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连载】山高路远（9）

冬日的冷风卷起白幡上掉下的穗子和地上的落叶肆意的逞着凶，忽而把它们高高抛起，忽而又把它们狠狠地掷在地下。村子里的人们一个个绷着脸聚拢在行家小院的巷子里，却没有一个人走上前去扶一扶行路，哪怕是一声问候也没有。

行路心里明白，谁会在这个时候关心一个从小到大闯祸不断、恶名昭彰、又刚刚轧死亲哥哥的人呢？更何况，他今天先去送煤的举动也让所有试图站在他一边的人彻底寒了心。

还有那个一直关心、回护着自己的女人，刚刚不也头也不回地进到那小院里去了吗？冰冷刺骨的寒冬真的来了。

行路瘫软在地上，任凭涕泪横流恣肆着，像是一个被摄去了心神、等待命运最终判决的祭品。周围的每一个人的眼里都似乎在射出着一道道灼人的电光，在他周围筑成了一道道密不透风的墙。他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了，只好仰着面，头上的那片天却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低，这么矮，几乎要贴到他的面了。

一只脚踢过来，行路的腿跟着动了一下，他望过去，竟是娟子。她不知什么时候得了消息赶了来，刚刚一定看到了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吧。行路多想站起来紧紧地抱住她，可那天那么低，他几乎连头也要抬不起来了。

娟子并不说话，只是用力的把他扶起，也顾不得拍拍他身上的尘土，拖着他就往那小院里走。行路转过头，他看见娟子秀美的眼眶里全是泪，但她努力地控制着不让它们流出来。

行路张张口，想要说点什么，却咿咿呀呀的失了语，什么也没能说出口。他被娟子搀扶着，走过了那人群，走过了那街巷，竟如同一对蟊贼被人赃并获的抓个正着，游了一趟街。

终于踏进了那个农家小院，那院子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行路再熟悉不过的了，可是今天他们却全都变了样子。每一块砖瓦都像嗅到猎物的猎狗一样紧紧盯着自己，每一棵草木又都像躲避一只毛孔里都散发着邪恶气味的怪兽一样远远躲着自己，就连树上飘落的所剩无几的树叶都飘飘荡荡地送来一阵一阵阴森的冷风。再看时，行路才发觉连院子里那些最熟悉的脸孔也全都换了陌生、可怖的表情。

大哥灵堂已经支了起来，在院子的尽头。大哥现在应该就静静的躺在那一面帷幕后面的灵床上，大嫂和小侄子行勇正跪在那里机械地往一个瓦盆里扔着一片一片的“黄纸”，火焰一点一点地升腾着，却没有一丝的暖意。

行路凝望着那灵堂，可那具脸上盖着“蒙脸纸”，手里拿着“打狗馍”，旁边放着“过桥面”的大哥还是那个铁塔一样的大哥吗？他不知道。

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还在开玩笑说自己快要娶媳妇的人了却还像一个孩子。可时光的隧道里果然是光怪陆离，岔路横生。一夜之间，行路和大哥已经是天人永隔，再难相会了！

一个邻人抱着一只白公鸡跑了进来，那公鸡似乎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左右顾盼地看着这陌生的小院和这里的每个人，扑腾着翅膀想要挣脱那人的控制，被那邻人扯着两只翅膀的根部提到灵堂那里去了。

一个本家的兄弟迎上去，把那白公鸡绑在了灵堂的桌子下面。那公鸡突然得了一点自由，想要自在的走一走，才发现竟被牢牢地绑在了灵堂的桌子上，只好静静地卧下去，一个头依然前后左右地摇摆着、审视着这里的一切。

行路竟觉得他觉得自己也像那白公鸡一样，被一只命运的手扯着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四周一片漆黑，似乎两只脚还是自由的，但稍一走动，才明白早已有什么东西将自己紧紧捆住，动弹不得。

一旁的娟子扯扯行路的袖子，他转过头，发现年迈的父亲正望向自己。行路慢慢地走上去，他看到父亲的皱纹里一下子冒出了那么多的“愁”字，还有好多个“恨”字正爬进父亲日渐稀少的白发里。他多想让父亲狠狠地抽自己几个巴掌啊，就像上一次一样。

他摸摸自己的口袋，里面有今天刚刚得来的一摞钱，可他把手伸进去时，却被那钱紧紧地粘在了上面拿不出来，那上面似乎有星星点点的东西溢出来，粘粘的、腻腻的，似乎还有一股味道，正从口袋里散发溢散出来。呵，血！那不是大哥的血吗？

“爸......我........”所有的事情搅在一起，任他想提起家里的任何一个人来，其他的人和事都一个接着一个地冒出头来，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纷纷得涌向了嘴边。

父亲猛地抬起了手，两只眼睛里努力地睁着，放出猛烈的光来，鼻孔里喘着粗气。他还记得，上一次自己被退学那天就是这样，一个又一个的巴掌就这样亮烈地落在自己的头上和脸上。父亲突然被叫去学校，才知道他打了那个老师，闯了大祸，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他恍然觉得，时空之门似乎一下子打开，他又一次回到了那一天。

可父亲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哆嗦着，颤抖着，从他日渐老迈的喉咙中还不断地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声音，像哭，更像夜枭的叫，难听极了。他明白，他再也等不到那些落在自己头上，脸上的巴掌了。

父亲已经转过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去了。行路站在那里，他突然发现，嫂子娘家的兄弟那一顿拳打脚踢竟是这样的痛快淋漓。

那天夜里，行路跪在院子中间，像是面向大哥，也像是面向所有人。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大哥和自己都还是孩子，拉着手走在一条山间小路上。

“路儿，哥教你一首儿歌，听好哦，洗、洗、洗狮娃，各家姐妹都参加。请龙王，拜玉皇，东风雨、下两场。你浇水，我擦身，洗头洗腿手要勤。先洗狮娃头，大雨下得满街流。再洗狮娃眼，黄河都下满。后洗狮娃嘴，白雨下个美……”。

山高路远（8）

[无戒365极限挑战日更营第31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