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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的时候,事情都已经结束了。
打开车门,走下车,黑色的皮鞋方一踩在地上,黄色的土顷刻间就覆了一层。我弯腰背上包,原地跺了两下脚,眼前的小院还是那个小院,看上去没有变化。
“姥姥——”我一边喊着,一边越过木门往院里面走。
“姥姥——姥爷——”院里头空荡荡没有人,东面的墙边堆着几捆干柴,墙边是几块被姥姥辟出的菜地,小小一片,种着些葱和小青菜,那地都干裂开了,菜也萎蔫着,瞧着瘦骨伶仃的可怜。我伸着脑袋左右寻望,堂屋边上整齐地立着几把锄头和木锨,绿色的塑料门帘一半搭挂着,一半垂落,屋里也没人。
“欸——”隔着一段距离,姥姥的声音从西边的小厨房里传出来,显得闷不隆隆的。声音落下,她瘦小的身子缓慢地从低矮的门帘后探了出来。
“来了——”姥姥低着头应着,跨过厨屋的门槛,银白的头发,佝偻的背,蓝色的薄袄,黑红格子的花布围裙一点一点被屋外的光照亮。她抬起头看见我,沾着水的双手在围裙上蹭了蹭,都蹭在了中间那只印花的泰迪小熊上,姥姥笑眯了眼,说:
“回来了,吃了没呢?”
“路上吃过了,回来也快。”
姥姥皱了眉,说:“路上哪能吃好!我正做着馒头呢,一会儿跟着再吃点!”
我只能连连应好。“对了,”我问姥姥:“我妈和我姥爷呢,怎么不在家?”
“他们在你二姥爷那儿呢。”
在二姥爷那儿……也对。“二姥爷的事儿都办完了?”我轻声问。
“办完了,前儿个就办完了,埋南地了。”姥姥的语气少见的缓了下来。
我感受到一阵叹息,好像是我发出来的,又好像不是,一口气儿似的绕在耳边,轻不可闻。林间的落叶哗哗作响,连成片的树,连成片的风声,直往屋外的那片小河荡去,一瞬间细浪翻起,波纹漪漪,只留还给身后一片静寂。风来了,但总会走,这让人常感到怅然若失。此时已是深冬,太阳每每一过了晌午就凉下来了,悬在天上散着白晃晃的光。南地,我回想着,有水有树,临坡傍河,埋在那里也挺好的。二姥爷生前就在那儿耕了一辈子地,放了一辈子羊。
姥爷和妈妈没一会儿就回来了,他们是去收拾二姥爷生前的衣物,晚些时候要拿去地里烧掉。这是村子里的葬俗,家里有人去世,要用火把亡者的东西“捎”过去,以免他们到了那边没有物件使。我说吃完饭下午跟他们一起。
馒头的蒸汽从厨房里飘出来,白色的水汽云雾似的从小厨房的窗子、门缝里逸出来,飘满了小院,光秃秃的黄土地忽然间便显得充实了起来。姥姥摆好了小木桌,我们跟着去端饭。一家人围坐着,一边吃,一边一搭一搭地说着话。院子里只有断断续续的鸟鸣和碗轻碰筷子的声音,这是个安静的午后,和从前没什么区别。我咬下一口馒头,又蓬又软,像新晒的棉花。
也不是没有区别。我想到,以前二姥爷偶尔会在饭点上门。他披着一件棕色毛领的草绿色军大衣,在我的印象里他似乎总是穿着那件衣服,大衣的短毛领子上常常沾着枯黄的草枝,袖口和下摆有时染着不知名的黑渍,仔细看的话有些边角的地方已经破损了,露出里面不再蓬松的棉絮。二姥爷是个烟鬼,手上常年不离那一根烟。他就一边点着火,一面领着他的那只黑背,从街上溜达着过来,远远瞧见我们一家从城里回来了,上门东边西边地唠上几句,然后自然而然地留下来吃饭。三姥爷有的时候也会过来串门,但来的少,因为他自己有家。二姥爷是一个人的,他也有自己的家,但没有妻子和孩子。
姥姥看见他总是没什么好脸色,转过身就进了小厨房,在饭桌上也不怎么接话,姥爷天生就是个木讷的,多数时候也没什么话讲,大都是爸妈跟着续着好不让话头掉下去。我那时总觉得他有几分可怜,似乎我周围的亲人都薄待了他,这让我暗自感到愧疚不安。每当耳边粗哑的乡音在某句话之后陡然消失,空气里就是一片沉默,这沉默简直像是掺了钉子,刺得我浑身难受,而桌上其他的人都心照不宣地埋头吃饭,彼此之间连视线都不会交汇,一种诡异的平衡,好像这样就能掩去那明晃晃的亲疏。我敢保证,这时只要是随便进来一个人,他准能一眼看出来!我常好奇是不是每次只有我一个人尴尬难捱,如坐针毡。
就我自己来说,我对二姥爷是没什么成见的,但我对这个场面也确实无能为力,因为我们现在的交谈永远都只限于那么几句——
“哟,尧儿,回来啦!”
“回来了。”
“啥时候到的呀?”
“早上刚到。”
“放假了?”
“对。”
“放几天呐?”
……
吃完饭,一家人收拾收拾准备出门。我换好鞋直起身,一道光忽地晃了一下眼,我循着看过去,是个不锈钢的保温桶,就立在电视旁边的红色漆木柜上。我之前从没在家里见过这东西,我问姥爷:
“姥爷,你和我姥姥这怎么还买了个保温桶?”
姥爷正在车棚子里推三轮车,闻声遥遥地啊了一声,两手叉腰探着身子朝我这儿望了一眼,粗着嗓子说:
“那是你二姥爷住院的时候给他买的。”
他站在那儿刚巧背着光,整个人就是一片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说完就又转过身去推车了,兀自忙活着。我也没再注意,拎着板凳准备上车。方跨上一只脚,他突然叫住我,“尧儿,去把那个保温桶也拿上。”我放下板凳听话去了。
那辆小小的三轮车满载着我们一家子,悠悠晃晃地行驶在田间的小土路上,这速度跟汽车相比实在是慢极了,但对于乡下来说足够了。风也好,天也好。
二姥爷是突然晕倒的。那天,他一个人在家里随便吃了点饭,院子里的羊群咩咩地叫着,笨笨已经站在了栅栏口,甩着尾巴看他,二姥爷瞧瞧日头,发觉已经到了出去的时候了。他走出门准备打开羊圈去放羊,没走两步,一阵晕眩袭来,他两眼一黑,晃了晃身子站住了,接着突然感到胸腹一阵疼痛,猛地弯下腰,他咳出了一口鲜血,接着便猝然倒地,人事不省了。笨笨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吠叫着围过去,但地上的人没有一点动静。它叫的声音大极了,能震得人耳朵嗡鸣,但二姥爷家实在是太荒僻了,从前住在这周围的人大都已经搬去了儿女新盖的房里,现在这儿除了一些年纪特别大的,已经没什么人了。笨笨急得团团转,最后它冲出家门,一路跑到了姥爷那儿。姥姥姥爷正在屋里看电视,听见笨笨的叫声出去一看,就它一个,姥爷冲它问:
“他嘞?”
笨笨冲姥爷叫了几声,咬着姥爷的裤腿一个劲儿地往外面拽。姥爷心里蓦地一凉,猜着可能是出事了,他骑着三轮跟着笨笨一路赶到了二姥爷家。
二姥爷被送到了县医院。医生说是肺癌,已经中晚期了。
现在这个年代,家家早都已经有了电视机,那些本地频道最常播的就是些健康大讲堂,养生堂之类的节目,“癌症”这个名词即使是对姥姥姥爷来说也不算陌生了。但他俩闻言还是一愣,脑子里混混沌沌的没个思绪,好一会儿,他们讷讷地问:
“大夫,那这咋治啊?”
医生推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白光在姥爷眼前一飘,就跟被医生的眼神瞥了一眼似的,他不自觉地往前挪挪脚,身子倾过去。医生说:“手术吧,做了手术可能还有希望。”
姥爷到病房的时候二姥爷已经醒了,他还披着那件军大衣,里面套着黑色的棉袄棉裤,虚弱地靠躺在床上。他耕了一辈子地,风吹日晒,皮肤黑得和田里的泥巴一个样,额头和脸上的皱纹就像田里的沟壑,短短的头发茬杂草一样灰白,直直地立着,整个人被床上雪白的枕头被子一衬,就跟一节儿焦黑的木炭似的包裹在洁白的被子里。姥爷站在病房里,头上戴着一顶灰扑扑的帽子,也是一样穿着一身黑袄子,一样黝黑的面庞,粗糙的双手,手上布满老茧和皱褶,和指甲缝里一样,陷着无论怎么洗也洗不掉的黑泥。他们两人就像医院白床单上不小心甩上的两个泥点子,扎眼,局促,格格不入。他俩沉默着,没人说话。做了快一辈子的兄弟,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最多的总是沉默。
二姥爷开口了,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更干哑,“是啥病啊?”
姥爷一时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医生说做了手术就好了。你搁这儿歇着,咱过两天就做手术。”乡下人,直来直去一辈子,一丁点儿的柔情和肉麻都能让他们感到痛苦和别扭,姥爷一辈子也没学会怎么说出安慰人的话。
“癌症吧?”二姥爷问他,头也没抬,实则已是确定的语气。吸了一辈子烟,他心里也不是全糊涂。
姥爷一时间没吭声。
“唉——治它弄啥!”他声音猛地大了起来,骇得人一震,引得门外走廊上来往的人悄悄侧目。而他全不在意,整个人勾着身子一撑,翻过身,颤巍巍坐起来就要掀被子下床,他手背上还带着针头,白胶布牢牢扒着皮肤,那针没跑出来,却连带着床边上的输液架叮当乱晃。
“你下来干啥!”姥爷斥责他,走过去把他按在床上。
“这东西又治不好,死就死了,净瞎耽误钱!”二姥爷紧皱着眉,梗着头推着姥爷的手还要下床。
“咋治不好,医生说了能治好!”
“得癌症的有几个能好,不治了!”
“咋不治,治!医生说了能好,你别管钱!”姥爷的喊声跟吵架似的,在这时竟多出了几分兄长的威严,不知怎地就喝住了还在挣动的二姥爷。许是没有力气了,他最终还是被按着躺回了床上。
后来三姥爷也过来了,他们跟医生商量着过两天就做手术,二姥爷躺在床上,什么也没说,听任周围人的安排。他一辈子大概也没几个这么乖顺的时候。
那几天,一把年纪的姥爷每天骑着三轮上县里照顾三姥爷,给他送饭,那县医院里的实在是不能吃。用姥爷的话说就是“咱家里喂猪的都比这好!”那时候离过年也都不足一个月了,乡下的冬天冷着呢,寒日里的风又干又烈,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谅你穿得再厚也能吹个对透,姥姥还专门给姥爷买了皮的风挡子,又叮嘱他套上军大衣。这衣服便宜、厚实、耐穿,几乎家家都有一套。但这饭就不好带了,姥爷上县里的大超市买了个保温饭桶,五十八块。
二姥爷瞥见姥爷提着个饭桶过来,问:“还买了个饭盒?”
“啊,是嘞,保温的。”姥爷把饭桶打开,递给二姥爷,饭菜冒着热气落在他眼前。
“多少钱呀?”二姥爷接过来,问。
“五十八。”
“五十多块!”二姥爷一下子变了脸色,满脸愤愤不平,撇着嘴在手里掂了掂,嘟囔着:“东西死贵!”接着便闭上了嘴,一会儿又张开,张开了一时间也没说出什么,憋了半天,他闷闷地问了一句:“你吃了没?”
姥爷从一边拉了一把椅子,大喇喇地坐下,手顺着就摸到了胸前装烟的口袋,又缩了回去,随口说:“吃完了过来的,你赶紧吃吧,还热着嘞。”
二姥爷收回视线,不说话了。
那段时间,舅舅一家在外地打工,爸爸妈妈也在重庆看顾着生意,我在外面上学,三姥爷家的表舅舅和表姨一个远在新疆,一个独自带着女儿在南京,纵是心焦,却皆是自顾不暇,一时之间赶不回去。家里就只有几个老人在那儿顶着事儿。
妈妈跟表姨最早赶回去,姥爷在电话里说,手术都做完了,人没事儿,让她们等着去接他们出院就行了。
出院那天,二姥爷穿着姥姥帮忙洗好的衣服坐在床边,姥爷在边上收拾他的东西。二姥爷重的不能拿,手里就拎着那个保温饭桶,他搁在手里左看右看,还在念叨着:“贵得跟啥一样,可不能忘这儿喽。”
“回去你就好好歇着吧。等过年他们几家子都该回来了,到时候一块儿过。”姥爷说着,把扎好的袋子放在了一旁。
二姥爷沉默着没说话,却也是没犟了。
以前爸爸妈妈说要叫着他一块儿过年,他总是眉头一皱,一甩手,凶巴巴地回一句:“唉,不去!你们过你们的!”然后转身就走,谁也拉不住,且再说下去场面就要闹难看。姥姥向来是最看不惯他这做派,一副好赖不分的样子!她寒着脸立在一边,叫我们回去。一群人只得是左右为难,最后不了了之。后来我才知道,姥姥和二姥爷不对付是有原因的,听说从前姥爷兄弟三个因为分地的事儿闹过,三姥爷和二姥爷一起把姥爷给打了,还有后来盖房子,三姥爷还把姥爷家的房给推倒了一面墙……都是些陈年的家务事儿,理是理不清的,也不见得到底是谁有理,但怨气就这么结下了。而如今生死关前走一遭,其他的事儿大概也就轻了。
“以后你那烟就别吸了。”姥爷说。
二姥爷没说话,不让他吸烟,简直就像是活生生把他的生活给劈走了一半。他心底不满,但也知道自己病得严重,于是干脆就不回应。
姥爷也没再说这个话题,因为他自己也吸。
东西都收拾好了,姥爷说拿着单子去楼下办手续,二姥爷应了一声,就安静地坐在床边等着。
但谁也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就是这么一会儿,二姥爷就没了。
没人见着他最后一面,他连一句话也没留下。
风雪里,看什么都是迷蒙的。妈妈她们赶了一路,专门开了车回来,却没想到最后是这样一个结果。后来的丧事……我到家时事情都已经结束了。
二姥爷走了。生活里少了一个人,一个不常见到的人,似乎也没什么变化。那些羊被卖掉,二姥爷的院子空了。笨笨被三姥爷牵走的时候一直往回望,但无论怎么望都只是黑漆漆,空荡荡的一片,没有羊,没有麦草窝,也没有二姥爷。笨笨一连好几天都不吃不喝,妈妈回来看见它,心疼地拍拍它的头,它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偎过来,呜呜地低声叫着。突然有一天它偷偷跑进姥姥家,可能是饿极了,不声不响把小木桌上妈妈刚买的烧鸡啃了个大半。姥姥看见了,心疼坏了,气得简直要发抖,抽起笤帚就要拍它,然而最后还是没落下,把它叱出去了。她碎碎念念地骂了一天,但最后剩下的半只烧鸡还是进了笨笨的肚子。
耳边的呼呼的风声止住了,三轮车停在了二姥爷的院门口。
我跳下车,一进去就看到几乎占据整个院子的羊圈,被一圈高矮胖瘦全不相同的木头、树枝围着,东一块西一块的绑着些破布条。几天的时间过去,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羊粪便的味道。整个院子就只有一间屋,屋门前是个稻草堆,占了一片地。去年冬天,我还带着妹妹来过这儿。
笨笨是只聪明又温顺的守家犬,长得高大结实,威风凛凛,人人见着它了都要跟二姥爷夸上几句,二姥爷听着也高兴,笑得露出一口老烟熏出来的大黄牙。他跟笨笨向来形影不离。妹妹看见笨笨就喜欢的不得了,一个劲儿地往前凑,一回老家就嚷嚷着要去找它。天寒地冻的,霜雪未化,她闹个不停,非要拉着我出门去找笨笨。我们两个一路到了二姥爷家门口,木门半掩着,我喊了一声,没人应,二姥爷不在。
“汪汪!”笨笨一阵风似的从里面冲了出来,声势骇人,我抱紧妹妹一连退了几步。它出来后看见是我们,就不叫了,转一圈,甩着尾巴又进了门,我们俩也跟着进去。太阳的暖光洒下,一切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辉,二十来只羊在圈里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悠然自在。笨笨趴在它的草堆上盯着羊圈看,一会儿又侧躺着,它眯着眼睛像是要睡着了。它身下那一堆麦秸秆根根金黄,干燥,铺得厚厚的,看着干净又松软。妹妹悄悄松开我的手,趁我不留神就扑了上去,穿着白色的羽绒服滚在了草堆上。她枕着笨笨的肚子,还抱着它的一只爪子,小小一个看起来还没有笨笨大,我去拉她,她怎么也不起来,笨笨躺着也不搭理她,最后我索性也就不管了。
我站在门口朝屋里望了望,在记忆里我好像从来没进去过这儿。屋子很大,四四方方,但没什么东西,木头架的梁,土压的地,连砖也没有铺。南面院内有两扇矮窗,北边墙上有一个很高的小窗,都没装玻璃,竖着几根锈迹斑斑的钢筋,小窗上交叉塞着两三个化肥袋子用来挡风。窗子下面是一张木床,四只床脚下面垫着砖,将床架得高高的,床上是一团花花绿绿的被子,陈年的红色毛枕巾,瘪得几乎没有起伏的枕头。房间的西边放着一个小方桌,上面是一个简陋的煤气灶,后面连着一个煤气罐,桌子下面放着几根筷子,几个瓷碗,这就是“厨房”了。处处都显得潦草,处处都是随意,村子里任何一个女主人都会看不下去的。整日里,即使屋子的两扇门都大敞着,外面的阳光也永远只是止步于那一米深的位置,再进不了一寸,所以屋里总是黑漆漆的,到处都像是蒙着灰,带着土。
我不禁想着,二姥爷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是怎么过的呢?他一个人做饭的时候在想什么,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在想什么,夜晚降临,寂寂无声时,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姥爷拿出钥匙打开了小屋的门。桌子空了,床也空了,那些物件都被收拾起来了,用一张花色的粗布包着放在门口,那布好像曾经是二姥爷的床单。屋子中央的地上还留着条状方形木头压出来的坑印,二姥爷的棺木当时应该就是放在这里,架在那些粗木上,但现在也空了,都没了。我环视着这间屋子。一间盛着一家人的房屋,就像是灶中的火炉,燃着火,发着光,围着热,冒着腾腾的白气儿;一间只有一个人,一只狗的老屋,就像寒夜里一支燃着火的蜡烛,巍巍地摇晃,明明灭灭,既亮又暗,既温暖,又萧瑟;而一间再没有人的屋子……人死如灯灭,人死如灯灭,我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感受到过人存在与不在的差别。妈妈说,这是没了人气儿了。
妈妈从一进门就忍不住掉眼泪。她是个善良又多情的人。她常说,二姥爷也是个可怜人,一辈子吃苦受罪,一辈子无人相伴,到死孑然一身。我算算,从我记事起,和二姥爷见面的次数大概也不过百数,他在我记忆里所占的实在少得可怜,但我站在这里,却也真切地觉得悲从中来,日复一日的寂寞,日复一日的重复的生活,他在家的时候面对砖瓦泥土的寂静,在田里劳作的时候身旁围绕着风雨草木的无言,每一天,心和身体一同在哑然的时间里沉沉垂暮,徒余荒凉——他怎么不可怜呢?
在妈妈的轻声啜泣里,姥爷默不作声地走到里间,他蹲下身子把地上的那个大布包裹扛了起来搭在肩上,背着放到了门口三轮车的后面。
锁门时,我们三人最后在这里环望,然后便离开去了南地。
南地里种着冬小麦,这片地对面就是姥姥姥爷的地,那里以前种的是大蒜。从前跟着他们下地,大人干活,我就独自坐在地里玩。我在地头,能看见对面地里二姥爷瘦瘦高高的背影,他戴着顶草帽,远远的在田的另一头。长成的蒜苗有小腿高,连成一片绿色的海,他就像个稻草人一样,独自立在浪潮的中间。太阳照着,他身上晒得黑红,被穿得只剩薄薄一层的白色汗衫浸透了汗,贴在身上。他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身子站在原地。南地临着一条小河,两岸种满了高大的杨树,它们宽大的叶子相互交覆、击打,沾着清凉水汽的一阵风一路荡了过来。田里劳作的人似有所感,都不约而同地站直了身子,安静地等待着。风过来了,我舒服地眯起了眼睛,浑身的燥热和汗水的粘腻一下子都消失不见了,我从土地间站起来,快活得直想跑两圈,但那风却倏地一下没有了。田里的人们又沉默着拿起工具开始劳作,只有我自己站着失落。
“尧儿!”我扭头,是二姥爷在叫我。他手里提溜着一个蓝色的大塑料水瓶,那上面印着的白色刻度线都被磨没了,只留下斑斑点点的痕迹,像夜色下海里的星星,只是过于粗糙,那瓶身上全是长长短短的划痕。
“过来,”他向我招招手,我跑过去,他说:“去那边地里给我灌点水去!”他随手一指,旁边有人正在浇地,大股清凉的井水正从那长长的,躺在地上的白色水管里奔涌出来。
我不疑有他,应了一声:“好!”接过水瓶就跑了过去。
“二姥爷,给!”我哼哧哼哧地跑回来,做的这一点事让我小小的心里充满了骄傲。
“哟,有本事嘞!”他仰头喝了一大口,笑了起来,牙齿整整齐齐。他笑起来眼睛就成了一条缝,和脸上深深的褶子混在一起,你只能从他脸上皱纹弧度的大小和方向来判断五官的位置。
“你的活儿都干完了?”我问。
“没干完,明儿个再干。”他说着,望向那片地。
我觉得这是很合理的,在我的眼中,一片片的地接连着,蔓延向远方,一直到天地交界的地方,无穷无尽似的。土地的大小,作物的数量对我来说是没有概念的,只觉得不可计量。我那时常常想,这些农活怎么能干得完呢?
所以每次我都会等得不耐烦,就高声喊:“姥姥,你们干完了吗——”
姥姥听见了,头也不抬地回一声:“没有呢,快了,你先自己玩——”
过了一会儿,我又扯着嗓子喊:“姥姥,你们干完了吗——”
“快了快了,快好了——”
“姥姥,好了吗——”
……
一直到天光渐渐暗淡下来,又忽地被染红,凉风再次吹起来,姥姥他们才从那一头慢慢地走回来,带着我回家。
我们走了,二姥爷也独自骑着车离开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笨笨。
火焰忽地升腾而起,很快攀上高处,布包被裹挟在内,慢慢变得焦黑,灰白,粉碎。那火一直烧了很长时间。二姥爷的衣物、被褥,他生前用过的东西,最终都只剩下一团灰烬,再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了。万物是一样的,最后都是一抔黄土。
眼瞧着火熄了,温度一点点散去,夜里的冷如幽灵般乍然显现,将我惊醒,不知何时天已黑透了。
该走了。
一片静寂里,姥爷对我说:“尧啊,去把那个保温桶拿过来吧。”
“欸。”我应声,从车上拿起保温桶,捧过来。
姥爷没接,他佝偻着身子,握起铁锨,弯下腰,两手紧握着用力一扬一铲,几下挖了一个土坑。他拿过那个依旧崭新的保温桶,放进坑里,用土掩了,拍平整。
那片金属的冷光渐渐消失不见。姥爷直起身。铁锹插在地里,他一只手放在腰间,一只手支着铁锹站着,嘴里发出“啧”的声音。一片漆黑里,我能想象出来他的表情——皱着眉,眯着眼,嘴里面嘬了一下,像是在缓慢地思考着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剔牙——他常在饭后独自坐在门口抽烟时发出这种声音。
那声音停了。望着一旁隆起的坟堆,姥爷说:“你二姥爷这一辈子也没用过啥好东西……”他嘟囔着,久久站在那儿,眼睛又转而望向一片茫茫的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走吧,回去吧。”
这是那一夜姥爷说的最后一句话。
南地渐渐远去,所有的丧礼仪式终止于此,二姥爷彻底离开了。我默默在心里同他告别。
这是个生前不曾被珍惜过的人,在死了以后,关于他的记忆才被零零碎碎地捡拾起来,掸掸土,吹吹灰——只是很快,便又随着火焰化为灰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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