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姑娘醒了!”
“结香,我怎么了?”阮晴望脑袋昏沉沉的,沉重无比。她手扶着额头,挣扎着坐起来。
结香忙拿了个绣枕叠起来,扶晴望坐好,又倒了杯温水递给她。然后方心疼地开口:“姑娘,你前几天得了风寒,一直发热,昏睡不醒。”
“怪不得这么难受。”阮晴望把一杯温水饮进,又缓了几口气。睡着的时候,她似乎做了许多重重叠叠,光怪陆离的梦,只是都想不起来了 ,隐约觉得不是什么好梦。
她把胸前戴着的平安扣掏出来,握在掌心。
这平安扣是碧玉所制,莹润非常,水色极好。是她出生时一位和尚所赠,说是能驱邪祟,保平安,结良缘。与寻常玉器不同是,这枚平安扣寒生温,暑生凉。她自小便带在身上,心情烦闷又无人时便会拿出来把玩。
“姑娘躺了几天了 ,一定饿了,先吃点东西吧。”
听结香一说,阮晴望便觉腹内空空,就由着结香为她传饭,服侍她梳洗了。
结香走开的间隙,阮晴望从房间里找出一副画轴。画上是一个戎装的将军背影。她看着画,不仅觉得奇怪,那明明是她的手笔,她却不记得自己何时作了这幅画,也不记得画上的人是谁。
她尝试着回忆 ,心脏却微微发疼。
正好结香进来,她便询问结香。结香一见到她手上的画,面色忽变。她正奇怪,却听结香开口:“姑娘画的是西汉名将霍嫖姚。姑娘读书的时候常感慨,这位大将军英勇无双,为国家立下汉马功劳,却英年早逝,让后人唏嘘。”
阮晴望想了想,她确实常有如此感慨。
我朝太祖皇帝平定乱世,艰苦建国,已属不易,实在无暇顾及河西地区。因此自建国以来,西北地区常被游牧民族卑戎侵袭。卑戎顽劣阴狠,人心不足,常常作乱,抢我城池,杀我百姓。面对卑戎的挑衅,朝廷无奈,不得不暂时忍气吞声。全国百姓都对此憋着一口气。即使是闺阁女子,提起卑戎也是咬牙切齿。
那自己为何不和其他画一起放在书房呢?
二
寺庙里格外喧闹。
前去与卑戎决战的汉军大获全胜,打得匈奴元气尽失,当今陛下圣心大悦,犒赏三军。
庙里有许多人为亲友平安归来烧香还愿,也有人为阴阳相隔的亲人烧香祈福,因此庙里的人是平时的几倍。也有不少官眷亲自跪在佛前。
阮晴望在庙里见到不少世家小姐,少不得和她们互相见礼,寒暄几句。
从寺庙回来,阮晴望称自己累了,执意带结香进了一家茶楼歇息。
茶楼里人声鼎沸,几乎所有人都在高声谈论着这场前所未有的大胜仗。
阮晴望桌子前面一桌三人,一老两少,边喝边聊,情绪激动。
“卑戎欺我太甚,这次也让他们尝尝我们的厉害,让我们汉人扬眉吐气。”
“是啊!听说这次卑戎被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恐怕以后不敢再轻易惹我们汉人了。”
“唉!是啊!就是可惜了。你们说说这叫什么事,真是天妒英才。谢小将军以一当百,英勇无双,少年时就跟着叔父上了战场,履立战功。这次大家都等着看他大展奇才,谁料他这次却……明明那么年轻,本该前途无量啊!”那老者说到此处深深叹息,眼睛也有些湿润。
另一个人也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听说谢小将军殉职的消息传来,皇上都伤心地一天没吃下饭,叹息什么失去了国家的利剑。”
“就连我们听着也难受,好好一个人才。说起谢小将军我倒有幸见过一次,他有一次起着高头大马从街上过,真是意气风发,人中龙凤。”另一个人接着感慨:“京城的姑娘哪个不倾心于他,可怜他连个亲事都没定,若能留个后代也好些。”
“我们隔壁院子的三朵金花,听说后哭了几天。”那个年轻些的人说着压低了声音,脸上带些调笑的意味:“要说谢小将军青年才俊,钟情于他的姑娘肯定不少。我认识一个人是谢府的下人,他倒听说谢小将军曾带一个姑娘去骑马。”
“别瞎说!”那老者呵斥年轻人 ,面露不悦,显然是不想听到有人编排谢小将军。“据说谢小将军连皇帝的赐婚都婉拒了。大丈夫,英雄豪杰,怎能随便陷于儿女情长。”
那被呵斥的人面色一窘,撇了撇嘴,没说话。另一个忙打圆场:“我听官府的人说,西北被卑戎抢走的地夺回后,朝廷会派人去垦田戍边,还会派百工工匠,读书人过去。以前逃难过来的人可能会迁回去。你们打算的怎么样了?可用去走一趟,做几笔生意。”
他这么一说,另外两个人忙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茶楼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事里。没人注意到角落里一个姑娘握着杯子的手逐渐颤抖。
三
结香端茶进来,见阮晴望正握着毛笔写字。她还以为自家姑娘早把茶楼事的忘了,照常练字,便走近劝她。
“姑娘又在练字,怎么不多歇一歇”
结香看清了纸上的“谢怀远”三字,目光跳动,面容大变,差点打翻茶盏。
“姑娘……姑娘都想起来了?”
阮晴望搁下狼毫,清亮的眸中溢散出层层的悲痛和哀伤,两行泪滑过发白的面颊。
“怎么回事?”门口传来阮暄望的声音。
“哥哥可认得谢怀远?”
阮暄望听到妹妹的话,瞳孔有片刻的战栗。他责备地看向结香。
结香慌忙跪下,磕头分辩。
“哥哥,跟她无关。”
“威扬将军谢怀远天之骄子,少年时即从叔父上了战场,剑斩卑戎,履立战功,此次打垮卑戎,立下骇世之功,但不幸血染沙场,魂归故里。全城百姓无不为之痛惜,哀婉。为何我们府中从无人提及此事此人?”
“ 为何其他女子看我的眼神充满怜悯和探究? ”
“为何一提到谢怀远,我心上便发痛,为何我一醒来便觉得怅然若失。”
阮暄望看着妹妹痛哭的样子心痛不已,他从一开始便觉得不妥,但又无他法。
“阿晴,那天你在我书房外听到怀远……的消息,便晕了过去。睡着的时候总是大喊大叫,像做了噩梦。有一次醒过来,倒像把他忘干净了,有关他的事都不记得。太医说是你受的刺激太大。”
“父亲说既然这样,你能忘掉也好。让我们不要对你再提及他。母亲近些年身子一直不好,你昏倒后,她便日日忧心,担心不已,我怕你再出事,母亲会撑不住,便赞同了父亲的做法,吩咐府中人不得言及怀远。想先看看你的情况,以不变应万变。”
阮晴望弯腰撑着桌子,单薄的身子不住发抖。她泪如雨下,声音发颤。
“哥哥,普通百姓都记得他,我怎么会忘掉他呢?我怎么能忘掉他!我怎么能把自己的心挖掉一块呢?”
怎么把掉进河里的雨水捞出来丢掉?和谢怀远相遇以来的一点一滴已经融进了她的骨血,经脉和生命。
她的眼睛记得他看她时的样子;她的耳朵记得他叫她的声音;她的指尖记得他皮肤的温度,她还记得他带她纵马时迎面吹来的风的清凉……
她忘记他一次,便会记起他一次;忘掉两次,便会记起两次;忘掉一千次,便会记起一万次。纵使她鸡皮鹤发,容颜枯槁,那个明亮的少年也会在她蒙尘的往事里熠熠生辉。
四
晚间。
“结香,去备笔墨。”
“姑娘还是……”
晴望一个眼神扫过去,结香打了个哆嗦,乖乖照办。
很快,结香就备好了笔墨纸砚并几盏明亮的油灯。
阮晴望立在窗前,饱蘸笔墨,灯光在她哀戚的脸上跃动。
结香看着自家姑娘犹如被雨打过的海棠一般的面容,娇好的眉目透着悠远的清寒和落寞,脸色宁静,细看之下,却脆弱地仿佛一道风中摇动的烛火。
阮晴望沉浸在画笔上,对外界事物和结香的目光一无所知。
在她的笔下,她的少年将军慢慢显露出来。
据说当今圣上未即位便雄才大略,不满自己的国土屡被卑戎侵犯,长思北击之策。登基后,一天夜里,梦中见一人在云间掷下一柄长剑,朗声道:“今赠尔宝剑,则西北可平,远志可达,大业可成。”帝醒后,第二天便听说,谢氏二房昨日进京述职,夫夜诞麟儿。有人传言,谢氏子孙谢怀远便是应帝梦之人。
阮父在礼部任职,并兼任校书郎,十分繁忙。阮晴望自小读书习画,大些,竟能帮着父亲整理典籍,闺阁少女的雅集很少参与,推不过才去参加。
那日阳春,天朗气清,曛风和暖。
她走在河边,万物一片明净清新的新绿。河边一排新绽的玉兰。
无风花自堕,花谢水流红。
阮晴望捡了片花瓣在手里捏着,边走边找自己的纸鸢。
她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纸鸢,挂在树枝上,看上去没破。她放下心来,却又发愁,左顾右盼,并没看到什么可用的工具。
“阮家姑娘。”忽然从树上跃下一个少年,她吓了一跳,后腿几步。
那个少年头上戴着柳枝编的草环,目光如炬,看出了她的疑惑,自报姓名。
“我是谢怀远。”
阮晴望上前见礼,心中不解那人怎么认得自己。
谢怀远还礼,笑得比阳光还灿烂:“阮家兄妹名声在外,况且我们见过几面。”
被名声在外的人说名声在外?阮晴望笑了笑,想不起什么时候跟他见过。
“你怎么独自在这?”
阮晴望听问,忍不住去看树上的纸鸢。
谢怀远了然,抱怨道:“你要是早说,我何必再爬一趟。”
说着,矫健地爬上树。
谢怀远把风筝还给阮家姑娘。问道:“你哥哥书房里那幅鸢飞戾天图可是你画的?”
熟悉的回忆涌上来,在阮晴望血管和经脉间流动,又由她的指尖跃然在宣纸上。轻松的往事让她薄唇上露出笑意。
她画出谢怀远的身形。
谢怀远十七岁的时候跟着叔父班师回朝,晴望站在哥哥预先定好的茶楼包间。她看到空中烈烈瓢扬的“谢”字旗,继而一眼看到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甲胄的谢怀远,五官英挺,双目炯炯。正要细细打量,马背上的少年将军却霍然抬头,朝她望过来,粲然一笑,身披日光。
只待画五官了。
阮晴望和哥哥一同上街,路上遇到一个中年男人。那人明明在和哥哥聊天,眼睛却直勾勾的看着她。她心里觉得厌恶,暗暗咬了咬后槽牙,脸扭向别处,悄悄往哥哥身后躲。
正巧谢怀远走过来,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挡在她前面,不知道谢怀远是什么表情,只见那人眸光一颤,脸上有几分畏惧的颜色,腆着脸告辞了。
“阮姑娘!”谢怀远大步流星地朝她走过来,双目明亮,一脸疏朗的笑意。被他落在身后的哥哥面露不悦,皱着眉盯了他一眼。
……
要点睛了,阮晴望心中风起云涌,仍努力控制握着笔管的手不要地抖。
她从没见过那样明亮的眼睛,仿佛敛藏了无数个冬季最暖的阳光。谢怀远每次看着她,目光清亮,泛着笑意。即使隔着帷帽,她也能感受到他明媚温暖的目光。
被这么一双眼注视,连梦境都会变得灯火辉煌。
“姑娘……”结香忍不住泪流满面。
阮晴望置若罔闻。心脏好像崩裂出无数裂缝,又由无数裂缝破碎成无数碎片。
阮晴望轻轻躲开结香的搀扶,一脸凄楚的笑意。她摘下自己的平安扣,放在画像上年轻将军的胸口。
谢怀远出征前,找了借口来阮府,哥哥虽然不情愿,还是让他们见了面。她解下自小带着的平安扣,放在他手心。她为他求了不少平安符,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让从小庇护她的平安扣来保佑她的少年将军最让她放心。
谢怀远从不信鬼神,却不忍辜负他心上的姑娘。
“阮家姑娘,送佛送到西。”谢怀远伸出手掌 ,俯身低头。
阮晴望替谢怀远戴上平安扣,又踮起脚,小心地塞到他衣服里。还没站稳,就被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紧紧搂在怀里。
阮晴望凝视着自己亲手绘出的画像 ,滚烫的泪水流了满脸。
她的少年将军身披日光,意气风发,英勇无双,怎么会回不来呢?
阮晴望深深凝视着画中人的眼睛。那人那么明亮的眼睛,眼中清晰地倒映出她。
恍惚中阮晴望仿佛又看到了那双眼,满蓄着亮光,像她夏天看到的灿烂星河。那么明亮的眼,也会变得哀伤吗?哀伤,不对,哀伤……
阮晴望眯着眼睛,头脑又变得沉重,那也是谢怀远吗?
“姑娘,姑娘……”
五
她又重复了之前的梦。
谢怀远一身戎装,身披赤红的披风,双目依旧明亮,只是眸光不再炽热,而是变成了寥落的月色。
他看着她,脸上带笑,目光却极尽哀伤。
他看着她,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仿佛他正在心里一遍遍地刻画她的样子,仿佛他要把她刻在灵魂里,生生世世都记得。他的目光是那么缠绵,不舍,还有那么浓厚的不得不走的悲伤和决绝。
阮晴望忽然心中大惊。谢怀远目光中浓重的悲痛看得她心中发疼。
他来看她最后一眼。
他是来告别的!
那个灿若骄阳,骄傲恣意的少年要独自走向黑暗了!留下她一个人到白头!
不!阮晴望心中悲恸,惊慌失措,急忙去拉那个人的手。
“啊!”阮晴望睁开眼,跌进万顷光芒。
“亮……好亮……”她想说话,却使不上劲,声音微如蚊蝇,还带着沙哑。
然而一直守在床边的人却听得一字不落。
“晴望……阿晴……你醒了!是屋里太亮了吗?我去把窗户关上。”
阮晴望身上无力,拼命使劲儿才拽住那人的衣袖。她用力看着眼前的人。剑眉星目,灼灼的目光中跃动着惊喜和欢悦,还有一份独属于他的桀骜不驯。
那人被她看得脸上有几分罕见的红色,却不舍得撤回自己的目光。
阮晴望滚下两行清泪,紧紧抱住他。那人毫不犹豫地更加用力地回抱住她。
良久。阮晴望方放开那人。
“谢怀远,你没死?”
谢小将军忽然大笑起来,声音却显得有些如释重负:“晴望,你昏睡的时候,会忽然叫着我的名字,痛苦地捂住胸口,眼泪直流。 我还以为在你梦中,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
久梦方醒的阮晴望仍心有余悸,不放心地伸出手想去触碰谢怀远的脸。
谢怀远感到阮晴望的不安,他抚上女子贴在自己脸上的手,深深凝望着她:“阿晴,我怎么会死呢?我出征前已和陛下说过,打胜了仗便求一道赐婚的圣旨。况且,区区卑戎 ,能耐我何?”
阮晴望苍白的脸色瞬间变红,她想缩回手,手却被谢怀远握着,怎么都挣不开。谢怀远望看着她好心情地笑了。
看晴望薄面微嗔,又念及她刚醒来,谢怀远才转了话题。“阿晴,你方醒过来,先吃点东西吧。我叫人去通知你父母和哥哥。”
六
经过几日的歇息,阮晴望精神和身体渐渐恢复。
又从结香那,了解到一些情况。
谢怀远班师路上突然发热,发了癔症 ,军医束手无策。
后来听说谢将军俘虏的卑戎人中有一个女子,原来是汉人,前几年被卑戎人捋走,因她识文断字,被卑戎贵族看中,所以委身卑戎王子,得以接触卑戎巫者。她指出谢将军被卑戎巫者以血誓诅咒,但不知为何,那咒只让谢将军躺了几天,咒术反而转到了阮晴望身上。阮晴望陷入昏睡,噩梦连连。
谢怀远后来无事,急忙赶回来,把平安扣还给阮晴望,除了皇帝召见 ,整日在晴望身边守着。
“后来,一个和尚过来,哦!老爷说那个和尚就是当初赠你平安扣的和尚。那和尚说那枚平安扣帮你们挡了邪灾,谢将军为国为民,一身浩然正气,那恶咒与他无碍,但姑娘你体弱,遭到侵蚀便大。那和尚在门外念念有词几句,给了几个黄符让谢将军亲手烧了 ,说你不日便可醒转。”
阮晴望试探地问:“我昏睡时可有呓语?”
结香四处张望一下方低声道:“姑娘许是梦见谢将军了,叫了他好几回。”
“不过姑娘放心,公子叫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你,这件事,只有夫人,公子,我还有谢将军知道。”结香贴心地安慰她。
正喝茶的阮晴望呛了一下。
“姑娘睡着的时候,谢将军一直在旁守着,公子赶都赶不走。”
岂止呢?阮晴望刚醒的几天,谢怀远也找尽借口赖在阮家,非要喂她喝水吃饭,腻歪得丫头都看不下去。
阮晴望在窗前作画,倦了,便搁笔稍作休息。
却见院中垂丝海棠下有一人长身玉立,脸上棱角分明,望着她的眉眼俱是暖意。
他站在那,周身明亮 似乎能驱散一切阴霾。
阮晴望有些恍然,真像梦中光景。
那人三两步走到她窗外,一眼瞧着她纸上的蝴蝶:“庄周梦蝶。”谢怀远疏朗地大笑:“就算现在是梦,也是一场足以走到尽头的美梦。”
醒来后,阮晴望觉得自己简直睡了几万年,把一辈子的梦都坐光了。有时候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依旧身处梦中。
谢氏明天要祭宗祠,谢怀远不得不回去。
谢怀远要离开时,阮晴望感觉到谢怀远流连在她身上的目光,眼前浮现了梦中年轻将军那哀伤,缠绵的目光。咬了咬唇 ,心一横。
“谢怀远!”
谢怀远转过身,便看见一袭湘色身影跑着扑向他。他忙向前迎着,伸出双臂把他的姑娘捞起来紧紧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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