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梨花已开了半月，和着春风，散落了满地。看着来往的路人，似不喜这般清净，也难怪，在这快节奏的大城市里，生活很难慢下来，不像儿时的巷道，虽紧密，但也错落有致，伴着邻里间在巷口的说话声，孩子们追逐嬉戏的欢笑声，还有走街串巷的货郎的吆喝声，记忆一下子回到了我的豆蔻年华。

那一年，我十六岁。

（一）

这些个饱经风霜的院落总是掺杂着邻里间难以叙述的感情，有时好到就像一家人，有时候撕破了脸皮的争吵。就像此时的我家门口，我奶奶和隔壁家的张奶奶又吵起来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叫她什么，叫阿姨吧，她跟奶奶的年纪差不多，叫奶奶吧她的身段和穿着比我妈都女人。

“这颗梨树是我家的，它的大半个根都在我家的院子底下。”

“我照看了这么多年，每天都会给它浇水，现在你看它开花了，你就说是你家的，你这个老妖精真不要脸！”奶奶手中的菜盆随着奶奶说话的语调也升高了许多，我生怕一个冲动她给砸过去。

一阵风很应景的吹了过来，梨花瞬间洒满院落，清香扑鼻而来，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好像都不忍心打破这场宁静。

“奶，我饿了。”我走过拽了拽奶奶的袖子，解决了这场尴尬。此时张奶奶也已热的满头大汗，将头转过一边，然后拿着手中的羽毛扇扇了起来。

到了晚上，我总喜欢在院子里坐一会、

“一个女孩子家，坐没坐样的，快坐好！”奶奶洗完锅碗，端着菜盆也出来了。我并没听奶奶的话，伸了个懒腰，索性换了个动作将头扭到一边。

虽然嘴里骂着，但是奶奶还是把切好的西瓜放到了我旁边的桌子上。

“玫瑰玫瑰我爱你，玫瑰玫瑰最娇美……”月色正浓，口水刚流，我正准备开口吃西瓜，一段熟悉的旋律从隔壁院中传来，紧接着，就是这谁都可以唱出几句的歌词。动听的旋律，美丽的歌词……还有那饱经沧桑的歌声。

“又是那个老妖精！！”仔细听来，她的嗓音还真不赖，有些余音绕梁的感觉，可是再美的歌声也难以抵抗岁月的侵蚀，高音部分的颤音，低音部分的间断。

“还让不让人休息了！！”奶奶此时已站在院墙边，冲着隔壁大喊了起来，也难怪奶奶这般与她不合，她那一副为老不尊的样子，已让很多老者反感。每天她都会穿的很花哨，再加上那浓的再不能浓的妆，不得不让大家对这个孤寡“老人”另眼相看。甚至有些人在怀疑她是否正常。

张奶奶听到了奶奶的喊声，不但没有调小音量，反而提高了嗓门，唱的更大声了。

（二）

她是一个孤寡老人，因为没有人见过她的任何家人，甚至过年她都是一个人过，但道理来说像她这样的情况大家都是要帮忙照顾的，可是张奶奶很独立，几乎很少求人帮忙，有人见不上她没个老人样，也有人惊叹她的不老容颜。

“张姐，你跳的还真不赖啊。”

大家所称赞的张姐，这时站在场中，随着音乐快乐的舞蹈着。那是老人们所组织的“老年舞团”，而那位张姐正是张奶奶。她身穿绿色纱裙，并不妖艳，但也不符她的年纪，换成其他时间，别人肯定又要叫她“老妖精”，可是此时，她就像一位职业舞者，舞步轻盈，动作流畅，在中间美丽的跳着。远远看去，还真像一个待嫁少女。

“哎呀……人老了，跳不动了。”大家都意犹未尽，但是张奶奶停了下来，一边擦着汗一边笑道。

“张姐，您以前怕是练过吧。”

“对啊，年轻的时候跳过一段时间。”一抹微光在她的眼中一闪而过，我知道那种感觉，女孩子心动的欢喜。

待人群散尽，我跟着张奶奶回到了家门口，她见我没有进自家门，而是站在她家门口看着，转过身来问道：“小夕，怎么不回家啊。”

我看了看奶奶不在，怯生生的说：“张奶奶……您能教我跳舞吗？”

张奶奶一脸欢喜“怎么突然想学这个了？”

我涨红了脸，鼓足勇气说道“因为我觉得您跳舞的时候像个仙女，我也想像个仙女一样漂亮。”

那一年我十六岁，对于美的定义就是那个迷一样的女人，觉得她就是当时我心中的最美的人。

（三）

“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啊？”“去趟同学家。”未等奶奶再说什么，我连忙从家中跑出，在确定奶奶没有追出来之后，我转身走进了隔壁的院子，张奶奶家，我们约好在吃完饭后去她家学舞。

“那个老巫婆没有拦你？”我微微一笑跟着她走了进去。

具有古风古韵的家具，精致的八仙桌，考究的菱花镜，满是紫檀香的木椅，还有……墙上挂着的相片。那是一个身姿婀娜，穿着旗袍的明国女子，漂亮的瓜子脸，水汪汪的大眼，迷人的笑容……一时间，我竟看痴了。就算称不上倾国倾城，那也绝对是人间尤物，我不禁伸手摸向那照片，真想能扑捉到些许真实。

“那是我年轻时候的照片。”这时张奶奶从卧房走出，看到失态的我笑道。

“这是您吗？”看着眼前身姿依然窈窕，但美丽的脸上早已被沧桑取代的张奶奶，不禁惊呼。

“怎么，不信啊，我当年在上海，那也算是小有名气。”张奶奶此时满脸幸福，对于我这个孩子她倒一点都不顾及，反而满是骄傲。说着说着她的神情不知为何黯淡了下来，然后苦笑一声：“都过去那么久了，再不提了。你不是要和我学舞么，快过来，看看我给你找出来什么！”这时我才注意到张奶奶从房中拿出的东西，各种颜色的羽扇，华丽的方旌，还有几件漂亮的旗袍。

“什么味道，这么香？”不知从何处传来一股我没闻过的香味，我寻找起来。“是你卧室里的味道。”

“哦，那个啊，是麝香。”说着说着，张奶奶仿佛在怀念着什么，看着卧室门口，轻声说道。

这个味道真的很好闻，我不禁走到卧房门口，贪婪的闻着。“真香！”不出所料，张奶奶的卧房也是一件充满古韵的房间，应该说更具有古风，我走了进去，仿佛置身于只有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小姐的闺房，我好奇的东张西望着，直到看见那张照片。

这时张奶奶也走了进来，看着我对着她床边的那张照片发愣，她微微一笑，“他很英武吧。”我这才回过神来，转身看着陶醉又满是思念的张奶奶。

“他是个副官，自从和我相识之后，他每晚都会来夜总会听我唱歌，和我跳舞，那块麝香就是他送给我的。他还告诉我等世道安稳了，就会带我回他的故乡。”看着张奶奶，我仿佛看到了一个闺中待嫁的羞涩小姐，她幸福的看着照片中的男子，好像有着说不尽的话语。

“那晚和平常一样，他来找我，并让我唱歌给他听，然后我们在舞池里相拥着，跟着满音乐跳着……临走前，他抱着我，在我耳边轻轻说道，下次他来的时候，就是我们结婚的时候。”

“那他来了么？”

这时张奶奶走到了窗边，看着窗外的明月，淡淡道：“他随部队去了台湾。”

“那您，为什么不去找他呢？”这时张奶奶的脸上有浮现出那羞涩的笑容，她看着我，“傻孩子，哪有姑娘去找夫婿的，他说过他会来找我的。”

（四）

接下来的一年时间，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去张奶奶家学跳舞，有时候我们只是聊天，我会偷偷告诉她我喜欢的男生是什么样的，她会给我讲她做舞女遇到的各类人的事情，我们就像闺蜜一样，相互分享者彼此的心事，其实奶奶很早就知道我每晚都去哪里，只是默许了我的这个行为，长大后才明白，奶奶也很可怜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张奶奶说，当时她并不懂得以后的生活会变得怎样，生不逢时，战火连天，只要能求得一个安身之地，每天吃得饱穿得暖，这就够了。但当她真正的生活到那个灯红酒绿，夜夜歌舞的地方时，她才懂得在那个时代，换得安慰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她无权选择，更没资本去选，能做的就只是安安稳稳的在夜总会唱歌跳舞，最后成为了当时上海滩上有名的一支交际花。

“每日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每天都应酬着令人作呕的高官富豪，我以为我的一生就将这样度过，可是你知道么，我遇到了他。”此时我脑海中浮现着闪烁的霓虹灯，叮咚作响的高脚杯，而张奶奶，站在舞台之上，唱着那首《玫瑰玫瑰我爱你》。

“他让我认识了真正的世界，也是他让我认识了我的人生不该如此。”

“那您为什么不当时就跟他走？”

“虽然当时已是民国，但我终究是个舞女，地位尊卑依旧束缚着我们。”突然张奶奶转过身来，看着我，满脸笑容，“不过当时他去想办法筹钱了，等筹够足够的钱，再加上我那些年赚的，也就够我们这辈子花了。”这时，张奶奶的神色又渐渐地暗了下来，她缓缓低下头，苦笑道：“不幸的是，他必须按照军令，随军前往台湾。”

看着失落的张奶奶，我又扭过头去看着屋内的那张照片，容颜依旧，可是人呢？不禁怀疑，台湾与大陆也通航了，但为什么他没有回来找张奶奶？

（五）

“小夕，你快来。”高考结束了，我考的大学是外地的一座沿海城市，放假的这几天甚是清闲，但不知为何，我没有再去张奶奶家，我也不知在避讳什么。总之懂得越多，失去的越多。“梨花开了，我摘了些梨花，和在面里蒸了几个梨花糕，去给隔壁张奶奶送去几个。”

端着热腾腾的梨花糕，我又走进了那个熟悉但又陌生的院落。“张奶奶，您在家吗？”我没有直接走进屋中。

“小夕来了啊，快进屋坐。”张奶奶听到是我的声音，连忙走了出来，就像是见到故人一样，张奶奶热情的将我拉进了屋子。

“那个张奶奶。”我并没有继续再往里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张奶奶，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切有些陌生，是因为她鬓间多的那些银发吗？还是昔日美丽的容颜中出现的那些许皱纹？“这是奶奶用院子里梨树上的梨花做的糕点，奶奶让我给您拿来尝尝。然后我还有点事，我就先走了。”说着，我就向门外走去。

“小夕！”

我知道张奶奶肯定会叫住我，然后我勉强一笑，转过身去，“您还有什么事吗？”

张奶奶还是像以前一样，温柔一笑“听说你考上大学了……恭喜你……”说着说着张奶奶不知为何低下了头。

我也没再问什么，只想赶快离开这里，“谢谢您，那我就走了。”

“等等。”张奶奶突然冲过来拉住了我，眼中满是渴望的看着我，“那个……小夕，听说你考上的大学在海边？”我不知道她想说些什么，我点了点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想让你帮我打听一下他，这么多年，他回来了没有？”茫茫人海，让我去寻找一个多年前的国民党副官，而且还在台湾，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但看着满脸期待的张奶奶，再加上我急着想要离开这里，我勉强的点了点头，“我试试吧。”听到我的回答，张奶奶笑的像个孩子一样。

走出那间屋子，我知道张奶奶在目送我，带着她的期盼，带着她的爱情，看着我走出了院子。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去想该去如何找那个副官。

我在想，我为何那么不愿多看张奶奶一眼，我究竟在躲避什么？

一个月后，我离开了那个错落有致的群落，带着梦想，带着憧憬，走出了我的小小世界。梨花依旧在开，我也知道，在送我的人群之后还有张奶奶，只不过站的远远的，满是期盼，只不过我装作没有看见。

（六）

离家三年后，我第一次踏上了回家的路，以前是不愿意跟着回乡大队，拥挤在闷热的火车中，但现在，为了一个老人一辈子的期盼，我还是回去了。

那个季节并不是梨花盛开的季节，而是它衰败的时候。站在家门口，我并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站在门口，看着那棵梨树，没有想什么，也不知该想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梨花随风飘落。许久，我看了眼张隔壁那扇破旧不堪的木门，然后走进了我家的院落。

“这屁股还没坐热呢，你又急着去哪？”奶奶追着我跑出来房间，我并没有回头，而是仰视着梨树上枯萎的花。

“我去看看张奶奶，一会就回来。”

“她已经去世了。”

一朵枯萎的梨花随风落下，寂静中的喧哗，不是美丽，而是遗忘。风声，花落声，还有那等待的声音……

“去年走的，心脏病突发。”

奶奶还告诉我，因为她无儿无女的，大家就决定将她火化，放在了公墓区。在张奶奶的弥留之际，她满眼期待张望着病房门口，然后伸手在床头寻找着什么，大家都帮忙找了找。当时是在医院，什么都没有找到，而且最终谁也没有猜出她要找的是什么，当然，这个我是清楚地。

晚饭过后，我还是走进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院落。推开沉默已久的房门，尘土飞扬，许久，过去的一切重现眼前，家具依旧，照片依旧，只有人已不在了，那时我才真真明白什么叫做物是人非。那个个性独特，风光一时的奇女子，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走了。

我缓缓走进那张黑白照片前。标准的瓜子脸，明亮的大眼，美丽的旗袍，婀娜的身姿。繁华美丽仿佛就在眼前，舞台上的明星，上海滩上的交际花，副官眼中的爱人……一切的一切都只剩下眼前的这张照片。

我知道，她之所以每天都浓妆艳抹，穿着最美的衣服，只为等副官来接她，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所以她每天都在等他。她还未等到副官的到来，她也等不到梨花的再次盛开。

这时，我拿出卧房内的那张副官唯一留给她的照片，那是张奶奶一生的期盼，也是一生的寄托，我将两张照片放在了一起，拭去灰尘，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现在我才明白，我所躲避的不是老人家一生的期盼，而是她所期盼的是她永远也等不到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