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檐下梧桐树

作者: 张政和 | 来源:发表于2023-12-24 19:32 被阅读0次

    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我十六岁那年,家里因为父亲的工作搬到了白马路,旁边是个叫利乐寺的寺庙。母亲带着我去上香,祈求我的学习有所改善。那时候寺庙还没有扩大,院子里有棵梧桐树,叶子金灿灿的。

    我进去的时候,一阵温和的风吹拂着金灿灿的叶子,叶子便往下落,像黄金雨。我摊开手掌,一片叶子轻轻飘落在我的手心。母亲看到有个人跪在一个和尚面前,和尚摸了摸那人的头,嘴里念叨着什么。

    母亲也带我去,让我跪下,和尚摸摸我的头,母亲在旁边念叨:孩子上高中之后,成绩一直不好。母亲掏出二百块钱要给他,和尚举起来一只手,示意母亲不必。

    和尚说我有佛缘,以后还会再见的。母亲一听急了,不会出家吧,家里就这一个孩子,出家要绝后了。和尚笑了,他说:“一切自有安排。”母亲让我给他磕个头,我扑通跪下磕了一个,抬头看到了和尚衣服上的名字:宗贤。

    我二十三岁大学毕业,找到的工作不想干,想干的工作不要我。我整天在家里闲着看电视剧,琢磨吃喝。我是蛮快乐的,母亲的眉头每天都是“八”。我和她说,今年的就业市场不好,等过了这阵,我就去找工作。她还是唉声叹气,非要带我去利乐寺好好拜拜。她说,那年高考要不是她去找宗贤和尚给我祈福,我能刚好超一本线一分吗?我说那是我自己努力的。

    她说:“要么跟我去拜一拜,要么你今天就给我出去找工作。”我执拗不过,跟她去了。三年前,有个房地产老板来利乐寺求子,第二年生了一对龙凤胎,老板捐了一个亿,庙里拿这笔钱把利乐寺扩大了不少。

    一进院子,梧桐还碧绿,我一眼认出了它。寺庙除了以前的大雄宝殿、财神殿、天王殿没变,重修了东西配殿,扩建了法堂、照堂、经堂。寮房和宾客室也比过去宽敞多了,连香炉也比过去大,香火自然也比过去多了。

    母亲去找宗贤和尚,宗贤如今是住持了。他的相貌和几年前没有变化。转眼过去七年,我以为他一定忘了我,谁知道他见到我的第一眼,眼角皱起来,淡淡地笑着。他打量我一眼说:“长大了。”

    母亲笑着说:“又要麻烦您了,他从毕业一直赖在家里,好不容易大学读完了,现在是看上的工作不要他,要他的工作看不上。”宗贤点点头,他眼睛里好像猫眼石一般亮。

    “这阵子寺庙修建,事情多,不如来帮我一阵子吧,我给你开工资。”他跟我说。母亲也笑着转头看向我,他这一说,我确实挺好奇寺庙的工作是什么样的。

    “好啊,我愿意。”我答应下来。

    宗贤对母亲说:“没出家,不用绝后。”

    母亲笑得拍了一下手说:“太好了,您又解了我一次心里的愁。”宗贤让我第二天换上一身素衣去。与他告别后,我和母亲进大雄宝殿里给释迦摩尼佛磕了几个头之后,离开了利乐寺。

    回家之后,母亲特别高兴,和父亲说,父亲听了后说:“你要是能干到年底,你之后想什么时候去工作,就什么时候去,我和你妈再没二话。”

    第二天一早,我穿了一身灰色衣服,鞋子也是灰色的,去了利乐寺。宗贤在院子里扫地,正值酷暑,没有落叶,扫灰尘。他的动作轻快,扫帚的一撇一捺干脆利落。我走进去,他没有抬头,只是走去院子的角落,把扫帚放好。

    他缓缓走过来,给了我一串佛珠,让我戴到手上。他说:“你的工作就是每天比现在早一小时到寺庙扫地,扫完以后同其他寺庙人员一起吃喝,之后劈柴,给树木花草浇水。午时吃饭,饭后去打坐两小时,睡会午觉,再清扫一次寺庙,傍晚便可以回家。”

    我问:“然后呢?”

    他说:“等。”

    我问:“等什么?”

    他说:“等人。”

    我问:“谁?”

    他说:“不知道。”

    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来。我和他去吃早饭了。

    (2)

    寺庙的饭菜还是很丰盛的,除了没肉,有狼牙土豆,春卷,还有粉丝,花生汤。吃着白面馒头配这些辣口的菜,再喝一大碗热腾腾的花生汤,花生的香气灌入鼻子里,让人神清气爽。饭后我去庙里散步,那些和尚去诵读佛经。

    我看到阳光射在灰尘上,一粒粒不知去向的尘埃变得鲜活,我突然意识到我也只是尘埃罢了,因缘生形。或许这些尘埃也曾是一个个生命,会哭会笑。

    在寺庙的工作说起来无聊,力气活没什么可说的,唯就是打坐那两小时极其难熬。打坐要敲木鱼,也可不敲,不能睡着了 。我第一次打坐,十几分钟就忍不住看看时间,周围静得很,你能听到心跳如鼓,还能听到血流淌的声音。静坐那两小时像压缩饼干那样结实。

    之所以你听着没意思,是因为我过着也没意思。

    傍晚扫地的时候,天边的云赤红一片,偶尔几只麻雀飞过,你会觉得,哦,今天要过去了。有时候我会突然觉得一阵巨大的悲伤袭来,我会这样死去,像白馒头一样的人生。有时候是一阵欢喜,那是内心里涌出来的,我拉着骆驼走在辽阔的沙漠上,驼铃回荡在耳畔,荡漾着我朝圣的虔诚心河。

    父母之所以觉得我待不住,是因为他们觉得我心浮气躁,寺庙以清净为日常,我哪遭得住这份安宁。事实也确实,多少次我傍晚回家时都在想明天一定不来了,可是夜里摩挲着宗贤给我的珠子,想起父亲的话语,还是坚持下去了。

    宗贤让我等的那个人,直到那年年末才到。

    (3)

    我在寺庙干完第一个月的时候,宗贤给我发了工资,三千块钱。我问他,我要在这里干多久?他说,年末的时候,寺庙的修缮工作就结束了,那时候你也该去你的下一个地方了。

    从夏天到冬天,时间过得很快,我陪着梧桐碧绿到衰黄。冬天寺庙人多,我也忙起来了,给路人带路,去除地上结的冰霜,防止有人摔倒。我的父母来了一趟,看看我在寺庙工作的样子,宗贤亲自接待他们。宗贤说我办事认真,没有一天请假不来的,交代的事都办得妥当。

    他能给我那么高的评价让我很意外,这几个月他很少对我笑,第二个月开始,我的工作内容不限于他最开始说的那些了,什么杂活我都干。擦佛像,搬桌子,有时候一些和尚也找我帮他们抄印佛经。宗贤概不过问,只是每天早上扫地的时候,会在门口等我。

    我离开寺庙的前一周,注意到有个穿黑色大衣的男人,一连两个月天天来利乐寺磕头上香。我把这人告诉了宗贤,宗贤说:“你等的人来了。”我不认识这个人。宗贤让我对那人说,我是寺庙的知客师,去问他来寺庙的缘故。知客师就是寺庙负责接待宾客的人。

    第二天我等了男人一天,男人晚上来的,在大雄宝殿门口,我拦住了他。他一脸惊讶看着我。

    “你好,我是利乐寺的知客师。请问施主为何而来?”我双手合十问他。他把手放在嘴边哈气,我请他随我来,我们一起到了寺院的寮房。他说:“小师傅,贵寺每天人来人往那么多人,你都拦着问缘故吗?”

    我说:“施主说笑。我注意到您已经连续来两个月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缘故,但闻其详。寺里愿意尽其所能助施主放下执念。”

    他说:“看你的年纪应该也就二十来岁吧,你帮不了我。”

    他说完这话,宗贤走进来了。男人看到宗贤立刻站了起来。

    “这是我们寺庙住持。”我说。

    “我知道,院里牌子上看到过您。”男人说。

    宗贤笑着让我们跟他走,他带我们到了方丈室。宗贤示意我倒水,他去点了一炷香,我给他们倒了茶。“施主,您现在可以说了。”

    (4)

    男人端起茶杯呷了一小口。他开始了讲述。

    这要从我小时候说起了,命运啊,回头看是一环扣着一环。我叫姜皓,今年五十七了。小时候家里穷,大冬天,零下十几度,家里盖的被子像硬纸片一样薄。我从小成绩就好,父亲为了供我读书,年年开学的时候去亲戚家借钱,我记得有一年,他拉着我,一天跑了六家亲戚,到第六家的时候,他赔笑的脸已经笑僵了,那笑就是肌肉硬挤出来的,比哭还难看。要是这样能借到也好,往往一天空手而归。

    家里我还有个姐姐,弟弟。弟弟还没到上学年纪,姐姐说不愿意读书,我知道她是想让我读。我读书年纪晚,母亲不想让我去读书,不如帮家里忙活,能挣点是点,分担父亲的压力。父亲说:“家里要留个盼头。”

    那时候我是真想读书,我知道不读书就完了。五年级我就找镇上的同学借书把初二的知识学完了,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已经十七岁了。我是我们村唯一一个考上县城高中的人。换别人家听到这消息一定高兴坏了,但是老师来我家说录取通知的时候,全家一声不吭。老师走之后,母亲给我跪下,求我别再念了,再念家里连明年买麦苗的钱也没有了。

    我答应不念了,要出去打工。母亲把家里养的三只鸡卖了,又找她家妹妹借了两块钱,我攥着四块五坐上了去市里的车。

    到了市里,我看到一家书店门口的宣传栏上贴着一张拳馆招募清洁工的告示,我撕下来,到处打听,找到了那家拳馆。拳馆老板看我识字,答应让我干三天试试。我干得不惜力,什么活都抢着干,老板看上了我能吃苦,把我留在那里了。

    吃住都在馆里,我把那当成自己的家。慢慢的,我不仅每天打扫,老板也让我跟着馆员一起练,经常又干又练一整天结束,我累得躺在木地板上睡去。那时候的生活累也充实,我把每个月的十块钱的工资,留三块钱给自己,其他七块钱寄回家。

    我打扫卫生的时候,拳馆的馆员经常把他们训练完汗透的衣服扔给我,让我洗干净,不然就揍我。拳馆里有个叫刘嘉飞的人,比我还小两岁,很厉害,是练得最好的一个。对我也好,天天叫我大哥,只要他在,这些馆员就不会欺负我,他不在,我就要帮馆员洗衣服。有时候还要挨揍。

    好在我踏实肯干,拳馆旁边有家书店,有时候我也会去买两本书回来看。

    我在那干了六七年,没回过家。有一天老板找我谈话,他说他要把他女儿嫁给我。他女儿比我大三岁。他说,我只要娶了他女儿,这家拳馆以后就由我们两个打理。

    他女儿叫宋月如,我见过几次,模样俊俏,让人看了就喜欢。她小学毕业后没考上初中就不读书了。我喜欢她,这样答应了下来。

    我回到家把这件事跟我父母亲说,父母知道我要和拳馆老板女儿结婚了,又是笑又是哭。

    (5)

    我结婚以后,岳父把拳馆给了我。连续两年,嘉飞代表拳馆拿了两个全国冠军,拳馆的名气一下打开了。全国很多练武术的孩子到拳馆来,一些大学的学生团体也来交流学习,我趁着那阵子,开了两家分馆,学生看到我们家的牌子,不到一年,全都招满了。那两年挣了不少钱。我给家里在老家盖了套房,过年过节,能和月如回去住一阵子。岳父对我满意,月如也怀孕了。

    月如怀孕六个多月的时候,弟弟写信说母亲晚上去上厕所摔倒了。我叫岳父来照顾月如,我回家去看看母亲。我和父亲一起把母亲送到了县人民医院,不查不知道,母亲已经是胃癌晚期。父亲一听是癌,腿软了一下又直了起来,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不要怕。”

    父亲问医生:“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扶了扶眼镜说:“三四个月吧。”

    “治疗呢?不可能没得治的。”我问。

    医生说:“要去省人民医院。”我和父亲对视了一眼。

    “这个情况,那里也很难。”医生又补充道。

    父亲把我拉到医院外面。“不治了。”他笑着对我说。

    我把孝子的废话咽进肚子里。“你妈一直想去看看你,想去看看你那拳馆啥样的,再带她尝尝燕窝,她年轻的时候听她家妹子讲起过。”父亲笑着说完这些,没等我说话,转头进了医院。

    父亲见到母亲,他轻轻地说:“没啥事。”

    母亲说:“我就说没啥事吧,你们大惊小怪的,回家。”

    父亲说:“到县城了,你儿子也回来了,一起去他拳馆看看。”

    母亲藏不住情绪,喜怒哀乐都写脸上。我开着车带着他俩回市里,路上母亲笑着说:“你这趟来市里是沾了我的光,我不摔这一下,你能来吗?你不知道你爸烦死了,这几天一直说我晚上怎么不拿手电去。你给我买那手电,我哪用得惯,过去从来也没这个啊,那不是一样摸黑去嘛。”父亲听了不说话,我笑着说:“早该带你俩来看看的。”

    母亲到了拳馆,那些学生正在训练。他们打靶子,腿踢到沙包上响起“嘡嘡”声。母亲走过去问刘嘉飞:“孩子,疼吗?”

    刘嘉飞看了我一眼,我说这是我妈。他对我妈说:“阿姨,不疼,习惯了。”

    我给母亲介绍刘嘉飞,说他已经拿了两个全国冠军了,现在是我们拳馆的队长。母亲说刘嘉飞真有出息,父母有他这样的孩子,心里多高兴啊。刘嘉飞没说话只是笑着点头。

    刘嘉飞的父亲在他十岁的时候遭当地的黑社会捅了五刀死了,母亲改嫁,那时候他就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十三岁出来挣钱,拳馆老板看他是好苗子,收留了他。

    我带母亲去吃饭,去了京华饭店,是市里最好的大饭店。母亲下车一看饭店是这样的装饰,上车要走。她说不过年不过节的,吃那么好干嘛,有了钱也不能这样败坏。父亲说,难得来一趟,儿子想尽尽孝心,你不是想尝尝燕窝什么味吗?母亲一听燕窝,说不出话来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父亲硬拉着拉进了饭店。

    我点了两份冰糖燕窝,辣子鸡,贡鹅,八宝饭,父亲点了一份土豆丝,母亲点了一份番茄鸡蛋。母亲喝上了燕窝,她看起来没有特别高兴,她说:“燕窝不就是稀饭吗?”高兴的是父亲,父亲两口就喝完了说:“我觉得比稀饭好喝。”

    我陪着他们在宾馆住了一晚,第二天给他们送回家了,临走时我给了父亲一些钱,我说我会常回来。他说:“你妈昨天晚上跟我说,幸亏当初让你上了学。”

    (6)

    那天回家之后,拳馆里忙,我还要抽空回去看母亲,几乎没时间陪月如。

    父亲最终没有瞒住母亲,母亲知道了自己是胃癌,她经常半夜被胃疼醒。父亲给她揉,喝热水,全都无济于事,他去药房买了止疼药,要比正常成年人吃两倍的剂量才能压住。

    母亲知道后没有什么反应,早上五点多她醒了,临睡午觉的时候,父亲告诉母亲,她得的是胃癌,母亲说,知道了。

    父亲偷偷跑到院子里哭,母亲睡了多久,父亲就哭了多久。反而三个多月后,母亲睡了一场再也没有醒来的觉时,父亲格外平静。我回去给母亲办葬礼,去卧室找母亲照片的时候,看到床头有本田字薄,我打开看,上面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姜皓”,父亲看到我拿着那个本子说:“你妈有天突然让我教她,你名字怎么写。”

    我眼泪一下流出来了,我对这个生我的女人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她当初为什么不让我念书,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在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后,练习写我的名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那些丑陋的字,心里面像发酵的面团,酸得发软。

    母亲走的第三天办的葬礼,葬礼办完那天夜里,月如生了。

    拳馆里的一个学生叫郑亚,比我大一岁,我去拳馆的时候,他已经在了,岳父本来指望他能拿冠军的,但是他缺股狠劲,一直没能拿什么名次。我让郑亚别再打比赛了,去做了第三家馆的馆长。

    那天夜里多亏了郑亚,岳父有事不在我家。郑亚要来我家找我谈事情,刚好遇上月如生产,他给月如送到医院里,这才母子平安。

    我得知了月如生了,急忙到医院去。岳父那时候已经到了,我到的时候,岳父和我说,是个女孩,母子平安,我松了一口气。那几天我的情绪到了谷底,又升到谷峰,我累极了。我躺在医院的沙发上睡着了。郑亚忙前忙后照顾月如,月如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可是她知道我这几天太累了,没忍心叫我,自己动弹不得,岳父看到母子平安还有事要处理就走了,只好让郑亚照顾。

    我给孩子取名叫姜晓月,月如也喜欢这个名字。晓月很乖,长得像我小时候。晓月刚出生那两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刘嘉飞打不动了,他为了降低体重,背着我吃泻药,我知道这背后肯定有人教唆,可是无论我怎么问,他都说是他自己蠢。我只好安排他去做第一家馆的馆长。

    二是我的父亲去世了。母亲不在,弟弟外出读书,姐姐嫁人了,他常常一个人。他每天和自己说话,一个人种地,一个人吃饭睡觉。那两年,大家都忙,忽视了他,他给自己做好了一口棺材,就埋在母亲旁边,那年秋天,他把地里的稻子都收完以后,打谷,在门口的院子晒上。他用家里过去一把生了锈的刀直接插进心脏里自杀了,我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腐烂了。

    我把他晒的稻子脱皮成大米,带回家吃。和月如吃饭,我边吃边哭,我老想父亲自杀前看着这些稻穗在想什么呢?我不孝啊。

    他哽咽住了,又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宗贤说:“施主,你父亲只是想你的母亲了,我想他留下那些稻穗,就是希望你们不要太自责。请继续说吧。”

    半响,他继续说了下去。

    晓月的成长,也是拳馆一天天的成长。她七岁的时候,拳馆已经做到了七家,而且每一家生意都红火稳定。自从月如生了晓月,我和她越来越疏远了。我工作忙,她也不主动找我,到了家里我们有时候像陌生人一样,一句话也不说。

    又过了几年,晓月上初中,我们给她送到了寄宿学校,我和月如不用装给孩子看了,干脆直接分居。我知道月如不会和我离婚的,尽管我们之间已经没了爱情,但是为了晓月,这段关系也会这样勉强维持下去。

    晓月上初三的时候问我为什么每周她回来,郑亚叔叔都在我们家。我正要去问清楚月如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月如和我说,爸出车祸了。我们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月如抱着我哭,我心想,过去我也有错,从今往后好好过日子。

    可是让我没想到的是月如出轨了,她和郑亚早在生晓月那年就有了勾结。月如背着我给郑亚生了个小孩,那一年我和刘嘉飞去泰国学习拳馆的先进训练经验,我俩在那待了大半年。我走的时候她已经怀了,那时候看不出来,我回来的时候生完不久。

    岳父去世第二天,律师宣读了他的遗嘱,遗嘱说把他在拳馆的股份交由月如打理。我在拳馆的股份比岳父多点,但是岳父把自己股份全给月如之后,她原先也有一些,这样一来和我差不多了。

    (7)

    她当晚就和我说坦白了一切。

    月如说,母亲去世那一年,她怀着孕,每天都希望我能回家陪陪她。可是她看到我宁可在外面和别人喝酒喝到吐,也不愿意回家来陪陪她。她知道我妈得了癌症,也没法跟我闹,只能心里受着委屈。直到郑亚的出现,郑亚对她无微不至。她那时候又需要一个男人的照顾,我被抛弃了。她说晓月她会养着,她要和我离婚。

    我听到这些感觉天都塌了,虽然我和月如这些年没什么交流,但是她还是我孩子的妈。我心里知道没有她,我也没有这一切。我刚从岳父死了的事情里缓过来,命运又给了我一记重拳。

    我说我不同意,她才说她和郑亚有孩子了的事。我气得掐住她的脖子,她笑着说:“你弄死我,弄死我,晓月就会问你,妈妈呢?”

    我离开了家,把嘉飞叫出来,忘了喝了多少酒,醒来的时候在嘉飞家。嘉飞昨晚听了我说那些事,他才告诉我,当初告诉他吃泻药来降低体重的方法是郑亚教的。他那时候把郑亚当成前辈。我知道,郑亚心里一直嫉妒刘嘉飞比他有天赋。

    岳父去世,拳馆内部召开股东会。月如把所有股份转让给了郑亚,郑亚的股份比我还多。月如向董事会提议,由郑亚取代我做新的拳馆总负责人。全场没人敢反对她的意见,只有刘嘉飞说,他愿意将自己所有股份全部转让给我,这样一来,郑亚的股份还是没我多。

    股东会暂停,等刘嘉飞的股份转让完以后,再继续进行。我那阵子住在嘉飞家里,他至今也没结婚。我问他为什么不找对象,他说没人看得上他。

    他胡说八道。拳馆多少家长给他介绍,他都拒绝了。我知道他早年打比赛,收入不稳定,挣的钱全给爷爷奶奶了。这几年跟着我挣了点钱,才有了一些积蓄。拳馆一直不是他想干的,他想开一家超市,有个家,过平淡幸福的日子。

    他把股份转让给我以后,我给了他一大笔钱,他和我说他不打算再干拳馆了。我都明白。

    开股东会的前一夜,我在嘉飞家旁边的小卖铺买了几瓶酒,郑亚来了,硬拉走我。郑亚要打断我的腿,逼我让位。他找了三十多个人,拿着铁棒。那天夜里下着小雨,他们把我带到了一个桥边,说如果我不让位置,就把我丢到江里去,附近的监控全是坏的,没人知道是谁干的。

    他说:“反正你的父母全死了,月如心里你早死了,以后晓月的父亲就是我。弄死你,谁会知道?谁在乎呢?”

    我和郑亚打起来了,他让那些人不要上,他要亲手打断我的腿。我在拳馆那些年也没闲着,又加上这些年去看了那么多比赛,也有一些实力的。他的拳头被我挡了下来,我对着他鼻子重重一拳。给他打急了,他拿起旁边人的铁棒砸到了我的头上。

    我不知道刘嘉飞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他赶过来救我,他的脸上红彤彤的,眼角像刚哭过一样。我问他:“你怎么来了?”他说:“他妈的,脸给冻结霜了。”郑亚忌惮刘嘉飞的身手,直接让所有人一起上。那铁棒甩到身上,两三棍人就不行了。别说那么多人,郑亚一个人拿着铁棒,我和刘嘉飞也不一定打得过。

    最后我们趴在地上护着头挨揍,刘嘉飞大喊一声:“妈的别打了。”他站起来,对着郑亚的头,猛地打了一拳,郑亚整个人飞了起来,被打昏迷了。我看嘉飞当时老冲着一个没人的地方笑,我想着他头挨了几棒,当时应该神志不清了。

    刘嘉飞被其他人扔到了江里,他掉下去的时候,喊了一句话,成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句话。遗憾的是,我被人拉到一边殴打,这一句我也没听清。

    那些人看到刘嘉飞被江水冲走了,知道大概要闹出人命,赶紧抬着郑亚走了。

    我眼睛被打肿了,整个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硬撑着到了医院,四处骨折。我让医院赶紧去救人,去江边捞人,捞上来的时候,嘉飞已经死了。

    (8)

    警察抓走了郑亚,这事月如并不知情,所以她没事。郑亚被判了无期徒刑。我以为这件事会以刘嘉飞的死为代价收尾。月如突然向法院起诉我,告我侵害未成年人。她说拳馆在我的管理下,经常无端抽打未成年人,暴力管理学生,逼迫学生继续学习。

    这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我从来也没有打过学生。可是墙倒众人推,家长们为了得到拳馆的赔偿,纷纷出来作证。那几年监控没有全覆盖,我百口莫辩,以故意伤害罪,被判了九年。

    月如小学文化,哪有这个头脑,这个事一定是他和郑亚教她的,她也一定没想到,我会被判那么重。我在狱里表现良好,七年半就出来了。这七年,我每次想到嘉飞,心里都像刀绞一样,眼泪瞬间浸满眼眶。

    我走出监狱的时候,门口站着两个老人,像是一对夫妻。

    老头过来问我:“你是姜皓吗?”

    我问:“您是?”

    他说:“我们是刘嘉飞的爷爷奶奶。嘉飞那时候每次回来都说起你,说你照顾他。你在里面那么几年,没亲人,身上也没点钱,出来怎么活啊。这是嘉飞给我们的一些钱,你拿着用吧。”

    我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我扑通一声跪倒在他们面前说:“爷爷奶奶,我对不起你们,嘉飞为了保护我死的,我哪有脸收你们的钱。”

    两个老人给我扶起来,老头说:“嘉飞的死是那个姓郑的做的,和你没关系。这钱你不收,我们两个心安不下,你就收下吧。”我知道他们是专程来给我送这个钱的,我给他们磕了个头,收下了钱。后来我才知道,我低估了这七年社会发生的变化。没这个钱,我当时真的活不下去。

    从那时候到现在,十六年过去了。这十六年比起人生前四十一年,平淡了许多。我再也没见过宋月如和我女儿姜晓月,我试着找过他们,我找到我过去馆里的学员,有知道的,说宋月如带着姜晓月出国了。你们说可不可笑,宋月如小学文化,姜晓月在我进去那一年刚读高中,他们能去哪个国家呢?

    现在我要说我这两个月一直来寺庙的缘由了,说来真是怪事。那天我开车路过这里,口渴,车里没水。我下车去附近超市买水,我回去开车的时候,车突然打不着火了,超市旁边就是修车行。我去修车行找师傅,师傅说他还有其他车要修,让我等一会。

    我心想那我就去吃顿饭吧,我加师傅的微信,微信名是:刘嘉飞——利乐有情。我感觉自己像一头森林里狂奔的鹿,这三个字准确无误地射中了我。我问师傅,刘嘉飞是您吗?他说是的。

    我问:“这个利乐有情是什么意思?”

    他说:“喏,对面有个叫利乐寺的寺庙,里面的方丈告诉我这是慈悲为怀的意思。兄弟,我跟你说那寺庙可灵了......”

    他说了好多,我都没听进去。我去饭店吃了顿饭,回来车修好了,我回家了。从那天之后,我每天晚上做梦,都梦到嘉飞和利乐寺。

    我决定来一趟,三个月前是我第一次来。我来了之后,发现心格外平静,那晚回去,我没有再梦到嘉飞了。第二天我又梦到了,后来我发现我只有来了利乐寺,晚上回去才能睡着。

    我老婆知道了说:“那你就每天下班之后去一趟再回家。”

    (9)

    一炷香完,姜皓喝完了杯里的最后一口茶。

    宗贤说:“太晚了,施主今晚在此住下吧。我让他为你诵经。”宗贤看着我。姜皓双手合十说:“叨扰住持和小师父了。”姜皓走出方丈室抽了根烟。

    我问宗贤:“我没学过诵经啊,我给他诵什么。”

    宗贤说:“念《普门品》,在经堂念。”

    “为什么是我?”

    “你觉得刘嘉飞怎么样?”宗贤问我。

    “好人啊。”我说。

    “今晚你在佛堂念经的时候,心里要想着你就是刘嘉飞。不要问缘由。等姜皓走之后,你就可以离开利乐寺了。”宗贤说。我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信。我答应了宗贤。

    那天晚上。宗贤带姜皓到宾客寺睡下后,就来到了佛堂,跪在我旁边。我照着经书念,心里想着我是刘嘉飞。他闭着眼睛在旁边,缓慢地数着他的佛珠。

    我读了一夜的《普门品》,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宗贤拍拍我说,不用念了。

    我问:“我该走了?”

    他说:“姜皓还没走,你要等他离开。”

    接着他又说:“等会你去宾客寺,不要叫醒他,每两个小时喂一口水,等他自己醒来。”

    姜皓真能睡,我在他旁边也睡着了。我睡了六个小时,醒来赶紧给姜皓喂水,倒太急把水倒到他脸上了,他也纹丝不动。到了晚上,宗贤叫我去佛堂继续读《普门品》,又读到太阳升起。宗贤和我一起去的宾客寺,坐了三十分钟,宗贤给他喂了一口水,喂完他醒了。

    他醒来睁开眼睛就开始哭,没有嚎啕,声音很小,一点一点抽泣。他说:我梦到嘉飞了。

    我梦到二十三年前,我回到了我被郑亚围住前一个小时。我发现我回去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赶紧跑,我要拉着刘嘉飞一起跑。可是我在半路遇到了那个时候的我,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没人看得到我,他们也摸不到我。我亲眼看着自己被郑亚的人带走,我难过地坐在刘嘉飞家门口地上。

    过了一会,我看到嘉飞从家里出来了,小卖铺老板和刘嘉飞是熟人,他告诉刘嘉飞:“你的朋友刚刚好像被一群人拉走了。看架势要打架。”

    我这才知道嘉飞那天夜里是怎么找到我的,小卖铺老板又说:“应该是往双门桥那边去了。”刘嘉飞赶紧跑去,我激动地大喊了一声:“嘉飞。”

    他竟然回头了。他能看到我,也能听到我的声音。他朝我跑过来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被拉走的人是你。”他冲过来抱我,发现碰不到我的身体,手从我的身体里直接穿过去了。

    (10)

    他突然瞪大了眼睛。“皓哥,怎么回事?”

    我说:“嘉飞,你千万不能去。”

    他说:“为什么?什么意思啊,为什么摸不到你?”

    我说:“我也不清楚我现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嘉飞,我知道未来,你今晚不能去,你如果去了,就会死在双门河。”

    他安静了一会说:“那你说说未来是什么样的?”

    我说:“你会被他们丢到河里,我被月如检举判了九年,我们输了。”

    他说:“你干什么了,会被判九年。那郑亚呢?”

    我说:“一句难尽。他因为杀了你,被判无期。”

    他眼里闪着泪花说:“你是从多远的未来来的呀?”

    我微笑着说:“我五十七了。”

    他说:“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说:“又娶了一个,我从狱里出来以后,你爷爷奶奶给了我一些钱,我靠着那笔钱挣到了一些钱,日子凑合过呗。嘉飞,你走后,我连一个能信任的兄弟也没有了。”

    他抹了抹眼泪:“我爷爷奶奶还好吗?”

    我说:“你奶奶因为你去世的事,眼睛瞎了一个。”

    他说:“你没骗人?”

    我说:“那不然你为什么摸不到我。”

    我大喊了一声,周围行人没有人看我。

    “你看,只有你能看到我,听到我。上天安排我来救你的。我好想你,嘉飞。”我眼里也全是泪花。

    他突然转身跑走,我也跟着跑,我大声喊着:“刘嘉飞!”他头也不回地跑。他跑到了双门桥,冲进人群。我看着他们俩挨揍,我大喊着:“刘嘉飞快跑!刘嘉飞,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听我的话!刘嘉飞!”

    我看他不断地对我笑。他一拳打飞了郑亚。那些拿铁棒的人像疯了一样冲上去,他们对着刘嘉飞头打了一棒,我急得眼泪出来,我大喊着:“嘉飞!”刘嘉飞被扔下去的时候对着我说了一句:“皓哥,对不起。”

    我感觉我的脸上全是泪水,我坐在江边哭。哭了一会我发现我的身体在一点一点消失,然后就醒来了。

    我递了张纸给姜皓,宗贤说:”施主,你如果相信我的话,嘉飞已经轮回转世了,他今生有了疼爱他的父母,现在过得很好。”

    “真的吗?”姜皓跪在床上,给宗贤磕了个头。“谢谢住持,让我听到了嘉飞的最后一句话。”

    “出家人不打诳语。”宗贤微笑着双手合十。

    那天是大年三十,姜皓把这些告诉我和宗贤之后离开利乐寺了。他走的时候和我说了句:“谢谢你。新年快乐小师父。”

    我也要离开利乐寺了,我把佛珠手串摘下来还给宗贤,他说:“送你了,以后记得回来看看我。”

    我和他说:“新年快乐,阿弥陀佛。”宗贤仰天大笑。那天,梧桐树上还剩下最后一片叶子,我路过,它掉到了地上。

    广济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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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昨日檐下梧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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