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新上小学二年级上学期没几天的一个上午,日头焦灼秋风踟蹰。正在堂屋里切猪菜的我,隐约觉得一个黑影倏地闪身进了左边房里,如梦如幻,欲了解个虚实,决定进去瞅瞅。
房间内,瘦小的续新端坐床沿两腿摆来摆去,神情怨悒眼睛直视着门口象在等我。我们四目相对,她眼一红,侧了一下身子嘟起了嘴。
“你哪么跑屋里来了?人家都在上课!”我看见她象看见了冤家插腰怒斥道。
“不上学了!”她费力地吐着每一个字,令我骇然。
“为么事呢?”我耐着性子问。
“才老师说我了,以前从来没老师说过我。”
“老师哪里有不说学生的,你还老虎的头不能摸了?”我揶揄她道。
“反正我不去了。”她不再看我把头扭向一边。
“你说么子啊,你敢!”我逼上前扬起了手。她本能地往后一仰缩肩抬手抱住头,眼里流露出胆怯的神色。
见她害怕,我又改变策略细声细气问她:“你哪么不听话了老师说你?”
“他冤枉我说我欺负素梅(她的同桌)。”她十分委屈,眼底涌现出了四五颗晶莹的水珠,滚动着盈盈欲滴。
“老师说你不很正常,你还不得了了,快去上课。”我上前伸手拽她的手肘,她拼命摆手又努力挣脱。
我的火又腾地冲上头顶,使出浑身的蛮力死拽硬拉她,她索性溜下床往地上一蹲,怎么也拉不动。气极的我冲出门外直奔菜园的篱笆,辦了根米把长的刺条复返屋内。
我扬起刺条作挥手状,她居然一动不动。我忽然明白人一旦做了决定就很难改变,孩子也不例外。但我不能纵容她,深知不读书就意味着没有出路。
我又挥动刺条吓她,奋力拽了她的头发就走,她猪一般嚎叫着,泪水爬着与鼻涕迅速汇合布满了唇边。越拉不动她我就火越大,猛地把刺条挥向了她的嘴唇,一下、两下、三下,顿时她的牙齿、上下唇血流如注红红的一片,我多么希望能恐吓住她,让她明了唯有答应去上学才能停止我手中挥舞的刺条。
我被自己的残忍惊吓住,她依然不为所动,还用手抹了一下嘴,啐了几口带血的唾液,眼神凌厉,斜肩歪胯站着,象头随时准备还击的小兽,我难以让她屈服,绝望的情绪在心里滋生蔓延。
我疯了似的再次举起刺条,她吓得冲出了门外,我叫嚣着追她,她掉魂般地哭着。挨近了我打一下她跑一下,欣慰的是她是往学校方向跑着,近一里地,我费了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她送到学校交给了才老师,才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走向回家的路,因为气恼人也极其疲惫,无精打采地走着。
尚未走到家门的我,惊讶地发现家门前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也是那一刻最不想见的人——续新,她讪笑着。顿时我周身的血液在瞬间沸腾,在脑内搜寻最恶毒的话语欲一吐为快,但很快又归于平静,失却了发怒的欲望。她看见我赶忙避开我的视线看向别处,嘴唇红肿溃烂鲜血密缝着,双手不安地扭绞,右脚不停点地,身体左右晃动着。
“你想好了,真的不读了?”
“不读了。”她硬生生地回答道。
“不读了可以,你去种田!”我吓唬她。
“种就种!”她接得很快。
“那说话算数,我那七亩二分田就交给你了!”我嚷道。
“好。”她那稚嫩的声音沁入了我的肺腑,不仅仅是心疼,还有太多惋惜,我的梦想正要启航,她却早早下了船。
我放手让她去干,企图通过田间的劳苦繁复让她回心转意。
让我彻底死心的是她竟然热衷于田间劳作,播种、插秧、锄草、摘棉花样样在行且头脑清晰,哪天是去旱田还是水田,什么时候要上水或者打药水安排得井井有条,惹得邻居一阵羡慕。家里也是收拾得干干净净,靠墙摆放着的一排椅子她会检查摆齐了没有,坐这头看看又坐那头瞧瞧。家里一头猪被她喂得白白胖胖,十分可喜。在她身上我几乎找不出让我不满意的地方,只得哀声长叹。
她任劳任怨,我和她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多次商议过后决定送她进城,花多大代价都在所不惜。
村里人相继有人进了城,那是个不大不小的中等城市,距离我们六十多公里,不算太远车来车往也方便。
春法进城两年了,每次回家把城里吹得天花乱坠,也不忘吹嘘自己多有本事,在他看来在城里买个户口上个班易于反掌。他在茶馆里胡侃海聊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日我热情地招呼他留下吃饭,他也欣然同意。
饭桌上,喝酒上脸的他情绪高涨。
“春发哥,我明人不讲暗话,留你吃饭我是有事求你。”我直截了当地说。
“您说,只要我办得到的。”他丝毫不觉意外地说。
我用嘴努了努右手边正埋头吃饭的续新道:“这伢打死都不读书,小丁点年纪就在家里种了几年田,晒得黑不溜秋,瘦得像根麻杆,种田是碗苦饭你也晓得,这伢造孽了。我和你叔商量把她送出去,把你吃亏跟他找个班上。”
他看了看续新说:“没问题,我帮人家是帮,帮您也是帮。钱呢,大概一千六,我也要去跟人家说好话的。”
“对对对,光口说不到光话,肯定要给钱,我们现在手里没这么多,你哪天走我送到你手里?”
“可以,出门了都是亲人,我们在外边也好有个照应。”我连忙附和说是。
续新吃完饭又去忙她的农活去了,似乎一切与她无关。
我在家里把那些在枕下压着的钱和抽屉里散乱着的钱凑到了一起,总共才六百。心急火燎的我赶紧跑去找了位邻近放高利贷的老者借了一千块钱(一个月一百块钱加四块),于第二日晚送到了春发手里,他拍着胸脯一通表态,要我静等消息。
两个月后,春法托人捎来了消息,让我送续新进城找他,在煎熬中苦等消息的我喜出望外,一刻也不耽误地打点进了城。
置身城里,满眼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宽阔的水泥地面陌生的脸孔生疏的语言让我们既感新奇又迷茫。
我们按照约定的地点与春法见了面。
XⅩ棉纺厂门前,比我们先到的春法很热情地上前招呼我们道:“来了好,来了好,先上班,不过名字得用人家的,一般都是人家那个人不干了别人顶替进去,户口以后会弄好的,您们放心。”
“哥哥,不是说上班就有户口的吗?”我狐疑地望着他问。
“户口是绝对没问题的,我们熟人熟事。”
“那大概要好久呢?”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怕他嫌我啰嗦。
“时间不会很长,明天先让她去上班。”他敷衍着。
牛口里夺不出草,我只得让续新边上班边等,若干天后春法歉意地告诉我钱被人骗去了,霎时间我仿佛看见一堆钞票在我眼前飘远,心疼得无法呼吸,一千六百元钱不是个小数目,寻常家庭基本都拿不出来,况且我还在还利息。想到这恨不得上去抽他两巴掌才解恨,可是再怎么解恨也办不成户口,无可奈何之际只能自认倒霉了。
一九九零年四月,续新成了一名奔走在城里的乡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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