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照料过一头牛

作者: 梅拾璎 | 来源:发表于2018-07-23 11:12 被阅读1890次

    当尘土早已从一个人身上涤荡殆尽,你是无法想象她养过一头牛的。譬如我。

    我真真切切扎扎实实养过一头牛,而且养了好几年。

    这头牛,我有很多年没怎么梦见它,可不久前,一连梦见它两次。以前,也许每隔一段时间也会梦见它,但印象不深了。近两次梦见它,都是放学回家,或者从很远的地方回家,看见我的牛浑身是泥,苍蝇乱飞。大缸里给它淘草的水一片昏黄,泛着腐臭。家里找不到一根青草给它吃。我急坏了,不知道是先给它冲洗身子,还是先到田地里给它割草,还是先给它把缸里的污水换掉,换成一缸清凌凌的井水。

    一急,我醒了,满头是汗,难以再次入眠。于是我就半眯起眼,想我的牛。我不知道一头牛到底能活多少年,我彻底离开它已经二十多年了,它大约不可能活着了,可它在我的生活中,留给我的记忆,就像一棵树长在土里,根扎得很深。想着想着,泪水不知不觉漫过脸庞,流进脖子里。

    我影影绰绰记得,那头牛是邻居郭二大爷帮忙买来的。郭二大爷人矮,头秃,细眼,走路跟鸭子一样蹒跚,有哮喘,冬天上气不接下气。他人诚实,谁请他帮忙,他替谁操心,算计精准,不让邻居吃亏。

    他老人家帮我家买来的这头牛,砖红色,长得周正,毛病就是尾巴短。可是尾巴短归尾巴短,价格公道,省钱。这头牛一买来,似乎就交给我了,给牛割草归我,给牛剁草归我,给牛换淘草水归我,打扫牛圈也归我。除了不会使唤牛耕地,我什么活不会干呢?当然,这些活都是我自己往身上揽的,因为心疼家里大人,也不是多喜欢一头牛。

    我不但会干,还干得好。我给牛割最茂盛最嫩的草。到田地里,野蒿不要,嫌他有味。节节草不要,嫌他丑。茅草不要,嫌他硬,就要灰灰菜、婆婆丁、拖地秧、野燕麦这几样汁多水嫩的。从不让缸里的淘草水浑浊,冬天三四天换一次,夏天两天换一次,人小个低,不能像大人一样把水缸搬倒换水,就一桶一桶地把脏水从缸里舀出来,再一桶一桶地把清水倒进去。牛圈也要干爽,牛睡起来舒服。牛身上不能脏,脏了牛不舒服,还会招虫子,我看见脏了就拿大笤帚给它扫掉。

    有一次夏天,一连下了几场雨,牛圈里湿潮,牛晚上不肯卧下睡觉。我着急,推着小车,满庄子上给它找干土。最后发现有人家的厚厚的土墙倒了,欢喜不禁,就给牛铲了很多干土垫到牛圈里,牛踩一踩,四腿一弯,心满意足地卧了下去。

    我祖母每看见我对牛过好,心疼我,就说孩儿啊,牛是个牲畜,不用对它像对人一样,省着点劲儿。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并不认这个。大人成天说,牛马比君子。

    夏天,我会把牛牵到树林子里阴凉浓厚的地方,它愿意站着就站着,愿意坐着就坐着。周围还有其他人家的牛,它也可以跟牛邻居们说闲话。午饭后,我喜欢拿个大苍蝇拍子替牛赶牛虻和苍蝇。也奇怪了,牛挺干净的,不断有牛虻这种坏东西干扰他,喝它的血,而它的尾巴短,又够不着。那些坏东西也不顾周围同伙的死尸一片一片的,前仆后继地飞来欺负它。有一次,郭二大爷看不过,跟我说:去玩你的吧,丫头,牛的皮厚,牛虻咬不透。我信以为真,心里不再挂念它了。

    十多岁的年龄,正是一个女孩多愁善感的时候,一点点委屈都能泪如泉涌。许多次的晚上,我独自站在老牛的槽前给它拌草,抚摸它多皱结实的脖颈,眼泪滴滴答答落在槽中。牛依然瞪着大眼,独自吃自己的草,并不抬头。也许,它根本不懂得人类细腻的感情。也不怪它。

    那头短尾巴母牛,不但干活不含糊,连生下的小牛犊也个个健康周正,身材挺拔,没有丝毫毛病。它每年生一头小牛犊,小牛犊能养到能吃草的时候,就卖掉,而且,每头都能卖一个好价钱。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是,因为家里盘算得好,每年卖小牛犊的钱,都能攒下来,五六年就攒了一万多元。在八十年代末的时候,这一万多元给家里盖了一座小二层楼,也是村庄上独一份小楼。

    我忘了这头牛是什么时候离开我家的,应该是老得不行的时候,被家里卖了。卖给什么人?卖向哪里?当我听说的时候,居然没有往心里放;或者我远在京城,从没有想起过它。反正都记不清了。

    一个人,一生经历的东西也不是太多,一头牛,两条狗,三只鹅,几只羊,一群鸡,都是我少年时候的良朋益友,它们谁也不能改变一个农家的命运,却也给人创造了多多少少的幸福,可是,它们走的时候,很可能对人类失望了。

    我不知道牛的寿命,真正想起这头牛,写这篇文字的时候,不知它死了多少年,灵魂在哪里飘荡,若有轮回之说,不知这头在人间立过功的老牛,能转而为人吗?但愿吧。

    我放下笔,茫然望着窗外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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