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花信

作者: 子艅 | 来源:发表于2023-12-31 11:09 被阅读0次

    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后人在你的遗物里找到了一个神秘的本子,扉页告诉他们只要不断写下一个人的名字,就可以将这个人带入这个世界。后人看着这个蹩脚的小把戏嗤笑了一声,却发现本子内页写满了三个人的名字。”

    一(我)

    尊敬的洛维斯布鲁克·莱斯特维奇,我在信纸上写道,这里是苏珊,是一个正坐在家里温暖的壁炉旁给你写信的人,现在是冬天,外面正在下雪,自打我们幼时分开后就再也没能见面了,你好吗?我很想念你……

    我咬着笔杆冥思苦想后在信纸上写下这样别扭的几句话,事实上我从没给人写过信,平日里我寄给父亲的信是由我口述、由镇子上唯一的母语教师楠丝小姐执笔润色过的,父亲在回信里总是抱怨信中冗长的麻烦的礼貌用语,他说我的语言啰啰嗦嗦又没有逻辑,还挖苦我说该用外交词汇——但这封信与以往那些货色不同,我要写给我儿时的朋友洛尔,我想找人说说话。

    我盯着几行字看了半天后还是重新拿了一张信纸,亲爱的洛尔,我这样写,我很想找人说说话,父亲说我可以给你写信,你还好吗?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这里又下雪了,今年的雪下得最大,父亲却说还没有到最冷的时候,你那里也是冬天吗?还是炎热的夏天呢,说实在的我已经忘记炎热是什么滋味了,即使你在回信中给我形容“热得汗珠从额头上掉落下来、干裂的土地烫脚底板”,我大概也会觉得“啊,怎么有人会感觉到热呢?”,这漫长的冬天……

    写完后我将信读了几遍,在末尾的落款匆匆忙忙地写上“苏珊于十二月雪天”,装到纸袋子里,将一小块蜡烛融化掉用来封口,虽然还应该有一个印章,但这块蜡实在太小了。光秃秃的信封有点难看,但我很满意,我喜欢信封的低沉的暗暗的褐色,这让我想起了在其他季节里没被雪覆盖的秃秃的土地。

    我写完信的时候用来取暖的火渐渐熄灭,我裹了裹破烂的狗皮大衣,这是我家为数不多的剩下的财富,与其他人相比甚至显得富裕起来,虽然我依然坚持认为这是托讨厌狗的镇长夫人的福。我躺下,狗皮大衣刚好盖住我的大半个身子,我把小腿也蜷缩进大衣里,屋外寒风呼啸,狗皮里很暖和。此时我久违地感到有些幸福了。

    我的信的收信人洛尔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他对我说他的名字是洛维斯布鲁克,要求我叫他洛维斯或先生,我却总记不住,我叫他“洛尔”时他会涨红脸纠正我。他说他的家族是古斯基摩人的一支,在古代是掌管着冰雪和四季的——好吧,到现在我依然觉得他在吹牛。洛尔是跟随他父亲来到镇子上的,他父亲在镇子上遇到了难题,他倒卖的一批货物出现了问题,在他和他的小型货船登陆后被一位议员拦截了,议员在反复审视他的货船后提出了惊人的、甚至于他难以承担的税款,而此时他的可怜巴巴的海鱼还没卖出去,没卖出货物就没有付税的钱,然而没有付税就不能在镇子里卖货。他在流浪许久甚至去墓地蹲守抢劫后遇到了我父亲——我父亲是一位律师,总能遇到这样子的恶意提税的案子,于是我父亲答应帮助他们,还帮他们租下了我们邻居家的闲置的屋子。

    最开始洛尔总不好意思跟我讲话,我对他说“我是苏珊”的时候他嘀咕了一句“我是洛维基”便慌忙藏到他父亲身后去了,但即使这样一句话我也是没能听清的,我只听到了他说“我是洛尔”。

    然而度过了前几天后,我和洛尔渐渐熟悉起来,这之后的一整个暑假里我都跟洛尔在一起玩,洛尔很聪明,他会用苇草编昆虫笼子,还会用细线拴住一只从树上掉下来的小鸟的腿,在小鸟头上支起一只竹筐,待小鸟哀哀叫着引来大鸟后果断地放下竹筐,将大鸟和小鸟都罩住——这样我们就有两只鸟儿玩了。我惊叹道洛尔真聪明,他涨红着脸扭过头去叫我别跟他讲话。

    我父亲在一个暑假里帮洛尔父亲解决了税款问题,甚至一时脑热买下了他售卖的几乎一半的鱼,虽然一整个暑假里我们都在吃着越来越不新鲜的海鱼和咸鱼,但一想到这与洛尔联系起来,我便也没觉得有什么了。

    但洛尔还是没有在这里定居。他和他父亲要回家乡了,他说那是一个炎热的地方,长香蕉树和榴莲,我问他香蕉树是什么样的,他说等我长大了会带我去看。我猜测他的家乡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地方。但一想到我会失去洛尔,我就吃不下咸鱼肉和鱼干拌饭了。

    洛尔走后父亲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岛的名字和地址,父亲说这是洛尔匆匆留下的,我可以给洛尔写信,也可以给他邮寄圣诞礼物。我开心起来,因为刚刚失去的玩伴似乎失而复得了,我在夏天为洛尔挑选了一大堆圣诞礼物。

    然而冬天还没有到来时父亲就被派遣到了很远的地方工作,我被迫被送到邻居家,哈格迪太太是个温和严谨的老妇人,她有三个有出息的儿子,但我不大喜欢她,因为她总会因为我把饼干渣落到地毯上而大发雷霆,尽管那已经是一条被虫蛀得坑坑洼洼的旧地毯了。我开始上学,学习写字母和读字母,我开始盼着收到父亲或者洛尔的来信。

    洛尔临走前曾把我拉到一边,听着,其实我会给你写信,洛尔悄悄对我说,等我们都学会了写字母和数字,我会在信封写上“苏珊收”,我们的岛上出产奇妙的信封树,花可以做成信封,用这种花做成的花信,据说收信人读的时候能闻到花香。

    于是我开始期盼收到一封花信了,盼到圣诞节来临又过去,父亲在信里抱歉说暂时没法帮我把圣诞礼物寄给洛尔,我便将礼物藏了起来,然后就是第二年、第三年,我开始长大,哈格迪太太变得更老,虫蛀的地毯上出现了更大的洞,父亲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他疲惫地翻看我的作业本和考试表,总是忘记帮我把圣诞礼物寄出去。于是礼物越堆越多,后来战争开始了。

    哈格迪太太在与穿着军装来征收粮食和布匹的人吵了一架后被打了一巴掌,她倒下去后再也没能站起来。天气越来越冷了,镇上的人都说愿意帮着操办哈格迪太太的葬礼,不过那也只是表达了意愿而已——因为镇上离世的老人开始变多了,我又听说镇长的父亲在街上摔了一跤后晕倒在了街上,但因为该死的宵禁,街道上没有人,那位老人家在冰天雪地的街上躺了一整晚,直到第二天才被找到,被找到时还紧紧护着一只吃了一半但已经结冰的面包。

    我没有面包了,哈格迪太太还在的时候总能用她胖胖的身体挤开人群,去领到一篮救济金或者硬面包,但我只能领到硬馅饼了,镇上的面包店已经关了,父亲寄来的面包票没法兑换,于是我只能靠着哈格迪太太留下的剩面包和我抢到的馅饼节俭度日,后来我连馅饼也抢不到了,我缩在屋子的角落瑟瑟发抖,地毯上被虫蛀的洞好像几只审视着我的眼睛。这时候我才开始想念哈格迪太太。

    学校被炸毁了,教堂也被炸掉了屋顶,防空警报没日没夜地刺耳地响,起初我还总紧张地躲进地下室,习惯了后也懒得做出反应了。难以出门使得我有了很多空闲时间。于是我开始给父亲写信、给洛尔写信,有时候我想给温格迪太太写信,但思考了半天因实在写不出而作罢。我给父亲写的信依然没有回应,但我并不像同桌米娅那样总是担心她父亲死了——因为我听说我的父亲只是被俘虏了,好像情况还不算太差。

    家里变得破破烂烂的,温格迪太太的家也是,不久后我被从温格迪太太的家里赶出来了,因为她的儿子们继承了他母亲的遗产,温格迪太太的家很快被卖掉了,听说这是她那当了兵的小儿子的功劳。

    时间仿佛被放慢了,我在一个个漫长而寒冷的冬日里写了很多信,我想着等春暖花开的时候将这些信全部邮寄出去,那么我便可以在暑假里不停地收到回信了。但我很快收到了父亲生了重病的消息,我被带到了一辆车上,车开了几个小时,我在城里接到了父亲。父亲瘦了许多,他见到我后虚弱地笑了笑,对我说他很抱歉没能给我回信,他收到了我的信,但他没办法写回信了,我才发现他的右手手指断了两根。

    扶着父亲走在街道上时我看到了一只邮筒,我问父亲那是否就是寄信的地方,父亲说是的,但那里面的大多数是寄给很远的地方的人的信,最近总是见不到邮差,可能寄不出去的,这时候我放缓了脚步,我安顿好父亲,顶着寒风跑到邮筒前,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保存得很好的平平整整的信。我郑重地将它投进邮筒,又一阵寒风吹来,我没再多看什么,裹紧大衣,转身向父亲跑去。

    二(他们)

    礼拜天是杰尼福斯·卡尔顿先生的休息日,按照惯例在这一天他要看完五份报纸和十份新闻刊,这是他的单位帮忙订阅的,不花一分钱,还随报纸附送一大瓶牛奶。此时他正喝着鲜牛奶从邮筒里拿出一大沓报纸,只有将它们全部看完才会让他觉得这不是在浪费资源。

    他几乎将报纸扛在肩头转身向屋里走去,突然有什么东西从纸张之间掉了下来,“啪嗒”一声,卡尔顿低头,在地上发现了一封信。

    这是一封牛皮纸包着的厚厚的信,封面上写着看起来不大成熟的字母,封口处只有一点点蜡,勉强封住信封,足以见得这封信的寄出者有多么吝啬。卡尔顿想了想,先将他的报纸运回屋内,再出来捡起了这封信。

    很显然这封信不是给他的,因为地址后写的不是他的名字,坦白来讲他也想不出有什么人会给他写信;但这封信又显然不会是来自神秘国度的邀请函,譬如是来自霍格沃茨魔法学院的信函——好吧,只是开个玩笑,他知道这是邮差放错了的,他把信随手放到花圃边上。

    他开始看他的报纸,从上午看到夜晚,午饭是牛奶配面包火腿,他也没再担心神秘的信件,只有在看到面包褐色的皮的时候短暂地想起了那封信——但又觉得邮差肯定会将它取走的,邮差是个有头脑的好人,他很快就会发现自己送错了信。

    卡尔顿度过了清闲而疲惫的一天后又得去上班了,然而在礼拜一的早晨,他路过花圃时看到那封信依然在那里。

    礼拜二也是如此。

    礼拜三也是如此,只是信的封皮变得皱皱的,这是礼拜二夜里下了点小雨的缘故。

    一直到礼拜四的早晨,卡尔顿忍受不住了,他努力劝说自己不要在乎那封信,但他在上班时忍不住又向花圃看了一眼——信还在。他冲动地向前走了几步,又泄气地折回来捡起了那封信。

    信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的地址就是这处房子所在的地方,卡尔顿带着信冥思苦想了一整天,他断定这封信是给这里的原主人的。

    卡尔顿买下这栋房子有五年多,前主人是一对沉默的父子,其中的父亲看起来很局促,儿子皮肤黑黑的,躲在他父亲身后翻着眼睛瞪卡尔顿。卡尔顿记得那家人姓——莱斯图,还是罗斯特维奇——这不重要,他决定打开这封信。

    亲爱的洛尔,信里写道,我很想找人说说话——这是一封来自北方战区的信啊,卡尔顿想,原来那个看起来很凶的脾气很差的男孩叫洛尔,他在遥远的地方也有一位愿意给他写一封长长的信的朋友,想到这儿卡尔顿忽然有些羡慕洛尔。他带着窥探了别人隐私的抱歉感郑重地把信装回信封,拿出一小块蜡,封住了信封口。

    那接下来就要找到小洛尔了,卡尔顿想起来主持过这座岛上所有房产交易的中间商。卡尔顿是一个喜欢计划的人,他决定在礼拜六下班后叫车前往小岛的北边——这几乎要穿越整个岛,然后将信交给中间商带给洛尔。这样的行程既不会耽误他的工作又不会占用他的假期,他对此很满意。

    然而礼拜六下了一天的雨。卡尔顿一整天心神不宁,在第三次打雷后他忍受不住了,他匆匆向老板请了假,披上雨衣、用装雨衣的防水袋包裹住信封,穿着雨靴跑进大雨里

    他等了好久也没能叫到车,于是一边叫车一边向目的地走去,在路上他听见有人议论哪处建了一半的房子被大雨冲塌了,于是他开始暗自担心自己住的房子。雨太大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路上不知走了多久,这时候他也顾不得房子了。

    敲开曾经的房东、房屋买卖中间商迈克家的门时卡尔顿已经浑身湿透,他在后半程才遇到一辆愿意载他的车,车子里潮湿但温暖,他累得几乎在车里睡过去。迈克是个结实的中年男人,他惊讶地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的文文弱弱的卡尔顿先生,卡尔顿简要说明了来意,他拿出信封的时候还在为不小心打湿的信封的一个角而懊恼。地址被雨水晕开了,但依稀能辨认出字母。

    战区?迈克才看清地址,他立即明白了卡尔顿为何如此重视这封信。他对这位纤细得像豆芽菜的文员充满敬意。

    我得走了,卡尔顿先生指了指停在门外等他的车。

    您是为这件事专门前来的吗?迈克问。

    是的,它交给你了。我现在需要回去换一件衣服,然后睡个觉。我几乎步行了一半的路程。卡尔顿疲惫地说。

    愿上帝保佑您。迈克接过信,向他郑重地点点头。

    卡尔顿支付了几乎双倍的车钱,尽管他完全可以在这样的雨天讨价还价,譬如用车内不舒服、车子太颠簸这样的借口跟司机压价——这是他一贯擅长做的,但他觉得今天还是算了。他感到自己有些感冒,本想直接把自己裹进被子里,但湿答答的身体又令他十分不舒服地从床上跳起来,洗过澡后躺进被子里后已经是半夜了。他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大觉,醒来时是礼拜天的中午。

    他没急着起床,在此之前他从来都是在礼拜天的清晨起床的。他索性躺在床上想象看起来脾气不好的、对谁都充满敌意的洛尔收到这封信后会露出怎样别扭的羞涩的笑容,他又担忧起战区的情况,在此之前他的单位曾组织过为战区捐款的活动,但那些钱和面包真正流向哪里了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想到这儿时他又有些烦躁。战区会扩大吗?兵力足够吗?战争中的人会活得很艰难吗?他感觉肚子饿了,现在是午饭时间,但他若有所思地烤了两片以往用来做早餐的面包。

    混乱的一天过去后,卡尔顿先生习惯性地在礼拜一拉开信箱,堆满信箱的报纸噼里啪啦地掉了出来,他这才想起来上个礼拜天他没读报纸。

    三(他们)

    这是自迈克·斯图维特做房产和中间商以来遇到的最大的一件难题——他在雨夜答应了一位顾客将一封来自战区的信交到曾经的顾客手中,一位叫做洛维斯布鲁克·莱斯特维奇的男孩——或许现在是男人了,他已经看过了这封信的前几行,因为雨水将蜡融化掉了,他得赔上一点蜡封住信封口。这封信经历了命运多舛的被遗弃、被寻回、小雨和大雨,几次转手后已经有点皱皱巴巴和破烂了,但倒是不影响阅读,迈克想,这位莱斯特维奇先生在收到信后会很开心的。

    他顺着曾经的顾客名单向下找,他的旧电话簿上记载的陈年老号码几乎都是空号了。他在打过几个空号后又拨通了一位莱斯特维奇先生的电话,听到听筒那边滴滴两声,电话通了。

    迈克清清嗓子:“您好,请帮我转接洛维斯布鲁克·莱斯特维奇先生。”

    “您有什么事?”接线员懒懒地说。

    “这里有一封他的信,来自北方xxx地区——哦,是有人特意送来的,看起来很重要,我希望能将它交给这位先生。”

    “洛维斯先生在做军事训练,请您下午一点半以后再找他。”

    迈克在下午一点三十五分准时出现在了北边的小训练营外,这儿外围拉着铁丝网,但铁丝网破破烂烂的,仿佛是无数快小铁丝勉强连接成的,接口处布满尖刺和铁锈。迈克进不去,他焦急地踮着脚向里张望。

    这儿是个小型军事训练区,说是训练其实更像政府借备战的由头敷衍的社会福利事业。很多穷人、流浪汉、破产者和交不起税的人或奴隶被一股脑地送进这里。迈克在这儿等了一会儿,在他无聊地把门口停着的破烂的汽车数过一遍后,听到了铁丝网内的哨子声。

    随后便有一个高高大大的人走来问他做什么。

    迈克说明了来意,并表示这封信是要他亲自交到洛维斯手上的,那人看了他一眼:可今天的训练已经结束了,大家都已经休息了。

    这么早?这难道不是训练刚开始吗?迈克惊讶。

    不要指手画脚,那高个士兵不耐烦地摆摆手,你明天早点来好了。

    迈克立即决定明天再来了,然而第二天也是如此,这一天迈克带着信在十二点钟到了铁丝网外围,然而依然没见到洛维斯——不过今天他见到的士兵换了一个,于是迈克知道了他们的巡逻轮班制度。他记不清洛维斯的样子了,于是只能一个一个问过值班的人,有人会不耐烦地挥手要他快走,偶尔会有人接过信来看一看想一想又将信还给他。

    第三天也是如此。

    迈克不知来了多少天,他似乎每天都在跟洛维斯错过,有时他刚好遇到饭点——进了饭堂的士兵是喊不出来的,于是他只能饿着肚子等着他们吃完。他是个胆小的人,一般涉及到军事的工作他从来不碰——要不是,要不是这封信来自战区,迈克想,他决定先将信从铁丝网里塞进去。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一处缝隙,正卖力地弯着腰扯着铁丝网,一只铁钳一样的手突然伸过来将他和他手里的信一整个按住了。

    迈克见到一个沉着脸的青年人正阴沉沉地看着他,他语无伦次地想解释什么,手里的信被一把抢走。

    “我的信?”那人疑惑地低头看信封。

    于是迈克得知了这个人就是洛维斯。迈克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明这封信的辗转遭遇,一边小声说自己已经尽力了,又一边偷瞄这位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小军官的反应。洛维斯在看到信的时候僵住了,他大概只看了两分钟,便抬起头来,将信收进怀里。

    “这的确是我的。”洛维斯说。

    四(他)

    安排迈克离开后,洛维斯布鲁克·莱斯特维奇,也就是洛尔再次打开了这封信。坦白来讲他在看到前几行的时候并没有多少熟悉感——因为他曾跟着父亲去过很多地方,在不同的地方交不同的朋友,收到过许多朋友的信,但这种通信关系最多只能维持两次——这也是他们经常搬家所导致的。

    于是洛尔对朋友和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变得越来越淡漠,也许他在与第一个朋友断联时会难受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但这样的事情发生多次后他便麻木了。因此他从不觉得在寒冷的北方、人人自危的战区里的一个女孩会真心地想念他这样的儿时的玩伴。别是写信来索要补给的吧,洛尔有些恶毒地想。

    “……亲爱的洛尔,我很想你,我很怀念我们一起摘过的果子和抓过的鱼,我们曾经抓到的一条小鱼被我养到拇指那么大,可惜还是被野猫叼走了,我为此难过了好一阵……”

    洛尔心不在焉地摩挲着信纸。是了,他曾在小河里抓到过一条小鱼,因为它太小了,苏珊——就是写信的女孩总担心它会死去,于是他们一起跑了很远买了一只鱼缸。

    “……你走后,我将我们看的故事书都还回学校了,楠丝小姐笑我肯定看不懂那些书,但她从不知道你不仅能看得懂意大利文,还曾驾船经过意大利呢……”

    洛尔感觉有些脸红,因为他记得这个谎言,读给苏珊的书上的故事也并不是真正的意大利,而是他随意讲的罢了。

    “……我父亲这个月打赢了三场官司,他要变成最厉害的律师了,可惜他生病了……”

    苏珊的父亲是位善良而优秀的律师,他生病了?严重吗?他们在战区,会有好的医生吗?

    “……或许我能获准去城里看望父亲,届时我会给你带圣诞礼物,你看到这么多礼物一定会惊讶的——但我不想要圣诞礼物,坦白讲,我最近什么都不想要,只是总想起你说过的能散发香味的用花做的信封,如果你要给我回信,可以用这样的信封吗?我不敢想象当我打开一封带有花香的信的时候会有多开心——”

    “——你的玩伴,苏珊于十二月雪天。”

    洛尔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他冲向长官的办公室,他知道只有那个地方有纸和笔,他要写一封长长的信。

    五(她)

    事实上柏拉底镇只是战区边缘的一个小镇,正在整理资料的历史专家想,不客气地讲,它其中的冲突和矛盾主要来源于贪婪的镇长、嚣张跋扈的议员以及在恐惧里选择互相伤害的居民们。

    客观地说柏拉底镇当时的物资并未到贫乏的程度,悲剧从一户人家自发地争抢物资开始,如蝴蝶效应一样引发了整个小镇的争抢物资的斗殴,这场斗殴惊动了上层,因此柏拉底镇整个镇子都要被审查。

    然而审查是一场严格的无理的彻底搜查,以至于由一些民众自发组织起来的搜查团也浑水摸鱼开启了新型的抢劫活动。其中以相邻的两家为例,一家被彻底搬空,搬不走的就被原地损毁,毁不掉的就被划上一道一道的戏谑的记号,以被虫蛀了的大地毯为例,它又大又重以至于免于被搬走,但边边角角的流苏和布料还是被扯走了,地毯上丢满了烟头和吃剩的黑面包,一些比较平整的部位被切成一块一块的。

    而另一家大概是因为疏于防范或实在没有防御的力量——目前来看真实情况更偏向后者,这一家的看起来最完整的壁炉里塞满了劣质炭渣和烧不起来的死木条,所有家具都被搬走了,地上残留着钝锯条和木屑。这一家的主人叫查理·德尔,他死于疫病,他的女儿苏珊·德尔死于寒冷和饥饿,现在正在被翻阅的就是她的日记。

    “我很饿也很冷,但我还在不停地写信,”她写道,“写信能让我感觉到舒适,我好像能感觉到温暖,我不停地给父亲写信,我希望他能收到,我给母亲写信——她死于产后感染,或许她很思念我,我希望写给洛尔的信能被送到他手中,他会给我回信吗?床底下还有我为他准备的圣诞礼物……”

    “……好吧,床底下什么都没有,已经被抢走了。当他们搬着我们的东西并在屋里走来走去时我没什么感觉,我好像在旁观一场与我毫不相干的闹剧,我才知道在战争和死亡面前温暖的人情都是谎言,也或许哈格迪太太的温情不是谎言,因为她已经死了。我想对洛尔说,我想送给你的我最喜欢的玩具熊被楠丝小姐带走了,她说那可以用来填充被子——后来我越来越冷,我想了很多事,我几乎拿不住笔了。”

    “此时我多想坐在一个温暖的屋子里,坐在壁炉旁边,壁炉里燃烧着果木,我在给洛尔写信,这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这封信会被我亲手放进邮筒——也许是在一个寒冷的雪天里,经过湿滑冰凉的街道。这封信会被送到洛尔所居住的地方,也许那里的房子已经被卖掉了,现在是一位古板的文员住在那里。”

    “但那位文员一定会将这封信送出去的——就像曾经的哈格迪太太会步行大半天将送错的信亲自送到正确的收信人那里一样。哦,他会将信送到他的房东那里,他的房东收下信后会每天去寻找洛尔——这时候洛尔大概已经是一位小军官了,就像他一直希望的那样。”

    “……然后,然后会怎样呢?洛尔会给我写回信吗,但我似乎收不到了。我能听见枪炮声,那似乎就在面前,冬天干冷的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味道,我听见炮弹在雪地上炸开,于是雪地会变成黑色。我太冷了,眼前开始出现模糊的壁炉和新出炉的面包,我似乎在温暖的空气里下坠,这时候我听见敲门声,我会在面包和开门之间权衡几秒钟,然后支撑着站起身来去打开门。”

    “我对自己说如果这是强行搜查的人敲响的门,开门后我就去自杀,但我打开门后,在单调的冰天雪地里,寒风中,包裹严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洛尔正举着他给我的回信向我用力地挥手。苏珊于十二月雪天。”

    历史专家仔细地查看这本日记,这是在苏珊的遗物中找到的一个本子,扉页告诉他只要不断写下一个人的名字,就可以将这个人带入这个世界。历史专家看着这个蹩脚的小把戏嗤笑了一声,却发现本子内页写满了三个人的名字。

    “杰尼福斯·卡尔顿,”本子里反复写着,“迈克·斯图维特,以及洛维斯布鲁克·莱斯特维奇。”

    一切都明了了,一切都只是苏珊虚构的一个世界,以及虚构的三个人——或许洛尔是真的,但过去了这么多年洛尔是否还记得小时候的一切还未可知。苏珊显然信了这本子扉页上写的类似于点石成金的把戏,可怜这是个天真单纯的女孩——也许写这篇日记、写这三个人与一封信的故事时苏珊已经神志不清了,战争摧毁了她的世界,专家这样想着,可怜的孩子最终死在这样的幻想里,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在火光和圣诞大餐中离世一样。

    历史专家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他拿起本子准备离开时,什么东西啪嗒一声从本子里掉了出来。他蹲下身将这东西捡了起来,是一封信——信封十分别致,他打开信封抽出信纸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阵花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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