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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小说不是一场静默而冗长的既深沉又动情的吟唱,那我所信奉和迷恋的就只剩下它那作为一个载体所产生的细小而感人至深甚至揪人心扉扣人心弦的情节了。
这个将要被作为载体来叙述的故事从我打开电脑点开文档苦思冥想该如何下手的时候它就已经陷入一场迷惑。任我这个当局者怎样奋尽全力挣扎都无济于事依然在它所铸造的迷宫中徘徊。
01
倘若这个中原城市的七月八月的流火四溢的中午你正好顶着头顶炙炙火热的大太阳经过人迹喧嚣的车站或者东站时,你总会注意并良久地盯着并在日后数日数月甚至数年都无法忘怀的一个画面: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某个看着英俊的不下二十岁但绝不超过二十五岁的年轻人静静地端坐在车站宽阔的广场前的一隅,在他的面前自始至终都矗立着这样一块上面写着"寻找至爱至善的爱人马丽丽"的狭长而红底黑字的木板,或许你也曾见过这个年轻人被车站的巡逻警察盘问出示身份证的情况下匆匆离开但是在你又一次出行的时候他再次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那个固定的位置。毫无疑问这个固执的年轻人满眼疲倦但又信心四溢的眼神让多少过路人侧目,沸沸扬扬的讨论声无非是关于那个木板上唯一具有诱惑力想象力而又具有生命力的名字——马丽丽的一切。谁都想不出年纪二十几岁的俊朗的小伙子的定力为何如此之强,若不是我每天回家路过车站就会注意到这样的场景凭谁给我叙述这样的怪异的事情我都不会信以为真。也曾经有年善好心的老头老太太劝说过如此执着的年轻人,也有那些看了良久而面露红润之色的看上去大腹便便定想是有钱人的中年人猜想这样的场景不会持续十天,但所有的旁观者都不能进入当局者的脑海而产生任何效应。他一如既往地出现在这个除了深夜其他时候人流量宏大的车站候车楼的广场前。
夏末的时候总有些日子里尘土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覆盖住年轻人消瘦的脸庞,已经是七月底将近八月的时候天气微微转凉下来大风飘扬,如果再被四十度的炙热煎熬下去将会中暑生病。人们的热情往往在一开始汹涌澎湃而当一件事情恒久定格下来以后就一切如常,但唯有我这个慢性好奇而不见黄河不死心的探索者未能稳定下心中的疑惑。
终于在某个黄昏夕阳穿过西边林立楼群洒落下来将那个年轻人的脸庞印衬得英武无比的时刻,我静静地埋下头把单车用一只手推着亦步亦趋地追赶上正要离开车站但又不断回头观望的他。
从此开始我就走进了那场令我疑惑良久的而又确确实实令我疑惑的迷宫。而故事在整个程序中才刚刚崭露头角。
亲爱的陌生人过路人认识不认识的太原人,请您耐住性子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慢慢地聆听我接下来要讲的故事,同时也希望您不要被故事或稀松平常或精彩跌宕的情节所左右所迷惑,因为这是一个近五百万人口的中型城市时时都会发生的事情,那么就让我来慢慢地用一口气说给你们听吧。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这篇文章的写作之所以用长句子完全是为了顺应主人公的说话方式和思维视角以达到最大程度上地还原和铺展,那么让我们屏息住一口气沉下心来凝神聚目地走进阅读的迷宫吧,如果在阅读的过程中出现憋气和胸闷的感觉一定要果断放弃前行。)
02
我的祖籍来自悠远而神圣的西藏少数民族地区日喀则但我从小在太原长大并且有一个汉人的名字叫赵三天,毫无疑问这个极其普通的名字源于我并不多识字却极其迷信的父亲之手。三天具有很多特殊的意义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在没有高铁动车连通东西南北的慢交通时代,从我父亲的故乡日喀则的村庄到达日喀则再从日喀则到达拉萨再从拉萨搭乘仅有的一趟火车到达太原恰巧需要三天时间;这漫长的无聊的困顿的了无生趣的三天里让我父亲认识了我的母亲,我母亲那时候刚从藏区出来灰头土脸的完全没有了平原女子的可亲模样,她神情萎靡面无血色身体困顿地端坐在或者说平坐在火车的两节车厢的连接处,高原的风夹带着凛冽的寒冷顺着门缝呼呼地吹拂着她的脸庞,她衣衫单薄地蜷缩起来像一只受冻的可怜的绵羊,在她的旁边横七竖八平坐着很多人肤色各异语言不同的人们,他们有的体态魁梧神态默然有的个子瘦长昏昏欲睡有的打着呼噜有的说着胡话有的放着响屁,而我父亲是这中间神志清醒充满好奇和期盼的一个长相帅气的人之一,他穿着暖和的牦牛皮袄眼神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十分好看又精神欠佳的人,不顾叔叔的反对主动将自己的皮袄脱下来披在了那女子的身上,他还为她侧着身体仰着笑脸打着哈哈穿过拥挤的过道打来了滚烫的热水,为她冲泡了香浓的特制的西藏特色美食酥油茶,她看着这个浓眉大眼满脸真诚的男人递过来香喷喷的酥油茶感动得落下了热泪,她不顾烫嘴地将浓浓的酥油茶喝下之后将杯子递还给这个盯着自己一动不动的男人,她说:“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谢谢你的热情和好喝的酥油茶。”他满脸笑容看着她渐渐红润起来的脸色说道:“我有名字我来自西藏日喀则我不是活菩萨我叫格桑旺堆,格桑旺堆也就是美好的时光的意思你可以叫我格桑或者旺堆好吗?”
她双眼扑闪扑闪流露出了一丝一缕的真诚地看着他说:“你是我见过第一个喜欢说不拖沓不显累又极其好听的长长的句子的长得好看的人。”她还说:“你看看你的好听的语气好听的语调好听的长句子已经影响到我也跟着你说这样的长句子真是好玩。”她说完这句长长的句子之后感受到了一股清凉的风顺着脖颈吹进了身体里,他看着她说完这长长的句子之后也感受到了一股清凉的风吹进了身体里,他们两个看着那股风吹进了彼此的身体里然后一起打了一个激灵看着彼此呵呵地笑了。
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从彼此的身世开始一路上聊起来,他知晓她来自这个自己即将要达到的中原省份的一个偏远的山村但是却在省城太原有一份外科医生的工作,她知晓他来自西藏日喀则一个偏远的村庄但跟着自己的叔叔往返藏区与内地运送贩卖各种珍稀物品,那些物品有藏区稀有而珍贵的藏红花冬虫夏草松茸这样的药草还有极具民族特色的服饰银饰等,那些物品还包括从太原运往西藏的各种内陆城市独有的生活用品小吃甜点时尚服装等,他说他是翱翔在天空中不断盘旋孜孜不倦地寻找美好事物的一只雄鹰,他将自己认为美好的值得人们珍惜的吃食事物往返运输乐此不疲。她呵呵地笑着看着想着猜着眼前这个俊朗的藏族小伙子,在某一个瞬间某一个笑脸的间隙某一个言语的间断对他产生了无尽的好感,于是这趟对于她十分煎熬十分难受的漫长旅途既显得妙趣横生又显得时光稍纵即逝,以至于列车员标准而优美的普通话响在车厢里播报列车已经到达太原站时,她竟然一时之间恍若身陷梦中一般不能亲信耳听为实,她扑闪着两只硕大的眼眸满脸狐疑地看着这个名叫格桑的男子(她知道格桑在西藏是十分美丽而罕见的花朵用它形容一个男子可能不是十分恰当但是她就觉得他和格桑十分相配),格桑十分聪慧地明白了她两只大眼睛里的疑惑和询问,他撩起自己浸着光的牦牛皮夹袄揪出那只精致小巧的随身小包从里面拿出一只圆珠笔和一个秀气的笔记本,他埋下头来将漆黑浓密的头发对着她刷刷地写下了一串长长的歪歪扭扭的汉字,他小心翼翼地将圆珠笔装进布袋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写着汉字的纸顺着笔记本撕扯下来递给她,他看着她荧光闪烁的眸子朝着她点点头眨眨眼无声地述说了自己的不舍。火车发出卡拉卡拉的声响缓缓地走着走着然后一个迅猛的急刹车终于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那个时刻他和她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彼此走到自己的行李架前将行李取了下来,那个时刻他和她都从自己的口袋里将车票掏了出来而她又将那张纸郑重其事地装进口袋,那个时刻他和她满脸不舍眼神闪烁的彼此分开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那个时刻他和她都十分清晰地知道他们就要各自奔赴自己的或光明或晦暗的前程了。
他们各自拖着沉重的心理和悲伤的心情以及迟缓的步子迈出太原站,他们以为他们的故事到此结束却不知道每一个故事的结束正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因为在前面的某一个时刻某一个地点他们都在彼此等着对方,这种等待充满了浓烈的爱情和无绵无尽的思念以及永不放弃的期待和寻找,后来他们在对方该出现的地方不约而同地遇到了那个早已经走进自己内心的对方。
03
每当我在百无聊赖或者柔情绵绵的时候总会以最舒服的姿势仰躺在沙发上时我就会向马丽丽讲起我父亲和我母亲的往事,我每次都会不厌其烦地讲述他们如何从相识相知到相爱以及生下我以后起名叫三天,每次我都会一本正经地捧起马丽丽俊俏的脸蛋盯着她的柳叶眉长睫毛大眼睛翘鼻子阔嘴巴说:“三天是我父亲和我母亲爱情的开始也是他们彼此走向对方的开始这种开始意味着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所以我父亲和我母亲结婚以后幸福美满地生活健康快乐地工作在充满期待中生下了我然后起名三天,至于我是要跟我父亲姓还是跟我母亲姓他们好像没有丝毫争执就决定让我跟我母亲姓只因为我母亲的姓只有一个字而我父亲的姓却充满了想象,这种想象在一个中原城市具备很多不必要出现和不必要存在的变故,这一切都是为了我长大以后的方便和他们彼时的方便,所以你现在看到的这张好看到极致的浓眉大眼高颧骨宽鼻梁的我就叫赵三天毫无疑问也毫无意外。”我一口气将长长的句子说给马丽丽时她总会做出十分认真的表情盯着我思忖半天,然后才会意犹未尽地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笑脸轻轻地说:“我就是因为喜欢你的这种长长的句子的说话方式才爱屋及乌喜欢上你这个俊后生的,果不其然你这个俊后生的长相和性格以及生活方式从未让我失望,以至于我现在也可以像你一样可以快速准确地说着长长的句子而觉得妙趣横生。”我终于想起来马丽丽的从天而降就像是一次上天的恩赐一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出生在这座有着五千年悠久历史的城市的一条名叫“奶生堂”的老旧的街道里的一座老房子里,然后我在常年没有奔忙于太原和西藏之间的父亲的陪伴和赋闲在家的无事可做的母亲的陪伴下渐渐长大,我不知道母亲从什么时候开始抛弃她十分喜爱的工作而她从未向我提起,我在母亲的陪伴下上了一所名叫“羊市街小学”的小学校和一所名叫“羊市街中学”的中学校最后我考取了这座城市这个省份最好的文科类大学,在拿到毕业证的那一刻我欣喜若狂无法自已我知道从那一刻开始我终于可以帮助父亲奔忙生计了,因为我学习的专业有很多内容关乎少数民族风俗民情这里面自然少不了藏族,我的专业让我对我神秘莫测的父亲有了更加深入和具体的了解——关于他说话的方式的长句子和他穿衣打扮以及行踪神秘以及他鼓捣的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物件,我终于从厚厚的书本里和教授的唾沫飞扬中知晓了很多很多,而这些内容我的父亲很少对我讲起也几乎没有时间对我讲起,他每次回到太原的这条小巷子的四合院的家里的时候总是行色匆匆待一晚或者两晚便匆匆离开,我的母亲满眼幽怨的神色看着我父亲远去的壮硕的背影却不曾有半句过多的言语。
在这样的别人无法接受无法理解的环境中我渐渐长大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时我对我的父亲提出了自己要跟随他的步伐时被父亲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一怒之下我的头脑失去了理智我的双腿失去了判断,它们一个指挥着我的头脑一个指挥着我的身体横冲直撞地奔跑了起来,几十分钟还是几个小时我已无从分辨我也无法分辨,它们把我带到了这个城市的西边的遥远的一座山脚下,看着高高耸立的山顶的尖塔和漫山遍野红艳艳的枫叶以及络绎不绝向上攀登的人群,我的内心发生了悸动我的身体给予了反应——我要登上这座山顶我无法征服我的父亲我只能征服这座美丽的高山,然而我还是深深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低估了山的高度和路途的遥远,在奔跑着一路向上变成了快走着一路向上直到最后喘着粗气托着腰数着台阶数量还未曾到达1000阶的时候我已经毫无力气了,我颓丧地坐了下去颓丧地抬起头来颓丧地脱去衣衫颓丧地擦着热汗颓丧地唉声叹气时,一个纤瘦的留着长发的身穿一套雪白运动服的女孩子悄悄地坐到了我的身边,她静静的没有说话只是从背上摘下书包拉开拉链取出纸巾然后递给我,我惊讶地看着她白皙的手指惊讶地从她的手里接过那印着好看梅花的纸巾擦尽了自己的汗水,我正要开口向她道谢却被她打断:“加油,我叫马丽丽。”
04
俊朗的父亲再次遇到美丽的母亲是在一个天空瓦蓝瓦蓝的炎热的午后,一如既往像过去一样父亲背着满满的行囊来到了开化寺街的开化寺古玩市场的二层三十号找到他的卓布阿哥兜售自己这次带来的物什,他将那些跨越千山万水到达这个中原城市的若干珍稀物品一一从行囊里取出并摆放在洁净的白色绒布上,他兴高采烈语气激昂手舞足蹈甚至语无伦次地对着卓布阿哥说:“你不知道我这趟行程是多么的幸运和幸福你不知道我这趟的行程中遇上了自己的格桑花我想要让她做我的阿吉拉。”阿哥抬起头看着格桑旺堆红润的脸庞和脖颈里暴突的青筋笑呵呵地摇着头,他知道这个藏族青年是如何地满怀仁爱之心和如何的拥有可爱澄澈的心灵,在他明亮的双眸里任何时候都看不到一点污秽和渣滓看到的只有纯洁和神圣。他为格桑旺堆遇到心爱之女神而打心底高兴不已同时他又担心这个善良的青年是否会遭遇骗局,他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他堆放在洁净绒布上的每一个精美绝伦的物件:一把镶嵌着各种各样美丽动物和植物花纹的银制短匕首、一个由粗粝绳线串起来的由各种不知何种五彩斑斓的石头穿了小孔组合到一起的首饰,当然还像以往一样少不了藏区的特产酥油茶和各种各样的牦牛制品,这些稀奇古怪且稀疏罕见的物品在太原文玩圈非常受欢迎,每一次阿哥都会第一时间将他到达太原的消息散布出去以便让那些苦苦等待的主顾们蜂拥而至。
今天也不例外地在他把东西放在柜台上还没有停留满一刻钟的时间,顾客们便前脚接后脚左肩挨右肩呼吸喘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大家嘻嘻哈哈乐乐呵呵急急匆匆推推搡搡的样子每一次都让他十分享受——他确信终是将这个世间美好的物什传递给了这些喜欢他们的人还为他们带来了欢乐。
今天在他抬起头满心欢喜地看些这些蜂拥而至急不可耐的人群的时候,他的明晃晃的眼睛却出现了异样他看到了一个他十分想念的人儿那样倏忽之间闯进了屋里让他陷入了痴呆。阿哥顺着他眼光的方向一路摸索寻找辨认定位终于看到他的好朋友的妹妹同样也是他的好朋友“赵小镜”,他心里陷入了无尽的遐想和坚实的笃定之后得出了答案,他笑呵呵地将头转向痴迷的格桑旺堆用力推了一把木桩一般的他说:“格桑阿弟让我来介绍你认识这位美丽的可人儿名叫赵小镜赵匡胤的赵小小天地的小明镜如澈的境赵小镜,”然后他又对着同样睁着大眼睛的赵小镜说,“小镜这是格桑旺堆上次给你的那个好看的银饰手串就是来自他的手里。”
他伸出手打断了阿哥的进一步介绍她也伸出手打断了阿哥的进一步介绍,他们彼此冲着对方呵呵地笑着看着对方再熟悉不过的面容眼睛里渐渐地闪起了泪光,他们不顾周身的人们惊讶的目光也不管阿哥在一旁的絮叨他们奔到对方身边伸出双臂将彼此紧紧地拉入了怀里,泪水早已经顺着格桑的粗布衣服流淌下来早已经顺着小镜的纯棉T恤流淌下来。
事后无数次的回忆和回忆中无数次的核对无数次的精确,格桑和小镜十分一致地为对方送上了肯定的眼神和坚定的表情——他们知道三天72小时是幸福的开始,这漫长而短暂的72小时换算成三天的时光被他们用另一种方式永远地镌刻在彼此的生命里了,那就是我这个拥有着一半藏族血液一半汉族血液长着一头天然卷发高鼻梁黑眼仁的他们的儿子“赵三天”。
05
我原本以为纤瘦且留着长发的身穿一套雪白运动服的马丽丽就此可以和我开始一段美好的故事的时候,故事并没有像我所想象的那样按照既定的路线发展成为俗套而简单的爱情故事。马丽丽在我身边坐下来从挎包里拿出梅花的雪白纸巾递给我的时候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她便站起身来朝着山顶一路进发,而此刻我的魂魄身不由己地出窍一般跟随着马丽丽的身影一路向上,我看到她靓丽的身影灵动地迈着坚实的步子一跳一跳往山顶走去,视线所到之处经过了蜿蜒的山路和整齐的石阶经过了漫山遍野的红枫和冒着尖刺的荆棘。
最后她雪白的运动服被一点点缩小到用肉眼无法分辨的时候我才恍然清醒过来,我噌地站了起来拍掉屁股上的尘土用马丽丽给我的雪白的带着梅花的纸巾再次擦拭了额头冒出的细汗然后咬着牙关朝着那消失的雪白追逐而去。
这是充满艰难和坚韧的甚至堵着劲冒着血喘着气的奔跑起来的追逐,这是我从未有过的奇幻一般的激发自身无限潜力的事后都不敢相信的追逐。
果不其然追逐的结果是令我十分舒心十分满意甚至得意的——终于在翻过漫山遍野的红枫和冒着尖刺的荆棘经过蜿蜒的山路和整齐的石阶之后在山顶阔大的摆满各色商品吃喝的平台上,我看到了让我心旌荡漾不能自已的穿着雪白运动服的正蹲在一个小吃摊面前忙碌的马丽丽的身影,我蹑手蹑脚地生怕惊扰她一般地走到了她的身后并伸出手悄悄地拍了她的后背:“嗨马丽丽,感谢你的雪白的画着梅花的纸巾让我十分受用地擦去了热汗。”我极力将说了二十几年的无法改变的长句子说话习惯改成她可以接受的间断,蹲着的马丽丽被拍了肩膀听了诡异的说话语调之后不期然地站了起来,她转过身用惊讶的眼神和忙碌中灿然的笑容迎接了我这个不速之客。看着她的笑容我也将板正的脸庞融化成笑容时我轻轻地说:“马丽丽你好我叫赵三天我是跋涉了千山万水来向你表示真诚的谢意的,”我怕她无法接受或者说怕她觉得我太过怪异放慢了说话的语速减少了说话的词语,我停顿下来不想让马丽丽像那些第一次听我说话的人一样露出鄙夷的目光,所以我停了下来喘了一口粗粗的气等待气若游丝的颤动后我又说,“我来自悠远而神圣的西藏少数民族但有一个汉人的名字叫赵三天”,“这样的说法也不太正确是因为我父亲是藏族我母亲是汉族而我生在太原血缘上属于藏族本质上属于汉族但是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去过西藏但是我有一个名字叫赵三天,你好马丽丽。”这一句话我说得无比顺畅说得气定神闲说得神气盎然说完以后我笑眯眯地看着马丽丽,轻柔的微风吹拂她红润的脸庞和柔顺的长发,她的眼睛迷离起来的样子具有魅惑的温柔和无法言说的暖意。
不过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听我说完长长句的子之后便又蹲回了那个售卖柳林碗托的摊位上忙碌起来。我跟在她的身旁与她并肩蹲了下去时看到她在一个非常大的铝盆里洗着一个又一个的粗瓷碗,她伸出白皙且纤长的手臂露出白皙且纤长的手指将那些大碗在手里旋转着摸索着,她就像一个魔术师一样将一个又一个的粗瓷碗由污脏转化为洁净的白,干净的瓷碗在她旁边的另一个干净的塑料盆里渐渐地堆叠起来,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清楚这一切行动之后惭愧的内心便冉冉升起来,我刚要放下背包刚要挽起袖子刚将手伸进大铝盆的时候被她轻轻地推到了一边,她说:“你歇歇,我马上就好了。”
轻柔的风轻轻地将我的手臂我的袖子我的背包从地上吹起来,我站在一旁看着马丽丽忙碌的身影看着一旁售卖碗托的老奶奶布满皱纹的面容,我的内心有了一些轻微的忧伤这些忧伤来自于马丽丽有一个这样的年迈勤劳的老奶奶,我的内心有了一些轻微的忧伤还因为我看着忙碌的马丽丽和年迈勤劳的老奶奶却帮不上啥忙,这让我无法接受母亲从小教育的不以善小而不为的至理名言。
一阵炎热的阳光突然穿过厚密的云层透射在这个人群拥挤的山顶上,我的额头上又沁出了一圈一圈的热汗让我的心情开始躁动不安起来,我围着那些熙攘交谈采购嬉戏打闹的人群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数不清第几圈的时候我终于看到马丽丽正起了酸困的腰身撩动了缭乱的头发擦去了湿润的热汗然后朝着我看,我三步变作两步地拨开拥挤的人群鳗鱼一般地游向了马丽丽,我伸出手臂把刚刚从一个摊贩手里买到的纯净水拧开盖子眼神肯定地递给了她,她看了我一眼从我手里接过拧开盖子的纯净水咕噜噜喝下了一大口说:“终于忙完了,感谢你的水。”本来我想说“不谢”但是这不符合我说话的习惯和风格因为它太短了,于是我只好用眼神和笑容来迎接马丽丽热忱的感谢,我看着她用白皙的手背擦去了挂在嘴角的透明的水渍等待她下一步的行动,果然她明白了我不说话和眼神与笑容透出来的意思,她抬起眼示意我抬起脚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朝着山的另一边走去,一直走过蜿蜒的山路和整齐的石阶经过了漫山遍野的红枫和冒着尖刺的荆棘,走到了人烟稀少鸟儿唱着优美婉转的歌儿的地方才放缓了步履,她看着我说:“你的长句特别神奇特别可爱,能不能教教我怎么说?”
她要学长句子——这让我激动得心头怦怦跳脸色红彤彤双手酥麻麻了半天,我才说:“说长句子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它的秘诀就是你要不断的产生联想和使用一个又一个的形容词和连词而且中间不停气一口气说完。”我又说了五十多个字的样子让她的眼睛再次发出晶亮的光芒,她顿了顿思忖了片刻然后开口说:“你从下面一路跟我上来不只是要对我说我给了你一块带着梅花的纸巾也不只是要向我道谢更不只是要跟着我溜山你肯定有其他事情对吧?”她气息均匀地说完这句话之后又说,“哇塞我终于学会了长句子的构成和表达方式我是不是很聪明你赶紧回答我的问题到底是不是?”我说:“你说的前面的长句子还可以因为它们的意境是连续不断的是前进的是顺畅的,而你说的后面的长句子完全就是语速较快的语调较平的一种没有断句的平常的表达。”她眨巴着长睫毛下面的又黑又大的眼睛裂开厚厚嘴唇的嘴巴呵呵地笑了起来:“那你这个会说长句子的长得又好看的行为又可爱的做事又严肃的超级帅哥愿不愿意收我这个徒弟呀?”我的嘴巴没有发出声音但是我的眼睛和表情却替我做出了回答。
看着马丽丽看到我的肯定的答案之后的幸福欢乐的样子我的心里漾起了一朵朵的莲花,我知道有一些奇妙的事情在这一刻悄悄地发生了蝴蝶效应一般的变化。这种变化有些看不见比如我的肾上腺素和荷尔蒙的分泌有些看得见比如滑落西山的太阳和清凉吹拂而来的风。
走在蜿蜒的山路和整齐的石阶经过了漫山遍野的红枫和冒着尖刺的荆棘的下山路时,我问马丽丽:“那个卖着柳林碗托的年迈的满脸慈祥的老奶奶能走过这些蜿蜒的山路和整齐的石阶吗?她那里还有那么多的碗那么多工具那需要多大的力气呀?”
马丽丽惊讶地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面容看着我短促的头发说道:“我也不知道卖柳林碗托的年迈慈祥的老奶奶如何走下这蜿蜒的山路和整齐的石阶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力气将那么多的碗那么多的工具弄下山,我也是刚爬到山顶便看到年迈慈祥的老奶奶一个人忙得手忙脚乱的时候没忍住伸出了自己的援助之手我压根就不认识她,我想她既然靠这些生活而且能将那么多的碗托和工具弄上山就有办法将它们弄下去。”我惊讶于马丽丽短时间学会说长句子的聪慧和不求回报帮助陌生人的善良,这个美丽的善良的纤瘦的留着长发的身穿一套雪白运动服的女孩子已经在我的心里驻扎了下来,这种驻扎不是短暂的驻扎也不是浅显的驻扎而是沉入深海的长久的驻扎。
06
我的母亲赵小镜在遇到我父亲格桑旺堆之前一直过着相对比较平缓的生活,她的身体总是有着要么胃疼要么腿疼这样那样的不容易的问题,她像普通女人一样除过那几天特殊的日子之外但凡是遇到刮风下雨稍微变天的时候身体就会准确地给出反应,我父亲在我长到五岁的时候和我待在一起那些不太多的日子里总是会偶尔地抱怨我母亲的身体比天气预报还要准确——她说腰腿疼痛难忍时你看吧不出三天两天老天必定会降一场雨或者落一场雪,她说头疼脖颈酸困的时候你看吧不出五天六天总会有毒辣的阳光炙烤这个中原城市,最诡谲的是她说胃疼难以吃下饭食的时候这个以产煤产钢为主的工业城市一定会陷入雾霾弥漫的境况。这神奇的一切好像她身体的部位都与天气和城市有着千丝万缕的纽带和关联,身体各个部位的变化驱动着不同的天气骤变和整个城市的异常——这让我这个从小接受唯物主义教育的“小知识分子”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不能接受,我不知道它们的超自然关系是否源自量子守恒这一宏观的大宇宙哲学,我只知道但凡母亲身体的疼痛必定会带来关于我的一系列倒霉和厄运——比如我总是吃不上热腾腾的饭总是喝不上热气弥漫的开水总是忍受毫无来由的她的责骂而这时候我的父亲格桑旺堆却远在西藏的大城小县大街小道上忙碌收购讨价还价,我无法猜想远在千里之外他乡(他的故乡)的他是否会一闪念一刹那动情地思念着遭受生活之苦的妻儿。
母亲赵小镜最最引以为傲的事情是她去了一趟西藏不但去了一趟西藏还捡回了一个高大帅气俊朗英武的格桑丈夫,这是她无论走在羊市街的农贸市场还是端坐在南海子公园的石桥旁都愿意和认识不认识的人们津津乐道的事情,那是她最开心最放松最惬意的时刻也是舒适的阳光和轻柔的微风抚弄她的脸庞的时候,环境昭示着一切美好展示着一切美好衬托着一切美好。我母亲赵小镜总会自顾自地说:“赵三天是我赵小镜和我丈夫格桑旺堆最完美的结晶最完美的产物最完美的表达更是在这纷扰的尘世最准确的展现。”或高昂或恬静的笑声会随着这莫名其妙的话语飘荡在杨柳之间天际之外,其实那时候我是十分清楚她的笑声并不是美好的而是想念的绕指柔而是不开心的反面镜像——因为她只要提到我的名字就十分认真地看着我的容颜看着我的容颜就十分想念我的父亲想念我的父亲就十分的凄凉而这凄凉从她的嘴里呈现出来的便是这或高昂或恬静的笑声。每当这时我就会说:“亲爱的妈妈你看到我赵三天就是看到了我爸爸看到了我爸爸就是看到了我赵三天,我和我爸爸心灵相通我关心你就是我爸爸关心你我爱护你就是我爸爸爱护你。”母亲赵小镜听到这样的话就会将笑声的分贝降落下来将裂开的笑容烫熨平整成一个木然的脸庞时我就知道她的心里早已笑开了花儿心尖上早已跑开了小兔儿,这是我在我父亲在西藏忙碌的时候最喜欢为母亲说的话做的事。
在我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再到奔跑于羊市街小学和家里的那几年的时光里,大约是母亲短暂的一生中最开心笑容最多最有盼头的一段日子。无论在夏天闷热的清晨还是在冬日寒冷的傍晚或者在春秋两季舒爽的午后,母亲总是会兴高采烈地拉着我的小手缓慢地穿过宽阔的羊市街和狭小的奶生堂送我上学和放学,有时候她也会拉着我的手趁着西去的夕阳余晖跨过宽银幕天桥来到食品街给我买我最喜欢吃的冰糖葫芦和老鼠窟的元宵。母亲把整齐不一的钱小心翼翼地装在内衣最里面自缝的夹层里,她对我说这是爸爸辗转反侧长途跋涉冒着极大风险挣来的血汗钱,我们花的时候就要小心翼翼倍加珍惜更重要的是绝对不能被小偷偷走。
而每一次买完冒着冰花的冰糖葫芦以后我总是自顾不暇地将那涂满蜜层的糖葫芦塞进嘴里而忘记身旁小心翼翼找钱装钱的母亲以及她左右查看生怕小偷盯上的警惕模样。我吃得口舌生津兴趣盎然以至于哈喇子顺着下巴流淌在前胸,毫无疑问在我平淡而漫长的缺乏父爱的童年里能吃到一串冰糖葫芦无疑是最幸福的时光。然而这幸福的时光并未在童年的时光里停留多久——我上到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的母亲赵小镜整日咳声不断后来干脆卧床不起,而我的父亲格桑旺堆依然忙碌在藏区的角角落落搜寻着各种珍稀物品用来交易换取我和母亲的优渥生活。我本来计划凭着我会写500多个汉字的基础上给遥远的父亲去一封信来说明我和母亲的情况,但是被母亲充满幽怨的眼神和有气无力的话语所阻拦,我母亲说:“你爸爸格桑是个勇敢的帅气的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他需要照管家乡的一大家族人的饮食起居以及照管咱娘儿俩的饮食起居,我现在只是有些许的不舒服还不至于让忙碌的格桑为这些事情操心不至于让他为了咱们俩不管不顾丢下工作跑回来,我的孩子你也长大了懂了很多东西还认识了500多个汉字,你是妈妈的骄傲妈妈爱你为妈妈倒一杯热水就好了。”
母亲气若游丝地说完上面的那一话长长的话之后用眼神看着柜顶上的暖水瓶,我搬了木头做的小凳子端了家里的白搪瓷水缸子便上到了柜顶,涂着油光锃亮的漆面让我的身体感到十分光滑直接导致端着暖水瓶的我豁然从柜子上滑了下来,“啪”一声的巨响响彻整个屋子的时候我被惊吓得嚎啕大哭起来,我母亲赵小镜惊慌失措地从床上爬起来光脚跑到我的身旁把我从地上抱起来,她温柔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嘴里焦急地说着“孩子别怕孩子别怕孩子别怕孩子别怕孩子别怕”。这一刻我从她的嘴里隐约听到丝丝吸溜着的凉气和她微微颤抖着的抱着我的手臂,我推开母亲站在当地泪眼婆娑地看着她惊讶的脸庞吼道:“我那该死的爸爸格桑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出现?”我边说边哭泪水汹涌地从眼眶奔流出来将我的衣襟全部打湿,这时候我看到站在地上的母亲的双脚浸在猩红的黏稠的血液当中,我站立不稳双腿酥软全身毫无力气渐渐地瘫倒在地与此同时我的母亲也瘫倒在地她还是不期然地出事了。
07
在某一天下午依然难耐的阳光下我和马丽丽相约在南海子公园的木质长椅上碰面,既为了缓解尴尬的氛围又为了加深她对我的好感和认可,在心里做了百般建设以后我才讲述了我的家庭和我父亲我母亲的往事,马丽丽神情极其凝重地听完我的讲述之后陷入了久久的沉静之中无法自拔。突然有一阵风顺着南海子浑浊的湖面吹向我的脸庞时随便夹带了一些迷离的尘土,尘土飞扬在马丽丽飘散在肩上的长发和她凝重的神情之中,那一刻正好有一缕阳光穿过细密的树叶打射在她的发丝上发出熠熠生辉的光芒,她的白皙的肌肤有种吹弹即破的娇嫩和惹人怜惜忍不住要伸手上去抚摸的温柔,我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神中布满了我整个人的面容和一些虚无的场景,我知道她已经完全跟随我的讲述沉入了历史的长河并浸润其中——她终究是被我的讲述和讲述的故事所深深吸引这一点让我非常自豪。
我从背上扯回书包从里面拿出一瓶水拧开盖子递给马丽丽的时候自己的喉咙也忍不住咕噜一下,只这轻微的咕噜便让她看在了眼里以至于她伸出白皙的手臂将水推回给我说:“你喝!”她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我那一刻的时候我羞涩地低下了头。我手中的水瓶悬在半空中进退两难犹疑不定直到我的手臂觉得困了才再次递给马丽丽,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的扭捏和拒绝欣然接受了我的馈赠仰起脖子咕噜噜灌下了大口的冰水,之后她将瓶盖子拧好再次伸出白皙的手臂将水瓶递给我的同时开始了关于她的故事的讲述。
不同于我们这些普通孩子虽然童年时期可能吃不饱穿不暖但是依然可以无忧无虑马丽丽的童年充满了悲伤,她刚出生便被医生告知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致使她的小小心脏无法承担常人一般粗重的呼吸,他的父亲母亲把能借到钱的地方都全部借遍把能卖的东西全部卖掉用来为她治病。她说那时候大家都说她活不下来了可是她父母却不放弃他们整日为了这小小的生命而奔忙,由于心脏的供血不足童年时期的马丽丽非常消瘦像一只刚从蛋里孵出来的麻雀,每天从天亮到天黑父母都担心她可能熬不过去了而整日愁眉苦脸。
可是等天黑了在西峪煤矿上班的父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时她总是会亮闪起黑晶晶的眼睛看着他,父亲就会满眼泪水地将卧床不起的母亲抱起来再把她抱给母亲来看,那时候咿咿呀呀扑腾的马丽丽就成了他们一家三口的护身符了,他们家的短暂的笑声就会溢满这个清冷屋子的角角落落。
每天的时光就像一本静止不动的书籍一样任你怎么翻动里面的字都不会变少,但是书籍被翻动之后有一些东西还是发生了变化——她母亲还是没有熬得过亘古不变的油墨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天的马丽丽大约已经十一个月了那么大了吧她可以在炕上来回爬动了,她爬到母亲漆黑的头发上爬到母亲光滑的脸庞上爬到母亲翘起的鼻梁上她伸出手像往常一样去捏母亲的鼻梁,往往这时候母亲都会伸出她有气无力的手臂来拨开她的手然而今天她一动不动直到她的将自己的小手指整个伸进了她的鼻孔里她都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天慢黑慢点下来的时候就应该是父亲回家的时候快到了,可是那天的父亲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按时下班回家而是被要求加了三个小时班,等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马丽丽整个身体都覆在了母亲头上的时候他便预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和诡异,等他把马丽丽抱起来手臂触到母亲的那种沁骨的冰凉足以说明了一切——他的爱人他的亲人马丽丽的妈妈他的妻子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他。
安顿了死去的母亲之后父亲将她托付给她大伯也就是父亲的堂哥一家之后离开了这个伤心的城市,所以至今马丽丽都对父亲没有任何概念小的时候她以为大伯是她的父亲大伯母是她的母亲,直到后来她懂事了大伯和大伯母你一句我一句才将整个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他说她的父亲在遥远而寒冷的东北的一家厂子里上班他说她的父亲每个月都寄钱回来给她看病和补贴生活费,他还说她的父亲一直想回来看看她很想她但是因为不想勾起伤心的往事所以寄了一张照片回来。说到这里的时候马丽丽还拿出那张泛黄的照片给我看在照片上我看到了那个长着浓密黑发长着大眼睛长着高鼻梁的男人的眼神里透着些许的阴郁,我隐隐约约觉得他脸上的阴郁和我父亲脸上的阴郁有着万般的相似之处,那一代人经历了太多的动荡和不甘他们吃过的苦受过的累遭过的罪是我们所无法想象的。讲到父亲的马丽丽也总是在犹疑和恍惚之中欲言又止,她在选择合适的词语来描述自己的父亲的情况听上去像是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而我总是在她的讲述里不知觉地联想到我的父亲格桑旺堆,已经有三个月还是四个月都没有见过他样子的我在阳光的照射下竟然对他的模样产生了不确定的回忆,他的个头的高低他的头发的浓密他的鼻梁的高低他的手指的长短他的嘴唇的厚薄就连他扬起的笑容有没有酒窝我都产生了怀疑,正如马丽丽对她的父亲的印象仅产生于一张照片而我对我的父亲却连一张照片也没有。
父亲是我和马丽丽的感情升温的催化剂也是我和马丽丽走进彼此内心的纽带,因为从那天开始我们的父亲都需要靠想象来存在他们都存活在我们的记忆中,这些记忆遥远和充满戏剧色彩它们触不可及无法逾越我们内心的羁绊。
08
我始终都不愿意回想那一段没有父亲在身边的我和母亲赵小镜相依为命的日子,那日子里充满无尽的孤独和黑暗带来的害怕,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只要感觉到恐惧我就会想起那天下午的事情——那天母亲的双脚浸满了猩红的血水就像是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一样朝着我直扑过来,我害怕极了脑海空白思维短路四肢麻木我瘫倒在了地上是因为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晕血,其实当时我不知道的是我的母亲赵小镜也瘫倒在了地上是因为她的身体再也受不了一丝的伤害哪怕是被碎玻璃扎破了脚哪怕是她看到她的儿子晕了过去。这些突如其来的情况对她来说都是莫大的打击——她瘫倒在地上手里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眼里紧紧盯着我嘴里大声地呼喊着:“快来人呐快来人呐快来人呐。”习惯了说长句子的母亲那天奇迹般地喊着简短易懂的“快来人呐”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直到邻居们听到了我家的动静听到了我母亲的呼喊后破门而入,他们扶起倒地的母亲背起眩晕的我去了那个羊市街的卫生所。
在卫生所里我的母亲对他们千恩万谢磕了无数的头来感谢他们的大恩大德,我也在医生的照看下渐渐地苏醒了过来。我的母亲的脚也在医生的手中得到了包扎之后医生看着我母亲煞白的脸庞和虚弱的身体又进行了一番检查,检查过后那个满脸褶皱的胖医生对着母亲摇头晃脑地叹着气。我没有听到他对她说过什么话或者说过他的结论她得了什么病,我只在朦胧中看到母亲的脸庞一点点阴暗下来直至泪水糊满了整个面庞。
直到后来在我母亲的遗留之际问及此事时她才义正辞严地拖着最后一丝力气对我说起当时的情况,她说那个小卫生所的医生确实了得居然诊断出了她生命的时长,她说那个医生说她已经病入膏肓所剩时日不多让她尽量吃好喝好尽快交代后事。母亲说完以后拉着我的手说:“三天啊妈妈熬不住了等不到你的爸爸回来了你的爸爸回来你不要怪他他都是为了让我们娘儿俩过上好日子三天啊你好好地等你的爸爸回来。”母亲说完这长长的一句话之后便溘然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一天下起了我在这个城市看到的第一场破天荒的鹅毛大雪,那雪飘飘扬扬地将整个大地和所有人都置于虚无和茫然之中,在这虚无与茫然之中每个人都像是穿着臃肿的雪衣在行走在奔跑在欢喜在叹气,这个中原城市在大雪中陷入了一片无比纯净无比广袤的白色之中。
相对于其他人的父母来说我的父母给到我的关爱和帮助少之又少。姑且先不说我的母亲是一位多病的女子她几乎没有力气来做任何事情,我的父亲大概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他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时光比我的班主任出现在我身边的时间要少很多。
那年我的母亲在寒冷的冬季离开了我之后我好像陷入了失去双亲的境地——我的“父亲”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的时候是在四年之后的一个日子。
这四年的时光中我每天盼星盼月亮地期盼着我的父亲能够出现在温暖的家里,每天一放学我就如箭出弦一般地射出校园射向奶生堂那条窄小的巷子,我总是期盼父亲那堆满笑容的长脸在他魁梧的身躯上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在家门口看着我;我总是一遍一遍地在心里想象着这般美好的事情出现可是我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它最后由念想变为了失望直到最后从我的心底消失。这四年里我只要放学以后就会在邻居帮我在一个市场中找到的菜摊上上班。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就是帮助年迈的摊主将菜品进行分类再将它们清洗干净以便在第二日早晨可以售出一个好价格,可能是出于怜悯或者出于对“童工”(其实我那时已经十三岁了)的厚待,摊主除了按时支付我的工钱外总是每天让我带一些菜品回家这些菜品有时候是一颗生菜有时候是一颗土豆有时候是一根萝卜,总之我就是靠着零星的菜品度过了我最需要长身体的那几年。
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充实和简单的几年时光也是我最无忧无虑的几年时光,每天我在学校的时候就把一天的作业全部做完然后背起书包兴高采烈地来到这个名叫“老刘头”的摊主的摊位上忙碌自己的工作,由于我的勤快和聪明(勤快主要是我干活不需要老刘头指使我都是自己找活干聪明主要是我常常可以将菜品拾掇得看不出来蔫坏可以让老刘头卖个好价钱)让老刘头对我的信任倍增有好几次老刘头甚至都不在摊位上还把钥匙留给了我,这是对我莫大的信任让我的心儿像解放路天主堂的大钟一般铛铛铛直跳。我甚至一度在内心将这个瘦瘦的弓着背的老头儿当成了自己的父亲,每一次看着他慈祥的面容和拎在手里的即将递给我的菜品我都恨不得跪下来给他磕几个头。我冲动到想叫却尚未叫他一声“爸爸”的原因是他还有一个比我大五六岁的儿子常常回来看他,每次他儿子回来的时候都会用恶毒的眼神和充满敌意的动作对待我,这种天然的不经意的防御让我望而却步脑海时刻清醒老刘头并不是我的父亲,不过这丝毫不影响我在他摊位上愉快地工作了一年又一年直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的到来。
09
这个世界上总有些莫名其妙的职业让我无法理解比如说奔忙于太原和西藏之间的我的父亲比如说在一家爱鸟俱乐部担任监事和在一家儿童福利院当护工的马丽丽。她告诉我她所做的一切工作都是她津津乐道喜欢做的事情而且她为此乐此不疲,我不知道她在这样无偿奉献自己青春和精力的时候如何解决自己的饮食起居之类的生存问题。我本来打算向她进行深刻而细致的询问以达到我内心难以抑制的好奇心,但是最后在马丽丽兴高采烈地讲述如何很好地保护一只鸟雀以及如何与鸟雀成为朋友的时候以及看着那些可爱的叫着自己妈妈的孩子们的时候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让我深深地受到了感染,最终我以一个忠诚的听众的身份端坐于马丽丽的身旁成为了她的仰慕者和忠实拥护者。她总是让我充满惊喜地拿出她的手机打开相册里的一张张照片,那些长着五彩斑斓翎羽的鸟雀有着各种各样好听的名字:“灰椋鸟”“画眉雀”“黑尾蜡嘴雀”“金翅雀”“大斑啄木鸟”“赤颈鸫”……等等,还有那些脸上堆满笑容留着或长或短头发的孩子们也有着各种各样可爱的名字:“咪咪”“芹菜”“毛豆”“肉诺”“遛可”……等等,马丽丽讲述的兴奋让我不自然地将这种名字进行了错乱——那个在腰尾及腹羽上布满浅灰色颏与喉着黑色的黑尾蜡嘴雀的名字应该叫芹菜,而那个有一双大圆眼睛长长睫毛红润皮肤的叫咪咪的小男孩的名字应该叫金翅雀。我执迷于这样名字的交叉混乱所获得的诗意的想象,我想象这样的情景也一定在马丽丽的脑海里出现的时候便顺嘴说了出来。这下可把她惊得嘴张得像一张铝盆般圆咕隆咚的样儿,她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三天三天你怎么会这样想你怎么能这样想你这样想的和我一模一样!”这下就轮到我从猜疑的思绪中超脱出来之后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起来——原来我的马丽丽居然有这么多和我相似的地方——我们有着相似的家庭情况我们的父亲居然都是那样的神秘莫测我们有着相似的思维方式我们的生活竟也充满了类似的乐趣——这乐趣来自于我的工作竟然和马丽丽有着异曲同工的相似之处。马丽丽做的工作是全心全意为鸟雀和孤儿提供服务而我的工作是全心全意为文字提供服务,换句话说我从大学毕业以后找了一份与文字打交道的工作,由于我的父亲和母亲的说话习惯导致我有着与其他人说不同的思维习惯,我看人看事情的时候总是看得长远一些这样才足可以支撑我说出关于他们的长句子的内容。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深度地进入到文字的腹地为它们提供着细致入微的服务,这种主要以文字的整理和归类为主的服务来自于一家人类语言研究所,我们的主要任务是采集来自不同时期的几乎所有的文字并对它们进行汇编和考证及归类,以图通过文字脉络的发展来找寻人类进步的历程和发掘人类文明的所在。我入所这几年里参与过最大的项目就是山桥村古文字的发掘和识别及整理成册。看看那些深埋于地面的文字被考古学家发掘出来拓印出来然后交给我们研究所由我们来进行进一步的加工和识别,我的心儿都飞扬起来到了汾河的上空顺着河流一路南下跨过一座座拱桥,那种顺滑到让我的内心激荡受用无限的感觉和马丽丽在讲述鸟雀与福利院时的情景如出一辙,我知道我在听到马丽丽讲述的时候心儿早已和她一起飞翔到了鸟雀的翅膀上和孩子们爽朗的笑声里了。
10
与鸟雀一起飞翔的还有我的父亲格桑旺堆所不同的是跟随鸟雀在天空中翱翔的并非他的笑声而是他的灵魂。你猜的非常准确我的父亲因为事故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我未曾去过的遥远的西藏而来到太原见我的人是父亲的弟弟格桑雍赞。起初逆着下午的阳光他赫然出现在老刘头的摊位前的身影竟然和我的父亲是那般相似,他们都有高耸的身材浓密的眉毛硕大的眼睛和微微卷曲的头发不可否认他们都非常帅。这么一个非常帅的穿着一身藏服的男人出现在我的面前难免会以假乱真,所以老刘头定定地看着他惊讶地张大了嘴说“三天,你父亲回来了”导致我也定定地看着他惊讶地张大了嘴想要将“爸爸你回来了”几个字说出口。老刘头的惊讶大概是没有想要我的名声在外的父亲在我母亲赵小镜去世的时候没有出现在去世之后几年内没有出现今天却突然出现这多少有些诡异,而我的惊讶却相对平静一些我惊讶于“我的父亲”竟然还是那般英俊帅气那般青春阳光原本我以为我的内心对父亲充满了仇恨却没想到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竟然奇迹般地欣喜起来,我蹦蹦跳跳地跑到他的身边嘴里喊着“阿帕”并将他紧紧地抱住。
在感觉到温暖的阳光透过他宽厚的肩膀照射我的同时我感受到了他手臂将我紧紧地箍住的时候我觉出了异样,虽然我无法确定这几年远去的父亲是否消瘦或肥胖也无法确定父亲身体的味道是否发生改变,但是我可以确定的是那种拥抱并不具备父爱般的温暖而是透出了很多不自然的牵强。我从他的身上推脱出来用眼睛定定的再次看向他的时候他竟然低下了头,他紧咬嘴唇思忖片刻缓慢地说道:“三天,我不是你的父亲我是你父亲的弟弟雍赞,你父亲去世了,他的灵魂已经飞升,我今天来就是看看你,顺便来完成他托付的遗愿。”我惊讶地听着他的述说竟然不是长长的句子而是像平常人一般标准的断句,他没有父亲流畅的带着藏语口气的话音更没有父亲绵绵不绝的长句子更没有父亲均匀的呼吸声,他的语气显得有气无力他的神色显得迂回低迷他的喘息声此起彼伏。那一刻我虽然无法猜测他经历着咋样的人生但是我敢断定这也是一个不容易的人,看着他漆黑的眼眸和俊朗的面庞以及头发中散落下来的阳光我轻轻地叫了声“阿古”。
在我父亲奔波于藏区的每个角落的无数个灯火闪烁的夜晚我的母亲总会断断续续地为我讲述一些西藏的故事。
从这些神奇的故事里我知晓了我父亲的职业和父亲所成长及生活的环境同时我也知晓了一些与他相关的习俗。我的母亲赵小镜说你的阿帕在家乡还有一个十分好看的弟弟叫雍赞你如果见到他以后应该叫他“阿古”,你的阿古和你的阿帕相同的地方在于他们都很帅不同的地方在于你的阿帕是一名商人而你的阿古是地道的牧民——他有着超过10匹马20头羊和30头牛他的马很壮他的羊很肥他的牛很威猛(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母亲为何要用威猛这个词来形容阿古的牛直到我后来去往藏区的时候见到阿古的牛时才觉得母亲的形容很确切),所以无论任何时候你见到你父亲的弟弟也就是你的阿古的时候你都要表现得大气和亲善一些虽然你们从未见过面。然而就这样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阳光西斜的下午在羊市街菜市场的老刘头的摊位前,我看到了那个被母亲百般夸赞的时候始终流露着美好回忆的表情的甚至我怀疑我的母亲也十分喜欢这个雍赞的阿古,他翘起嘴角咧开一个豁达的笑容看着我的时候缓缓地说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三天,见到你很高兴。”说完之后他将手里拎着的一个蛇皮口袋递到我的手上之后真诚地看着我一动不动示意我打开来看。
那时候老刘头的惊讶已经缓和下来而我的惊讶已经变成了好奇加之我的阿古是那么的和蔼可亲所以现场的氛围十分融洽,以至于老刘头甚至忘记了我在上班的这一事实笑眯眯地对着我和雍赞说道:“三天,赶紧带你叔叔回家吧,还愣着干甚。”被老刘头这么一提醒我猛然惊醒是呀母亲交代过要对我的阿古亲善一些我怎么可以这么疏忽让他在这里站着闻着菜场古怪腥臭的味道呢,我把蛇皮口袋继续拎在手里转身跟老刘头打了招呼然后便看了阿古一眼让他跟着我走出了羊市街菜市场。
回到家里以后我把阿古让到椅子上坐下然后给他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开水后便把蛇皮口袋打开将里面的物件一一摆放出来,这些物件我之前从来没有在父亲回来太原的时候在家里或者其他地方见到过。它们是一把配有好看图案的鲜艳刀鞘的长弯刀、一把配有牛皮剑鞘的匕首、一些奇形怪状的银饰(主要是耳坠和项链)、一个缀着彩色线条的布袋,还有厚厚的一沓人民币,这些东西都不足以吸引我的注意力真正吸引我的注意力的是一个泛着木头香气的笔记本,它有着厚实的封面眼见那封面是用一种特殊的木材制成它的内页泛着古铜色也同样发散着一种异样的味道,它的封面上写着一串串我无法识别的藏文那些藏文发散着神秘魔幻的色彩以至于我的手指在它的上面抚摸良久。我的阿古端着手中的杯子一口口地吹着气小口地喝着滚烫的热水但他的眼睛却从未离开我,他看到了我的犹疑和期待以及不解时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伸出手从我手里拿过那个本子也像我一样伸出手指抚摸着封面上一串串文字慢慢地说:“三天,这是你父亲写给你的,这里的藏文的意思是‘致甜蜜的幸福的无法忘怀的难以消亡的永远值得铭记的三天以及我茁壮的聪明的敢于担当一切的亲爱的儿子三天’。”
我看着阿古说完这句话之后气息粗重地喘息起来导致我忽略了文字的内容而关注到了他说话时爽朗的语音和他明亮的眼眸中透出来的温情,我猜想他在读这段话的时候是在读一句诗歌或者吟诵那些充满力量的藏族训言。果不其然我的阿古放下本子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他每一次读这句话的时候都觉得话里充满了神奇的力量那种韵律鲜明的感觉让他很舒服,他这么一说我的思维瞬间回到了话语本身果然这句话充满了神奇的力量那韵律鲜明的感觉让我也很舒服。
于是我从阿古手里接过本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小心翼翼地翻开内页我原本以为自己还会看到如密语般的藏文却不想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句汉语:“当我亲爱的孩子三天翻开这个本子的时候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你的父亲格桑旺堆已经跟随雄鹰翱翔于冈仁波齐的神山之上,三天我的孩子请你原谅父亲的不辞而别也原谅我不能留在你和你母亲的身边来用心照顾你们,你的母亲是这世上最美丽的最善良的也最善解人意的女人,而你一定是这世上最勇敢最聪明也最担当的孩子……”看着父亲那些并不规整的甚至有些歪歪扭扭的汉字所传递出来的信息,我的内心开始想象冈仁波齐的大山上那蔚蓝的天空中翱翔的雄鹰是父亲的英灵,我原本充满憎恨的内心也像插上了翅膀一样升华成了想念,想念在一瞬间串联起了从我记事起父亲的一点一滴他的音容笑貌赫然闪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泪水不自然地顺着脸颊流进嘴里有一个咸湿的味道。
11
我是捧着那一蛇皮袋东西去找到正在一家老人院当义工的马丽丽的,彼时她正在为一名满头白发面容枯槁精神萎靡的老者洗面和刮去脸上稀疏的胡须之后再为他绞去蓬乱的长发。我默默地站立在她的身后看着她一点点地做完手里的活计让那名老者看上去不再像一个遛街的丐帮长老,她为他解了围裙扫掉发茬然后扶着他回到了一旁长长的躺椅上坐下,接着她又把另一位泛着灰色的依然头发稀疏的老者拽到椅子上坐下替他围了围裙然后开始拿起剪刀和推子为他绞头发,这个老者结束以后又一个老者又一个老者大概五六个还是七八我已经不能记得十分清楚,我只记得自己始终站立在旁边手里紧紧缀着那个装满物件的袋子生怕它们滑落出来,我知道那些东西对于马丽丽来说也十分重要而且她一定会非常喜欢。
终于在阳光落尽余晖的刹那在我站着即将沉入睡眠的时刻我被一股外力轻轻地推了一把一瞬间我便醒了过来,我睁大眼睛满脸惊喜地看向马丽丽并把袋子举到她的面前示意她打开来看,她那一刻的表情和我当初从阿古手上接过袋子的表情如出一辙包括她打开袋子的手法和取出物件的顺序都与我天衣无缝地完全吻合,所有这一切如同天注定一般的姻缘让我的内心怦怦直跳我激动难以自已地不顾一切(主要是不顾那些老头老太太犀利的凌厉的怪异的摒弃的眼神的扫射)将她红润的脸蛋捧起来吻了起来。马丽丽被我猝不及防地来这么一下一时无法作出反应反倒是顺应着我舌尖的缠绕,那种自味蕾传递出来的腥甜的味道让我如痴如醉地沉迷进去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直到远远近近的嘻哈声甚至有一些口哨声传进耳朵的时候马丽丽瞬间醒悟一把将我推开,羞红的脸庞在她白色的运动服映衬下越发地出现了饮酒以后才有的红晕,停当片刻她把拿出来的东西重新装回口袋然后拉着我的手一路小跑地来到了一间类似于办公室的地方“嘭”地将门关在了身后,然后她一把将我拉入怀中迅猛而迅疾地将我的舌头送进她的嘴里,随即那种甜蜜无比的味道再次沁入我的味蕾流经我的胸腔直抵我的全身。
我相信那一刻的时光要么是静止的要么就是无限奔流的因为我只感觉到了那种甜的存在而不觉得置身寰宇还有其他。我还相信有一些话语有一些事物早已顺着我的舌尖传遍了马丽丽的全身她已经完全将我的情绪吸收并且进行了转化,那些话语和事物包含了那个蛇皮袋里的一切——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包括我的阿古以及父亲和母亲的故事与阿古之间发生的事情,我知道那个精美的木质封面的笔记本里所记录的一切都有着宏大美丽而伤感的细节,它应该在讲述一个我从未听闻的充满各种疑虑且美好的关于我的亲人的故事,这故事里毫无疑问包含着我的母亲赵小镜我的父亲格桑旺堆以及我的父亲的弟弟我的阿古格桑雍赞,之所以我还未将故事的内容写出来是因为我无法一个人承受故事的真相我需要一个人一个足以给我安全和信任的人与我一起分享,那个人便是此刻与我亲吻到天昏地暗不顾一切的善良而美丽的马丽丽。
我不知道那天的拥吻到底经历多么漫长的时光我同样不知道马丽丽为啥也会同我一样激情澎湃地投入其中,我知道的是我将她箍得很紧她也将我箍得很紧我的嘴唇紧紧地吸着她的嘴唇她的嘴唇也紧紧地吸着我的嘴唇,后来有突兀的敲门声将我们从彼此的沉浸中拉了出来还将我们的缠绕分开。分开的马丽丽羞红着脸斜着眼睛看了我一下静悄悄地走到门口将门拉开,门口出现的这个穿着整洁身体肥胖的男人怎么看都不难看出是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果然他对着门口半隐于黑暗的马丽丽和完全隐于黑暗的我说道:“你们今天住这里吗?”这一问之后我分明看到了马丽丽的扭捏和羞赧我也听到了她尴尬的话语:“李院长,我们今天不住一会儿就会走,走的时候我会把门带上您赶紧休息。”马丽丽一口气说完之后吐出丝丝缕缕的喘息然后转身回到屋里按亮房灯拿起放在地上的蛇皮袋拉起待立当地的我走出了屋子。
那是我第一次去往一个女孩子或者说女性的让我一直都充满好奇的房间里的,我抬眼看着马丽丽摆满各种玩偶和书籍摆满各种花草和饰品并且打扫得十分整洁的房子我透出了羡谄的目光,不过我随即也觉出了自己的大惊小怪像马丽丽这样平时衣着整洁生活有品的女孩子的住所难道不就是这个样子吗?马丽丽指了指放在客厅里柔软的沙发让我坐下来又把那个蛇皮袋里的东西依次取出摆放在茶几上,这一次她把每一件物品都拿在手里仔细地品鉴和把玩起来以分辨它们的质地、作用和来源,长弯刀短匕首宽布袋等一系列物品并未吸引她太久的注意直到她将那个厚重的木质的笔记本拿在手上时眼睛里终于露出了异常惊喜的目光。我知道此时此刻她心里所想之事与我当时拿到笔记本是如出一辙——这么精美的笔记本一定记录着异常美好的故事那故事一定可以感天动地一定可以让人声泪俱下,所以在马丽丽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之后她捧着笔记本来到我的侧面沙发上坐下来像我一样将笔记本摊开在腿上仔仔细细地摸索起它的封面认认真真地阅读起它的内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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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阿古的阅读方式毫无意外和马丽丽的阅读方式如出一辙以及他们的阅读热情也惊人地相识:高昂的声调和一字一顿的语速以及眼睛里透着异样的光芒面庞上透出陶醉的神情让那些话语显得异常庄严而神圣。当然我也知道我的父亲记录的事情和他所从事的事业以及他出入的场所确实让作为牧民的阿古和生活在中原的马丽丽也充满了好奇更不用说内心充满期待的我。但是他们的阅读都没有给我带来更多有用的信息和期待,因为他们都是将扉页上那一段说给我的汉文读完之后戛然而止,我的阿古雍赞抬起了他迷离的眼睛我的爱人马丽丽抬起了她诱人的眼睛他们都看着我一动不动,嘴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身体的动作停了下来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同时我感觉空气也停了下来,我知道那些后面的藏文我的阿古都可以看得懂但是他没有读出来他对我说:“三天,我只负责将东西给你,这里面的内容还得你自己去阅读去了解。”他说完便合上了本子并摸索了半天封面凹印的字迹然后递给了我,而马丽丽大概和我一样丝毫对那些蝌蚪符号一般的藏文两眼黑漆如遥远的星辰般目不识丁,但是我的马丽丽却并未像我的阿古那样不近人情明明知晓却不愿意说出来她看着我拉着我的手说:“三天,有机会我们一起进藏吧,我知道这个本子里的故事只有进入藏区才会了解才会知晓。”我感激地看着马丽丽我发现窗外吹进来的风撩起了她的长发也撩起了她温柔的眼神。
阿古将东西交给我之后的当天便离开了他第一次来到的太原,原本我计划带他去看看耸入云天的双塔看看碧波荡漾的汾河看看庄严肃穆的蒙山大佛再去人群熙攘的食品街品尝美食,但是阿古一如我决绝的父亲一般并未给我示好的任何机会他坚定地从口袋里掏出车票给我看坚定地走出我家坚定地来到街上伸手招了出租车,看着远去的阿古的身影印在西去的夕阳的余晖当中我的心情莫名地陷入了一阵悲伤和黑暗。
我的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知不知道我母亲已经离去我的生活过得一贫如洗他知不知道我常常坐在路口面朝来往的车辆期待的他的出现他知不知道我很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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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第二年还是第三年八月的一天天气很闷大朵的云层黑压压地覆盖住这个城市却良久未见一滴雨降落下来。彼时我的爱人马丽丽和我已经进化到如胶似漆的地步,我们有些许时间都会如影随形地出入我们想要出入的场所,我每天都在欢乐和幸福中度过我每天在看到第一缕阳光的时候就想起了她缭绕的头发和白皙的脖颈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候。
马丽丽依然如常般地做着她心心念念的志愿者工作而我依然如常地在事务所研究着古文字的归类和识别,我们在日升日落中快速地度过每一天但是她和我都知道有一件隐秘的事情我们没有做,那是我们暂时无法触碰也不敢触碰的事情因为只要触碰就会产生变故和隐忍甚至会有暴躁,我知道这是不好的事情对于刚刚步入甜蜜阶段的我和马丽丽来说都很残忍,我在静静地等待适合的时刻我知道那时刻一定会来而且很快会来。
果然那天天气很闷天上飘着大朵的云层层峦叠嶂地压在一起,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就在心里嘀咕着两件事:一件是今天肯定要下雨我必须要带雨伞和穿雨鞋,在老刘头的摊位干活让我的脚常年浸润到潮湿之中导致出现了脚趾风湿性关节炎所以下雨天我是需要穿雨鞋的,另一件是通过我对工作的严谨而进度的预判这一天我们的工作会告一段落。这两件事情从我走出家门到达公交站的时候都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里直到雨水淋湿了我的头发我才发现第一件事我一样都没有做我没有带雨伞也没有穿雨鞋,我懊恼着冲上公交车懊恼着走进办公室懊恼着打开电脑摊开笔记本然后惊奇地发现身边的同事都用惊喜的眼光看我的那一刻我的懊恼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为我知道第二件事被我预判得多么准确——事务所承接的山桥村文字识别归类的项目终于在大家长久的共同努力下顺利完工。然后主任把大家叫到一起讲了很多鼓舞人心的话然后当着每个人的面把奖金发到了大家手里最后他大手一挥说道:“今天土豪一把,我们去吃金钱豹的自助餐,298一位,不来后悔。”除了我几乎现场的所有人为这既突如其来又理所应当的福利而都欢呼起来。我并未表现出任何情绪的低落我之所以没有像其他同事那样的热情高涨是因为我的思绪已经从工作中转移到了那个神秘的笔记本上,因为我知道事务所接下来会有一段时间的淡季出现就像旅游行业进入了寒冷的冬季就像教育行业遭遇了假期事务所的工作也会一阵一阵,一个大的项目结束再进来的大项目就会低概率地减少,这是我进藏的最佳时间因为我知道马丽丽一直在等我的时间作为一个自由职业者她随时都可以出发,但是这关于我的父亲或者关乎我的命运的谜底需要我这个主人公亲自揭开。
也正是在大家饕餮盛宴热闹喧哗之际我走到了人迹罕至的消防通道就像从繁华的夏季穿越到萧瑟的冬季一般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给马丽丽,听筒里倏忽响起的彩铃竟然是我一直喜爱的许巍的九月的好听的歌词:“在这个九月的阴郁的下午/我想要离开这浮躁的城市/我决定去海边看一看落日/让秋日的海风使我清醒/我想到昨天风吹动的夜晚。”虽然我现在想要去往的地方并没有秋日的海风但是我相信美丽的西藏一定有着不一样的落日和风吹动的夜晚,在离开阴郁的九月下午的太原之后我和我的爱人马丽丽一定是欢愉的一定是释怀的,我知道我所想的这一切美好也一定是马丽丽所喜欢的美好,电话里许巍苍凉缭绕的嗓音一直回荡着耳旁早已让我置身苍蓝的天空之巅,那美好的旋律响了一遍又响了直到响了第三遍的时候歌声依然响在耳畔,或许是这浮躁的城市中听着美丽安静的声音让我无法自拔让我沉浸其中我甚至忘了我拨打电话的初衷。关于这段既充满神秘色彩又喜忧参半的时光即便在我踏入墨脱泥泞的沼泽时都无法忘怀,我一直觉得正是因为九月的寓言让一切变得不太一样——我的爱人马丽丽就像一缕青烟突然消失在我的生命中其实也不是青烟而是一团云原本你以为它在那里一动不动待你一低头一晃神只看到了湛蓝一片。
优美的旋律在流淌良久之后并未出现我想要听到的那一声甜蜜的应答的情况下我再次拨通了她的号码然而这次想起的音乐却是:“当微风掠过这山谷/我们是风之子/在群山沉默的怀里/我们是山之子/当太阳普照这世界/映红了我们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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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趋近藏区天空越发得蓝云层越发得低越是趋近藏区绿皮火车里的人越发多了起来他们肉罐头一般横七竖八地插在车厢里,我猜想着每一个人前往西藏的目的同时看着他们的表情或兴奋或凝滞或充满期待,我看到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着不一样的缩影那缩影里满是不同的故事或悲伤或欣喜,我想象我的母亲赵小镜和父亲格桑旺堆在火车上的相遇也随着母亲的讲述模拟着他们的嘻哈与推搡,他们一个面色惨白一个面色红润他们一个容颜清秀一个容颜俊朗他们一个沉默不语一个满脸堆笑他们在人群中互相多看了一眼,然后我的父亲脱下了自己的皮袄递上了自己的水杯还分享了十分真诚的笑容,我的母亲在需要帮助的时候得到了帮助她的心儿在那一刻悸动她为眼前这个好看的人儿心动……
我知道每一场相遇说成几世修来的福报可能有些夸张但是说成与万万分之一的低概率缘分则恰当不过,就像我母亲和我父亲的相遇就像马丽丽和我的相遇就像我的阿古和……随着思维的蔓延我竟然有了一些邪恶的想法这想法即将出现的时候被我掐灭在了萌芽状态。
在漫长的困顿和天马行空的想象之后装满人的火车终于在一阵轰隆隆的声响中停在了拉萨站,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和兴奋的脑袋一步跨出车厢迎面撞上了凛冽的寒冷和呼啸而过的风,我的脸庞在瞬间红润起来我的身躯发出了轻微的战栗我知道这不只来源于气候和地理的变化更多来源于我即将要踏上的未知之旅和探寻之旅的震颤心理——我即将要找到我的父亲格桑的踪迹和我的爱人马丽丽的踪迹并且面对他们的一切。
顺着文字的指引我到达了日喀则然后四处打听父亲出生的村庄然后在付给一位大叔20块钱车费的情况下跟随他来到了一座位于山脚下的村庄,村庄由一些低矮的房子和零散错落的树木构成其中的一部分由一些宏大的庙宇和随处走动的牛羊构成另一部分。原本以为我可以在村庄里找到父亲的(也是我的)一些或远或近的亲戚却不想村庄里我父亲家的房子已经荒废多年,这里的每个人看到我的时候都露出了异样的眼神他们的嘴里都发出啧啧的声响好像在怀疑我的真实。后来我在一户人家里坐下来喝着他递过来的酥油茶的时候才知道大家的犹疑源于我与父亲的相像无论是身形还是面容包括形态都很像,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好像对我父亲的故事十分好奇他们在我坐着喝茶的时候都围拢在了屋子外面从窗户上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后来我就听到有一些人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语还看到他们复杂的表情,我不明白他们在交流或者说述说着什么的时候便摇头晃脑地表达着自己的不解,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逡巡着希望带我来的那个大叔能够做出一些解答于是大叔就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解说,那种述说很安静也极具魅力虽然我听不懂那些好听的语言但是我能够预感到发生了很多事情因为我看到了他们讲话时候的表情,我对那些话语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想我猜想那些事情与我的父亲格桑旺堆和我的阿古格桑雍赞有关因为我不止一次听到旺堆和雍赞的字样。后来我甚至还听到了疑似小镜的字样我猜想他们在说跟我母亲有关的事情我的眉头便紧蹙了起来。我在静静地等待司机大叔听完讲述以后给我做出的转述我甚至开始担心他是否能够完全准确地将那些话语一字不差地讲述清楚,我开始拉着那些蠢蠢欲动即将进入讲述状态的人的手臂然后摇着手示意他们停下来,他们终于停下来了用眼神看着我和司机大叔然后等待他跟我的交流。
大叔先是转过头来看着我再是转过头去看看他们在收到他们肯定的眼神的鼓励时便开始了讲述:我的父亲格桑旺堆和我的阿古格桑雍赞是一起摸爬滚打长大的双胞胎兄弟,他们有着同样的爱好同样的长相同样的身材但是却有着不同的性格和不同的兴趣爱好,我的父亲格桑旺堆喜欢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女人们头上的饰品比如男人腰间的皮鞭再比如山间的花地上的草只要是稀少的物品他都十分喜欢而且他性格开朗为人和善朋友特别多所以找到这些东西很容易,而我的阿古格桑雍赞却性格腼腆不爱讲话见了人会害羞但是他是放牧的一把好手只要是牲畜到他手里都被驯服得十分绵善所以村子里的人都很喜欢他说他是达孜转世。在村子里我的父亲和我的阿古都是独特的存在他们从小便失去了双亲各自奔赴前程,我的父亲跟着自己的叔叔奔赴在藏区和中原的贸易之线上赚取利润用来为村子做各种各样的建设帮他们添补牛羊修缮房屋直到叔叔去世,我的阿古则在村子里培训一个又一个牧人并且帮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们放牧并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在这个不大的落后的村庄里他们兄弟俩是受到所有人敬仰和爱护的。我父亲旺堆不在家里的时候会有人为我的阿古送去可口的饭菜和舒适的服装并为他打扫房屋整理院落,我阿古虽然每次都会推搡拒绝但是最后都会在村人们的百般热情下欣然接受下来,因为他知道在西藏真诚的奉送是受到奇木格的护佑的是受到活佛的赞颂的那是荣耀的象征也是真情的体现,所以他最终高兴地收下那些老人们送来的饭菜而拒绝了那些姑娘们送来的服装,他知道姑娘的赠送意义就完全不同他还未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他的情窦还未初开不能随便接受女孩子的东西。
大叔的喉咙里发出了干涸的咳嗽声时人们为他递上了一碗香甜的酥油茶,他咕噜咕噜地将整碗的酥油茶喝干以后一把抹掉嘴角的茶渍停顿片刻缓缓地说:直到你的阿帕格桑旺堆带你的妈妈赵小镜来到村子里直到你的阿古格桑雍赞见到你的妈妈赵小镜时一切就发生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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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跟我想的几乎一模一样——我每走到一个地方都有马丽丽到过的痕迹她的美丽和开朗是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赞不绝口的事实,我似乎也能从那些给我讲述她的事情的人们的眼神中看到她飘逸的长发和扑闪着的大眼睛,还能从飘荡在周身的清醒的空气中嗅闻到一丝她身体的味道和洗发水的味道,她惯用的一种洗发水有着很好闻的樱花的味道那种味道虽然非常隐匿但是我总能从繁杂的气味中分辨出来这得归于我一只灵敏的鼻子。
于是我知道马丽丽也来到了我父亲的村庄恰巧她也是乘坐的这个大叔的车但她给他的钱是50块,大叔对她赞不绝口说她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因为她对他说这不是施舍这是一种友好的感谢感谢他能够带她找到这个村庄还带她找到了格桑旺堆的家。村子里平常几乎没有外来人员更何况还是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更何况还是来找格桑家兄弟俩这就让人们充满了好奇心,因之前格桑家同样来了一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姑娘让这个村庄发生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情。村子里的老人们开始絮絮叨叨地担心现在来的这个姑娘她会让这个村庄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们既充满好奇又满心疑虑地围在了格桑家的颓败的院落里神情默然,大家都知道格桑旺堆早已离世而格桑雍赞外出尚未归来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一些马丽丽听不懂的话最后同我一样还是那个大叔做的翻译,他为她讲述了格桑旺堆和格桑雍赞以及我母亲赵小镜的故事,他说有一天格桑旺堆把赵小镜带回村庄带回家里他对她深爱有加每日为她做好吃的手把肉和好喝的酥油茶,还带她骑马去周边的大山里游玩村里人每天都可以看到他们两个依偎在一匹马上上午出去晚上归来,他们相亲相爱的场景几乎羡慕死了村子里所有的人也成为了他们教导自己子女的话题他们希望自己的子女也可以找到如小镜一般美丽大方的姑娘和如旺堆一般俊朗威武的汉子,他们说人在陷入一种幸福或者欢乐的时刻往往容易被眼前的景象蒙蔽双眼,他们还说旺堆和小镜的幸福是所有人羡慕的幸福但是……说到但是的时候他们做了停顿转述的大叔也做了停顿之后他们思虑片刻又缓缓地说到旺堆和小镜的幸福真的是短暂的幸福因为他们的幸福相对于后来发生的事情不值一提——因为后来他们才知道我的阿古才是那个真正爱赵小镜的人因为他们在羡慕旺堆和小镜的幸福的时候终于发现有一个人很落寞他没有去放牧也没有帮村子里其他人干活他每天都看着喜马拉雅山脉的白雪皑皑看着幽兰的天空云朵缓缓移动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活力,老人们便说格桑雍赞也有了自己的罗加(爱人)只是刚开始他们不知道他的那位幸运儿是谁。直到有一天格桑旺堆气呼呼的一个人骑着马从遥远的山脉奔跑回来的时候雍赞狮吼般询问为什么他一个人回来的时候,旺堆并没有对他做出回应而是一甩马鞭气呼呼地回到了屋子里躺了下来,这下雍赞着急了他将马鞭捡起来翻身上马朝着山的方向疾驰而去的样子让那天看到他的人都感到震惊,他们朝着他打招呼他好像没有听见他们看到他竖起来的头发和坚毅的表情他们知道一定出什么事情了不然稳重的雍赞不会这么魂不守舍。果不其然夜渐渐深沉下来的时候村子里的人才听到了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大家都看到雍赞牵着马在前面走马背上端坐着那个让他们羡慕不已的小镜他们看到小镜神情萎靡满脸的不高兴,他们看到她的时候便猜出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一定是旺堆惹了小镜两人发生了争吵然后旺堆赌气丢下小镜不管一人返回村庄,而雍赞疾驰而去为了找到自己的嫂子他大概找得很辛苦他的裤子也扯破了脸上也挂了彩鼻青脸肿的样子让人心疼,他们走在村庄的道路上一言不发互不交流人们知道他们之间一定有过一些谈话,那些谈话的内容他们彼此之间觉得非常尴尬所以才出现了大家见到的令人不知所以的现象。
后来人们终于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或者说是觉察出了一些事情——赵小镜的身体突然臃肿了起来,她的腰围大了一圈行动也显得迟缓时不时还会干呕,这下村子里的老婆子们难免不去猜想赵小镜怀着的孩子的阿帕到底是谁。
人们七嘴八舌地交流着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据理力争想要让自己的观点占据主动,说是格桑旺堆的人们的理由是旺堆本来就是小镜的爱人这种事情毋庸置疑也没有啥好怀疑的道理简单到人要吃饭天要下雨,而说格桑雍赞的人们的理由也有着很充分的证据几乎村里所有人都听说雍赞每天照顾在小镜的身旁为她端茶倒水为她做好吃的给她讲村里的故事,这些事情又是极其隐秘并不是被大家直接看到的而是被他们的邻居从陆续听到的话语中拼凑出来的,谁都知道越是这种神秘的传闻往往越具有可信度所以支持或者说认同雍赞是孩子父亲的说法占据了大多数。
不过后来事情还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直接导致人们的猜想永远成为了猜想,那就是某一天清晨村子里的人们陆陆续续起床习惯性地出门与邻居打招呼,他们揉着惺忪的睡眼却看到了旺堆牵着马领着小镜缓缓地走出了村庄,他们的背影被清晨的阳光映衬出了一种虚幻的感觉就像是有人走进村庄而不是走出村庄,但事实是从那天开始大家在村子里再也没有见到过美丽的赵小镜和帅气的格桑旺堆出现在任意的角落,大家能看到的只有失落的格桑雍赞每日低垂着头忙进忙出他又像以前放牧像以前帮其他人干活,从那之后格桑旺堆再也没有回到村庄里而格桑雍赞再也没有离开村庄里,直到有一天格桑旺堆的尸体被送回村庄人们才发现身材魁梧的旺堆竟然骨瘦如柴他死去的面容毫无光泽泛着清白,弟弟格桑雍赞扑在哥哥的身体上嚎啕大哭之后为哥哥举办了当地最隆重的葬礼然后毫无征兆地从村庄里失踪了。
大叔讲述这一段故事好像耗去了很大的精力他气呼呼地从嘴里喷出一缕一缕的浓气停歇好久才端起杯子喝下整杯的酥油茶,他看着我期待的眼神和陷入沉痛思念的表情微微地张开了口他知道我还想知道什么他也正准备要说下去,突然围观的人闪开了一条缝隙有一个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劈头盖脸地说:“赵三天是吧?有个叫马丽丽的人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很明显他说的是一句十分流畅易懂的汉语普通话。
我瞪着大大的眼睛执拗版地看着那个脸庞红润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的人一动一动,他被我看得脸庞更加红润起来眼睛突然咕噜噜地转着然后说道:“对了,送信的女子看上去情况不太好,咳得厉害。”
他说这句话之后便掉转身体飞快地跨上一匹马尘土飞扬地离开了现场,我目送呼啸的风吹起他的长衫和披肩的长发以及长发后飘荡的缀着彩色线条的布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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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谁在接到那样一封信的时候都会期待奇迹或者神迹的展露无遗都会希望那封信像大家想的一样一定将整个事件的真相和盘托出,但是往往期待越高失望就会相应发生跌落不同的是有时候从一个台阶跌倒另一个台阶有时候却是跌入了万丈深渊。
那一刻我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将信封撕开拿出那张马丽丽留给我的信满怀期待地想要得到答案的时候却发现偌大的信纸上只写了一句话:“三天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已知晓这一切的同时我已经离开去往我想去的一个你找不到我也不用找我的地方。”我睁大双眼怀疑眼前的真实并且把信纸翻来覆去地对着阳光看了好几遍甚至我疑惑地看着那个送信人用眼神咨询他是否对这封信动了手脚,从他澄明的眼神中我分明看到了无辜和羞涩我猜想无辜大概是他看出了我错怪了他羞涩大概是因为你我错怪了他而觉得他没有将这件事情做好,我在心里嘀咕着原来这里的人们是这样的淳朴这样的纯真可是我的马丽丽她到底去往了哪里?
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成为了驱散人群最好的工具也是人们离开我最好的理由包括送信人包括司机大叔包括那些好奇的村民们,他们走掉以后我一个人黯然神伤地坐在了地炕上苦思冥想却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我的父亲母亲阿古的故事依然疑虑重重我的爱人马丽丽依然杳无音信我的生活由鲜明陷入了暗淡我该怎么办?气温一点点降低直至寒冻侵袭了这个荒废而简陋的屋子的任何一个角落的任何事物,我的身体打起了寒颤我的手指开始陷入冰凉我的双脚像是落入了冰窖但是这都不算什么真正让我难以忍受的是我的心脏也渐次冰凉。
我追寻的事情到底在哪里我想要的幸福到底在哪里我坚持的真理到底在哪里我没有答案只有无助的悲伤和无情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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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你们都知晓并讶异的——那个名叫赵三天的年轻人并未放弃追寻和坚持也并未觉得一切无可救药无可挽回,因为在那个神奇村庄的第二天的阳光升起来那种无比温暖的感觉透过缝隙射到他的脸上的时候他又活了过来,他不能就这么放弃这不是一个太原人该有的脾性这也不是一个年轻人该有的状态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过去的。
于是大家就都看到了开头的那一幕在城市的车站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年轻人静静地端坐在车站候车楼大厅的门前,在他的面前自始至终都矗立着这样一块上面写着"寻找至爱至善的爱人马丽丽"的狭长而红底黑字的木板。年轻人满眼疲倦但又信心四溢的眼神让多少过路人侧目,沸沸扬扬的讨论声无非是关于那个木板上唯一具有诱惑力想象力而又具有生命力的名字——马丽丽的一切。
马丽丽就像一个密码一个传说一般让这个炎热的九月存满了很多的不确定性和期待性,在她身上有着什么样的动人传说什么样的美丽故事是每一位目击者无比期待和无比向往的,同样人们充满期待的传说和故事也包括那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年轻人。
2023年1月15日写于太原满洲坟
2023年2月8日改于太原中泰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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