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公众号:走出桃源堡,ID:邓雄才,文责自负。
一
一场痛快淋漓的大雨将连着十几日濡热沉闷的天气一扫而尽。
地处江南山区的安县夏秋两季除了闷热还是闷热,空气却总是潮乎乎的,毒辣的阳光炙烤大地,即使是扑面而来的热风,老天也是很吝惜的。人的体内似乎长了个火炉,汗却出不来,城镇的人们日日夜夜吹着空调。农村的,条件差一点,有风扇的呼呼地吹个不停;没风扇的,只能使劲地摇着蒲扇。小猴儿们整日在水库或河里玩水冲凉,家里老人怕出事,拎着棍子,脚步蹒跚来赶他们,山狗吃的,还不给我上来,下面有水鬼。猴儿们上岸一哄而散,等家大人转过身去又扑通扑通跳到水中。因此,每年暑假安县十八个镇所辖的一百一十个村子总要淹死五六个小孩。
安县这地方,春季夏初多雨,算雨季,到农历七月,雨就下得少了,有的年景竟连着四十几日不雨,大片水田龟裂,眼见快灌浆的禾苗旱死束手无策。现在,农民手里的水田都流转到种田大户手里,也就留着几分菜地,种点菜吃,每个村子都有大块田地抛荒,成了碧油油的草场,以前是生命力极度顽强的狗尾草,任天气何等干旱,它都能石头缝隙间生长出来,况且在肥沃的田地里,不芟不除,疯狂生长。
这场大雨是从午饭后酝酿的 风起云涌,乌云蔽日,不久,天地间就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如同到了夜间;雷声轰轰,咔嚓一个巨雷,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劈下来,雨顿时倾盆而下。老天震怒了一般,电闪雷鸣,疾风骤雨,仿佛要摧毁人间一切。这时,人们躲在屋里,享受着难得的清凉,心里又颇为惊惧,巨雷似乎就在头上炸响,闪电似乎劈到脚下。
单说县城东南二十里有座齐云山,山脚镂空筑了一座庙,叫做齐云寺,木制结构,梁柱都是一人合抱不过的大松木,大殿供着一丈多高的巨大泥塑三世佛像。大约年久失修,外表的油漆和梁柱、壁板上的一样样剥落,斑斑驳驳。寺院院子不大,两间东厢房,在院中对着大殿门各摆着一个香炉。寺院建于何年不得而知,早年,据山后岭后村的老人们说,这寺庙是明朝天启年间建的,好几百年了。很长时间,寺里也没有僧人,方圆十几里的四五个村里,婆子媳妇逢年过节来烧香拜佛。山路崎岖难行,又不通车,县城少有香客来。大约是十年前,寺院来了住进来一个人,五十来岁,剃着光头,穿着灰色僧衣,一口外地口音,不过,此处偏远,寺院香火又不旺,偶有烧香的婆婆见了也不觉奇怪,以前没人养老的鳏夫也有住进来的,指着烧香的发善心施舍米油过活。
不过,他虽剃了光头,穿了僧衣,怎么看也看不出一点僧人模样。长相挺凶,颇似电视剧里的李逵,一脸横肉油光发亮,两道浓黑的扫帚眉,下巴胡子茬又黑又硬,一对铃铛大牛眼。身形胖大,腆着个肚子。要不是有点红鼻子,显得有那么一点喜感冲淡了煞气,这深山里撞上,谁不害怕? 谁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上山烧香的老人都喊他老赖。大约是陪伴神佛,老赖的长相有了点变化,不似初来那般凶恶,有点往慈眉善目方向走。他来寺两年后,县里大工程——村村通水泥路动工,齐云岭跟着沾光,一条村级公路修到寺院门口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山上又不愁地方停车。过年过节开车烧香拜佛的渐渐多了,有时山上一天也能同时停七八辆车,虽然不能同再往东南距此三十里的名山大华山相比,不过,香火总归比以前旺了不少。喜庆的时候,开车来的,总不能空着手转一圈看两眼走掉,功德箱不给,请香得给吧,还有抽签、解签,一个人给一百二百的,一个春节下来,足够老赖肥吃肥喝。
下雨时,老赖站着黑魆魆正殿门槛内,闪电过后,供奉的佛爷周身一亮,狰狞可怖,似乎要伸抓攫他入口。老赖望着雨滴打在地面形成的烟雾,显得忧心忡忡。嘴里念念有词,含含糊糊不知说得什么。这根他给一些年老香客祈福念经的言语差不多,反正是咕噜咕噜别人也听不清说了啥。老赖对前来的香客颇为殷勤,施钱的当然就格外殷勤了。听见汽车声,立刻整理僧衣立在院门口恭候,脸上堆满笑,嘴里阿弥陀佛不断。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寺院里的和尚,因此人很快就忽略他的长相。
雨急一阵,缓一阵,下了半日才止住;云开日出,天色大亮,天际出现一道七色彩虹,斑斓可爱。老赖早出了院门,寺院其实不是完全建在山脚,算是在一个缓坡处,正后方是一个镂空的山洞。雨停之后,世间万物仿佛从闷热中得到喘息,草木枝叶是还挂着水珠,显得格外葱翠。鸟鸣格外脆亮,当然,蚊虫也更活跃,黑乎乎的一片在草木间盘旋。从山间上山有一条羊肠小道,需从正门绕到寺院的侧后盘旋而上,侧边山缘并不紧挨寺院,有一道缝隙,转到后面随着山势转上,缝隙越大,最宽处有两丈余,底部是一块方丈大的草地,杂草丛生,狗尾巴草尤其茂盛。抬头往上,陡峭的岩壁,怪石嶙峋,如刀砍斧劈,岩石的缝隙顽强地长着两三颗怪模怪样的矮松,一簇两簇狗尾巴草,狗尾巴伸出来,支楞着。从这小路翻山到后面,山坳里就是岭后村,随地势高高低低三十来所房,不少房屋都已倾塌,瓦砾堆长满狗尾巴草。随着村里仅有的几个老家伙相距死去,村子空无一人。山谷间开垦出来梯田般的田地都荒弃了。山沟沟,从前躲避乱世容易活命,现今是闭塞没有啥出路,村里顶有本事的在大城市深根,差一点的在市里、县买房,再不济也会在镇上买地皮自己盖。这条羊肠小道在二十年前还是村子唯一连接外面世界的道路,村村通工程后,绕山修了一条公路进村。原本山路少人行,草木又茂密,狗都难进。老赖因为老听香客引论后山风景好,登到山顶更佳,他便每日提了柴刀开路,开到山顶,香客们烧完香爬到后山。又说岭后那片真不错,有个储水的水坝,山泉水都汇流过去,四五分大的一口长条形潭面,山顶望去,草木掩映之下,碧波荡漾,波光粼粼,激起香客的游兴。老赖干脆又开了下山的路。
别说,这样一来,节假日酒足饭饱之余游山玩水的人多起来了。自然,庙里的收入也跟着多一些。就算这样,草木生长的速度也是很快的,几个月不管,枝叶便茵掉路面。老赖省得频繁修理,宁愿多费点力气,赶在年节香客多时去重修开路。
雨后,草木纸条上的露水打在他的裤腿上,地面的枯枝败叶被水一浇涨了一层,他不顾湿滑,往上爬,他一面爬,一面拨开湿漉漉的草木探头往地下看,寺院的墙基几乎是贴着山缘垒起来的,所以从底下绕不过去,往里去空间才慢慢开阔起来,山这面始终陡峭的岩面,若想从小径绕道下面极为不易,除非用绳索悬下去。因此,地下的杂草疯长没有人打理。夏日有人在路边看到底下有男人手臂粗的大蛇游动,有人说看见兔子在草丛一蹿而没,总之,族族丛丛的杂草让人不禁多了几分联想。
老赖双手拽着树枝,一脚踩在崖边细细地往下打量,大雨一浇,草丛似乎又往上蹿了一两分。老赖瞧了半晌,轻轻吁了口气,缩回身,接着往上爬,爬到山腰,又靠近崖边往下看,距离虽更远,而角度不一样,看了一回,似乎还不大放心,又爬到山顶,往下俯视。从上面望下去,十几丈高的悬崖,下面就是一块葱绿,辨不出什么东西来。他摸了摸头上的水珠,这才意识到身上的僧衣被草木的水珠打湿了。他往岭后存的方向望了望,踌躇了一阵。慢慢地往山下去。
齐云岭名曰齐云,实则一点也不高,大约还是有皇上的年代某个秀才取的。
下山路湿滑,老赖撅着腚,手扯着路边的树枝,小心翼翼往下走,抹过一片灌木丛,下坡是一处山坳,路面平缓下来 ,老赖扶着膝盖喘气,往下一撇,撞见鬼一般吓了一跳,双脚一颤,差一点滚下去。
下面立着一个人,嘴里叼着烟,眯着眼睛正打量着他。
老赖念了一句佛:阿弥陀佛,原来是你!挪了挪双脚,立得稳了,并不下去。
这人盯着老赖的脸,嘴唇微微咧了咧,不无讽刺地说:和尚慌慌张张的,急着去会相好的?是不是山下那间屋子藏了个女人?
老赖脸一红,忙摆了摆手,结结巴巴道,寺院,一个人,孤单,也想找个人说话不是?
这人皮笑肉不笑,推了推鼻梁上的厚镜片的眼镜,吸了一口烟,猛地喷出来:村子里也没有别人,和尚寻我?
老赖一愣,随即点点头,含含糊糊地应着。
这人不再盯着老赖看,目光转向丛林,太阳快要落山了,天边一片红霞,落日余晖让雨后不久层层叠叠、连绵起伏的群山镀了一层金色,树丛间,鸟虫欢快地鸣叫着,一团黑云似的蚊虫飞舞着。这人喃喃道:这里发生任何事情外面都不会晓得,晓得也没人在乎,被遗忘的世界。
老赖竖起耳朵认真听着,并不答话。这人转向老赖,指了指他身后的树丛,带着特有的冷笑道:其实好多事就算在你眼皮底下发生,你也不会留意,比如草丛里蛇抓了老鼠,公兔子和母兔子交配,大部分只关心对自己有用的。是不是?城里也一样,所有人的眼睛都是向上的,跟着有钱有权的转。往下,那些卖苦力穷人,无家可归的盲流,卖肉的,吸粉的……垃圾一样,生生死死都是悄无声息的。可是,奇怪的是,在网上什么垃圾什么都欢迎,比方有人敢直播吃屎,看的人一定很多……他顿了顿,望着老赖的脸,忽然一阵尖锐的狂笑:晓得为什么?因为看的人也都是垃圾,成天无聊得要命!他忽然冲和尚正色道:和尚,你是在佛祖跟前修行的人,你说说这是为啥?!
老赖挠挠头皮:来寺院之前,我也去城里收过垃圾,做二道贩子卖给垃圾回收站,家家户户不要的,到垃圾站就变成钱了。东家不用的,当垃圾丢掉的,说不定在西家就有用。实在看不出用户的,还可以分类回收当材料。我后来就到农村开垃圾车,到各村收他们的垃圾,想归归类卖卖钱,发现东西使得狠,渣子都不剩,卖不了钱。没有的垃圾要处理是要费钱的。
这好比城里人和农村人,都老了,都变成社会的负担了,也可以说是垃圾,不过城里人吃饭有退休金,看病有医保;农村人呢,老了不能做活,社会管不了你,子女没能力管你,那就是真的垃圾了,死了要烧,要埋,要半丧宴,都要花钱,连垃圾都不如呢。这是啥呢?当然有自作孽的,本来可以活得像样的,他不走正道,吃喝嫖赌败光家业的,老了,光景能好了?多数呢,归根芥蒂就是命。前世造了孽,这辈子报应,所以,这辈子积德行善,下辈子落一个好结果。
这人并不接和尚的话茬,自顾自地说:人的社会就这么现实,这么残酷,有的人生下来就被当作垃圾,一辈子都被当做垃圾,即使他不偷不抢,自己赚钱养活自己,没别的,就是有人觉得他们碍眼。更可悲的是很多人把自己当作垃圾,只能找到最下等的苦力活,或者干脆找不到活干,被人瞧不起,被自己父母亲戚嫌弃,永远看不到前途和出路,生不如死….和尚,佛说:众生平等,怎么会这样的。你说!你说!
老赖咧嘴一笑:我以前就是一个收垃圾的,晓得这么深的道理?!
这人却不依不饶,咄咄逼人:你在庙里不是一直说你在度人,帮人解除烦恼吗?就是傍人收垃圾了?又忽然露出诡异的神色问:如果子女把老人当垃圾,你收不收呢,算不算帮他们解除烦恼呢?
和尚吃了一惊,不过很快镇定下来,说:话可不能乱讲,佛祖会见怪的。
这人仰头大笑:做的说不得,和尚,你瞒不过我,我去庙里在你厨房的窗站几秒,每次都能闻到酒肉的味道。其实也没啥,你做了也罢,刚才不是说了吗?没几个人关心这个,在乎这个,只要你不妨碍他,就像菜地里狗尾巴草,只要不是长在他地里就行,何况现在地都荒了。
老赖反唇相讥:你一直说城里好多人把自己当垃圾,那我说你是清理垃圾的,你愿意?
这人听了,却不恼:有啥?这不是渡人么?不是帮他们解决烦恼吗?他们不能自我解决,总得有人帮他们解决,是不是?这难道不是积德行善的事?
太阳落山了,天色暗下来,蚊虫围着两人叮咬。
老赖说:再不走就要喂蚊虫啰!你出去,还是跟我去寺里?
这人摇摇头:你又不请我喝酒吃肉,我不去了。算了,回去了,一个人单得很,连只狗都没得。手机信号又不好,刷抖音都出不来。回了回了。眼睛望着老赖却并不走。
老赖说:你先回,先回,山空空的,人是单得很,早睡就好了。
这人听了,转身往后走。老赖也转过身来,往上爬。这人忽然回身对他的背影说:和尚,下山小心脚下,滑下去,佛祖也救不得你。
老赖没做声,往上走了几步再回身没了这人踪迹,忽然腰里拔出一把七寸尖刀,紧紧握在手里。
老赖回到寺院之后,天已经全黑下来了,四处林木只有模糊轮廓,躲在丛林伸出的夜枭忽然发出诡异的叫声,夜间活跃的野兽、鸟虫都借着黑夜的掩护出来活动了。老赖慌慌张张地进了寺院,掩上院门,插上门栓,使劲地晃了晃,觉得稳妥了,这才略略放心。
这一阵鲜有香客来寺院,香炉没有新插的香烛,不想年节时,日夜香烛燃烧,院子大殿一片死寂。老赖摸黑来到厢房,裤兜里摸出钥匙,开了锁,屋内黑魆魆的,一推门,摸到靠墙的一张桌子边,将尖刀丢大桌上,拉开抽屉,摸出拉出,打火机,点着蜡烛,倒换,燎了一两滴蜡汁,将蜡烛底部立在蜡汁上,立得稳了。桌边有把椅子,他坐在椅子上泥塑一般,半天没动,忽然右手抄起匕首,恨恨地扎子桌上,咬牙切齿,面目变得狰狞可怖:王八蛋!垃圾,垃圾!他起身走到墙角的一个啤酒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将瓶口贴着桌沿,使劲一拍,瓶盖落地,气泡咕咕冒起来,他举起送到嘴里,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半瓶。将酒瓶往桌上一蹾,脸色阴沉,目光狼狠:狗日的老赖,叫你不听老子的!
二
十天前,饷午,万里无云,阳光直射,地上茫茫的一层热气,没有一丝风,密林覆盖的山岭也不见凉爽。老赖吃饱喝醉,拖了一把藤椅靠在正殿的廊檐下打盹,他敞开僧衣,露出滚圆的黑肚皮,眯着眼睛,右手拿着一把破蒲扇时不时摇一摇。地上的能动的、不能动的似乎都蔫蔫地,有气无力,唯有树枝上的知了们不知普疲倦地叫着,单调的声音铺天盖地。天热人躁,想睡却不容易睡着,老赖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之际,外面似乎有一阵摩托车的响动,他歪了歪脑袋又迷瞪了一会,一睁眼在,眼前模模糊糊立着一个人。他大吃一惊,揉揉眼睛,再看,可不是,门槛边立着一个男人正上上下下打量他。这人穿着一件白大褂,汗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往脸上看,白净面皮,带着一幅黑框眼睛,平头,下着花短裤,拖鞋,三十来岁,中等个头,不胖不瘦,斯斯文文,像个中学老师。
老赖一激灵,咕噜坐起来,慌忙掩上僧衣。这人顶着这么大的太阳寺里来 ,也不带草帽,也不穿长衣长裤,不怕晒似的。
阿弥陀佛!老赖站起来,脸上却狐疑的神色:烧香还是求签。他似乎不太晓得怎么寒暄。
来人嘿嘿一笑:和尚好自在!扭头往大殿上佛看去,漫不经心地了一句:你是本地人吧。
老赖一楞,这人口里操得是普通话,听不出口音,他略略点点头,啊?
这人并不看老赖,又淡淡说道:以前我每年都要来一两次,我记得守庙的不是你吧,他口音不是本地的,比你还胖一点吧,不过,不仔细看,你们还有几分像。
老赖摸了摸脸上的汗珠,往地上甩了甩,咽了口唾沫,他吗?回老家了,我替他。
哦哦,这人拉长声音,沉吟着,自顾自说道:我记得他说过没儿没女,老家也没什么亲戚 ,老光棍一个。看来,这几年守着庙赚了不少,够回老家养老了。忽然扭头看老赖,用安县土语问:你是哪个乡的?仔女同意你来?老赖面带不悦:你公安局的,跑寺院来查户口?
这人嘿嘿一笑:你穿着和尚的衣服在这里当和尚,有官方执照吗?没有执照就属于私占,非法经营。是不是?你凭什么在这里拿走烧香人的施舍的钱?为什么不用在修理寺庙和佛像上面?指了指大殿内的佛像和柱子,至少油漆要重新刷一刷吧。
老赖见他并无油水可捞,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重新坐在藤椅上坐下来,不再搭理他。
这人淡淡说道:我得打电话给民政局投诉一下,好歹也是几百年的古寺,搞成这个鬼样子!
老赖听了,腾地蹿起来,立刻换了一副笑模样:后生,千万莫这样,要是家里过得下去,谁愿意住在这里?连只作伴的狗都没有。我是草桥乡下家洼子的,没儿没女的,见寺院空着,就寻思着,趁着身体还硬朗,在这里熬两年,攒点棺材本。
下家洼子姓赖吧。这人左顾右盼,掀起衣角扇风:好热,嗓子都冒烟了,赖师父,你有矿泉水么,以前那个守庙的不是还送矿泉水吗?他好像也姓赖吧,挺有生意头脑的。
有水,有水。老赖忙不迭地答应着,几步走下台阶,到厢房去拿水,这人一直盯着老赖的背影随他进屋。他举目四顾,一幅神秘莫测的样子。
老赖很快回来,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递给这人。年轻人也不客气,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半瓶。
老赖脸上堆满笑,问他:后生是县城的,做哪行的?怎么有闲来寺里逛?
这人呵呵一乐:我说我在学校教书,你信吗?
老赖点点头:怪不得!
这人目光望着远处的山岭,淡淡道:以前在你们的草桥乡教过几年,越教越窝囊,老师学生全是废物点心。垃圾,垃圾,一点用都没有。这年头,有点本事的,谁还在乡下混!老师也好,学生也好,别人这么看,自己也这么看。
老赖点点头,说:年轻人,在城里打工赚钱更好。你说也怪了,好多老板书没念几年,赚钱比念过大学的多得多。
这人冷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发财赚钱,几多人打肿脸充胖子,回来,兜里有几块块钱都要贴在脸上炫耀。实际上欠了一屁股债,焦头烂额。现在人都看表面,做表面文章,真真假假有几个搞得清楚?又有几个想搞清楚?眼皮抬向老赖:就像烧香的人很少会关心你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反正花钱都是求神佛保佑,这份孝敬是真和尚拿了还是假和尚拿了还是到了神佛那里就不用关心了。如果较真,没几个人回来寺院烧香,大华山的和尚各个富得油流,有点地位的都在市里养女人。他们可是有执照的。在乎这个的,多半就是惦着你这块风水宝地的,是同行!
老赖脸色一变,揣揣不安道:后生,你年纪轻轻的,也想来寺里?
这人哈哈大笑:要是赚钱多,有什么不可以呢?在外打工卖苦力或者送外卖,刨除开支吃喝拉撒睡,能剩几文?见老赖愕然,顿了顿,又笑道:放心,我不会抢你地盘的。
老赖脸色一红,嘴唇动了动,迟疑了几秒,问:后生贵姓?
这人摆摆手,姓啥一点不重要,小人物、小角色,写了大号贴在背后,人家晓得你?说着,迈步进了大殿,大约是屋瓦有一道缝隙,一缕阳光打在佛像的后面,灰尘在光线照如狂魔一般乱舞。这人抬头望了望佛像,嘿嘿一笑:它要是有灵性,能放过守庙的?径直往后面去。老赖不由自主也进了大殿,跟在他身后。
这人指了指梁柱间一张蜘蛛网,扭头对老赖说,既然当模作样做和尚,灰尘也得扫扫吧。
老赖不作声,大殿基座跟后墙的空间很窄,仅容一人侧身出入。这人转到过去时,老赖脸色微微一变。
这人指了指里面,道:我记得中间有个门可以去后面的山洞,小时候,我们一群孩子在这里玩捉迷藏,我推开门进到山洞,从里面关了门,半天不见他们找来,我就趴在石头上睡了一觉。醒来听见外面很多人喊我,推门出来,才晓得天已经黑了。这个地方挺隐蔽的,晓得有个门的没几个。哎,那道门去哪儿了?说着他欲侧挤过去。
老赖脸色一变,欲伸手去拉他,嘴里喊道:里面窄,当心刮破你衣服。
这人听了,一怔,呵呵一笑:里面藏了好东西?撇下老赖大步出了大殿。老赖被这句话听得呆在当场,追出大殿时,这人已经走到院门口,往后扬了扬手:肚子饿了,找地方蹭饭去。
老赖望着这人离开,拉磨似的转悠半天,院墙便又一堆青石块,他跑过去搬了一块青石到大殿,绕到殿后,丢在通道口,来来回回搬了七八趟,跑得满头满脑地汗水,僧衣也湿透了,他张着嘴巴大口喘气。想了半晌,又把石块一趟趟搬回来,恢复原样后,他颓然坐在藤椅上,腮上的肥肉颤悠着。
老赖似乎一直都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到傍晚,他从厨房端着一碗饭,坐在台阶上吃了几口,不吃了,走到院门口,往外一倒,暮色苍茫,山里一阵阵怪异的响动。
他左右看了看,回来关上院门,栓了,端碗回去,再回来,手里捏了手机,他坐在藤椅上,开始刷手机,短视频一个接一个,配音是令人作呕的笑声。蚊虫似乎不少,他难以安坐,不是往皮肤裸露的地方拍拍打打。
老赖看了一会,站起来,转了转,回到睡觉的屋子,蜡烛的亮光从窗户的缝隙亮出来,过了十几分钟,光亮熄灭了。乌云遮月,夜幕沉沉,只有鸣蝉还在一声一声地叫着。
过了许久,屋里的鼾声响起来,一声高一阵低,一阵急促,一阵缓和。狗操的,叫你欺负老子,叫你欺负老子。老赖恶狠狠地喊着。稍后,又沉寂下去,稍后,又响:狗操的,叫你不听老子的,叫你不听老子的。
月亮从乌云出来,饱满的一轮圆月,稀疏的星星在深邃的夜空闪烁,地上洒下一层淡淡的月光。忽然哐当一声,屋门打开,老赖从屋里出来,大喊大叫:狗操的,狗操的,搞死你,搞死你。困兽一般在院子里团团乱转。
翌日4点多钟在,天刚破晓,老赖从屋里推出一辆半旧的灰色的女式电动车,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和充电器,不放心似的查了查,又揣了回去。这时,他换了一身衣服,全是穿着浆洗得有点发白的半旧军绿色迷彩服,头上带着一顶破草帽,推出了院,转身掩上院门,跨上车,往山下马路去。由于下坡有点急,车路在沙地一打滑,一侧歪,差点让他从车上栽下来。他用力稳住车身,上了水泥路,仓惶而去。
日头慢慢爬到三竿高,草木叶子上的露水已经干了,虫鸟的嘶鸣声响彻山谷,仿佛睡饱了,精神头正旺,叫声饱满有力。日头的威力已经显现了,偌大的山野田地,只有寥寥的几个老农扛着锄头或担着尿桶走在田埂上。空山寂寂,不闻人语。寺庙在树丛掩映间显得格外幽僻。一阵滋滋的声音从山下树丛后传过来,瞬时,骑手出现在视野,大胖车小,颇有几分滑稽,到离院门十几步,停下来,下车往上推,他一手抹了满脸的汗,甩了甩汗珠,一抬头,吃了 已经,昨天来的那个年轻人立在院门口气定神闲地看着他。
这大清早的,慌慌张张去哪儿了?他眼睛带着嘲弄的神色,问老赖。老赖推车上坡有费劲,气喘如牛,他瞪着眼珠看对方:你大清早跑我寺院里来做什么?
年轻人把嘴一撇:哎呦呦,寺院怎么就成了你的了?有房本吗?当和尚有合法执照吗?要不要找管寺院、管和尚的部门来对一对。老赖停下来,仰面叹气:年轻人,你非跟我一个孤老头子较什么劲?去城里随便干点什么不比这强。顿了顿,用几乎哀求的语气说:老汉我村里的老屋都塌了,没力重盖,又不要去住别人的屋子,总要寻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吧。
年轻人哈哈大笑:跟你开个玩笑而已,寺庙你让给我我也不要,又没伴,又没电,手机充电还得到村里去。往山后指了指,我呢在替旅游公司做事, 详细考察这块地方,看能不能投资开发,开发出来 ,游客多了,你这个庙香火就起来了,到时候,恐怕就 要归正派和尚接管了。
老赖吃了一惊:什么时候?!
这人摇摇头,吃不准啊,说快就快,说慢三年五年也不会动。快把电动车推进来吧,看你撑得多费劲。很多事不由你我这样的小角色,要不给人家让路,要不就是牺牲掉,是不是?
老赖费力地将车推到院门口,年轻人伸手在车把上拽了一把,合力弄到院内。老赖一面推车,一面惊疑地往大殿内看了看,推到厢房门口,掏出钥匙, 将电动车推进去。
年轻人跟在他后面,立在门外一丈远的地方往里面看,这间房被老赖收拾出来当做卧房,房间不大,十几平米,靠里墙一张老式木床,挂着蚊帐。沿墙摆着一张老旧木桌、一张旧竹椅,门边堆着一丢乱七八糟的东西。整个房间看上去杂乱无章。老赖停下车,赶忙退出来,带上房门。仿佛里面藏着重大秘密似的,生怕别人偷窥。他转身面对年轻人时,面色极不自然,他用问话来掩饰:这个偏的地方搞旅游,老鬼才来?
年轻人呵呵一笑:你担心没地方待还是别的?我到时可以跟开发的头头说说,让你接着干运送垃圾的活。这活不赖,你怎么不干了?老赖听了浑身一哆嗦:你查我底细?
别紧张,我查你底细做什么?我又不是派出所的,因为呢,我加了之前那个守庙的老赖微信,他喜欢发一些山岭、寺院之类的图片,我记得以前发过几张跟你在一起庙前的合影,背景有一张垃圾清理车。我昨天看到你忽然好像哪里见过,夜里翻他微信,翻出来了。那个老赖好长时间不发微信了。大概回家就不寂寞了。
老赖尴尬地笑笑,他回去了,连我信息都不回,操他娘。
年轻人点点头,轻轻说了句,在网上人的痕迹是抹不掉的。一面看着老赖问:我一直琢磨把殿后那个山洞好好做做文章,类似于高僧修炼的地方,更能吸引游客,你看怎么样?
老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小学没毕业,晓得这个?
盯着年轻人冷不丁问一句:后生住哪?咋不见县里派小车接送。
年轻人随意往山后一指,欲张口忽然守住:你猜!
老赖明白似的点点头。撇开他往大殿去。年轻人脸上带着笑意在后跟着。老赖站在佛像下立定,也不看年轻人:后生,你是看上这里什么东西了,还是落了什么东西在里面?
年轻人一愣,也跟着抬头看佛。佛像头颅脸部红漆剥落,露出几块三指大小的白斑。他沉吟了一阵,我就是好奇或者别的。年轻人无聊透顶嘛。转头问老赖:你信神佛么?
老赖不回头,嘿然一笑,信能在这里? 顿了顿,反问:你呢?
年轻人答:不信能在这里? 又问,你年长,你觉得这辈子值么?老赖:有啥值不值,除非不想活。我从来不想,想也没用,过到哪天算哪天,你呢?
年轻人:想得多,想了也没用,还不是过到哪天算哪天。
老赖:乡下不是年轻人该留的地方。
年轻人不答:你也在城里呆过?
老赖:去过几个地方吧
年轻人:怎样?
老赖:我这样的还能怎样?卖苦力,做没人愿做的活呗
年轻人:恨那些狗日的吧?
老赖不说话,低头许久:老早以前的事,差不多忘了。
年轻人转身出来,到槛外,抬头望天,碧空如洗,一群大雁从上面飞过。他不由叹了口气:突然发现风景真不错。要是什么不想,就像山上的鸟兽过一天是一天不是也挺好吗?随便做点什么总有口饭吃吧。
老赖在里面应道:你后生没挨过饿,我年轻时缺吃少穿,一天到晚就想着怎么喂饱肚子,现而今不一样啰,人,都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有一百万想一千万,有一千万想一个亿;当了乡长想县长,当了县长想市长。
和尚,你有钱了会怎么样? 年轻人语气带着戏谑问。
有钱?分几有钱。老赖仍旧望着佛像:多的花不多,行善积德;够花就自己计划着花到死。
积德行善?年轻人很诧异
有钱人谁不想下辈子还有钱!老赖答道
你心里还是信嘛!年轻人哈哈大笑,晃晃荡荡出了院门。
老赖见他去了,转到殿后,殿基和后墙之间的巷道很暗,他看了看,把后槽牙一咬,侧身往里面挤,挤到中间位置,墙壁有个门形的痕迹,缝隙用水泥涂抹,老赖用手摸了摸,伸手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长嘘了一口气,复侧身挤出来,他抹了抹额头和鼻头的汗,出了大殿,不慌不忙地来到院门口,望着下面的水泥路。
转过天来,老赖正在屋里吃早饭,忽听山下汽车声音,老赖浑浊的双目闪过凶光,撂下碗筷,出来到院门口,下面两辆汽车已经停好了,一白一黑。老赖惊疑地望着从车上下来七八个年轻人,一时间泥塑一般呆立不动。这群年轻人好像并无恶意,说说笑笑,指指点点,往上面来。走在前面的两个大声说道:我跟你们说,别去大华山,求的人太多了,神佛也是先顾施钱多的。香火不忘的,你给了,它就记住了。一面冲老赖点点头:你是寺里的师父。老赖点点头,见年轻人态度都很和善,脸上堆出笑来,退到院内让他们进去。年轻人进来后,左顾右盼,忽然收了外面嘻嘻哈哈的态度,表现得颇为虔诚。
有人问老赖:师父,香呢?要多少钱?
老赖忙去屋里拿了些香烛,一人手里递了一把,一面说,看着给就行。
这些年轻人规规矩矩对着佛像地烧香,跪拜,令老赖颇为诧异,最后他们问他要了竹筒来求签,先使劲地晃动竹签,几十根竹签啪啦啪啦地响动,最出头那根就即是,年轻 香客问他做何解,老赖接在手里把签字上的纸张展开来。手里望了望,嘴里咕噜道,好,好,怎么个好法确说不上来,总之一个个的都好,众人见他讲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也没难为他,一人丢下一百块钱,也没有多逗留,出庙去了。老赖一手捏着钱,脸上神色一半兴奋,一半懊恼,正恍惚间,一个人晃晃悠悠地进来,用嘲弄的眼神望着他。
发了一笔小财。解不清也不是坏事,要不生意太好了,别人就惦记了。
老赖如遭锤击,赶忙将钱揣在兜里,目光死死地盯住对方:除了你好像没人惦记我。
眼镜男假装害怕:你一幅要跟我拼命的样子,我有几个胆?好吧,我还以为见着有份呢,好了,我很识相,来得不是时候,走了走了。嘻嘻哈哈一径去了。
老赖长舒一口气。接下来几天,眼镜男或早上或黄昏,来寺院里晃悠一圈,有时跟老赖闲扯一句两句,有时也不说话,只是自言自语说一句:佛呀佛,啥时给你重塑金身。他一来,老赖想看家狗看见生人一般立刻将浑身的毛立起来。
三
大雨过后几日的天气似乎比之前更闷热,早上起来,人身上就一层汗津津的。老赖吃罢早饭,藤椅到廊檐下,解开僧衣,袒腹而卧,手里使劲地摇着破蒲扇。一群蚂蚁从台阶上往上爬,如同一条黑蛇,老赖一睁眼瞥见了,骨碌坐了起来,望了望天空,晴空万里。他挠了挠头皮:要见鬼了?起身迈步进了大殿,往佛相顶上看了看,从缝隙漏进来的阳光打在佛像后面,他喃喃道:屋顶的瓦枯了,还得请个泥水匠换新的。
一场雨似乎让佛上身上的油漆又剥落了许多块,眼珠的油漆泛白了,失去了光泽。老赖抬头望了望佛相,摇了摇头,我眼花了还会怎的,怎么像歪了似的。他揉了揉,又道:难不成一瓶一瓶啤酒就上了头?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出来又躺在藤椅上凉快,山野漫山遍野的知了叫声:拂了拂了!
睡到迷迷瞪瞪之际,感觉一个人坐在门槛边,他激灵一睁眼,眼镜男阴魂不散似的又来了。他坐起来恼怒地斥道:又想搞什么鬼?
眼镜男呵呵一笑,指了指地面,地板上摆放着五六个一次性餐盒,炸花生、炒田螺、藕片、炸鱼、肉丸之类的,傍边又一个塑料袋,装着七八瓶啤酒:和尚,酒肉穿肠过,我请你喝酒如何。
老赖咽了口唾沫,并没放松戒备:有话直说!
眼睛眼用起酒器开了一瓶,起泡往上涌,涌到他手掌上,他放到老赖这边,把手送到嘴里舔了舔,笑道:我原先想跟老赖谈一笔买卖。想查查他去哪儿?后来想明白了,他去哪儿啥关系呢,这儿不是明明白白地放着一个老赖么?
老赖不响,手却抓起酒瓶喝了一口,徐徐问道:什么买卖?
年轻人给自己开了一瓶,打了个饱嗝。说:垃圾处理。
老赖:谁出处理费。
眼镜男:网上随便用身份证就能贷笔钱。
老赖:怎么分?
眼镜男:对半怎么样?
老赖半信半疑:这么痛快?
眼镜男:事先说明,我负责接单,你负责处理。
老赖举起酒瓶来,眼睛男也举起来,两个碰了下 ,咕咚咕咚喝了半瓶,放下酒瓶,满意地打着隔。生意谈好之后,两个彼此放下戒备,气氛融洽多了。
老赖抓了一把花生往嘴里塞,含含糊糊地说着:有了钱,寺院也得修一修。
眼镜男点点头:你自己的钱自己说了算。
两人吃着、说着,天空乌云四合,日头很快被遮住了,外间暗下来,轰隆隆炸雷响起,咔嚓一道闪电劈到脚下,豆大的雨点稀稀疏疏地打下来,一阵疾风,雨滴打到酒食及两人身上。老赖往里一直,搬屋里去。殿内两对大红烛火苗摇曳着,昨日一个香客上的,还没烧完、俩人把酒食摆在两个蒲团之间,面冲外坐在蒲团上,接着吃喝。雨,铺天盖地下来,雨声淹没了两人说笑的声音,殿内烛光昏黄,人影摇摇晃晃,一个巨雷响,殿内一道闪电,照得佛祖十分狰狞,眼珠似乎要瞪出来。
两人性情十分舒畅,大吃大喝,一阵骤雨后,雨势渐缓,佛相上方一串雨滴往下,奇怪并没有什么声音,仿佛被什么吃掉了一般。
咔嚓一道霹雷闪电击中了佛像一般,巨大的泥塑雕像往前轰然倒塌,瞬时将殿基下饮酒的两人埋在下面。
两天后的清晨,山下停了一辆车,车门一开,两个年轻情侣下来,带上车门,挎着胳膊爬到寺院,到院内往大殿内一看,一堆瓦砾碎土中,一簇碧油油的狗尾巴草冒出来。
一年后,县城垃圾焚烧厂的王老板拍得齐云寺三十年的运营权,此时,大殿已经屋瓦坍塌。王老板大手笔,计划铲掉重建。四五台工程车开过来日夜作业,挖机一勺一勺清理废墟时,驾驶室的司机见了鬼一般叫声惊叫,工人们上线察看究竟,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只见地下一丢人的骸骨,不知有多少具。
工头给王老板打电话。别乱讲、别拍照。王老板一面面叮嘱工头,一面急急忙忙开车赶来,到现场一看,从工头挥了挥手:挖个坑埋了!
工人们不解:埋了?
王老板指了指山下的一处地方:就那,挖深点,就想填埋垃圾一样。说也不许说出去。好好干活,一人奖三千。
新修的寺院气派多了,并入到大华山下面,成为它的分寺,拍了两个有执照的和尚来主持打理,香火渐渐就旺起来了,山下开辟了一个大的停车场,可以同时停三四十辆车。年节期间,县城和远近乡镇的香客络绎不绝。
两个和尚静极思动,想把后山,过去高僧打坐的山洞前面的一溜地开垦出来重点菜吃,狗尾巴草长得如此茂盛,想必土地很肥沃。于是市集上卖来搞头锄头开刨土,割掉上面的狗尾巴草,镐头挖了两尺,噗地一下钉进一个柔软的东西一大截,感觉不像泥土,一个浓重的臭味扑面而来,另一个和尚将泥土铲开,是一具骸骨,衣服和肉已经成黑土,数层草根纠缠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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