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圣贤皆寂寞

作者: 以观其妙 | 来源:发表于2024-06-25 20:26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搁下电话,父亲满面春风,兴冲冲地向我走来,他张开大手像报喜讯似的说,小欧,故宫专家郭教授来电话了,小乐爷爷捐献的那件瓷器是国家一级文物,看来清城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就是它了!

    噢!我不相信地睁大眼睛,就像听到神话般的传说一样。

    瞧,父亲多么激动,他习惯地反剪着双手从房间的这头走到那头。这位抗战老兵,即将离休的文化局长,生平最大的理想就是在清城建立一个大的博物馆,而且拥有国宝级的文物,现在这个梦想快要实现了。

    走,咱们现在去看看小乐爷爷,让他也高兴高兴,把家里的二瓶茅台也带上吧!

    好嘞!

    我说,兴许他已经知道,正在庆贺呢,一手握着酒壶,站在屋子的阳台上,学着马派的唱腔高吭,我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处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

    哈哈,这个老头真有意思,做我邻居三十年,也不识他庐山真面目,隐藏得够深……

    父亲颇有感慨地笑道。

    小乐爷爷是我家过去的老邻居。他住在我家斜对面的一幢院子里,是白果巷出了名的老酒保。他今年已有九十岁的高龄,经常头戴一顶玄色的西瓜帽,一手叩击着拐杖,一手拿着酒壶,冬瓜似的脸孔红彤彤的,两道眉毛呈八字形,一双眼睛醉意朦胧地乜斜着,发出友善的笑容。

    小欧,上学去呀!

    每天清晨当我背着书包,走出巷口时,就会发现他的人影,打从对面的小店走来。

    小乐爷爷,你又买酒喝了?

    嘿,嘿,他笑答道,接着看天空说,今天天气预报怎么说?

    要下雨!

    哎哟,我不到外面去了。

    他摸摸西瓜帽,故作惊讶之态,叩击着拐杖转身向巷内走去。

    这时,总有二三个孩子跟在他后面喊道,小乐爷爷老酒保,从早到晚灌猫尿……

    这时,小乐爷爷总会笑着应和道,白酒当刷牙,啤酒当喝茶,只要心中有,活到九十九……

    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小巷里充滿了快活的空气。

    阿乐爷爷爱喝酒是出名的,家里除了瓷瓶外就是酒瓶,一进院子,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香,就像门前那株四季桂,终年幽香四溢,就连他孙子的衣服也沾着酒香,记得新来的女老师,第一次见到乐乐时,捂着鼻子说,咳,你喝酒啦?

    我没喝呀,是爷爷的酒水沾在我的衣服上。

    话音刚落,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应该说,一般人是很讨厌酒鬼的,一喝醉便发酒疯,可阿乐爷似乎从来没有喝醉过,而且脑子清醒得很。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有些老东西,比如戒指,玉佩,锡瓶,砚台等,遇到生活困难,就喊那些挑着担子收旧货的人,兑换些铜钿,补贴着家用。那些收旧货人走南闯北,穿梭大街小巷,中间不乏有精明的古董商,他们从老东西中捡漏,贱买贵卖,做一本万利的生意。

    一次,白果巷大户阿翠嫂,拿着一块黄色的镌刻着竹林七贤薄意雕的山石子,去找收旧货的兑换铜钿。那位收旧货的汉子,手持放大镜对山石子认真地审视了一遍,脸孔显出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将山石子轻轻放进自己随身带的黄布兜内,态度和蔼地说,大姐,这块石头还不错,我给你二元钱如何?

    二元少了点吧,我听公公说,这块石头是上代当官的太爷留下来的,很值钱的。

    那你要多少钱呀?大姐,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又不是玉器,我看有雕工,就收了。这样吧,今早我做第一笔生意,大家图个吉利,再给你加八毛钱如何?回去,你也好和公公交待。

    好吧。

    就在哪个汉子挑担欲走时,阿乐爷爷出现了。他故意说,我看这块石头有毛病,让我瞧瞧。

    汉子吃了一惊,迟疑地从黄布兜里拿出石头递了上来。

    小乐爷爷接过石头摩挲再三,感慨地赞叹说,好石啊,好石!接着冷笑地对汉子说,都说江西人会识宝,真是名不虚传。一块薄意雕的田黄石,居然二元八毛钱拿下了,你打的什么算盘?这不是明火枪劫吧!

    哎呦,老爷子,你老眼花了,这怎么是田黄呢?这只是一块普通的寿山石。

    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给你上上课吧,这块石头颜色纯黄,质地细腻,内有萝卜丝纹和红筋,过手像婴儿皮肤一样光滑……

    收旧货的汉子原是古董商,自以为今天捡了大漏,没想到“半路杀出程咬金”,遇到老江湖了,不由得冷汗直冒,暗暗叫苦。

    阿翠嫂,不要卖了,把钱退回给他。

    这时汉子慌了,一把拉住阿乐爷爷的袖子,你老有眼力,小的佩服!不过这生意不能这样黄了,你老说是田黄,我就亏本也要买下来,说个价格吧……

    我看你还实诚,不多不少五十元吧,现在古董不值钱了,要是过去在京城,一两田黄三两金,一斤田黄洋买洋房。

    阿翠嫂的公公五伯闻讯赶到了,捋着白胡子叫道,五十元,好!

    那汉子爽快地交了钱,向小乐爷揖了一下躬,然后迅速挑了担子走了。

    五伯说过去的一套花梨木旧家具,卖了不过八十元,没想到区区巴掌大的石头却卖了五十元。如果今天不是小乐爷在场,珠宝当作烂铁卖了,真的变成“冤大头”了,说什么也要拿出三元钱谢他,可被小乐爷挡了回去,老哥,你客气了,如果要谢,就赏我一罐绍兴老酒吧。

    这怎么行?我请你去状元楼吃饭!

    两个老伯勾肩搭背,恰像一对亲兄弟似的向酒馆走去,阿翠嫂抚掌笑道,哎哟,真是太阳从西边出了,公公从来没有这样大方过,看来今天高兴了,像敲开的木鱼——合不拢嘴!

    沿着白果巷曲曲弯弯的青石路走去,便是清水江的分支,一条从唐宋以来保留至今的南塘河,波光粼粼。河边原来有一座古旧的小庙,大殿早已颓朽了,但庙前有一口铁钟,漆黑如墨,造型精巧,看起来有些年份。听老辈的人说,那年大炼钢铁,街道来人要把钟回炉炼钢,已经开来了一辆小货车,恰好当时父亲担任区委书记,有人向他汇报了。就在父亲大踏步来到河边时,小乐爷爷悄悄地跟了上来,拉了父亲的衣袖说,姚书记,这口钟去炼钢太可惜了。

    为什么?

    父亲冷眼瞟了斜对面的邻居一眼说。那时大炼钢铁可谓是头等大事,家家户户都把剩余的铁锅都贡献出来,何况是野外破庙前的一口钟,任凭风吹雨打无人看管,与其让它呆蹲着,还不如为钢铁元帅作贡献。

    这口钟是古董,是文物,我看是唐朝昭宗皇帝的年号……

    你懂?你是干哪项出身?

    父亲多少对他的身份怀疑起来。

    我不懂,不懂,因为老家庙里也有相似的铁钟,专家鉴定过,所以胡乱说一通。你可请人来看看,姚书记!

    他说完装出随便说说的样子,笑眯眯地摸着胡子走了。

    父亲虽是文化不高的老八路,但也深知文物对一个国家的重要性。于是他下令停运,叫文管会的权威陈老头来鉴定,果然此钟是唐朝天佑年间铸造的,在钟的下方明明白白镌刻着一行篆书款。父亲大手一挥,将钟搬上货车,运往文管会仓库里。后来此事写进父亲的功劳簿里,说他在特殊的年代里,保护文物有功。

    打从那天起,父亲就对小乐爷爷的身份产生了怀疑,这位自称因抗战逃难做小生意的外乡老头,竟然看得懂古钟里的篆书,这可是一般人不认识的古老文字哩。

    就在父亲当文化局长的第二年,正准备暗自派人调查小乐爷爷底细时,史无前例的年代开始了,查成份,抄家搜旧品成了时髦的代名词,小乐爷爷本来也列入了怀疑对象,可那天傍晚,他喝了半醉,目睹烈火熊熊焚烧旧品的场面,吓得脸无血色,口吐白沫,手舞足蹈,疯疯癫癫起来。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爱国的同胞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

    只见他唱着歌,手持柺杖,披散头发,怪模怪样地朝正在燃烧的一堆古籍字画奔去,幸亏我父亲眼明手快,一把拦腰抱住,我和小乐一人抬他的一个脚,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像扛一头正在挣扎的老猪一样抬到家里,他屁股一沾床,眼光骨碌碌地朝后面的院子望去,仿佛防止外人侵入进来,声嘶力竭地叫道,快关上门,鬼子进村了!

    老爷子,放心吧,鬼子早被我打跑了,

    父亲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家的金元宝不会让人偷去的!

    次日清晨,一队队佩着袖章的队伍,浩浩荡荡开了进来,口号声响彻云霄。只见小乐爷爷傻笑着守着家门口,浑身上下沾满鸡屎,他竟然捧着一碗猪吃的糟糠,双手抓着,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去。

    据说原定是抄他家的,后来队伍来到门口,带头的年轻姑娘,闻到了一股污秽的臭味,厌恶地朝小乐爷爷吐了一口,临时改变了主意,走走,去别家,恶心死了!

    ……

    回想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我记忆犹新,拿父亲的话来说,幸亏他疯了,躲过了抄家的劫难。后来父亲明白怎么一回事后,不无钦佩地说,小乐爷爷真乃不是寻常之人,危急之时,为保护国宝的安全,忍辱负重,比宋公明吃屎上梁山的举动更让人敬佩!

    我和父亲来到小乐爷爷熟悉的院子时,旧邻的大爷大伯,叔叔阿姨全都围了上来,大家嘘寒问暖,彼此拉着别后的家常,真是热闹非凡。由于工作繁忙,我和父亲自从搬迁新居五年后第一次回到老家,一草一木,情意浓浓,百感交集,分外亲切。

    五伯已经去世,他的媳妇阿翠嫂拉着我父亲说,姚局长呀,要是我公公还活着多好,现在城市大改建,我们白果巷的居民都要搬迁新居啦,享受煤气和抽水马桶了,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了。

    这时,小乐爷爷把我们迎进院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客厅八仙桌上放着的青花五彩大海碗,它原埋在后院的一口地窟内,用黄杨木的箱子盛放着,整整三十年,今天才打开,让我们亲眼目睹它美轮美奂的姿容,历经五六百年的历史沧桑,如今莹润似玉,熠熠生辉,在色彩斑斓的海波里,五条巨龙栩栩如生,犹如要腾空飞将起来……

    父亲上前轻轻抚摸再三,不禁热泪盈眶,伸出大拇指夸道,真漂亮啊!小乐爷爷,你捐献国宝,功德无量,有什么要求和困难尽可以提,市长下令要奖励你,过几天还要为你举行捐献仪式。

    我是无偿捐献,一分奖励都不要!不过你带来的二瓶茅台酒,我收下哉!

    说着,他喜滋滋地打开瓶子,轻轻地呷了一口,高兴叫道,好酒,好酒!

    小乐爷爷,话也说了,酒也喝了,现在你应该向我“坦白交代”自己的身份了。

    面对父亲郑重的面容,小乐爷爷噗哧一声笑了,我知道领导早就怀疑我的真实身份了,但为了暗中保护我,一直对外保密,其实我过去的真实身份是北京琉璃厂的古玩商,按照现在的说法是半个古玩鉴定家吧。那位故宫的郭教授是我师兄的徒弟,按辈分他应该叫我师伯,我们已经通过电话了,过半月,他来看望我,并请我去京城做客。

    是吗?父亲吃了一惊,肃然起敬地打量着这位貌不惊人的老人。

    小乐爷爷从抽屉里掏出一张旧照片,这是民国二十五年我与师兄师弟的合影。

    父亲接过照片,仔细辨认,居然发现照片里的一半人物,都是他在北京短期文物培训,给他们上课的顶尖国宝鉴定专家,其中有李昌茂,郭大年,陈万源……这些大名鼎鼎的人物。

    现在我谈谈收藏这件海马碗的经过吧,就是为了它,我从北方逃难于此,隐姓埋名。

    我本姓马,表字千里,民国元年出生,今年恰好虚岁九十,我和儿子媳妇都是逃难半路上相识结为一家的。

    老人慢悠悠地说着,八字眉毛舒展开来,仿佛向更纵深的方向延伸,眼光变得深邃,像一束光射向遥远的过去。

    我的老家在保定,读过三年私塾,家父是没落的秀才,因此国文底子不错,还跟家父学了一手书法,篆隶行草无所不会。十三岁那年家乡闹了灾荒,父亲通过亲戚将我送到京城琉璃厂大雅斋当学徒,掌柜名叫洪彬,古玩圈内名头很响,店里伙计们个个身手不凡。掌柜看我有文化,写得一手好字,脑子反应也灵光,便指定我拜店里元老张浩为师,亲自带我去大客户家里打交道。那是民国初期,皇朝倒台,那些过去的王公大臣以及八旗子弟,都靠变卖古董为生,尤其那些宫里的太监偷出了不少名贵的字画和官窑瓷器,经我过手的成百上千,渐渐地耳濡目染,学会了鉴别真伪的本领。一次为了考我,师父拿出明清时期二十件单色釉,二十件粉彩瓷器叫我掌眼,我鉴定得一件不差,赢得了满堂喝彩。掌柜说小鹰翅膀硬了,可以单飞了。

    那年冬天,我和师父一起去山西太谷收货,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太谷是民国首富孔祥熙的家乡,大户众多,文物丰富。 再说与师父同行,又可以学到不少鉴定本领。师父张浩为人豪爽,性格坦荡,品行端正,在古玩圈内有口皆碑。尤其他出神入化的“捡漏”水平,传为美谈。据说他曾用二吊钱买来的猫碗,是宋朝四大名窑之一的钧窑瓷器。他智斗日本著名鉴定家,让仿制的古月轩瓷器令东洋博士走眼,威风扫地,灰溜溜地回到岛国。

    但树大招风,引起不良同行的妒忌,想不到这次太谷之行,竟成了师徒俩的伤心之旅。

    原来张浩师父有个同乡,名叫胡仁,为人阴险狡诈,笑里藏刀,他靠盗坟挖取宝贝卖给洋人发了大财,在京城开设了荼庄和古玩店铺数十家,并与宫里太监勾结,许多珍贵文物通过他手流入国外。张浩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在一次同乡酒会上,当众痛骂,揭露他鸡鸣狗盗的无耻行径。于是胡仁怀恨在心,得知他去山西太谷收货,事先派人联络当地的古董贩子设好圈套。

    我和师父是黄昏时分抵达太谷的,找到一家旅馆落脚后,就听到有人叩门声。原来是当地古玩商会长陈德前来拜访。他五短身材,胖墩墩的脸孔堆满笑容。一见面就对师父行跪拜礼,十分殷勤地说道,不知京城大雅斋张浩师傅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真是罪过,罪过!

    接着他热情邀请我们师徒俩去会所吃饭,说在那里备了一桌酒菜,略尽地主之谊,为我们洗风接尘。到了那里,只见人头攒动,当地的古玩商久闻师父大名,纷纷都来作陪。一张大八仙桌上,摆滿当地珍馐美馔,还有一瓮瓮山西汾酒,飘散着诱人的醇香。

    师父平日嗜酒贪杯,我也喜欢豪饮,既然异乡碰到同行,大家兴致盎然,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把酒言欢,谈些古玩轶闻,交流些生意心得,尤其向师父请教些鉴定技术上问题。

    正喝得酒酣耳热之时,有位来者进门在会长耳边嘀咕说,明天孔家表兄准备动身去沪,还有些瓷器字画需要处理,听说京城大雅斋来人,不知能请前去过目。

    师父一听孔家表兄迁居,又有古董处理,不觉眼睛一亮,对来者说,莫不是那个孔祥熙的本家表兄开票号的老财?有什么好东西处理?

    来者说,这家姓孔的现在衰落了,大少爷吸鸦片负了一身债,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不过还有一件康熙官窑瓷器,是他老娘多年旧藏的。

    去去,我们正在喝酒,要看明天再说!

    会长不耐烦地摆手劝阻。

    可大少爷明天一早就要动身了。

    这时,师父动心了,他看了看怀表对我说,小马,咱们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到孔家转转再回旅舍不迟。

    到了孔家,大少爷从里屋拿出了一个黄锦匣,匣上有黄绫子标签,还有编号。打开锦匣,在软囊中卧着柳叶尊。只听大少爷在旁低声介绍道,这是我家老太爷当道台时,从一位太监手中买的。因为是宫里的东西,我们是多少年来也没拿出来给外人看。现在是民国二十年了,也没人追究这事儿了。实不瞒你,我是背着我老娘请你来看的。她不准我卖这件宝贝,可她又不给我钱花,我只能背着她卖。

    当时,我已醉意朦胧,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眯眼,心想有师父在掌眼,一切笃定泰山。而师父呢,看装潢是宫里的,听他介绍又是太监偷出来的,便觉得东西错不了。再说康熙官窑瓷器豇豆红柳叶尊,弥足珍贵,很难仿造,便疏忽大意,再加上酒醉八分,老眼昏花,没多加仔细观察琢磨,便问他多少价格会卖。

    只见大少爷可怜巴巴地说,我急着等钱用,到上海是去躲债,你老给我一千元吧。

    八百元,一口价!

    师父仗着酒兴,伸出手掌。

    八百就八百。

    康熙官窑瓷器就这样买下来。

    可第二天清晨,师父酒醒后,打开绵匣将豇豆红柳叶尊多看了几眼,便看出破绽,知道自己受骗上当了。他跌足长叹,张浩,张浩,想不到我在阴沟里翻船,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接着他要砸柳叶尊,被我死死抱住了。

    后来呢?

    后来我们回到京城,师父买赝品的消息就在古玩圈传开了。原来一切都是胡仁设计好的阴谋,他得知我们要去山西太谷收货消息,便提前派人将仿制的柳叶尊送到了家大少爷家里,又串通会长等人设宴请客,让我和师父醉酒上门看古董,导致老马失蹄,上当受骗。

    张浩师父是何等光明磊落逞强之人,他知道是同乡胡仁设计陷害,毁坏他的名声,但也不上门对质,只怪自己无能没眼力上当受骗,砸碎柳叶尊后,卷铺盖走人,告老还乡。在京城古玩圈城,面子比天大,既然没本事,就退出江湖,从此金盆洗手。

    记得那是临近过年的一天,北风怒吼,雪花飞舞,我送师父到车站,临别时师徒俩抱头痛哭,他将一把喝了三十多年的同治酒壶送给我,作为临别纪念。

    他说,我记住教训,永远戒酒了。

    我说师父,我一辈子带着酒壶,想念师父。

    没想到他回老家后,整日闷闷不乐,神色痴呆,半年后郁郁而亡。当我闻知噩耗伤心欲绝,握着酒壶大醉一场,从此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决心为师父报仇,向胡仁这个坏蛋讨还公道。那时我仗着年轻血性,连杀他的心思也有。但终究觉得不妥,没有下手。那时,我在京城古玩圈已声名鹊起,被人称为后起之秀,尤其鉴定明代瓷器,有自己独特的鉴定方式,三个字:快、准、狠。凡是店里收进的明代瓷器,不管是单色釉还是粉彩瓷器,老板都请我作权威的判断。还结交了一位江湖上称作“鬼影手”的朋友,他仿制的明代瓷器可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

    机会终于来了,一次胡仁不知从哪位军阀手里收购了一批明清官窑瓷器,通过老板请我去做鉴定。就在这时,我发现了这件明万历官窑青花五彩海马大碗,好家伙,口径足足有五十厘米,真是世之罕见,翻开碗底一看,“大明万历年制”双蓝圈六字楷书青花款展现在眼前。我按住怦怦心跳,故作镇静地问,这件从那里弄来的?

    胡仁悄悄告诉我,从那位包围故宫驱赶傅仪皇帝的将军的手下买来的,你看如何?是不是真家伙。

    我沉吟了片刻,故意摇头说,我看不懂。

    胡仁知道古玩圈看不懂的术语,就是赝品的代名词,一般鉴定家看到假货,为避免伤了主人的自尊性,就客气说了一句,我看不懂。

    那你说说看不懂的理由?

    阴险的胡仁冷眼注视着我的脸孔。

    我没有理由,但我在市场上发现有类似的所谓官窑瓷器。

    不可能!

    我收藏有几件,明天带给你老过眼。

    好吧,我等着你。

    当晚我就去朋友“鬼影手”挑了几件仿制的五彩瓷器,于次日清早拿去给胡仁过目。

    他一看就傻了眼睛,把卖给他的军官祖宗三代痛骂一遍,接着气急败坏地要砸瓷器,我急得拼命抓住他的双手叫道,你疯了,好好的瓷器怎么去毁掉,是不是同自己的钞票过不去?

    那你说我怎么办?看着就生气!1

    此刻我多么想说,卖给我吧,但我怕老奸巨猾的他引起怀疑和猜测,便笑着说,你不是下面有饮料店吧,用此碗盛酸梅倒是挺合适,又漂亮又实用,生意定会火红起来。

    说完,看他沉默不语就告辞了。

    当夜我一宵未眠,心里想着那件海马五彩碗,恨不得去胡仁房里去撬窗户,将它偷出来。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连脸未洗,叫着一辆黄帮车直奔西单那爿饮料店去喝酸梅汤。

    也许师父冥冥之中保佑我,只见店门刚开,已有三三两两的顾客坐在那里。我抢前一步来到柜台前,果然发现那只海马大碗像天仙被贬下凡,放在大锅旁边的桌子上。

    店主笑脸相迎,先生,你是吃块沙瓤西瓜,还是喝碗桂花酸梅汤?

    我赶忙回答,来碗酸梅汤吧,就用这个大碗盛吧,我多付点钱给你。

    好嘞!

    店主叫伙计用海马大碗滿滿地盛上,递到我的手里。我接过碗激动异常,甚至抖了几下,汤水流到我的手上。捧着碗远远地离开柜台,坐在桌子的最后一排。我想趁无人注意之际,夺门而跑,但一想觉得荒谬而又冒险,如果师父在的话,绝不玩这低级小儿科把戏。这时,窗外远远传来哀乐之声,一队送葬队伍穿着孝衣白服缓慢经过。按照当时的习俗,死人埋葬后,家属当即来到庙里烧香祭拜。

    于是我心生一计,喝完后,又叫伙计盛上一碗,对老板笑着说,我光喝,忘记办正事了。我还要到庙里给老太太送酸梅汤喝,不知这碗能借我一用,或者我把碗买下来。

    老板怀疑地瞟我一眼,说此碗要买可以,二元大洋吧。

    店内的顾客都吃惊地抬起头,觉得老板心也太黑了,二元大洋买一只碗?要知道按照当时的价格,二元大洋可买十斤面粉,二十斤大米……

    可我毫不犹豫地摸出二元大洋,憨笑捧着碗走出店门,然后快步小跑起来,高呼黄帮车,将我拉到了琉璃厂大雅斋,见到老板将海马碗放在他的面前。老板不看则可,一看喜出望外,一拍大腿说,小马,你从何处捡漏而来?于是我一五一十一说,老板一拍大腿说,此事办得痛快,算是为你师父报了一箭之仇!张浩老弟啊,你在九泉底下可瞑目了,你的徒弟有大出息了。

    万历官窑青花五彩瓷器非常名贵,以图案花纹满密,浓艳而闻名。尤其这件海马大碗尺寸大,云龙图案配以海水江崖,是典型的万历青花五彩瓷器的风格,浓厚鲜艳的色彩,极为华贵富丽,乃宫廷御用膳具。

    不久,老板以一千大洋卖给了日本古董商吉田,分给我三百大洋,又从自己账房内支出五十大洋作为大掌柜奖励,他叫我去东城门烟花巷那边好好休息快活去。去烟花巷乃是嫖妓,凡业内的伙计都有这种不良习俗。可我从小算是出身世香门第,家规甚严,和师父张浩一样洁身自好。再说那时我已有了暗恋的对象,她是附近教育家章凡开办的夜校女老师,名叫柳云,毕业于北师大,思想进步,讲课水平高,她也喜欢收藏,与我十分谈得拢。有时拿来瓷器字画,叫我鉴定。

    记得那天下课,我向她说起自己得意的捡漏事件,她也显得十分高兴,当我提到那件海马碗已高价卖给日本商人时,她蓦然变色,骂我是不法商人,怎么把国宝级的古董卖给小日本?你和掌柜只图个人的蝇头小利,对国家大事,民族利益置之不理,我平日讲课的时事教育,你充耳不闻。那是民国二十四年,日本关东军占领了东三省,国内抗日情绪日益高涨,她作为爱国热血青年愤慨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我被她骂得低下了头,一言不发,脸孔臊得火烧火燎的,发狠地跺脚道,我是忘典背宗的混蛋,一定要把这宝贝从吉田手里要回来!

    你怎么去要呀?现在宝贝是你老板买给串本人的,你能动员他去讨回来?

    不大可能,我摇摇头说,我老板是见义忘利的商人,一直与外国人做生意。即使做通他工作,黄菜花也凉了,听说吉田要把这件宝贝送给驻华司令官,作为他五十岁的生日礼物。

    这时女老师心急了,紧紧攥住我的手说,小马,你行动可要快了,否则到了司令官那里,要回来就困难了。你面对的是凶恶的日本强盗,一不小心,丢了性命也说不定。

    柳云不无担忧地望着我的脸孔说。

    你放心,我一定会注意安全。既然我能捡漏淘来宝贝,一定会有办法让宝贝失而复得。

    我相信你的能力,等待你的好消息!如果有困难及时告诉我,我的表哥是警察署的专职司机,平日进出城外十分方便……

    姑娘贴住我的耳际,殷切嘱咐道。

    怎么把宝贝从吉田手里夺回来?我苦苦思索着夺宝的方案,北方天冷,我在宿所用酒壶烫了一壶酒,喝了几口,便觉身子热乎乎起来,我躺在床上,朦胧中似乎梦见师父,他传授我锦囊妙计,徒儿啊,此事只能智取不能强攻。

    梦醒后,我点亮煤油灯,突然发现墙角上放着的一件刚修复完的南宋梅子青的印花龙泉窑,不觉计上心头,有了!

    这件龙泉窑是我半年前从下乡收购来,由于瓶口开裂,釉面壳落,价格十分低廉。但它造型秀丽,体态轻盈,又是龙泉窑最典型的梅子青的颜色,看着喜欢带回了住宅。在“鬼影手”的帮助下,如今修复一新,虽不如当年出炉时的模样,但也有存世几百年的岁月沧桑,内含宝光,有一种夺人心魄的魅力。

    且说,日本人特别钟爱二种中国瓷器,一是青花五彩,浓翠红艳,纹饰华丽,称之为“赤绘”。另一种就是龙泉窑了,有一种近乎崇敬的心理。据说那年日本大地震,有位日本商人逃难,什么财产也不带,单携龙泉窑从家中夺门而出,结果震后周围的房子都坍塌,而他家里房子依然完整,惊叹龙泉窑有神灵庇护。

    且说那天上午,老板去天津亲戚家喝酒,天赐良机,我的行动计划开始实施了。我手拎内装龙泉窑的红木箱子,身穿时髦的长袍马褂大摇大摆地来到吉田的商务公司,向守门人递交印有大雅斋古董商会的名刺,叫他通报吉田先生,说店里的伙计马千里来见他。

    那时我称得上古玩圈的青年才俊,名头响过当年的师父,又是老板的左臂右膀,吉田不敢怠慢,稍息片刻,便派人请我来到他的办公室。

    他是中国通,操一口流利的京腔,开口笑问,小马师傅,今日来访有何见教?

    接着他用眼睛盯住我随身携来的箱子,是不是有什么宝贝带来?

    我说,吉田先生,有件事很对不起你,今日掌柜有事去天津,隔天一定登门请罪。

    我们都是老朋友了,有什么事那么严重?

    就是上次送你的那件五彩海马碗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我看不是很好吗?正准备明天派人送司令官的贺礼,你快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问题,我故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我打听到这碗的来路,不是从皇宫里出来的。

    就是说它不是官窑。

    也有这种可能。

    你们是怎么搞的?吉田一拍桌子光火了,我们是朋友关系,怎么欺骗我?

    先生息怒,我满脸赔笑说,不是吧,我们后来才知道的,为了慎重起见,掌柜特地叫我来告诉你。为了弥补过失,带来了一件店里新进的宝贝,南宋龙泉窑梅子青瓶子,如果你老喜欢,就留下。

    吉田一听龙泉窑瓶子,眼睛亮了起来,转嗔为喜地说,快打开箱子让我看看!

    当我把瓶子放到他桌上时,吉田左顾右盼,喜不自禁,赞不绝口地冒出日本话,要西,要西!

    这个龙泉瓶,我要定了。

    那么这只五彩碗,你还要送人么?

    吉田想了想,迟疑地从内室里捧出黄色的匣子,你拿走吧,不过原来给的价格……

    掌柜说了,对换的价格,由你老夺定!

    OK!

    吉田满意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小马师傅,你很能干,将来我推荐你当大雅斋的大伙计!谢谢!

    我恭敬地向他敬了个日式的鞠躬礼,拎着匣子头也不回地从他办公室里走出来。在半路上,我向秋云老师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事已办妥。她说你等着,我马上叫表哥开车来接你。

    约半个时辰,一辆黑色的警车来到我的跟前,秋云摇下车窗,招呼我上车。虽说我设计要回了国宝,但两人明白,分别的时刻到了,我不能再在京城蹲下去,要永远离开大雅斋,去外地谋生,从此浪迹天涯,隐姓埋名……

    车在城外的火车站门口停下来,她已经给我买好了去南方的车票,为了不连累年迈的父母,我选择先不回家乡的打算……

    分手时,她塞给我一百元大洋,留下了她家址的字条,勉强笑着说,后会有期!

    列车驶动了,她向我奔来,挥着头巾,依稀眼眶里含着惜别的泪水……

    后来你们见过面吗?

    小乐爷爷伤感地摇摇头说,联系不上,没有后来了……

    文化局的一辆面包车徐徐驶来,为了文物的安全,提前把宝贝运走了。小乐爷爷把青花五彩大海碗用绸布包扎好,亲手放进了红木匣子内,然后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我觉得这口气在他胸口郁结了五十多年,仿佛悬空的一块石头,轻轻落下了地。

    在捐宝仪式举行后,小乐爷爷依然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他了却了人生最大的心愿,就像一艘小船历经惊涛骇浪,终于安全到达了彼岸,可余下的给他留下是太多辛酸而又苦涩的记忆,他终生未婚,在战火纷飞的岁月,与故乡父母亲友天各一方,与唯一的女友秋云像断线的风筝,各自飘零。可他是幸运的,听到的是那么多的掌声,看到的是那么多赞美的眼光,还有那把酒壶盛满的美酒,让他一直喝到临终的那一天。

    记得郭教授来探望他的时候,喊他师伯,你多久未写字了,留一幅墨宝吧。

    他拎起笔颤颤巍巍地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上了二行李白的诗句,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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