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有童女怀孕生子,人要称他的名为以马内利。” ——《马太福音》
一九八九年农历七月十五这一天,夜里闷热难当,蚊子都懒得动弹,头上满月在天,地下知了叫得欢,污浊的空气里除了农人的汗,再就是不常闻的汽油烟。
说起燃油的气味,便不能不提麦苗青,这孩子平日没什么爱好,就喜欢闻个尾气,但必须是柴油味的,像今晚的汽油机则不招他待见——可要换了拖拉机从他身边咚咚咚地开过去,他就会像条狗跟在后面一路跑一路闻。别人惊讶,问他:
“闻啥不好,闻起车屁来了?”
他腼腆一笑:“好闻得很呢。”
别人嘲弄他:“再好闻它也是屁,不是香油!”
麦苗青忽然记起上次跟一个外地来的孩子骂架,妈妈也是这么说的:“骂得再好听,骂出花儿来……也是骂人。”
当时,他骂那孩子:“我日你先人!”
那孩子回骂:“我操你祖宗!”
麦苗青一下被镇住了,事后对妈妈说:“我们都用日,他竟然用操,骂得新鲜又好听。”
——真是个燥热的夜晚,没有风,空气里的汽油味越积越浓,就是麦苗青来了也会觉得臭不可当。当晚,庄上正在放电影,片名叫《印度先生》,Mr.India有一只神奇手镯,能把自己变没了,让坏人看不见,再变回来也不费事。
庄上没有电,靠油灯照明,放电影也靠油,以便启动发电机,让银幕亮起来、影片转起来。当时,电影是稀罕玩意儿,村民难得看一次,老老少少都很积极,银幕正面坐不下就站背面看,效果是差点,但总比没得看强。孩子们个头小,嫌前面的人头碍事,干脆爬高,每个树杈里骑坐一人,怀抱树干,耷拉着腿,十几米高的大树从上到下趴满了尖叫的知了和安静的小孩——银幕上的神奇看得孩子们屏声静气,却治不了知了的聒噪。
只有麦苗青没来看电影,外婆正拽着他和知了比嗓子,他哭泣,外婆骂街:
“你们才是病毒生的!”
“你们才是闻汽车屁长大的!”
“就是你们!”
外婆骂了两个小时,边走边骂。麦苗青走累了,也哭累了。
“外婆。”
“别叫我!现在有嘴了,人家骂你时,你的嘴呢?那会儿你的嘴呢?”
“外婆。”
外婆哭了,用头巾擦去眼泪和鼻涕,撇下外孙独自走了,家里还有个痴呆的外公等着她伺候。外公得病后,自己吃不到嘴里,喝不到嘴里,屙尿臭气熏天,全在裤裆里,外婆轻易不敢出门,长天围着他转,今天好像发了疯,丢下外公不管,围着庄子连续骂了好几圈。九年了,她假装不知道,任人背地里说三道四,明嘲暗讽,今天可算逮着机会可以好好骂一场了……偏又碰上放电影,唉,真不解气。
外婆一走,麦苗青不哭了,他跑了起来,想去看电影,银幕远远的吊在两棵大树之间,可感觉就在眼前;他跑得脚不沾地,两耳生风,银幕也越来越近……忽然,前面一闪,银幕不亮了,月亮亮了许多。看电影的人动了起来,影影绰绰,搬凳子的,扛椅子的,空着手的,抱娃娃的,互相喊着名字,声音嘈杂。孩子们吹着口哨,哧溜溜滑下树,惊起的知了拖着一声刺耳的尾音遁入夜色,像被击中的战机。
麦苗青停下脚步,叹了口气,满腹的遗憾使他钉在原地,过了一阵子,眼见人潮涌来,他赶紧拐弯,选了一条月影下的小巷逃回妈妈的家。
民政局的一位女士,脸上扑着粉,嘴唇擦了口红,剃光了眉毛的眼眉上用眉笔画上两片柳叶,可惜假得太明显;一张嘴,牙齿上还粘着晕散的口红,看得人直倒胃口,虽然她的嘴唇非常饱满,线条也好,可谓性感十足,但你绝不会想要去亲吻她。她眨着一对斗鸡眼,笑吟吟地说:“同性结婚也是合法的,咱们国家在这些方面一向走在世界前列。”
“谢谢,本人对同性没有性冲动,我老婆也没有。”
“那就把您爱人的身份证和户口本上的性别改过来。”
“你就是个病毒生的,”一个孩子说。
“还是闻汽车屁长大的,”另一个孩子补充道。
“你才是病毒生的,”麦苗青还嘴,扭头又对上另一个孩子 ,“你才是汽车屁养大的。”
“哟,嫌丢人?可医生说了,你没爹。”
“医生还说,闻柴油屁是病态。”
“管你们屁事!”
外婆听到院墙外又有人欺负外孙了,她本打算装聋作哑,两耳不闻墙外事,可是外面没完没了,左一句病毒生的,右一句汽车屁养的——不过一墙之隔,对方竟毫不顾忌,分明没把她这家人放在眼里。“你们背后说说也就算了,怎么着,非得当面戳人短吗?”外婆开始喘大气,这是要发飙的先兆,果然,她丢下正搓洗的屎尿裤子,咣当一声拉开大门,冲进那群孩子当中,伸出食指,居高临下,逐个点着他们的脑门骂:“有人生没人教的东西,说谁呢,谁是病毒生的?”,手往腰里一叉,又说, “你们才是,一帮子小杂种,滚你妈坑里去!”
孩子们差点吓尿,连连后退,退了几步转身就跑,如鸟兽四散。
外婆冲着他们的背影骂:“你们等着,我非把你妈你姐你妹都骂出血来!”
“外婆。”
啪一声,外孙吃了一个大耳刮子,外婆双眉倒竖,手向远处一指:“你也滚!”
麦苗青捂着脸膛垂头而去,心里却想着,晚上的电影可不能错过呀。
我出生时只有妈妈一人在场。我没有爸爸。医生说,妈妈是意外受孕,她只有十七岁,尚未出阁,从没有过性行为,处女膜平滑完整,阴道则干净得一尘不染,还是一条不曾被趟开的原始之路。排除人为,医生推测,应该是病毒感染,刺激卵细胞分裂、生长、分化,最终发育成了胚胎——这种病例极为罕见。妈妈想过要人流,可上了机器她又后悔了。她有个模糊的感觉,这孩子来得蹊跷,应当是天上的主赐给她的。外婆一个劲地哭,骂她信主信傻了。外公没说一句话,只咬牙。最后妈妈拍了板:“不流了,生!”
“家门不幸啊,”外公就出了这一句声,没两天他就傻掉了,脑子比猪还笨,吃喝拉撒全得人照顾。
乡下人迷信,说女子在娘家生产会招来血光之灾,外婆一早就赶妈妈出了家门。庄上的人只管看笑话,又是调侃,又是戏谑,说:“我当病毒只会叫人感冒拉稀,没想到它还能给人当爸!”又说:“不好了,不好了,今后女子们除了防流氓,还得防病毒,不然就要肚子大——你说病毒那么小,又不像黄瓜那么大,它是怎么让人怀上的呀?”
旁人不幸自家幸。庄上的人日复一日过着枯燥无聊的小日子,这回可捞着个轻松有聊的话题了。
从阵痛开始到我降生,前后大约一个小时,妈妈没有喊人,她躺在一张尼龙绳编成的辕床上,两手攀住床帮,浑身抽搐,泪汗交加,一个人熬过了要生却又要死的分娩时刻……孩子落地了,细声细气地哭喊着,她喘息了好几分钟才勉强抬起上身,哆嗦着剪断脐带,擦去婴儿身上的血污,抱在怀里往后一倒,昏了过去。等她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屋外有鸟叫声传来,是种地人的节气鸟:“呱呱呱咕”,她轻轻接了一句:“割麦种豆”。阳光从门缝和窗户中照进来,光线里飘满细小的飞尘,她瞅了一眼墙上那幅圣母与圣婴的彩绘,霍然想起昨晚产子的事;她大惊失色,四下翻找,却发现孩子正窝在怀里安静地吸奶,她劲头一松,又昏睡过去。
“性别不是你想改就能改的,”派出所的人说,“要开证明。”
“需要哪些证明?”
“你们等一下,我得查一查,这些年还没碰到过要改性别的。”
我本想打趣他业务不熟,瞟一眼焦虑的老婆,又把话头掐灭了。
民警查了下规定,答复如下:除身份证和户口簿,还必须由国内三级医院出具性别鉴定证明以及公证部门出具的公证书。
“问题不大,”我搂了搂老婆的肩头。
她对我抿嘴一笑,长出了一口气。
妈妈一直跟着外婆信主,教堂设在镇上,离家七里地,在一所中学旁边,其实就是一座大房子,白墙红瓦,屋顶竖了个铁做的十字架,头一回去,妈妈一看那个刷了红漆的十字,还以为是医院呢。外婆教训她:“小孩子不懂不要乱说,那可是主受难的地方!”妈妈十四岁了,发育超前,身体像一颗上好的玉米种子,晶莹饱满,比一般的妇女还显成熟,已不能再算小孩子了。外婆不识字,人又粗枝大叶,从没在意过女儿的变化,甚至忘了她就在隔壁这所中学读书,马上便要升到高中了。
所谓信主,就是每周末来教堂聚一次会,听神父(她们称他主头)讲读《圣经》,主要是《旧约》摩西五经和《新约》四福音书。作为示范,主头先通读一遍当天要学习的章节,然后令大家跟着他读,重要的文句反复练习并解释意义。信徒们表情虔诚,学得很投入。妈妈喜欢观察大家也观察四周的环境,她留意到教堂的屋顶很高,四壁贴满印刷的油画,内容全是关于主的,她不爱看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那一张,倒是后墙有一幅圣母抱着圣婴的画作很合她的意:圣婴胖胖乎乎招人喜爱,圣母以微笑示人,不像其他画里的女人那般神情悲戚。
教堂布置得很简单,像一间大教室,从后往前看,满满当当的桌椅供信徒们就坐,最前头是讲台、讲桌和黑板。周末一到,主头便站上讲台开始布道,需要诵读时才捧起讲桌上那部厚重的《圣经》。他的《圣经》版本比所有人的都大。信徒基本为妇女。中老年人多,年轻人少;文盲多,有文化的少。黑板上很少写字,主要用来画画,主头是个好老师,一边画一边讲,效果奇佳。
头一次来教堂的信徒会获赠一部64开本的《圣经》,黑色封皮,纸张又薄又白,十分细腻,边缘漆成红色,文字密密麻麻,很小很小,普通书本,字体如黑豆,妈妈的《圣经》字体比绿豆还小。她经常随身携带,得空就掏出来读上一段。周末无论天气好坏,她都会准时参加礼拜,有时候主头特意请她主持,讲讲体会或者感受什么的,她从不推辞,讲到动情处,大家陪她一起落泪。妈妈特别享受这种氛围,暖暖的,仿佛要融化,酩酊之中甘愿抛掉所有戒备,把自己敞开来交给主。她自认是幸运的,迷途的羔羊一早便找到了方向。只要跟随主,侍奉主,无论走到哪里,主都与她同在。
外婆再也不信主了,主非但没带给她幸福,打击却接二连三,先是没出门的女儿不明不白怀了身孕,不久,外公扛不住刺激,激怒之下记忆丧失,变成了和植物人差不多的老年痴呆。
“我信他干吗?我受得罪还不够吗,要不是他,我闺女也不会大了肚子。开始我怀疑是哪个信徒搞的鬼,可教堂里的男人就那么几个,不是残疾就是有病,扒来扒去全被排除了。我又怀疑主头,他大人大量没生我的气,只是苦笑说,他的前列腺肿得尿都挤不出了,哪有心思和能力干那种事?我信他,和我说话时他刚从厕所出来,苦楚着脸,想必尿得很不痛快。主头另一句话让我不再盯着教堂,他说,这年头没有个三病五灾谁会信主呀?你见过几个活蹦乱跳的人跪在主跟前祈祷忏悔?来信主的自己活着尚且吃力,谁还会去打一个姑娘的主意?
“主啊,你不是万能的吗,你的教堂干干净净全是好人,那你告诉我,我该向谁讨回这笔孽债?你怎么不说话,不显示神迹呀……我算看明白了,这事问谁都白搭,最后还得落到闺女身上——可她死活不开口呀,逼急了蹦出一句,‘说了你们也不信。’‘那你倒是说说看呀,不说怎么知道我们信不信?’她抬头望我一眼,又把头低下了。‘你想气死我呀,气傻了爹,还要气疯妈吗?’她深吸一口气,又把头抬了起来,这回没有低下,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你猜她说什么——是主让她怀得身孕!主啊,你说你冤不冤?我们是羔羊,你却成了替罪羊……别用那种眼神瞧我,我没有疯,她才疯了,就为了那个没种的野汉子,竟然把一切罪孽都推给替我们受苦受难的主!我打她,骂她,没用,她一口咬定是主的孩子——糊弄谁呢,真拿自己当天选之人了?你说,我怎么可能给她好脸,我吼她,‘你给我滚,滚出这个家,你不要脸,我们还要呢!’她真的滚了……我不甘心啊,拖她去医院,医生给她体了检,你都不敢信,她的身子干干净净,没让任何男人碰过!医生也犯了傻,查过很多书才下了定论:是病毒闯得祸。可我的女儿她不接受,非说是主的恩赐。”
从我出生,妈妈就没让人抱过我,换尿布,喂奶,洗刷,向来亲力亲为,而且绝不当着外人的面。我们住在庄子西北角一座空房子里,那是一位老光棍的家,他云游之后一直空着。房子建在一片树林里,本来还有一间厨房,一间大门,院墙也是齐整的,因为长年无人居住,缺少打理,厨房倒了,大门塌了,院墙也歪了。堂屋顶上全是洞,晴天漏天,雨天漏雨。这座院子没有邻居,离最近的人家也有三百来米。老光棍大学毕业,以前是一名教师,在县里的高中教语文,喜欢作诗、画虫鸟、写书法,清高得不行,一辈子都没遇到看得上眼的女子,终生未娶;也没碰到谈得来的朋友,平时连个谈天说地的人也没有。人到壮年,关于他的谣言忽然四起,说他搞上了一个痴迷文艺的女学生。无凭无据,学校并没当回事,可女学生的家长不干,堵着校长的门闹,还报警,说女儿被人糟蹋了。老光棍百口莫辩,为了不让校方作难,愤而辞职,临走留下两个字,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难听的骂人话:俗人!他前脚离校,后脚那女学生就跟人跑了,当然不是跟他,是另一位老师,也教语文。洗清了嫌疑,学校请他回去继续任教,他婉拒了,以身体有病为由办理了提前退休。回到乡下,他像老干部一样背着手在庄上转悠了好几圈,相中了这片小树林,拿自家老宅跟树林的主人倒换,砍掉中间十几棵树,辟出一块空地,建了这座小院。老光棍住下后,极少与庄上的人来往,他养鸡喂鹅,打粮种菜,还有一笔丰厚的退休金,日子过得逍遥自在。闲下来便伺候文墨,文墨玩累了就栽竹子、赏梅花、饮酒、喝茶。过了几年清净日子,天天闻鸡起舞,举杯邀月,洒脱是洒脱,可年年如此,日子一成不变,老光棍厌倦了,罢罢罢,门一锁,四方云游而去,从此云深不知处。
被母亲赶出家门后,妈妈无处可去,只得搬进这座闲置多年的院落。她先动手修葺房屋,回头又搭起一所简易厨房,因为围墙倒了扶不起来,她就拿竹子替代,沿着墙根插一圈毛竹,长起来密不透风,比墙头好用。生活方式嘛,前有车后有辙,照搬老光棍的模式便是,只是没有退休金,日子必然清苦许多。妈妈不喝茶不饮酒,也不喜欢舞文弄墨,原先贴在墙上的书画作品发霉的发霉,虫蛀的虫蛀,全让她收了起来,腾出了地方,她将一幅圣母怀抱圣婴的图画挂了上去。她每天阅读《圣经》,从不间断,用传教的方式教我读书识字。我学的第一篇课文不是“锄禾日当午”,而是“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妈妈严令我不得单独出门,尤其不可当着众人的面大小便,这是极其丢脸的事,要躲起来!后来,只要附近有人,我就屙尿不出。六岁之前,我一直拴在妈妈的裤腰带上,她到哪儿,我到哪儿,她活动的范围很少超出小树林,除非生病,或者赶集买些必需品,再就是去镇上的教堂参加礼拜。
从医院开证明出来,老婆酸楚地说,十岁前,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男孩,从不怀疑,因为妈妈说她是个男孩,而且是个了不起的男孩,是主令他投胎下凡的,好在人间传布主的教义;将来人们也会在他的名字前加个圣字,就像圣约翰和圣彼得那样。
“可你明明是个女孩?”我说。
“没错,我也问过妈妈,她呵斥了我一顿,让我打消这个疑问,坚信自己是男儿身,和主一模一样。”
“这?……”
“这的确不可思议。”
“妈妈相信你是男孩吗?”
“我不知道,我只听她私下嘀咕过,‘主的使徒都是男子,我儿也是。’”
“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妈妈手持《圣经》,在庄上走街串巷地传道。
村民们站在街道两旁看她的笑话,男人抽烟,女人嗑瓜子,小声议论着,说妈妈疯了。还说她全家都神经脆弱,经不起事,先是外公,再是她,脑袋都出了问题,不正常了。
妈妈见人们无动于衷,就向他们挥手说:“来跟从我。”
大人没有一个动窝,孩子们却像一群麻雀轰一声飞到她身边,叽叽喳喳,争着让她抚摸他们的头,为他们赐福。妈妈在每人头顶洒几滴水,说:“你们有福了。”孩子们就很高兴,欢欣雀跃。他们的父母远远地斥责他们,命令他们马上滚回去:“她是个大疯子,你们想当小疯子吗?”
孩子们不听爹妈的,继续跟随妈妈,而且学她的样子高呼:“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妈妈接另一句:“来跟从我。”
主的使徒行到娘家门口时,外婆跳出来抽了她一个嘴巴子,因为挨打的是左脸,妈妈又将右脸伸了过去。外婆愣了下神,努力镇定后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后往地上一瘫,哭诉:“你嫌丢人还不到家吗?”
妈妈回答:“打吧,我爱你不能胜过主,你爱我也不能,你要是跟从我,就是我的姐妹。”
外婆哭得撕心裂肺,爬着进了家门,从里面把大门顶死。
庄上的人见妈妈疯了魔,故意刁难她,让她显现异能,只要能为村民治好病,他们便跟从她,就像她跟从主。很快,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的人被叫了过来,独眼龙和瘸子也来了,原本还想找更多的病人,可是庄子太小,只能凑出这么几位。
“先把这几个的病除了吧,”村民挑衅说,他们脸上蒙着一层怪笑,在等妈妈显示大能。妈妈走到病人当中,先替他们施洗,再替他们祷告,仪式完成,那些人的病没好也没轻。妈妈给出了她的解释:她只是一名主的信徒,不是使徒,她儿子麦苗青才是,但他尚未成年,她不过是代子传道。
“那就请你的儿子显示神迹吧。”
“他还小。”
嘲笑声四起,有人骂她神经病,更有人大胆推测,说治病也是可能的,但那应该是一门气功,与神迹不沾边。
妈妈听到他们的亵渎言论,厉声指责:“你们有祸了,说话伤及耶稣,今生来世都得不到赦免!”
村民们撇撇嘴,搬出最有学问的人替他们辩解,此人喝过几年大学的墨水,因为年轻时在一项重大事件中站错了队,至今赋闲在家,他仗着读过几部线装书,连老光棍都不放在眼里。此刻,但见他戴上老花镜,劈手夺过妈妈的《圣经》,左翻右翻,挑出一句话来:“凡说话干犯人子(耶稣本人)的,还可得赦免;惟独亵渎圣灵,不得赦免。”
“经文救不了你们,你们有罪,”妈妈劝告说。
又是一阵翻书:“我来本不是召义人,乃是召罪人。”
妈妈摇摇头,停止争辩。对方啪一声合上书本,志得意满。众人则喝彩连连。
妈妈并不生气,躬了躬身,为挑衅她的人祈祷,完了,又在心中默念:“大凡先知,除了本地本家之外,没有不被人尊敬的。”她特意在语气上加重了中间那句“除了本地本家之外”。
在人前我吃尽了苦头,比如人有三急,内急时我却不敢上茅房,生怕碰到外人,再说无论男厕女厕都不是我该去的地方。男孩不会蹲着撒尿,女孩却认为我是男的,而第一性征骗不了任何人;可妈妈说了,死也不能泄露我的真身,因为我是主的使徒,是要在名前冠以圣字的人,是要替主牧养世人的人;至于性别,那是主与我之间的秘密,为此我承受的一切苦难都是在赎罪,相比被钉十字架,我的考验算轻的,所以不要抱怨,谢主隆恩才对。
说回如厕的难题。小学时,校园夹在五座村庄中间,离每个村子都有三四百米,窜回家解手的话,半道上就得憋尿裤子,碰到跑肚拉稀,主也救不了我。好在学校周围全是农田,长年有庄稼遮挡,尤其夏天,离学校较近的那些玉米几乎都受过我的浇灌或者追肥,它们懂得感恩,长势喜人,我也不是那忘恩的,每次都向它们鞠躬致意,感激它们解了我的围。
再说第二性征。遗传了妈妈,我的身体发育较早,臀部还好遮掩,穿条肥大的裤子就行,胸部实在是个累赘,早期用棉布缠绕一圈就不再那么显眼,可它们一长再长,棉布缠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紧,缠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它们仍在鼓涨。我只好猛吃猛喝以便发胖,好让肚皮跟着鼓起来,上下溜圆,吃成一个标准的圆柱体。
后来上初中,离家远,必须住校,我的性别是男,女宿舍进不去,男宿舍又不能进。我就租了一间房子单独住在校外,给的理由学校不得不准:神经衰弱,有一点噪音就睡不着,影响学习。我成绩好,说话硬气,学校让步了。此后高中大学,我一直租住在校外,费用,有时候外婆给点,但基本由义父承当,就是那位无端受辱,实际清清白白的老光棍。他有学问,更有怜悯。他一度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其实还硬朗得很呢,我大学毕业那年,他无疾而终。
多年过去,我已经不想变更性别,习惯了谨小慎微地保护这件隐秘,甚至还有一丝激动,好像真的肩负使命。我一身男儿装扮混迹人间,没显示过一次异能,没治好过一例病症,也没传过一句福音。我只是个普通人,一个在戏台上扮演男子的女子,就像祝英台或女驸马那样……直到遇见你,你一眼便看穿了我的身份,好像是主派来结束我的磨难的。这世上除了我和死去的妈妈,总算又多了一位知情者,一个自己人。
你也许听说过这样一桩报道:美国拉斯维加斯一名未婚姑娘怀孕生子,但她从未与任何人有过性行为,这种生育被称为“处女生育”。研究者认为,可能是某种病毒寄生在她体内,刺激卵细胞自行分裂进而形成胚胎。这种方式产生的后代必定是女性,因为孩子只具有母亲一个人的染色体,好比克隆。
估计妈妈的情况与此类似,我们可以选择DNA比对,当年没有这项技术,现在有了。如果你的遗传信息与妈妈完全一致,就直接证明这又是一桩“处女生育”的案例。你不是有一绺妈妈的头发吗,她去世时你剪下来留作纪念的?它就能告诉我们答案。好了,出身的问题很快就将解决,你也不必再为去男厕或女厕犯愁——双喜临门,看场电影怎么样?拜托,你还惦记着那部《印度先生》?好吧,你说了算,不过这么老的片子电影院可没有,只能去网上荡了。
《印度先生》,麦苗青到底没看成,净让外婆拖着骂街了。他不喜欢骂街,妈妈说过,信主的人不能说脏话,可外婆早就对主失去信任,她无所谓,既然主不能保护她,也就不能惩罚她。外婆说:“他怎么好意思惩罚我,那么大的神,我对着他又是磕头又是祷告,我得着什么好了?”
电影放映那天,孩子们老早就大致了解了剧情,有个小子,爸爸是村官,身为干部子弟他和父亲一起在乡里提前看过。有了剧透的本钱,他端起架子可劲地摆谱,孩子们围着他,这个请那个求:
“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哎呀,你们真烦人,晚上一看不就知道了?”
“再讲一点吧,印度先生找到手镯了吗?”
“肯定找着了呀。”
有个大点的男孩,一脸猥亵,问:“那女的,印度先生可亲上了?”
“这个嘛,晚上你就知道了。”
“流氓,”麦苗青咕哝一声。
“说谁呢?”大孩子咧着蛤蟆嘴,牙齿不是黄就是黑,“再流氓也没你妈流氓,没有男人搞她,她就和病毒搞——你就是个病毒生的。”
麦苗青曾问过妈妈:“主不许骂人,可别人骂我怎么办?”
“主会惩罚他。”
“什么时候?”
“很快。”
麦苗青希望主的惩罚来得快一点,最好立刻降下一道闪电,或者降下一泡狗屎,落到那个臭流氓头上,既然他嘴那么臭,就让他与臭狗屎为伍吧。可是天上什么也没有降下来。臭流氓胆大包天,喋喋不休地羞辱主的使徒,连带他的母亲。
“那就赐我一副手镯吧,和印度先生那个一样的,阿门。”麦苗青退而求其次,祈求主让他即刻隐身,从这伙人面前消失,免受污言秽语的折磨。
主再次令他失望,羞愤之下,他不管不顾,开始反击:
“你才是病毒生的!”
“啊~哦~”孩子们一起起哄,他们学机器猫发出感叹,“那爱闻车屁又该怎么说?你就是个闻车屁长大的小变态。”
“你才是变态;你才是闻车屁长大的!”
陪外婆骂完街,电影也散场了,麦苗青有些难过,沿月影下的一条小巷往家跑,他不想碰见任何人。钻进小树林,挤入毛竹围成的院子,借着月光,他发现堂屋门口坐着一个人影,手里拄一根棍子,身旁放一个包袱;那人头发全白,下巴上留有一撮胡须,也是白的,院里没有灯,他看不清那人的脸。
“你是谁?”麦苗青胆战心惊地问。
“回来了。”
“你是谁?”
“看电影去了,还是骂街去了?”
麦苗青不知该回答问题呢,还是继续提问。
“不说话了?那我说,我是这个家的主人,在外面跑累了,人也老了,准备回来死在家里,没成想,有人抢在了我前头。”
轮到麦苗青了,他说:“我是借住你家的人,还有我妈妈,她去别的庄上传福音了。”
“传福音?嘿,这里的人也配聆听福音?”
“妈妈说主不嫌弃人。”
“可人嫌弃你们。”
麦苗青又不说话了。
“如果主不要你了,你怎么办?”
“我还有妈妈。”
“如果妈妈也不要你了呢?”
麦苗青搓着衣角,本想说,妈妈不会。
“记住孩子,就算他们都不要你,你还有义父;打今儿起,你就是我的孩子了,咱爷俩有缘呐。”
停了一会儿,那人又说:“去吧,找几个人来,咱俩一老一少,谁也没本事把她从房梁上摘下来。”
此后多年,麦苗青经常回顾那晚的情形,想象着他不被允许看到的场景:堂屋里点着蜡烛,暗红的烛光照亮了窗纸;墙上,那幅圣母怀抱圣婴的图画仍挂在原处;地上,一只翻倒的木凳似乎在躺着休息,它劳累,只因刚刚支撑起一位女士,助她将自己悬上房梁;梁上,此时那位女士的躯体已经僵直,长发披散,遮住了头脸,脖子里的绳套嵌入皮肉,勒得脑袋垂向右边……最惊人还是她的造型:悬于空中,双臂张开,身后背着一个大大的十字架,那可是主受难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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