然变得平静了,清明无比。
她虽然占用了这个世界的木秀十六岁的身体,但是她的心已经四十六岁了,是个大人。她应该要承担起这一切。不再胆怯,不再躲闪,不再犹豫不决,不要留有遗憾。
“没有谁抢了谁的人生。人生是自己的。”阿甲看着平静的木秀,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对,人生是自己的,没有人能左右你的人生。小雨很努力,很勇敢,不管是在过去,还是现在,她一直很勇敢。我知道。”木秀笑了。
海风吹过来,吹干了她额前的发,额头上的沙砾一粒粒掉下来,她伸出手擦了擦脸,沙砾发出“沙沙”声。
人生不过沧海一粟。
短暂的,绚烂的,长久的,昏暗的。痛苦的,快乐的。不管是什么样的人生,都不过一瞬。生死在瞬息之间。死亡临近,生才可贵。
“我知道,你也很勇敢。你很好,这个提议也没有错。我也跳海,我跳过了,我的的确确重生了。我的心异常清明,我知道生的可贵,也知道死并不可怕。”木秀说着,话语中尽是沧桑。
“你不是阿秀!”阿甲张着嘴,说了出来。
木秀微笑着,眼睛湿润,“嗯,我不是阿秀,但我是木秀。”
“我不明白。”阿甲说。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要知道,我对自己的生命同样珍视。不管是短暂的人生,还是长久的,同样珍视。她做出了选择,我也做出了选择。”
她释然了,她感到无比的轻松。她推开了阿甲,然后往深海去。
5
大海依然平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海温柔地拥着她,她无比安心。
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喊,手被牵起。
她缓缓睁开眼,看见了在海中漂浮的小雨,她的头顶是如钻石般闪耀的海面。
“回去吧,阿秀。游上去,重启你的人生。替我,替你自己,好好活。”
她眼睛酸胀,无声地流泪,泪融入咸咸的海里,化作温柔的气泡。
“来,跟我来吧。去那里,那里有人在等你。”
小雨的手轻轻拉着她,她随着海浪身体缓慢上浮。
那里,有人在等她。
有海浪在亲吻她的身体,她睁开眼睛,是一个绚烂的黄昏。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她落入到了一个咸咸的拥抱里,说话的人跟她脸贴着脸。
“小雨?”她发出声音,喉咙干涸,声音沙哑,但是胸口不疼了。
“是我,我在。阿秀,我在。”小雨贴着她的脸潮湿,却一点都不冰冷,带着活着的暖。
小雨拥着木秀,木秀轻轻靠在小雨的怀里,心里暖暖的,一抹弯月亮爬上她的嘴角。
她不去想她抢了谁的人生,既然已经来了,既然走了小雨的路,她就不能辜负。要好好地活着,漂亮地活着。
后记
“快跳啊!再不跳要被抓住啦!小雨可是第一次翘课翻墙,你别拖后腿啊!”
围墙下,阿甲冲着木秀喊。
“知道了知道了,你让我做做心理准备,这太高了,对我这个四十七岁的老阿姨来说太困难啦!”木秀有些不满。
“我都下来了,不怕。”旁边的小雨笑着,小脸虽然消瘦,却在这蝉鸣聒噪的夏天,透着青春的红润。
“你们往旁边挪一点,水坑晃眼睛。”木秀半眯着眼睛。
“好了,你跳吧。”阿甲说,“我还是会接住你的。”
木秀直起身子,深吸一口气,往下一扑。
“快啊,快,教导主任要来了。先去宝华路那个小卖铺买冰棍吃。”
“小雨,小卖铺老板养了大白鸭,又肥又大,翅膀展开来足足有一米长。”
“真的呀!”
“小雨,你别听阿秀瞎说,她太夸张了,整天说胡话,嘴里就没一句正经的。”
“就你最正经!”
“哈哈哈哈……”
去宝华路的途中,他们洒下一路响脆的笑声,一直飘到天空上。
天空湛蓝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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