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成功学

历朝历代，都难免有研究各行各业成功学的专家。

比如我，就是个武侠成功学的研究者。

我生活的朝代，是个游侠盛行的朝代，无论是山乡僻野，还是繁华闹市，随处可见披散着长发，穿着长裙，背着长剑的侠客。男的叫大侠，女的叫女侠。倘若你无事，坐在街边等待一时半刻，总能见识到侠客们行侠仗义的事。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侠客的。要想成为侠客，首先得天赋异禀，第二得天降大任，第三得苦练武功；最关键的是，得经历一番奇遇。奇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所以成为侠客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各种机缘巧合的综合作用，才能造就出一个侠客。

我的邻居老鄂，从小就想成为一名侠客，他晓得我是一名武侠成功学的专家后，有事没事总爱往我家里跑，向我讨教成为侠客的秘诀。可他天资愚钝，勤学苦练多年，从小鄂练成了老鄂，连街坊邻居都打不过，更别说成为侠客了。

我说：“老鄂，你得经历一番奇遇啊！比如掉入山谷，遇上了世外高人，向你传授了无上的剑术；或者落入一口枯井，井底有头千年巨兽，你九死一生杀了它，喝了它的血，获得了超凡的内功；或者误入一座古墓，获得了失传已久的武林秘籍……”

老鄂说：“我也想啊，可怎么才能经历奇遇呢？”

这个问题，着实有点难。

我曾做过一个调查，在调查样本中，只有万分之一的人可能会掉入山谷、枯井或古墓；而掉入的这些人，多数摔死或摔残，或者并没遇到世外高人和千年巨兽，也没捡到武林秘籍，又只有万分之一的人有这些幸运。也就是说，经历奇遇的概率不足亿分之一，几乎等于零。

当然，我有办法，否则就不能称为武侠成功学的专家了。

我有个神秘的所在，叫做“奇遇谷”，是我雇了众多工匠，利用一个天坑，精心建造的。它与世隔绝，四周都是光滑的峭壁，呈倒坡状，再好的轻功也难以攀援而上；谷底种着各种奇珍草木，果实可以食用，以供掉入者裹腹。

“奇遇谷”的奇妙之处在于，石壁上刻满了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籍，有文字，有图谱。这些所谓的秘籍，是我从江湖上搜集来的，原本平平无奇，没人把它们当成宝，否则我也不可能搜集得到，但到了“奇遇谷”底，它们就成了宝。

当然，我会把这些秘籍换个高大上而不知所谓的名字，比如“劈空掌”改为“空流法”，“玉女剑”改“销魂诀”，“鸳鸯腿”改为“寂寞舞”，“伏虎拳”改为“逍遥转”……诸如此类，让人一看名字，就觉得，嗯，应该是个好功法。

我还写了一块碑文，名为《告有缘人》，大致内容是，掉入此谷，实属有缘，须得把石壁上所载武功全部学会方能出去。至于出去的方式，很简单，我从悬崖上垂一根绳子下去，下面的人攀着绳子就上来了。

你想想，假如有谁掉进谷底，无事可做，每天吃着得了天地灵秀之气的奇珍野果，又无酒色伤身，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练功，焉有不精之理？把各门各派的内外功法都修炼得精熟，还怕成不了绝世高手吗？倘若哪个骨骼清奇之士，说不定还能悟出点新的武林绝学来。

成功学界有个五千时辰理论，就是说，无论做什么，经过五千个时辰的刻意训练，都能成为顶尖高手。这个理论很少有人能践行下去，因为世俗的诱惑太多。“奇遇谷”的作用，就是让人在绝境中排除一切欲望困扰，破釜沉舟，专心练功，必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奇遇谷”自建成后，还没掉进过人，我计划拿老鄂做第一次试验。

于是我说：“我们来安排一场奇遇吧。”

老鄂疑惑：“奇遇还能安排吗？”

我答：“当然可以，不过你学成奇功以后，得帮我办几件事。”

老鄂问：“什么事？”

我答：“到时你会明白的。江湖人重诺守信，一字千金，不须立据画押。你若愿意，我们马上合作；你若不愿意，我们各走各道。”

老鄂想都没想就爽快地同意了。

我带着老鄂到“奇遇谷”的悬崖边上转悠，趁他不注意，一把将他推了下去。推下的地点，下面垫着厚实的海绵，摔不死也摔不残。然后我就等了三年，料想他把各门各派的功法练得差不多了，就放下绳子把他拽了上来。

他果然学成了奇功，一掌就将一块巨大的岩石劈成粉沫。

他问：“你让我办的那几件事是什么，我先替你办了好行侠仗义去。”

我说：“第一件，你得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他说：“没问题，第二件呢？”

我说：“第二件我暂时还没想起来，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

他说：“好。”顿了顿，又说：“除了你要求我办的事，我还可以免费赠送你一项服务。”

我一怔，见他诡秘地一笑，我未及反应，他的大掌一挥，向我劈来，我一闪，脚下踩空，掉下了悬崖，半空中听到他中气充沛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我先赠送你一项奇遇服务！等你练成奇功后，我再拉你上来。”

我落在了山谷的海绵上，弹跳了几下，滚落在一旁。

我站起，抬眼望望悬崖边，老鄂已不在了。

我大声喊道：“老鄂，你不守江湖规矩！”

老鄂的声音从上面的空气中传来：“我没有不守江湖规矩。三年前你把我推下山崖，三年后一报还一报，是报恩不是报仇，你好好学吧！你刚才若说，第一件事是不许把你推下悬崖，我就不会这么做了，可你没说……”

声音渐远，但仍听得分明，显然内功非同一般。

我又喊，再无回应，他已走了。

我暗骂了几句粗话，却无计可施。我建造“奇遇谷”的时候，没设计出路，因为我没想到自己也会掉进来；更没想到三年的时间，老鄂不仅学成了绝世奇功，还长了心眼儿，说明我的计划是没问题的。然而我却被困在了谷底。

我原本计划着，培养出一个又一个绝世高手，以“江湖道义”让他们任我驱驰，从而实现我的宏图大业，却忽略了“江湖道义”有多种解读方式。第一次的试验，是成功的，也是失败的，老鄂的行径，细究来，并没违背“江湖道义”。

那么我练功吗？不练！我练那玩意儿干什么？历来武林人士，就是被世间遗忘的群体，若有大官做，若有富翁当，谁还练武呢？但凡练武的，都是些不得志的人，本来是沦落江湖，他们却美其名曰：行走江湖。请问，区别在哪里？

我不想做个不得志的人，所以绝不练功。

在谷底闲转了几日，我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老鄂临走时说，等我练成了奇功，他再拉我上去。是三年还是五年，他没明确。倘若，他在某个时候把我拉上去，发现我并未练成奇功，难保不会反手一掌再把我劈下来。

不行，我得练功，至少要打败老鄂。

我就开始看崖壁上的武功秘籍。这些艰涩难懂的文字，我从前是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的，此时却不得不仔细地揣摩。终于，我把这些文字背得滚瓜烂熟，我便开始练功，各种拳脚，各种内功心法，各种武器——用树枝代替。

我练得很用心。

“奇遇谷”确实是个适宜练功的地方，首先是安静，没有干扰；其次是空气好，吐纳的效果绝佳；再次是吃的好，虽然只是野果，恰恰是纯天然无污染的纯绿色食品。食肉容易犯昏，吃素则把脑细胞全激活了，所以我的武功进步得很快。

开始的时候，我还根据日出日落，用小石子在崖壁上写着“正”字，以记录时日。慢慢地，这项工作就不那么热心了。我只记得，我在山谷中经历了七次花开，七次叶落，头发长得比野草还茂盛时，我把各门各派的武学所长集合在一起，悟出了新的功法。

我想，此刻的我，就算不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但足可成名。

然而我出不去，也联系不到外界，老鄂始终没给我放下绳子来。

难道他把我忘了吗？

忽一日，我因为练功而超凡的耳朵听到一阵破空之声，我一惊，急忙循声而望，看到半空中一个人影正在往谷底坠落。待他落到海绵垫上时，我跑过去看，是个白发老者，而且我认识，是逍遥的掌门人久客。

久客是个武学天才，自创了无数独门武功，打遍天下无敌手，因为少年时曾在海外漂泊，故自取名为“久客”。他很小的时候就成名了，并摘得了华山论剑“武功天下第一”的桂冠，已蝉联数届，几十年无人能取代。这样武功高强的人，谁能将他推下悬崖呢？莫非他是故意跳下来的，也想经历一番奇遇？

我认识他，他却不认识我，他是名人嘛，画像经常登上《武林志》的封面。我们各自做了自我介绍后，他告诉我，他确实是故意跳下来的。我急问情由，他说：“七年前江湖上突然冒出一个后起之秀，拳打少林，脚踢武当，竟无人能敌，名叫老鄂。”

听到老鄂，我吃了一惊，又不由一喜，我的试验没想到这么成功，居然把一个连街坊邻居都打不过的废材培养成了绝顶高手。那么，我此刻的武功，不是第一，也是第二。这三年的苦练和心得，我有这个信心。

我问：“他能打败您吗？”

久客摇摇头，冷笑一声：“他的武功虽然在当今天下屈指可数，但只能数二，不能数一，他不是我的对手，差得远呢！唉，我是和他赌了一场，赌注就是输者跳入这个天坑，自生自灭，我输了。华山论剑快要举行了，到时我若上不去，老鄂就是第一了。”

我心想，这可不是普通的天坑，是我精心改造的“奇遇谷”，除非你会腾云驾雾，否则根本不可能上去；又想，你莫不是和他比武，被人家打下来的吧，又不好意思承认，所以编造了这么一个不知所谓的赌局。

但我没敢说出来，毕竟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他的对手；若激怒了他，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问我是怎么落入山谷的，我没敢实说我和老鄂的关系，就随便扯了个谎：“不慎失足！”

我带他参观了山谷。看到崖壁上那些武功秘籍和那块《告有缘人》的碑文时，他又摇头，又苦笑，说：“真是恶作剧，这些居然算是武林绝学？”

我故作疑惑：“不是吗？”

他哼了一声：“这些若算武林绝学，母猪都能上树了。年轻人，我告诉你，这些就是各门各派的基础功法，讲的也全是放之四海皆准的废话；当然也有个别高明之处，但没什么鸟用。真是无聊，无聊透顶！”

我故作失惊状，拍了一下额头：“我还以为很厉害呢，这七年净照着练了，起早贪黑，劳筋动骨的，以为自己早成了高手。听前辈的意思，我现在什么都不是？”顿了顿，拱手又说：“恳请前辈指教一二！”

他笑了笑：“也好，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山外有山，谷外有谷。我不屑和你决一胜负，只要十招内，我不能打败你，我便承认你是‘武功天下第一’。待有朝一日出了谷，在华山论剑大会上，我会昭告江湖各界，授予你‘终身成就奖’。”

我不敢确认能不能打过他，但他说十招内就能将我打败，我坚决不信。

然而片刻后，我信了，他用了九招打败了我。

不过他很惊异：“你能把这些基础的武功套路练到如此境界，而且糅合各家所长，另有独创，实属难得。你虽然败给了我，但据我的经验，你现在的武学修为，仅在我之下，就是和老鄂也难分伯仲。”

我兴奋起来，马上又想到一事，急忙行半跪礼：“若您不弃，我愿拜您为师！”

他抬头环顾了一圈呈倒坡状的峭壁，点点头：“也好，你我既在此地相遇，也算有缘。反正暂时出不去，倒不如教你学些本领。倘若有机会，你帮我教训教训姓鄂的那孙子，太尼玛张狂了！”

于是，我采集了一些野果，简单举行了一个拜师仪式，我成了久客的徒弟。

久客教得很用心，我学得也很用心，加上先前的基础，加上闲着没事，除了练武就是练武，很快，我的武功已十分厉害了。据久客说，老鄂完全不是我的对手了。我大喜，然而出不去，不能与老鄂一较高低，天下还是老鄂的天下。

久客继续教，我继续学。

不知过了多少年，我忘了岁月，久客也忘了老鄂，我终于能打败久客了，成了名副其实的“武功天下第一”。但我还在练功，没事做嘛。又不知练了多少年，我想，我的武功不仅天下第一，恐怕连天上也是第一了，但我没学会腾云驾雾，所以还是出不去。

我的师父久客逐渐老去，终于故去了，整个“奇遇谷”就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更加没事做了，功练得更勤了。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忽一日，悬崖上又掉下一个人来，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经询问，她叫任真，是消零派的弟子，被野狼追得不慎掉入“奇遇谷”。我问她今夕何夕，她说不上来，我又问她：“你听说过老鄂吗？”

她来了兴趣：“谁没听说过他呀？他武艺高强，谁也打不过他。我们这些小孩子都拿他当榜样呢。唉，可惜我生得太晚了，不曾见过他；要是早生一百年，我一定要拜他为师。但听说他品性不端，见利忘义，我又不想拜他为师了。”

我疑惑：“一百年？”

任真说：“是啊，他已经死了五六十年了，一百年前可不正是正当年的时候嘛。”

我一惊：“他怎么死的？他不是武功很高吗？”

任真说：“他武功是很高，可架不住老啊，他是老死的，死时也有一百多岁了。”

我又吃了一惊，我到底在这谷底呆了多久？

无事，我便教任真练武，她是块好材料，进步之快令我咋舌。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任真由一个孩子变成了大人，她终于能打败我了，而我也老得不行了。我远离尘世，岁月给我留了情，但最终没放过我，我感到大限将至。

我把任真叫到面前：“真真啊，为师恐怕不行了，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无憾了。唯一的心愿就是，这些耗尽为师毕生心血悟出来的武学成就能够传下去，所以你还得好好练。等有朝一日出去了，你就有资格胜任消零派的掌门，然后组建武林联盟，带领武林界的全体同仁一起维护武林，建设武林，把诸老如鄂那种破坏武林和平的宵小之徒统统铲除。在此期间，若再有人掉下山谷来，你就将这些武功倾囊相授。”

任真说：“假如没人掉下来呢？”

我说：“练武的人寿命长，总能等到的。”

任真说：“假如等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都没人掉下来呢？寿命虽长，犹有尽时，您活了这么大，最终还是难逃无常之法啊。”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我想了想，说：“那你从现在开始，就在崖壁上刻字，把我教给你的武功以文字的形式留存下来。”顿了顿，又说：“你要有心，在为师死后，给为师立块碑，在碑上刻上为师的生平传略。”

任真神情凄恻，含泪点了点头：“师父您说说您的生平。”

我建造了“奇遇谷”，成就了老鄂，却把自己置于世外，虽然学得一身本领，却终究无用，生前不曾纵横江湖，死后亦不能千古留名，想想实在是冤枉。我不能把自己这场作死的经历告诉后人，以免惹人耻笑，我须重新编撰我的生平。

沉吟半晌，我缓缓地说：“为师纵横江湖五十馀载，行侠仗义，惩恶除奸，天下败类无不闻风丧胆。想当年，江湖混沌，恶人横行，若非为师力挽狂澜，哪有今日的清平世界？为师遍访天下，欲求一敌手，而终不能得，实是寂寞啊！所以只能隐居深谷，参透天地之机……”

讲完我的生平，我已气若游丝，任真一脸神往而崇拜的表情。

她问：“师父，您的名字叫什么呀，我好刻在碑上。”

我说：“独孤求败！”

我说了我的真名，我爹崇尚武侠，让我立志做个侠客，所以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但我总觉得做侠客太危险，于是就从事了和侠客相关的工作，研究起了武侠成功学。“奇遇谷”是我毕生的成就，却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任真又问：“您的那些武功，叫什么名字？”

我说：“为师的武功，融合了天下武学之长，又自成一派，怎么命名都不能涵盖所有，又不能逐个记述，实在太多了。这样吧，九为极数，是最好的意思，加上为师的姓，就叫做‘独孤九剑’吧。”

我看到任真用树枝在地上划出“独孤九剑”四字，就欣慰地闭上了眼睛。恍惚间听到任真开心地说：“呀，终于死了！我一个人能造个大孔明灯飞出去了！我师父叫独孤求败，我出去后就叫——东方不败吧！”

——

向金庸老先生致敬。

P.S.:此处东方不败用的是电影版的设定，林青霞扮演的大美女。