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观察孤独,几乎是沉思。这世上一定有什么动物是孤独,前一个,狐狸的样子,狭长的眼睛里一种狡黠的潜伏着的热望;后一个,虫子,蠕动着,用最小的动作,啃噬令你勉强站住脚的自我意志——这两只动物,就这么长久的在我心中住下了。
你们说,先天性是不是一种惩罚?生来怎么怎么样,说的多么好听,创造出这种话术的人,一定不是我这种“生来”。这种境况,生来的境况,日复一日的这种境况里我仿佛正洇散、正被什么手擦除,我根本懒得问,懒得知道我从谁而来,懒得发出一点声音——如果不是我坏的太明显了,几乎是嵌在轮椅里,你一定以为我的先天性是失语症。我曾经有过最迫切的一次求知欲——其实不能把答案定义为知识,因为我只是想知道,有人会记得自己出生的瞬间吗?我的意思是那种感受到不是子宫而是世界的光亮?——我真的很讨厌世界这个词,但有时不得不用。
我记得,没开玩笑。那时我的认知体系中还无法搜寻到更多名词。凭我柔软脆弱的脑子,我只能这么回忆——子宫内壁一样的层层褶皱——后来我知道是皱纹,一双手抱我,平滑肌一样弹性的力量,试图与我建立起同种语言体系的吟哼,软的像黏膜。我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遗漏丝毫那个时候的感受,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幸福时间,如果我的手能动,我非要描写一万遍,使用一千种修辞。你们对声音是什么感受呢?——抱歉我的思维总是跳跃。就拿最常见的说话的声音举例吧,它对我来说,就像一支笔在陡峭不平的纸板上刻字。呼唤声,笔尖自觉绕过起伏,一种平坦的穿梭于旷野的风声;抚慰声,笔尖立起来,只划很短的一横,一脚踩入泥沼再不走下一步的感觉;咒骂声,练狂草的架势,左绕右转,飞沙走石——最有趣是几种声音混杂一起,那种喧呶,无异于是耳膜的寸磔之刑。你知道我除了颈部以上没地方可以动了,所以忍受些我近似胡话的聒噪吧。
我这种病,不知道和那个伟大的霍金有几分区别——我没办法去查阅些资料什么的,只是常常听奶奶讲,她总是把他和我父亲联系起来。我父亲何德何能!我从没见过他——他去世了——除了我奶奶经常拿出来看的那张照片,也是一样被嵌进轮椅里。莫名其妙一种痛楚,比任何思想都更无力的,给我狠狠打了一针麻醉,那个锁在照片里的与我有着最紧密亲缘关系的中年人,难道不就是预言式的未来么?我讨厌一切可以一眼望到头的东西。我知道人总有那么几个瞬间,觉得自己无可替代,那是外界作用于心理的正反馈,很遗憾我和外界之间的桥,是那种夕阳残照里的桥,小令都读过几首吧?就是小令里的那种桥,那种桥总是给我倾危不安的感觉。我的奶奶致力于搭建这桥,她给我读很多书,文学,哲学,数学,科学——讲实话我最喜欢科学,如果我这副死了一大半的身体是一架被重创的铁皮机器,只有科学修的好它,在未来。我也看电影,什么类型的都看,很羞耻的是我要提一个东西——《触不可及》都看过吧?看没看过都没关系,这电影前半部分都很无聊,可是当那和我境况差不多的主人公通过按摩耳朵来满足某种生理需求的时候,我承认了这是一部好电影——乖乖,可真够懂我们这类人的。
我奶奶可以说是位传奇人物,倒不是说她为人类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奉献,因为只有她,能使我坚持活下去——在我看来,这可比发明电灯伟大多了。你一定没有感受过那样一种怀抱,从背后环住,鼻息云雾一样缭绕,我生命里的初印象,皱纹,被她柔软的涂抹在我的颈上,臂弯里,我感受到一种婴儿对摇篮的那种眷恋,好像睡下去,转眼就能长成大手大脚的人。她老是那么抱我,把脸深深贴近我所剩不多的感知,尽管我没说,但我猜想,她一定知道我爱死这种抱了。
你们会好奇我的生活吗?我活了也有十六年了,我可以挑些有意思的讲一讲,你们想听到的那种无聊又没尊严的事就算了——我知道你们想听,人们从来不介意听坏不到自己头上的事儿。
我很小的时候,大概六七岁吧,第一次有了找点乐子的想法。那真是我这辈子撒过最成功的一泡尿,我的大脑操控轮椅——忘了说,这是我那个去世了的父亲的发明——到了邻居的门口,意志的防线打开闸门,尿浸着裤子淌到他家的印度地毯上,那浓重的宗教颜色染上腥臊,兴奋使我的耳朵飞红。这邻居,上回嚷嚷我奶奶在家养怪物。怪物,这又勾起我的热望了,父亲是科学家的话,为什么不能给我发明一个《玩偶之家》里安妮那样的泰迪熊?从我残损的身体里取出一个灵魂的切片,我多希望那切片的形状是泰迪熊!存在就是统摄的话,我希望一切隐匿状的无限包容的想象或是道的概念以及找不到外壳盛放的东西,都到另一个存在体上去,我只要一双耳朵。
我时常称自己的大脑为将军,脑将军,听起来多么像一艘门达西乌姆号啊!万物皆备于我,我狂妄的脑将军的信条——也如那艘欺诈之船。我的瞳仁是一种信号装置,当它敛不起光的时候,就是脑将军在发号施令了。比如我听一本书,尤其小说,一部分神经负责榨取语气里的情感——《悲惨世界》,一杯鲜榨苦瓜汁;一部分搜罗文字,意蕴丰富的简单词和特指的生僻字,有象征词更好;还有一部分负责造梦,我是一定要有一个很深的体验感的,虽然这怪癖总是让我疯叫、大笑、愤怒、流涕。
我应该还有一个什么事要说的,但是一下子想不起来,很可惜我的十六年,这被我反复浆洗的时光,只能拧出来短短几段话,我还不想这么快就把它晒进太阳里呢。很抱歉我要说再见了,说出这两个内容的谎远大于形体的字,最后一刻,我可以给你们说点糊涂话么?
——创造物哑于言爱,一场不能抗拒的宿命生长,如果不选择藏匿的方式,真相可杀任何东西。生的渴望,常常被意义掣肘,出色的小说家最擅长的那种结尾,我再也不能祈望。
二
我从没想过有什么事能让我早就愚钝的大脑如珀伽索斯踩过灵泉一样,迸发出无尽思薮来,可是此刻,我怨恨起文字的寥寥,无法将我感受的千分之一说与你们。我的孙子,我取名阿昶,去世了,这是我早该料到的结局。他知道了,我知道他知道了。前面的话,他要求我一定要替他写出来,写给你们——他要我写十份,一份投放到七心街拐角废弃的而后拿来装饰用的邮筒,一份卷成卷筒挂上医院前庭中心的雪松,一份塞进寻猫启事的背面——其余的凭我处置。我早就老了,你们应该猜的到。第一份我决定自己留着,那对于他来说末世的文字因受我情感压迫,在横线的高阁上摇摇欲坠,还有老泪晕开的看不出平直变化的笔折——这难免不会是一封只有我能看懂的信。
我不得不说,哪怕阿昶饮恨吞声,打着记忆断奏的幌子,我依然知悉他话里的尾音。允许我停笔做一个短暂的祷告。
阿昶没有母亲,他在模拟子宫里诞生,他的先天性甚至不可以用遗传二字一笔带过,肌肉萎缩性侧索硬化症如代码一样早就编进他的基因里——你们明白吗,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用女娲造人这样旷世浪漫的传说来消解这件事的残忍悚然。他们晚了,他们原本的想法是要通过阿昶来治好我的永旭——阿昶的父亲,就如创造一个大脑与计算机进行直接交互作用的BCI系统一样,阿昶会拥有永旭的全部基因,一模一样的脑子,一模一样的思想,连痛的过程记忆都免了,直接让我的阿昶下地狱。他们会研究阿昶的脑子,解剖他,用比心理医生更锐利的那种目光,携上刀锋电流,带上责任使命,切,先切明白病,再切明白永旭。我为什么说他们晚了?因为早在阿昶从那非母性的子宫里诞生之前,他便服毒啦!我有意告诉阿昶,他父亲是在他出生两年后才死的,为的就是一份自欺欺人的宽慰。
那段日子,死亡与新生之间的那段日子,我被时间的激流携裹着前进,我已经够苍老的啦,在永旭曾经的苦难灼烧我的年岁里,我早就被烧皱巴了,再一次,我仍然亲手把一个残损的生命接出来,我的手排斥,心却听从呼唤,那么柔软的一个,躺上来,融进我皱纹的沟壑,填平了我重度烧伤的几十年——我不敢想象,上帝对我多么冷酷又仁慈。我宁愿阿昶对母乳有所渴求,一个奶味儿的生命信号,可是没有,他安静的可怕,起初我总怀疑,这副只有眼睛闪烁的躯体是永旭的转世。好在他的语言功能并不像永旭那样丧失——不是他对我说话了,是有天夜里他呜呜咽咽在哭。
我请求你们不要对他的苦痛视而不见,我想这正是他让我写出来的原因和我仍旧啰嗦的原因之一。那绝不是在眼光中受罪那么简单,他长不大,也可以说长的不算大,十六岁的灵魂只能被塞进八岁的身躯里,在八岁,他就停止生长了。一定有哪一步出错了,那场不人道的实验,一定是的。我拖着蹒跚的步子和压垮人的屈辱去求他们,他们说对不起前辈,对不起,编入后就不能篡改啦,何况我们不是医生!那像修电脑一样呢?拜托你们修修他?实话跟您说吧前辈,最初为了治好您儿子,我们就没想过会耗费多长时间,所以对寿命的要求放的很低啦!他活不长您明白吗?我怎么明白?我让你们这群崽子乱搞了吗!我花了多大力气,留了多少眼泪,是多少话语的瀑布和精神的高墙才使我的儿子勉强立足于世界,他的智慧、他的思想,他整个人都奉献给你们啦!你们那高尚的人类事业!我要死啦!前辈前辈,他们急于清理垃圾一样清理我,前辈你冷静,我们稍后请人去看看好吗?我们先送您回去?一句话里两个矛盾,两根驱赶棍!谢了你们的好意,我家的门你们再不能踏入啦!
我想过许多把阿昶和外界联系起来的方法,他是天生的闷坏性子。我送他和丫丫玩,他三两句话就惹哭了小姑娘家,我带他挑宠物,他闭眼不肯睁开,我带他去公园,他哭闹不止。直到有天我给他讲故事,他表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投入和宁静。我大彻大悟,阿昶喜欢死的活物。日子一天天过下去,阿昶开始问他的母亲,想起那精密器械里封存的模拟子宫,我直起寒噤。我只能骗他,我说她啊,她可酷了,她是某个大人物的情人,轻易不抛头露面。“我是私生子?”阿昶甚至兴奋。“不不不,阿昶,你最多是她榜上大款之前的累赘,你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这个弥天大谎日渐圆润起来,仿佛真有了女人的模样。我说你妈也有写过信来的,你很小的时候,后来就没消息了,估计看你大啦,落心啦。那信呢?信?你爸拿走啦!你爸死的时候非要她的一点信物,我家还哪里有!只能把你的信给他带进棺材啦!我妈长什么样?什么样?啧,可漂亮咯,还喜欢小猫呐!猫一样的身段,猫一样的眼睛!和你的眼睛一样,扑闪闪的哟!——阿昶生平第一次要求照镜子。
阿昶坚定不移的相信他有一个见闻丰富且娇魅漂亮的母亲,喜欢猫,喜欢雪松,偶尔写诗,下雨天膝盖疼,爱森林,不爱下雨,喜欢红色衣服,去医院不看身体看白大褂帅医生!他软声细气,沉醉般唤我,奶奶,我妈妈像一本情色小说!我表面大笑,心里暗自发毛,嗬,你奶奶我就是作者!
十五岁,阿昶的身体机能迅速下降,瘟疫的速度。老是很缓慢的,阿昶说,他恐怕慢不下来了。他越来越不爱说话,好像研习老之前先研习了死亡,沉默一天天压着我,任我读什么书,他都不像以前那样有兴趣,初生一样同我探讨文字。我常常抱他,臂弯里,轻飘飘像一团空气,他的心跳微弱的像大腿筋,偶尔才显现两下,我有时想,我要是先他一步死就好啦。十天半个月后,也许更久,邻居终于发现端倪,警笛声骑上这栋房子,两个尸体裹在一起,生命发酵的味道呼啸而出,那令人掩住口鼻的力量,令人不忍再视的力量,是我俩啊!真奇怪半枯萎的干瘪身子,竟还有这样伟大的远思。
谁知道这远思预言一样,一天天近了,今天,待我抄写十份,送完这些遗信——我曾经教阿昶写情书,他拒绝,说他写什么都会写成遗书——等我送完,我便会跟随阿昶,去创造一个死亡的零地带,瞧好吧你们,我们会上报道的,一定够你们惊心动魄。
——永日、月
三
十月十日,特殊的日子,这晚有月全食。距离林昶和秦月娴的死亡恰好十天,科研所和秦月娴的邻居同时收到一份定时邮件,邀请他们前往家中。前者的理由是她在家中发现了林永旭未曾公开的科研成果,后者的理由则是为他淘得一张精美的印度地毯。为保证双方同时到达,秦月娴在邮件中提到,阿昶情绪不稳,十点后方能哄其入睡,请他十点十分再敲门进入,门没锁。末尾是不要白费一个老妇人的苦辛。科研所的人风急火燎,老邻居也谨遵约定,二人十点十分推门进入,比宇宙更难解的臭味魂灵般缠上二人,二人惊恐万分,钟表的声音——嘀嗒,嘀嗒,黑暗中仿佛是人在走路,老邻居首先反应过来,疯了般往外冲锋——这两人,没发现门早就自动反锁。科研所的人汗涔涔的走近那钟表——一枚定时炸弹!他顿时慌神,拚命敲窗,这屋子早就没什么尖锐有力的东西啦!老邻居拿身子撞,拿脚踢,太黑了,黑暗加剧恐慌,灯早被破坏,老邻居大骂,有关性和祖宗的字眼在黑暗里一砸一个回音——还有三十秒!科研所的人大声呼救,一个最悠长的尾音还没来得及送上高潮就被人从后方打倒——这老混账,自己的拳头砸出血竟要用着年轻人的头骨来撞!反抗、咒骂、扭打,3、2、1,钟表声消失在黑暗之中,一切都安静了,一声戏谑又原始的嘲弄压过一切,他们听到,那仿炸弹的真录音机里传来两个单词和一串爆笑——Fuck you。
Fuck you,科研所那人瘫了,他压根没想到,十月十号是小怪物诞生的日子。
月亮被吐出来,夜重新举起孤灯,凯旋之意。七心街第十栋有所房子里,刚刚才响过胜利的号角,两具尸体安然睡熟在一只巨型泰迪熊上,录音机上的时钟装置红光微微,就如泰迪熊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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