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两岁那年,妹妹也来到了这个世界,由于那时我还不太能习惯正常吃饭,作为长子,对我宠爱有加的父母常用白开水泡饼干喂我,那时候对于农村孩子来说,吃饼干绝对是一种奢侈。
那种小饼干虽然不贵,才五角钱一包,但家里的收支基本都是固定的,地里的庄稼收入很少,又很少有其他收入,多此一项支出,长年累月下来,使得本来不太宽裕的家境变得越来越捉襟见肘。
勤劳的父亲农闲时跑到村北边的砖窑上打工,干的是最累的体力活,将烧好的红砖从窑里搬出来,由于刚烧完不久的窑里温度较高,即使大热天也要穿着很厚的衣服劳作,每天早出晚归,但工钱却不是很高。
一次偶尔的机会,父亲与前来买砖的东家闲聊,得知运砖利润颇高,一块砖头从窑场运到买主家,可以赚到两厘钱,如果能接到活,多劳多得,一天下来能挣二三十块钱。
那个年代的人总有着相似的经历,如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安一样,父亲开始了他的运砖事业,他把家里的架子车修好,换上了崭新的轮毂,用厚实的木板加长了车厢,以便每次能多拉几块砖。
对于华北平原的农村来说,耕地以牛为主,我家的大黄牛虽然健硕,耕地是把好手,但上套拉车太过勉强,无论父亲多么心急,大黄牛总是不紧不慢的走着,一向宠着它的父亲忍不住抽了它几鞭子。
父亲没有孙少安那样的气魄和本钱,但母亲有着秀莲一般的聪慧和心思,在母亲回了一趟娘家以后,舅舅把姥爷家的一头毛驴和一头骡子送了过来,让我父亲先借用一段时间。
父亲如获至宝,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两位活宝,由于时间不长,两位对它的新主人不太驯服,常常一边拉车一边打架,车子更是一会儿狂飙猛进,吓得父亲急忙拉紧笼嘴,一会又停滞不前,急的父亲把鞭子甩的唰唰作响。
但总体而言,速度倒是快了不少,一天下来比老黄牛能多跑好几趟,慢慢的,在磨合中,那头骡子越来越听话,倒是那头驴,一如既往的倔,还时不时的冲人呲牙咧嘴的大叫。
一个夏天的中午,母亲在屋里哄刚满月不久的妹妹睡觉,不到三岁的我在院子里东倒西歪的走着,那时的农村,路上基本没有车辆,孩子也基本不会跑丢,掩上门之后,母亲倒也没有担心我的安全。
父亲带着一身疲惫赶着车子进院了,他飞快的把牲口拴在院子里的磨盘上,又飞快的为它们端来了水和青草,看了一眼在院子里自娱自乐的我,钻进厨房准备午饭去了。
不知是毛驴独特的外形吸引了我,还是它脖子上的红绳吸引了我,我竟慢慢的向毛驴爬去,用手随意的抓着它面前盆里的青草,可能是它太饿了,也可能是我拨弄它的食物时激怒了它,毛驴竟一口把我叼了起来。
我的哭声惊动了父母,他们来到院子里的时候惊呆了,那头驴叼着我的腰部,献血染红了它嘴里的牙齿,顺着我的肚皮流了下来,此时它仿佛不是毛驴,而是一头愤怒的老虎。
更严重的是,由于驴的脑袋不停摇晃,叼在空中的我,脑袋随时有可能撞在旁边的石磨盘上,父亲无助的大声哭叫着,闻声赶来的左邻右舍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而我依旧哇哇的大哭着。
邻居一个大爷和父亲悄悄的向驴靠近,我父亲从前面吸引驴的注意力,邻居从后边,冒着被踢的危险快速靠近磨盘,把我挡在了驴和磨盘中间之后,拉住了驴的笼口。
父亲跑到驴头的下方去掰驴嘴,那头驴愤怒之下,扔下我之后,一口咬在了父亲的后背上,一时间鲜血直流,把我抱出后,乡亲们没有了顾忌,一拥而上制服了那头惹事的驴。
闻讯赶来的姥爷和舅舅拉走了惹事的牲口,看着我和父亲的伤口,姥爷一怒之下,回到家就终结了那头驴的生命,在大热天宰杀牲口卖肉本就是一个赔本买卖,但愤怒的姥爷顾不上这么多,很多帮忙的乡亲免费吃到了驴肉。
这场意外中断的父亲的运砖生意,他像一只被惊到了的鸟儿,不敢再让我遭受任何的意外,在家陪我度过了整个夏天。
可生活又往往不尽如人意,没有了经济来源的家里很快又开始捉襟见肘,被迫无奈,父亲又开始拉砖了,这次他没有用任何牲口,一个人拉着沉重的架子车,奔走于窑场和附近的村落之间。
每到黄昏,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我坐在大门口等父亲回家,他沉重的脚步声和低头拉车的场景深深的刻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
而被驴咬这件事,由于当时比较年幼,在我的记忆里找不到丝毫的痕迹,只是有时候看到身上的伤疤,有时候看着父亲背上的伤疤,问起母亲,才在母亲一次次绘声绘色的描述中慢慢还原了整个事件。
只是母亲每次讲的时候,眼里都泛这泪花,而我在一旁则听的哈哈大笑,是呢,只听说某某某被驴踢过,这被驴咬了,是多么稀奇和搞笑的一件事啊。
长大以后,我腰上的伤疤慢慢的消失,有时候出于好奇,我对着镜子慢慢寻找,基本看不到当年的任何痕迹,而那段奇异而又带有搞笑色彩的往事渐渐的不再那么沉重很悲伤,反而变得有点滑稽。
每当有人说我有副驴脾气的时候,我总是理由很充分,略带自豪的向朋友们炫耀,驴脾气算啥,我可是小时候被驴咬过的人,从他们质疑的眼光中可以看出,他们宁肯相信我脑袋被驴踢了,也不相信我被我驴咬了。
长大以后,慢慢的这件事在家里很少有人提起,只是我偶尔看到街边赶着驴车卖特产的老农,才会偶尔有一丝顾忌,才会想起父亲身上的伤疤。
前几日,父亲生病住院,需做一个不大不小的手术,手术的前一天,他呆呆的盯着天花板不说话,对我的宽慰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着,母亲说,父亲一向谨小慎微,多思多虑,他这是害怕了。
手术后,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依旧一言不发,我给他翻身擦洗时,突然看到了那块伤疤,随着时间流逝,伤疤变的越来越淡,但那么大面积的伤疤还是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有几处的牙齿印还是非常的清晰,我看了看母亲,母亲点了点头。
刹那间,我的眼泪竟然涌了出来,这么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细致的注意到这个伤疤,我可以想象到,当时危急关头的父亲,为了我冒了怎样的生命危险,又为了我怎样克服了心里的恐惧。
母亲说父亲一向胆小,但在我看来,作为一个父亲,他是最勇敢的,他背上的那道伤疤,就是岁月赋予他的最好的勇气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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