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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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醒醒。快，醒醒。靠！怎么这么黑？醒醒！

不对，我明明已经醒了，我的眼皮在动，我感觉得到。妈的，睁眼闭眼都一个样，黑得吓人。转转脑袋，感觉一下四肢。感觉不到。

冷静，冷静。老师说了，刚刚进入潜域的人都会有点不适应。深呼吸。好了！四肢回来了！快，坐起来，寻找出口。

02

“报告长官！‘临汾四’已恢复行动能力，正在走出‘庇护所’！”

声音从操作员的口中传出，穿过大大小小的全息屏幕，在监控室的灰白色墙壁上来回反弹，最后进入两名观察员的耳中。俩人一前一后站立，前者的头发有些花白，已经上了年纪，他回过头去，对后者笑了一下：“看见没有？这小子反应很快。”

第二名观察员点了点头，露出了满意的神情。比起前者，他显然年轻许多，高大的身材仿佛让身上的警察制服缩了水。也同样是这幅身板，让他与这间狭小的观察室格格不入，而事实上，他自己同样有这种感觉。在他走进治疗中心时，身上的警徽让许多人都向他投以好奇而敬畏的目光。这当然是因为他受人之托，有要务在身——这不能不让他产生一种优越感。同时，他也很清楚，没有这家治疗中心，就没有他的今天。所以不管这些喋喋不休的人有多令人厌烦，他都耐着性子忍了下来。但现在，想要了解委托之事的好奇超越了耐心的极限，他不禁开口轻声问道：“张教授，该参观的都参观了，现在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张崇礼仿佛没有听到陈柏森的话，他别过身去，继续看着全息屏幕。良久，他突然说道：“陈警官，‘临汾四’很像当年的你呀。”

“我当年的反应可比他快多了。”

“得了吧，你第一次进潜域的时候也是那个熊样。”

“那是因为当年的技术不成熟，我刚进潜域的时候还少了条胳膊呢。”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不再说话。

03

异常的定义：在逻辑上无法自圆其说，或是不符合潜域中客观规律的事物或现象。找到异常，修复异常。道理谁都懂，可是异常在哪呢？

我走出那间漆黑的小屋。屋外的空气很潮湿，我用力吸了吸鼻子。远处传来海浪的声音，我拨开挡在面前的层层树叶。

大海。沙滩。椰子树。

典型的现实潜域。老师说过，现实潜域的规则很好掌握，因为它与现实世界一模一样。最难的是幻境潜域，那里的基本物理学规则都可能与现实不同。遵循那里的规则，才能找出那里的异常。

我迈步走出树林，径直走到海边，缓缓前行。天上的云朵轮廓分明，被海水冲刷过的沙滩松软又黏稠。我找不到任何异常。等等，海边飞过一只鸟。仔细看看它，似乎是信天翁。这没什么奇怪的，信天翁是海鸟，出现在这里很正常。没有“不可解释之处”，那就不算异常。

我在刺眼的阳光下眯起眼睛，在海平面上来回巡视。除了海水，我什么都看不到。我将目光收回，向远处的沙滩望去。靠，如果这里不是潜域，我很乐意把它作为度假胜地。嘿！好家伙，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一艘帆船！它的船头陷在沙滩里，船尾浸泡在海水中，看起来似乎搁浅了。也许异常就在那里！

我跑过去，站在帆船旁边，仔细观察。真是一艘漂亮的船，船帆高高挂起，船身刷着白色油漆，属于那种只存在于记忆中的经典款式。让人想起独自扬帆出海的浪漫时代。

帆船的另一侧有一根垂下来的缆绳，我顺着揽绳爬上了甲板。甲板上空无一人。当然空无一人。如果你在潜域中遇到了人，只能说明你被困在潜域里了，那可是件很麻烦的事。

找到异常，修复异常。老师说过，异常往往不易察觉，所以应该事先进行推理。“异常往往四推理粗来的！”那个带着口音的老师如是说。

这种推理，一般都用反证法。假设成立，最后发现不成立，证毕。老师说，不这样也可以，只是这样比较好入手。我应该假设什么成立呢？仔细想，你刚才看到了什么。一艘帆船，在海边搁浅。等等，它真的是搁浅了吗？是的，我并不知道。

假设它真的搁浅了，有什么线索可以证明呢？船帆。这艘船上没有发动机，就算有，也没人去启动它。所以，只有船帆，能为船只提供动力。但现在，船帆是挂起来的。所以帆船并没有搁浅？

不对，不对。如果海浪足够大，风足够大，帆船还是会搁浅。如果忽略这一点，假设帆船真的搁浅了，那又会怎样呢？好像不会怎样。

靠，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冷静下来，我需要好好梳理一下。

04

“你看，‘贵州七’现在才恢复行动能力，‘丽江十三’越走越偏，而‘齐齐哈尔四十六’已经开始胡乱行动了。在这次实战测试中，只有‘临汾四’的表现是最出色的。到目前为止，只有他的行动方向是最符合预期的。”

陈柏森笑着摇摇头：“张教授，到目前为止，‘临汾四’的行动都只是严格按照课程要求进行的，最多只能算是合格，称不上优秀。接下来寻找异常的过程，才是真正的考验……”

05

如果帆船没有搁浅，那它是怎么停在这里的？也许它一开始就在这里。停，这样思考没有意义，还是要找其他线索。

我弯腰查看甲板。这不是一艘很新的船，有些地方生了大片的铁锈，还有一块甲板脱落了。在我到达这里之前，它应该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不管是一开始就在这里，还是最近才在这里搁浅。

如果船是最近才被冲上来的，那么它应该已经在海里航行很久了。照这个思路推理下去……

藤壶。在海里航行的船，船底会长藤壶，很多藤壶。而这艘船没有藤壶。这就说明，它从一开始就在这里，或者很久以前就被冲上岸了。

有意思，很有意思。这就是老师说的“二级异常”吧？通过“二级异常”，就可以找到“一级异常”，进而修复它！

06

“果然，‘临汾四’被自己的思维惯性带跑了。”陈柏森紧盯着全息屏幕，手中端着的茶已经凉了下来。

“带跑了？”张崇礼困惑地摇摇头，“他的推理很正确呀。”

“正是因为正确，所以他才犯了一个错误。张教授，您从未进入过潜域中，所以就不了解异常的微妙。现在，请您重述一遍‘异常’的定义。”

“我想想啊……在逻辑上无法自圆其说，或是不符合潜域中客观规律的事物或现象……哦！陈警官，这是个思维陷阱！”

“确实如此。想想在现实中，我们会认为什么事物或现象属于‘异常’呢？举个奇怪的例子，一个人被从天而降的压路机砸中，却没有死，这事情一看就很奇怪，对不对？就算我能给出合理的解释，你的潜意识里也依然会觉得这件事很诡异，仍然觉得它是异常。然而，我们常常忘了，潜域中的事物，就算有多么诡异，只要能给出合理的解释，那么这件事物就不能称之为‘异常’！‘临汾四’已经解释清楚‘帆船没有搁浅’这件事了，但他还是中招了，仍将这件事视为‘异常’。殊不知在他推理出原因的那一刻起，帆船的搁浅就已经不再是异常了。”

“那，接下来，他该怎么办呢？”

“不用太过担心，这是每个新手都得过的一关，我当年也这么中过招。根据我的推测，他离正确答案已经很接近了……”

07

可我还是什么都推理不出来。有点不对劲。接下来的思路应该很流畅的。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哦！明白了！我犯了个错误！真该死！我把不是异常的事情当作异常了！快，转换思维，我是从哪里开始想错的？深呼吸，冷静下来。

藤壶。对，回到这个点，我还是得观察藤壶。我顺着缆绳滑下，开始仔细观察船身。果然，船尾没有长藤壶。在客观规律中，船在海里浸泡的时间长了，就会长出藤壶。而船尾浸泡了很长时间，却没有长出藤壶。事物或现象不符合客观规律。

对了，这下对了，这就是异常了！

08

“报告长官！‘临汾四’率先发现其所在潜域中的异常！”

“你看，陈警官，这么多年了，我看人还是很准的。”

陈柏森点点头：“‘临汾四’确实很聪明，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修复异常的方法一般都很有趣，在你想到它的那一瞬间，你会觉得自己简直蠢得要命……”

09

异常找到了，接下来，就是修复异常了。改变潜域中的事物或现象，使之能在逻辑上自圆其说，或使之符合潜域中的客观规律。

那我该怎么办呢？让船尾长满藤壶吗？那也太难了。而且，就算我找到藤壶，强行粘在船尾，那也不是船尾自然生长的，异常依然没有修复。

应该还有其他办法。哎呀！我真傻！确实有一种很简单的办法！我抓住了揽绳，在潜域中，你可以随心所欲地移动任何事物。我拖着帆船向前走，直到船尾离开海水。

这样就可以了！在客观规律中，船在海里浸泡的时间长了，就会长出藤壶。而现在，船不在海水中，自然不会长出藤壶！异常修复成功！

10

“报告长官，‘临汾四’已修复异常，计算机同步手术结束，‘临汾四’已退出治疗！初次测验已结束！”听到这句话，陈柏森和张崇礼对视了一下，同时微笑了起来。“潜域技术真是越来越成熟了。”陈柏森感慨道。

“是啊，谁能想到，让精神病人通过计算机技术，进入自己的潜域，也就是他们潜意识中的世界，找到异常，修复异常，再让计算机根据病人在潜域中的行为进行同步手术，竟然可以治好包括多重人格障碍在内的一系列疑难杂症！”

“是啊，多亏了潜域，我才能重返警员岗位，张教授，您对我有再造之恩啊。”

张崇礼笑着摇摇头：“职责所在，不必再谢我了……操作员，评估‘临汾四’的治疗效果。”

“本次恢复程度：94%，总体治疗进程：12%。”

“看来，这小子离康复还有段时间呢。”

这时，在医疗舱里，“临汾四”刚刚醒来，正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在陈柏森眼中，这个重度抑郁症患者脸上的神情仿佛不那么忧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